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草
恶有恶报:最亲密的人,捅下最锋利的刀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三姐。漫天飞雪,映得夜空仿佛白昼,一切仿佛又回到我们初次相见时的模样。那时候我还年幼,她青春正好。最重要的是,那时候,她还活着。
1
二十几年前,三姐在燕北那个地方杀过两个人。
都在大雪天里,趁男人光着身子对着她,顺手抄起床边的刨子,猛一用劲儿砸下去。说刨死就刨死了,弄得一地都是血。
她一个人也不害怕,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罩上两块布,把尸体给拖出去,往山上拖。血要是渗出来,在白雪堆上留下一道殷红。颜色亮烈,竟然很美。只是风一刮过,吹到脸上有股腥味儿。
三姐把尸体埋进树林,独自回来后就站在房后呕吐,像要把胆汁硬生生吐出来似的。
这两个人里,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我的。
当我认识三姐时,她已经是燕北一带最年轻的楼凤。「楼凤」这个词说来不一定准确,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因为听起来好听点儿,所以就这么叫了。
其实当时燕北还没有大面积地修建起高楼来,只有成片的小院子聚集在北边。附近的男人们没事儿就爱排着队到三姐这儿来找乐子。
北方的天黑得又特别早,有时候下起大雪来,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总是唯独往三姐那间房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脚印最多、最深。
我母亲早逝,从小跟着父亲四处迁移。刚到燕北的那阵子,很快就听说了有关三姐的事。有个老婆子时常来附近拉生意,会带些糖块儿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偶尔也给我们讲掌故。
她姓金,其实是带三姐的「妈妈」,因为经历过一场火灾,半边脸烧化了,只剩下鼻孔跟眼窝尚且能看得出来。所以她老是穿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衫,把领口高高拉起来,说话时还喜欢用手挡住脸。至于火灾的起因,似乎是因为三姐。
金婆子手下有十来个女孩儿,瞎的瞎,聋的聋,做不来别的活儿,就糊里糊涂地被她带上这条道了。
只有三姐全须全尾,又模样好看。可见不是心甘情愿做这一行,所以金婆子总是给三姐拴起来,用一条拴铁门才用的链子,再加上一把锁。链子很长,足够三姐拖着脚去房门外面的茅厕方便,有时候也顶雪出来透透风,踩在地上一条一条的痕迹,跟父亲抽在我身上的鞭子差不多。
我当时 12 岁,虽然是个女孩,但经常挨打。每次父亲狠打我一顿后,我就溜进他的房间里偷他那数目不多的津贴来报复。
这是我母亲教我的,她在被迫嫁给我父亲之前,曾经是个贼。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全靠手里的一根特制的绣花针过活。她死时,紧紧攥着我的手,把针按进我的手掌心,是怕我以后没人看管,活不下去。她深知我父亲的恐怖,因此不得不为我做下这个看似肮脏的打算。
我跟三姐头一回见面,是一个大雪天。那次是我偷得上了瘾,忍不住撬了别人家的门,被逮个正着。邻居摆出大方的姿态,但父亲脸上却过不去,一路拖着我,狠狠摔进雪地里,命令我脱掉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布衫,光着脚站在冰面上。
我脚底冷得刺骨地疼。就这会儿金婆子来了,手上提着个大篮子,热腾腾冒着白气,那是刚蒸好的大馒头。哗啦啦一阵铁链响,原来后面还带着三姐。当时天寒地冻,大概是心急不想让生意冷落下来,金婆子就带着三姐出来了。
我永远都记得,即便自己寒冷到几乎要失去知觉,但我的双眼依旧看得清楚。在那个风雪呼啸的、四面白茫茫的天气里,三姐就像是唯一被点染过的颜色,好看得不得了。她穿着厚实的黑棉袄,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飞散开,脸颊绯红,张开嘴发出甜亮亮的笑声。
