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囚月

我没有上他的当,依旧盯着房间的一角看。

缇勒忍无可忍地抱着我亲来亲去,说实话我都已经习惯了,他除了对我亲亲抱抱,别的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但我不能忍受的是,我怕缇勒真的会将我囚在这里一辈子。

14

直到这天,缇勒带我出去了一趟,他让我看了几个被关押拷打的黎国人,然后告诉我:「这几个人,全都是黎国奸细,今天晚上他们要当着军中所有人的面被处死。」

「你知道我们会怎么对待奸细吗?」

他低声告诉我:「蛮族的士兵会拔了他们的舌头,刺瞎他们的眼睛,在他们身上烙满奴隶的印记,让他们同牛马睡在一起,每天只能吃猪食裹腹。」

我握紧了手,扭过头去不愿意再听他说话。

「怎么,你觉得残忍?」缇勒冷声道,「你们黎国人对待蛮族俘虏的手段,比我们还要残忍。」

缇勒将我带回他的帐篷:「今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去看他们行刑。」

我看着他,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忽然想到我们对立的身份,又觉得质问的话无从出口。

是了,他是蛮族人,我是黎国人,若是我抓住了蛮族奸细,那定然也是要让他们死的。

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立场问题。

回去的路上,我听到了几声悠扬清脆的鸟叫声。

这是黎国人联系的暗号。

有人来寻我了。

我必须想办法和接应的人会面。

缇勒把我送回房间,他给我锁上脚链,临走前照例来了一个不怎么温柔的亲吻。

等缇勒走了一会后,我喉咙中发出鸟鸣声,过了许久,我只觉得喉咙干渴,再也叫不出来了。

这时我迟迟没收到回应。

我本以为是来接应的人没听到我们的暗号,过了一会,我发现房顶上竟然开了个洞。

一个人从上面轻越而下对我说:「主子派我来寻你。」

只不过他想打开我脚上的链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那人蹙眉说:「再耽误时间,我们两个人都走不了。」

他亮出刀对着我,我向后退了一下,还以为他是想砍了我的脚。

而后他把刀挥向床头的铁栏杆,哐哐几声,那根铁栏杆被拦腰斩断。

我立刻收起链子,接应人先上了房顶,接着把我也带了上去。

在临走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房,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思绪。

接应人从树林中牵出两匹马,把其中一匹的缰绳递到我手上。

我刚准备上马,忽然听到了一道冰冷的声音。

「虞月。」

是缇勒。

我回头望去,缇勒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他的眼眸紧紧盯着我,就像是狼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你休想逃走。」缇勒一步步靠近我,接应人拔出剑指着缇勒。

我从那人手中抢过剑对着缇勒:「不要过来。」

他无视了我手中的剑,还是一步步向我靠近,最终在离剑尖只有半米的时候停了下来。

「别过来,你过来,我就会杀了你。」我双手握住剑看着他,「放我们走,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缇勒笑了一声:「你该求我留你们一条命,我有一队士兵正在赶来的路上。」

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和蛮族士兵的声音。

缇勒一把抓过我的剑,锋利的剑刃让他手上瞬间涌出鲜血,刺目的红让我心里有一瞬间慌乱,缇勒立刻捉住了我,他的血染在了我的手腕上。

「不要逼我。」我对缇勒说,「我真的会杀了你。」

「那让我见识见识,你是如何杀我的。」缇勒紧紧握住我的手腕,那只剑也掉在了地上。

接引人想过来帮我,我喝止他:「别过来!」

我不能再被关回去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回到黎国。

我用空着的一只手飞快拔下头上的发簪,咬牙刺进了缇勒的胸膛。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脑中却闪过许多跟缇勒在一起的画面——初次见面时他的神采飞扬、喂我吃东西时他的温柔小心、衣不解带照顾我时他脸上的疲惫还有后来他藏在冷漠下的痛苦、他醉酒时的失意……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地映出我的不舍与眷恋,但……他终究是蛮族人。

他终究是蛮族人!

