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这才齐齐转过神来,一片欢天喜地中,裴其轩的脸色却一分分白了下去,愕然、不解、愤怒、悲恸……种种情绪闪过他漆黑的眼眸,最终却在漫天雪花里,统统化成了无言的伤痛。
他微哽了喉头,颤着手想接近虞小柔,那道纤秀的身影却倏地退后一步,低垂了眉眼,掩去了点点泪光。
咫尺之隔,终究天涯之距。
风雪悲鸣中,裴其轩耳边蓦然响起,曾在狩猎场他对她的叹息。
「所以,小柔,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那时春光正好,他牵马与她并肩打河边走过,看水面波光粼粼,还以为过了春还有夏,过了秋还有冬,过了冬又能望见桃花灼灼盛开的场景。
12
皇上要立丞相之女为后的消息传出时,已是第二年的上元节了。
民间灯会烟火好不热闹,宫里也热火朝天地筹备着大婚,即将迎娶娇妻的裴其轩却了无兴致,披了斗篷悄悄出了宫。
他去的是南郊的庵堂,左右寻遍后,终是在后山的一处孤塔,寻到了正痴痴看烟花的虞小柔。
她素衣长发,身形依旧纤秀单薄,撑着下巴,在月下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许是偷偷饮了酒,她目光迷离,脸上泛起红晕,似极了那年独自在湖边饮醉的模样,吃吃笑着,软酥软酥的。
一步步悄然走近她的裴其轩,双手微颤,就这样湿润了眼眶,记不清今夕何夕了。
「我毕生所愿,便是当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看万家灯火,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
孤塔之上,再次说起旧时夙愿,虞小柔依旧满怀憧憬。
他们都极默契地不去谈接下来那场大婚,只是闲话家常般的,说着前尘往事,说到最后,两人似都有了醉意,彼此搀扶着,指天笑骂:
「裴灵君,你个乌龟王八蛋,你真是致力坑人一辈子啊!」
两人骂着骂着没站稳,在地上倒作了一团,烟花伴着笑声飞得很远很远,许久之后,虞小柔才在裴其轩怀里抬起头,唇边依旧含着笑意,眸中却是水雾摇曳,她像个讨糖吃的小女孩,娇憨地摇着他的衣袖:
「其轩,我们去逛夜集好不好,外头可热闹了,我们装成平常百姓一样,就做,就做……」
那个不敢开口的奢望,终是柔软溢出,小心翼翼得裴其轩不忍拒绝,也不想去拒绝。
「就做一夜夫妻好不好?」
轰然一声,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头顶。
裴其轩和虞小柔戴着面具,穿梭在人流如织的夜市里,他们十指紧握,相互依偎,像是一辈子也不会松开。
赏歌舞、结同心、放孔明灯……他们就像普通夫妻一般,玩得极其尽兴,最后爬上了屋顶,靠着彼此看星星。
一夜仿佛有一生那么长,一生却又像一夜那么短。
直到天方既白时,他们才悄悄回到了庵堂里,在屋内不舍话别。
却当裴其轩裹紧披风,就要踏出门外时,虞小柔忽然几步上前,从身后紧紧拥住了他。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
她贴在他的背上,嗫嚅着他的名字,泪水划过眼角,终是哽咽了声音:「其轩,我想,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当真是痴念,有了星星就想要月亮,有了月亮就想要旭日,有了旭日却仍觉胸口空荡荡的,照不进一尺阳光……
人呐,总那么贪心,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蠢,却疏狂,无悔无怨,只为转瞬即逝的一辈子,总得放纵那么一次。
帘幕拉下,榻上身影重叠,雪白的手臂上一点朱砂殷红,抵死缠绵,不问今朝。
13
太后有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都城,简直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史官们又开始折腾了,连夜拟了罪状跪在玄清殿前,指天对地,谏言赫赫,白绫毒酒,定要赐南郊的太后一样,以保全皇室颜面。
这回裴其轩没再客气,直接拂袖出门,一脚踢翻了史官。
「滚!若再要聒噪,朕两样都先赐了你们!」
有了皇帝的压制,南郊庵堂再无人敢去打扰,即便仍免不了污言秽语,但那于他,于她,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恐怕是虞小柔最安详平和的一段日子,内心带着满满的欢喜,诵经参禅,浇花对月,等待着一个小生命的降临。
裴其轩不时秘密造访,为小柔带去各种所需,闲来无事的时候,两人就在院中摆张长椅,互相搂着晒太阳。
那样的光景真好,无人相扰,细碎的阳光下就只有他们两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对,假装在江南小镇,眼前是小桥流水人家。
一朝一夕柳树鸣,梦中相逢,酒意浓。
当又一场隆冬来临时,南郊庵堂里的虞小柔冷汗淋漓,产婆忙前忙后,她和裴其轩的孩子即将出世,而同一时刻的皇宫之中,得到「太后难产」消息的裴其轩心急如焚,夺门欲出,却被身后的王皇后拖住。
「陛下三思,难产正好不过,那毕竟是太后不知同何人私通的贱种……」
「贱种」一词还未落音,一记耳光已狠狠扇去,裴其轩红了双眼:「别再让朕听到这种话!」
策马狂奔在雪地里,裴其轩心跳如雷,大风烈烈,吹得他长发飞扬,待他一落地,脚不停当地掠进庵堂时,恰巧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
如春光里绽开的四月花,人世间所有荣华富贵,都不及这一声啼哭来得美妙。
亲手抱过自己的孩子,裴其轩泪湿衣襟,坐在床头紧紧握住了虞小柔的手。
「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他欢喜得只会重复这一句话了,小柔哭笑不得,苍白着脸颊,却笑出了眼泪:
「是啊,我也当娘亲了……总算能了无牵挂地去了。」
话一出,裴其轩的身子便猛然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床上的小柔,小柔却支撑着坐了起来,接过他手里的孩子,望了又望,饱含眷恋地吻住了孩子的额头。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她轻念着他教的诗,像是在哄孩子,又像是在遥望等不到的春光了,语气里虽有遗憾,却亦有解脱之感。
这一生毕竟活得太累了,若不是还有放不下的牵绊,她不会踽踽撑到这一刻,裴其轩恐怕不会知道,多年积忧成疾,大起大落,她身子早就不大行了,而在那年狩猎场的厮杀里,她更是留下了旧疾,不过在捱一年算一年。
以她那具强弩之末的身躯,其实根本不适合怀孕,只会更加透支自己的生命。
但去年上元,从她在身后环住他,说想要为他生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等不到春光明媚,看不了江南花开,她总是要走的,倒不如为他留个孩子下来,代替她陪伴着他,也算是了却自己的一番执念,浮生一场,她好歹有夫有儿有家了,不至做个孤魂野鬼。
「这辈子当真被你们两兄弟坑惨了……」
小柔低低笑着,伸手抚向失声恸哭的裴其轩,眸光渐渐涣散。
裴氏兄弟,一个让她得而不爱,一个让她爱而不得,总之都是一场大梦一场空,所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小柔!」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划破南郊上空,一人生,一人死,房中灯烛明灭,大风呼呼,拍得窗棂呜咽作响。
外头白雪皑皑,茫茫一片,仿佛回荡着飘渺的诗句,「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承华十七年,太后虞小柔殁于南郊庵堂,享年二十九岁。
迷住两任皇帝的一代妖后,到头来亦不过是一抔黄土,一丛青草,只留下史书上三两判词,一段旖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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