话音将落,我清楚地看到李玠唇边的笑容僵了僵。他依旧望着我,可我已经看不懂他晦暗不明的眼神了。
无数簇烟花在此刻窜上夜空,火树银花,声响震耳。可我却觉得这喧闹的一切在顷刻间寂灭,只余下默然相望的我和李玠。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我们之间永远无法横跨的鸿沟,还是想该如何悄无声息地夺走帝位?
是的,从那个时候,李玠就变了。
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不计后果帮我的晋王,也不再是瑄儿可靠正直的三皇叔。从那时起,李玠就开始谋划,谋划了一条属于他的夺权之路。
可我却始终一无所知,甚至仍将瑄儿托付于他。
直到后来,我发现御书房里的兵符不见了。
我不动声色,借口到李玠府上拜访晋王妃。趁晋王妃不注意,我独自一人前往了李玠的书房。
他不叫任何人靠近他的书房,甚至连个看门的家仆都没有。
我进门后就开始翻找,根本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兵符。我握紧兵符,只觉得心不痛不痒,只是一点点往下坠,好似要坠入无底深渊。
临出门时我碰倒了几卷画轴,其中一卷哗啦啦铺开,看到画上内容时,我猛然瘫坐到地上。
这动静还是惊动了旁人。
李玠匆匆赶来时,我绝望地仰面望向他,哑声问:「你要谋反吗?」
他默不作声,只弯腰捡起地上的画轴,慢慢往回卷。我踉跄走向他,伸手攥住他的衣袖:「若我跟了你,你还要谋反吗?」
他抬袖拂开我,双眸通红地望向我,冷笑着反问:「跟了我?难道我们就去印证宫中那些谣言,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太后与晋王私相授受行苟且之事?」
他一步步逼近我,声音隐忍悲痛:「秦桑,你可知若我此时什么都不做,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哽咽着摇头。
「瑄儿是我皇兄的儿子,他早熟聪慧,如今朝上那么多人暗自参奏你我有私情之事,他怎能不介怀。摄政王,摄政王,单这『摄政』一词,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得以善终的?」
「不会的。」我哽咽,「瑄儿不会这样做的……」
「便是不会,我也不能回头了!」李玠低吼道,将手中卷好的画轴狠狠掷于地上,画卷再次徐徐铺开。
「那些驻守边疆的藩王早已虎视眈眈,随时都会攻入京城,替君清侧。我私通将领,私藏兵符,集结大军,意欲谋反,单这其中任意一条,都能将我置于死地,千刀万剐!秦桑,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泪水不断滑过我的脸颊,泪眼朦胧中,我再次看向铺展到地上的那幅画。
画中女子一袭粉衣,立在花丛后巧笑倩兮。那眉眼面庞,赫然是我的模样,只是眸光流转间皆是稚嫩清澈,依稀是我十五六岁的样子。
9
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回宫后,我照常起居作息,垂帘听政,好似我与李玠的那场争执,只是一场大梦。我们依旧维持着曾经的和睦,没让任何人看出异常,包括瑄儿。
可我知道,已经不同了。
我回到仁寿宫,在衣柜深处的匣子中,翻出一个瓷瓶——正是当年李玠给我的毒药。
我将瓷瓶放在掌心反复摩挲,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李玠被我召入宫时,天色阴沉得厉害。
殿内昏暗,他踏入殿门,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壶酒,听见动静也未抬头,只轻笑着说:「来了啊,陪我喝杯酒吧。」
他坐到我面前,我斟了一杯酒递给他,他却只望着我,迟迟不接。
我轻笑一声,旋即转向自己唇边,意欲一饮而下,却被他探手夺去,先我一步将酒饮尽。
总归我也是要喝的,晚他一步倒也无妨。
这样想着,我抬手又要倒酒,李玠却猛然起身,将酒壶扫落地面。
玉瓷迸溅,一直悬在我们中间的那根线,终于在此刻彻底断裂。
「秦桑,我从没想过,我们会走到这般地步。」李玠步履踉跄地朝我走来,「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当真是太快了……」
话音将落,他猛地跌倒在地,我狼狈地去扶,他却一把将我推开,嘴角沁出一抹血红,喃喃道:「你告诉他们,晋王旧疾复发,暴毙宫中……」
我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摇头道:「你等等我,我陪你一起走……」
他闭上眼,绝望地摇了摇头:「瑄儿尚且年幼,若没了你,他坐不稳这帝位……」
骤然听到瑄儿的名字,我的神志清醒了几分。李玠的气息已经很虚弱了,可他还是低声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彻底咽气前,他缓缓握住了我的手,嘴唇不断嗫嚅着。我靠得很近,才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秦桑,你要活下去……」
10
李玠下葬后,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发黄打皱的香囊。
香囊上针线纹理有些眼熟,我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了那件往事。
那是我嫁给李巍前。
一个清风和煦的春日,我到青岳山礼佛,却被一个小乞丐偷了钱袋。小乞丐被路人押着送到我面前。我见他可怜,便不忍追究,给了些银钱便放他走了。
就在这时,有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姑娘可当真好心肠,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我循声望去,远远看到是位少年,便匆匆低下了头。
他这话问得唐突,我忍不住反驳:「是哪家的小姐,与你何干?」
谁知他闻言大笑,道:「既然与我无关,那姑娘的香囊我便收下了,待我知道姑娘是谁家的小姐,再还给姑娘。」
我慌忙去摸腰间,香囊果真不见了。
而那少年只是远远朝我笑了笑,便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往来的人群中。
至此,李玠的面容与少年的笑颜重合在了一起,这段往事也终于在多年后,得以窥见天光。
如今李玠暴毙在宫中,关于我二人的谣言却不消反增。
瑄儿为此大怒了几回,重罚过几位大臣,不承想却换来了更如疾风骤雨的谏言。流言一路传到民间,等再传回我耳中,已变成我独揽大权其心可诛。
我仍无所动摇地继续垂帘听政,也好在瑄儿站在我这边,与我一同硬是又扛过两年。
就在流言渐歇,满朝都以为我将长久把持朝政之时。我突然提出自请退离朝堂,不再垂帘听政。
我将这两年里被我拉拢过来的李玠旧党,同以往在朝中积累下的根基,一并转交给了瑄儿。转瞬几年,他终于将政权完全握于手中。
再无人能动摇得了他的皇位。
一个大雪初停的午后,瑄儿来我宫中喝茶。
积雪初销,冬阳和煦,我握着瑄儿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自他幼时,到他登基,再到如今他大权在握,独当一面。
瑄儿一一听着,间歇回应几句。自我不再涉政起,我们的关系也疏远了些。
安静几瞬后,他放下茶盏,邀我同他一起到外面走走。
我怔了怔,抬眼看向窗外那片苍白得似没有尽头的天。
「不了,哀家的身子不比以往,往后没什么大事,就不出这仁寿宫了。」
瑄儿微微一愣。
过了好半晌,他才点点头,俯身在我面前行了跪礼。
窗外的雪地上飞来一群鸟雀,风一吹,便叽叽喳喳飞上碧空。
瑄儿慢慢向殿外走去,背影笔直挺拔,恍惚间,我好像看到儿时的他从殿外跑来,边跑边唤着我「母后」。
仁寿宫的门一寸寸合上,直到最后一丝光也消失在我面前。
(全文完)
作者:桑桑桑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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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生存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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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天下,我为凰
风触琴鸣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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