「陈大哥,怎么最近都不来看看了呢?是不是哪里又有了相好的,就把我给全忘了?」她就这样说着,仿佛自由自在,根本没被铁链拴着似的。我父亲在她天真的调笑下,神情一下子舒展了。本来要挥到我脸上的拳头也松开了。
花瓣一样的雪片零零散散地掉落下来,铺在三姐的头上、肩上,也掉在我瑟瑟发抖的躯壳。他们每说笑一句,我就感到痛苦万分,后来几乎要大哭出来。
「哟,这是谁家的孩子?」三姐看到了我,那一刻她瞳孔闪烁,弯眉微蹙,似有不忍之意,「别冻坏了吧?」
我父亲嫌恶地看了我一眼,「我女儿,不懂事。」
「原来是个姑娘家,我还当是个清秀的小伙子。」三姐就那样向我走来,她像雪一样晶莹剔透的手指轻轻触向我的脸颊时,我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断弦,猛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可怜的小丫头,得洗个热水澡了。」三姐转脸看向我父亲,「我带她回我那里,晚一点的时候陈大哥来接,好不好?」
「你别管她!一个累赘,不如像她妈一样早死了好!」我父亲神色凶猛。母亲去世以来,他把所有不顺通通推到我头上,像这样一句话,我早已听了无数次。
三姐却不怕他,她那种放肆而活泼的神气仿佛能冲破庞大雪幕,不受任何阻碍。她蹲下身,把我那双被父亲丢在一边的棉靴捡起来,叠在一起用力拍打着,直到上面的雪片层层掸落,又轻轻抬起我已经冻僵了的脚塞进了靴子。
当她牵着我从我父亲身边走过时,她轻巧地吐出一句:「今晚,我等你。」
就那么短短五个字,我清楚地看见父亲脸上瞬间冰雪消融,流露出一种贪婪的温柔。但那种温柔令我恶心。我想三姐也不喜欢,当她回过脸来面对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睛仿佛全盲,里面没有任何焦点。后来我才知道,她面对大部分男人的时候,都会这样。
那个晚上也许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母性的温暖。尽管三姐还那么年轻,但她竭尽所能地照顾我。她烧热了水,给我在桶里泡澡。用干净的毛巾擦拭我的头发,用温柔的手抚摸我身上的伤疤。脚上的铁链沉重地拖沓在地上,可她的身姿却又那么轻盈。我在一片水汽升腾中看着她的脸庞,拼命回忆着脑海里母亲的形象。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哭得红了眼睛。
三姐用松软的棉被把我裹住,揉着我的头发笑着说:「你啊,哭起来的样子真是怪可怜见儿的,以后要记住,拿这一招用在你要对付的人身上。面对自己的时候,再难过的事儿也得往肚子里吞。」
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拍门声。果然就在这个北风紧吹的夜晚里,我父亲冒着风雪来了。我站在门口偷看。他像是喝了酒,眼睛里也泛着红,一见三姐就一把将她抄起来,扛在背上进了屋。
我听见三姐的声音,「轻一点儿,旁边还有孩子……」
可那声音很快被淹没了。此后我只听见父亲沉重的喘息声,床板的震动声,还有三姐竭力压低的呻吟。我捂住耳朵,踮起脚,用力去把已经被冻住一半的窗子推开,让外面的冷风灌进来,让外面的风声淹没这一切,直至淹没我。
从那以后,父亲就时常带我到三姐这里来了。别人如果问起,他用我打个幌子,说几句「死丫头不懂事,从小没娘,老是往女人那里跑」,似乎听起来名正言顺一些。
金婆子知道我父亲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对我也颇为殷勤起来,有时候主动把我带在身边。我看见她时常点着个小泥炉熬制中药,黑水似的一大碗,让三姐皱着眉头喝下去,那苦腥阵阵漫上来,连我都跟着打哆嗦。
我不知道那药是干什么用的。后来才明白,喝了它能中断月经。这样三姐就可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没日没夜地接客。怪不得其他人背地里都骂金婆子不是人。可三姐没骂过。她在我跟前总是说些快活的事情,她想逗我笑。