我狠下心将发簪刺得更深,在缇勒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我听到了自己冷漠的声音:「我恨你,我恨所有的蛮族人,所以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心里都在想着怎么杀死你。」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阿日那,我只想让你死。」

15

缇勒放开了我,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任由我和接应人离开。

他胸口插着我的发簪,上面还滴着血。

我抑制住心中那股痛苦,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我看向自己的手,上面染满了血迹,正在微微发抖。

「你该杀死他的。」黎国将军,同时也是我的主人子车亭看着我淡淡地说,「虞月,你犯禁了。」

我跪在地上,等待着子车亭的惩罚。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抬起了我的脸:「虞月,别忘了,他是蛮族人,是他们杀了你的父母,杀了黎国的万千百姓,你杀敌人没有错,错就错在不够狠心。」

我垂下眼眸不去看他,对于子车亭的话我无法辩驳。

我的父亲是边城的守城将领,在一次蛮族人洗劫边城的时候被杀死,母亲怀着身孕把我放在枯井中,这让我逃过一劫,但母亲却惨死在家中。

我永远不会忘记,鲜红的血从母亲的身体中流出,从边城的百姓身体中流出。

那是个阴雨天,雨水从天上落下,卷带着人们的血汇成了一条细长的血河,染红了整个边城。

那样浓重的血腥味,即使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再回想,依然能清楚地回忆出当时的味道。

那是鲜血的味道,是战争的味道。

后来我被援军救下,一路跟着援军进了京城,但是我年纪小,又没什么本事,只能跟着一群叫花子在城中讨饭。

在一次讨饭被打后,我被子车亭看中。

他是尚书的嫡子,天资聪颖又有治国之能,最重要的是他同样憎恨蛮族人。

知道我的遭遇之后,子车亭开始暗中培养我,他给了我新的身份,让人教我暗杀、教我蛮族语言,教我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细作。

最后再布下一个局,让我以歌姬的身份被那些蛮族人掳走,在蛮族完成我的使命。

那个飞走的风筝、我因咳血丢弃的手帕,上面都有我要向黎国传递的信息。

我从来没有真正生病,那些所谓的病症、呕血,不过是我服了药物装出来的罢了。

只不过我没能完成最后的任务,我没有杀死缇勒。

那是我的失误。

16

子车亭找人取下了我脚上的链子,在让我说出蛮族的一些情况后,他让我去领罚。

毕竟我犯了一个所有细作都不该犯下的错误,我对敌人产生了感情。

子车亭让人给我送来了一本册子,上面记载了在这几年中,蛮族人对黎国的几十次入侵和骚扰。他们掠夺了百姓的粮食和数不清的财物,他们杀死了共计十二万的百姓和士兵,他们抢夺黎国的女子,他们杀死襁褓中的婴儿,他们用黎国人的血染红了边城的护城河。

无数百姓因为那些蛮族入侵者家破人亡,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早就知道他们累累的恶行,也曾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他们用鲜血来偿还,但在蛮国与缇勒相处的那些日子,在他柔情蜜意的包裹下,我却逐渐淡忘了这种仇恨。

如今再次温习,简直让我不寒而栗。

于是我晚上经常做噩梦,有时会梦到死去的父母,梦到被血染红的城池,梦到我的父亲指责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蛮族人,问我是不是要背叛黎国。

有时我会梦见缇勒,梦见他一开始细心地喂我吃饭,而后却冷眼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会背叛他。

我的人生,从家破人亡开始,就注定在忠诚与背叛之间游移。

我日日不得安眠,感觉自己陷入一个深渊却得不到解脱。

黎国与蛮族的战况越来越严重。

虽然黎国近些年休养生息,兵力也充裕不少,但是和嗜血好战的蛮族人相比,还是落了下风。

眼看着战事焦灼到极点,边城几乎要守不住了,子车亭让人把我送到了边城。

他穿着一身盔甲,俊美的脸上多了几道疤痕:「虞月,如果今日要用你的死换取黎国的胜利,你愿意吗?」

我没有犹豫地跪下说:「愿意。」

为了黎国,我甘愿赴死。

「好。」子车亭把我扶了起来,他眼神有些复杂,随即郑重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你。」

他从未这样与我说过话。

我坦然地受了他的礼,问他:「我该怎么做。」

子车亭让我去战场上刺杀缇勒。

身为蛮族主将的缇勒一死,蛮族人的士气定然大受打击,黎国军队便可以乘胜追击,说不定还有取得胜利的可能。

我沉默了一会,随即道:「阿日那武力高强,我不一定能得手。」

「你可以,只要你愿意。」子车亭在这件事上对我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虞月,你不知道情爱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它能成就一个英雄,也能毁掉一个英雄。」

子车亭接着说:「阿日那爱上了你,他不会舍得伤害你,这样你才会有机会靠近他。」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杀缇勒,我对不起惨死的父母,对不起我身为黎国人的血脉。

杀了缇勒,我便是辜负了他的感情。

父母的死,对蛮族人的恨,让我只能做出那一个选择,那是唯一的选择。

我穿着士兵的衣服,随着他们一起上了战场。

身为从小就被培养的细作,我的武功并不弱。

在战场上我一路厮杀,蛮族人的鲜血沾在我身上,让我想到了当年惨死的父亲和边城的其它将士。

他们在死之前,也是在用血肉之躯守护着国家,即使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在战场上死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了国家和百姓而战斗。