可我总是高兴不起来。虽然我努力遏制自己,已经不再偷了,可父亲对我的憎恶并没减少,反而随着我越长越像母亲而日益加深。
钱紧的时候,见不到三姐,父亲虐待我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开始变本加厉地要求我脱光衣服,跪在地板上任他打骂。当他的手触及我刚刚发育的胸部时,我整个人一阵痉挛,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他。
父亲的神情忽然改变了,他直起腰重新打量了我的身体,过了一阵子才压低声音说:「你给我躺到床上去。」
「不。」我第一次对他做出了反抗,因为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危险。
之前他每次对我动手,我总是沉默地忍耐着,因为深知反抗无用,但也从不求饶。
「啪」一声,我脸上已经挨了个耳光,鼻血瞬间喷涌出来,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我站起身,飞快地裹上棉袄,想要夺门而出。然而父亲一手扯住我的胳膊,一把就把我拉过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个晚上,我永远难忘的那个晚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在父亲熟睡后,还能带着一身伤痕艰难地走出房间。踏过有着厚厚积雪的院子,翻过铁丝网罩住的围墙。
唯一记得带走的,是母亲留给我的那根针。等我一步一挨地走到三姐家门口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我身后硬生生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来自我手背上还有脚上的裂口。
三姐脸色发青,她看着我蹲在雪地上,抓起一捧血擦拭身上的伤时,她奔向我,把我搂进怀里。那时候我忽然感觉雪是温的,它不仅如此明亮洁净,甚至还如此温和。
第二天下午,父亲还是找了过来。
在那之前,三姐对我说了很多。她说自己同样被父亲虐待,像牲口一样被关在牛棚里,唯一的乐趣是饲养一群小鸡。
有好几次她想跑,但都被父亲给抓回来了。
她每跑一次,父亲就当着她的面硬生生把一只小鸡捏死。
三姐说:「那时候我忽然明白,这世界上有一些人,只要他们活着,我就会活不好,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盼他们死。」
她的盼望没有实现,反而听见了父亲要把她卖给别人的消息。
就在那个晚上,她决定通过自己的双手让愿望实现。
于是她动手了。尸体埋在厚厚积雪的山上,家里的血迹却擦不干净。
情急之下她放了火,不料大火点燃了柴火堆,一大片烧起来。
是住在对门的金婆子踏着火冲进来,把三姐给抱了出去。金婆子的脸就是那样烧坏的。
三姐这辈子都欠她,所以不得不被她拴在这里,像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可她说她不后悔,最起码,她没有坐以待毙,她动手了。
父亲的拍门声响起来,我双手抱住膝盖,瑟瑟发抖。
三姐仿佛能听见我的心声,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次,我帮你。」
2
我用母亲留给我的针撬开了三姐脚上的铁锁,这样更方便她动作。她一刨子下去的时候,血花溅起来老高。我把我的棉袄给她换上,她坚持要求自己把尸体拖出去,不肯让我知道埋在哪里。
等我父亲死后过了一天,父亲的朋友就找了过来。金婆子赔着笑脸跟他们谈了一阵,好不容易先打发走了,才进屋来找三姐。
「说说吧,」她点燃了手上的烟,用力吸了一口,「那个老陈,是咋回事儿?」
三姐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着,「我怎么知道他咋了?他在我这里过了夜,天不亮就走了。」
「呸!」金婆子啐了一口,「你当我信你?当初你爸那事儿还用我说破吗?别以为翅膀硬了我就收拾不得你,你的把柄一辈子落在我手上!」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三姐目光一抖,继而有什么东西毕毕剥剥地脱落下来,摔在冰冷的地上瞬间凝结成霜。曾经她默不作声,忍耐着被金婆子用锁链拴在这里,是觉得自己欠了金婆子一份情。可如今看来,她以为自己还的是感情,没想到这一辈子,说到底还是笔买卖。