如今,我也和他们一样了。

我终于来到了缇勒面前。

这段时期不见,他瘦了,面无表情杀敌的样子就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俊美修罗,也像是气势凛然的狼王在守护自己的领土。

刀光剑影中,我与缇勒四目相对。

17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有愤怒一闪而逝,随即他一把拽过我,让我躲过了一个蛮族士兵的攻击。

「虞月!」他恨恨地说,「你又来杀我对不对!」

我没说话,拔出剑对准了他。

他只知道我会琴棋书画,并不知道我的剑术也是一流的。

我从小就做梦要杀死蛮族人,一日一日在脑中模拟各种情景,却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剑指着我喜欢的人。

刀剑相向间,我用尽了毕生所学对着缇勒招招致命。

剑刺穿了他的盔甲,再抽出来时候已然染上刺目的鲜血。

缇勒的招式看似凶猛,实际上却并未真正伤到我。

就像子车亭说的,他还是舍不得对我动手。

「阿日那,我对你只有憎恨利用。」我听到自己对他说,「不用刻意让着我,因为我的使命就是杀死你。」

缇勒红了眼,他咬牙狠狠挥来一剑,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霎时间鲜血涌了出来,他似乎愣了一瞬,而后冷漠地说:「虞月,我说过,你若是敢背叛我,那我便亲手杀了你。」

他终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我渐渐招架不住,身上伤痕也越来越多。

疼痛从身体的各个地方传来,我咬着撑过缇勒的又一次进攻。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不远处几个黎国的弓箭手对准了缇勒的后背,在箭从弦上射出的时候,我也将手中的剑送入缇勒腹部,但随即我按着他转了半圈,那只该射中缇勒的箭射在了我身上。

在同一时间,一把冰冷的长剑刺入我的身体。

我抬头看向缇勒,他也愣愣地看着我。

全身的伤口让我渐渐丧失了所有力气,我跌倒在地上,剑从手中滑落。

缇勒跪下来抱住我,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鲜血从我的身体里涌出。

就在这时候,黎国的援军到了。

几个蛮族人叫着让缇勒快些撤离,他一边大声让士兵们快撤,一边把我放在马背上离开,他的马骑得那样快,我却感受不到丝毫颠簸。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我觉得难过,实际上我甚至有一种放松的解脱感。

为了黎国,我选择杀死缇勒,最后死在他的手中,我不后悔。

18

终于,缇勒停了下来,我们已经远离了人群,远离了战场,来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安静地方。

「桑卡,你不要有事。」缇勒轻轻拥抱住我,他的血和我的血交融在一起,少年小心翼翼地说,「我一定会让巫医治好你。」

我艰难地摇摇头,示意他把我放下。

缇勒带着我下了马。

他那双往日里总是明亮的、草原天空一样开阔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喉咙里发出可怜小兽一样的呜咽:「对不起桑卡,我不想杀你的,我说的都是气话。」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不想你背叛我。」

「桑卡,我害怕。」

他的头埋在我的脖颈里,泪水滑落在我脖子上,有一点点痒。

我想伸手去触碰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

我身体开始发冷,眼前是一圈圈旋转着的黑色圆圈,隐约间我想起了与缇勒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太阳般耀眼的少年将军,那个让我心脏刺痛的少年将军。

我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他,伤害他,我配不上他炙热干净的喜欢。

我忽然想到自己从没说过爱他。

我们之间不该谈爱。

倒是缇勒从前经常说喜欢我,他说那话的时候如此热忱,我看着他就感觉自己被整个世间热爱着。

我的眼中倒映出那双浅色的眼眸,多漂亮的眼睛。

我想伸手抚摸那双漂亮的眼睛,但是我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我喜欢你,缇勒……」

那句在我心中隐藏了许久的话,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我说了出来。

可惜已经太晚了。

后记

黎国和蛮族的战争持续了将近五年,最终两方都受不了这连年的战乱选择和谈。

在蛮族和黎国和谈的那个晚上,英俊冷漠的蛮族将军骑马来到了他深爱着的女子永远离开的地方。

他翻身下马,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透过朦胧的月光,他看到安静温和的少女在他面前对他轻轻微笑。

缇勒似乎也变成了他们最初见面时那个潇洒活泼的少年,他对虞月伸出手说:「桑卡,我终于能来找你啦。」

(全文完)

作者名:咸鱼不懒

备案号:YX01VmYJ9oaMgq9rR

发布于 2022-05-26 18:5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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