三姐还没说话,金婆子又指向站在角落里的我,「还有她呢?这么大一个活人杵在你这儿!你还敢说自己跟老陈的失踪没关系?」
三姐走向我,把我的头按在胸前,一只手掩住我的耳朵,「这孩子跟我投缘,到我这儿来,又不犯法。少拿她来说事。」
「看你这个意思,是打算养着她了?」金婆子冷笑一声,「要把她当妹子,传授给她一套降伏男人的功夫?」
三姐没回答,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
她的笑容让我感到安全。
昨日清晨当她丢掉尸体回来后,正看见我穿着父亲的棉鞋在雪地里踩出一长串脚印。我是为了让别人凭借脚印以为父亲自己离开了,从而让三姐摆脱嫌疑。
雪后初霁,天还是很冷,我用力地踩着踩着,一步步,刚好走到了三姐跟前。
那一刻三姐脸上的神情很动容,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从现在开始,有谁再对你不好,我就让他不得好死。」
我也那样想。
三姐犟起来谁都没辙,金婆子也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与我家相熟的邻居找了过来,目的是把我送去派出所。
但三姐把我藏在小房间里,然后告诉他们,我跑了。
「那孩子,脾气也太倔了,硬说自己要出去找爸爸,怎么拦也拦不住,就那样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泪盈盈,由不得任何人不信,「我跟她也投缘,她什么时候跑回来了,少不了我照应着。」
邻居显然也不想多添我这一累赘。当时大年将至,谁也管不了那么多。干脆留下些我父亲的东西就离开了,说是以后保持联络。
金婆子站在旁边一言未发,只是嘴角冷笑。
等别人都走了,她干脆地告诉我,已经决定收下我在她这里做事了,也不需要我感恩戴德,听她的话就好。
我隐隐明白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恐。还是三姐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能够解开三姐脚上锁链的事情,她一直没有说出去。我隐隐感到她在计划着一些什么。
深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头对着头,她在我耳边说:「我们的人生,决不能葬送在这种地方。」
燕北这地方不大,刚巧有位新上任的领导来做视察。
当晚就有人到访,说有要事跟金婆子商量。对方姓赵,人称赵秘书,在镇上做事。
几年前,他曾经在金婆子这里玩过好一阵子,印象深刻,此时来找金婆子帮忙。
他说这位新领导此次到燕北来,本就是个极寒之地,路途辛苦,再加上天黑得早,大雪不断,什么活动都没有,岂不显得难看?不知道金婆子能不能想办法给安排几个女孩子,让她们陪新领导高兴高兴。
不用说,金婆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三姐。
隔天就给三姐置办上一身行头,跟着赵秘书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
为了面子上好看,还特意把锁链给去了。
没想到还不过几个钟头,就给送回来了。
赵秘书冲着金婆子连连摆手,说新领导有个特殊嗜好,这普通的漂亮女人他不想要。
「三姐已经是我们这里头最出类拔萃的了。」金婆子吸着烟叹气,「这个如果也不行,那我可真是没办法喽。」
「我知道三姐有三姐的好,可人人都知道她是这里的头牌,接的客也多。
领导怎么会喜欢这种已经被太多人玩过了的货色呢?」赵秘书的声音渐渐压低,「领导的意思是,他喜欢那种还没被男人碰过的,最好年纪还小的。」
金婆子眼皮一跳,「谁家会让没长大的小姑娘去做这事儿?畜生也不会……」话刚出口就被赵秘书狠狠捂住了嘴。随即她眼珠一转,看向了我。
当时我正站在旁边帮他们倒水,就像被秃鹫盯上的兔子,浑身猛地一个激灵。
此后就是漫长的劝说。
先是赵秘书劝说金婆子,大意是说燕北这一带,皮肉生意里做得最大的就数她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新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到时候保不齐这第一把火就要烧到金婆子头上。
紧接着又是金婆子来劝说三姐和我。
她先说自己也是不得已,不该让我去受这份儿罪,但谁让我已经到这里来了,吃了她的饭,就要守她的规矩,早晚都是要接客的,也无所谓早几年。
再者说这可是个「当官儿的」,如果我真能让他高兴了,之后我的生活就不用愁了,连三姐也不必再操心。
这一张嘴说得唾沫横飞,我却只感到毛骨悚然,满脑子都是那天我从父亲手下跑出来,一路上边哭边爬,向着三姐求救的画面。
三姐却若有所思,始终没多说一句话。直到金婆子把手一摊,让三姐表态,她才拍了拍我的手腕,出乎意料地露出理解的笑容,「既然都在这里了,也别端着了,我看你就去吧。」
那一刻,我只感到浑身一阵恶寒。
仿佛外头的风雪顷刻间都顺着鼻腔吹进了我的身体里。视线渐渐模糊,只听见三姐说:「你去好好伺候领导,别害怕,我送你去。」
我机械地被她推进浴室里洗澡,再机械地被她按在镜子前梳好头发。
她把我推出去的时候我留意到她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裹。
赵秘书问:「这是什么?」
她笑着说:「给小丫头完事之后换上的衣服。毕竟年纪还小嘛,怕她受不了。」
她的语气如此轻快,仿佛说的是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她脚上,正套着自己主动要求锁好的链条。
这一幕,看得我既震惊又愤怒,没想到她会转变得如此之快。明明不久前还承诺会保护我,如今却把我硬生生推向深渊。我只恨自己轻信了她,更恨自己的无力。
坐进车里的一瞬间,我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已经在想着要么跑,要么死了。
天寒地冻,那老牌汽车在雪地上摇摇晃晃。
我该往哪里跑呢?像三姐掩埋尸体那样,一路跑进深山里吗?会不会活活冻死在山上?还是该向着有车站的地方跑,也许会遇见好心人,搭上一路车,跑到外面去?
只是暮色渐沉,我几乎辨不清方向。越想越急,我开始浑身发抖。
正当车子刚刚驶上公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三姐忽然转过身来对我使了个眼色,抬起脚来示意我帮她解锁。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手也有些发抖,只能咬紧嘴唇,整个人俯下身去,小心地把绣花针插进锁孔。
锁链松开的一刹那,三姐便飞快地从小包裹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刷」一道银亮的光芒闪过,那竟是一把小刀。
三姐把刀抵在了正在开车的赵秘书的脖颈上。
赵秘书一惊,手里的方向盘打了滑,车子瞬间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滑去。
三姐将包裹扔给我,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掉出来,有男人的手表、戒指,有钱,还有一根麻绳。
「丫头,快点儿!」三姐叫了我一声。
我心领神会,抄起那根麻绳就从后排套住了赵秘书的脖子。
他一声惊呼,「你们想干什么?」
三姐一声冷笑,「开车!送我们去汽车站!」
赵秘书惊魂未定地把握着方向盘,「你、你们不要不识好歹……」
「我看是你不要不知死活!」三姐一刀结结实实刺向了赵秘书的大腿,一声哀号后,有殷红的血色浮了上来。
我惊惶地拉扯着手里的绳索,好像重新认识了三姐。
「有话好好说,何必这样……」赵秘书忍着疼,声音里已经带了哀求,他听话地把车子驶向汽车站的方向,「大雪封路,你们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跑得了……」
「闭嘴!我只是让你开车!」三姐摇开车窗,随着猛灌进来的风雪,发出了两声得意的怪叫。
那一刻她又重新变回我认识的那个天真乖戾的少女,哪怕手上的尖刀沾满鲜血,却依然笑得开怀。
「男人都是纸老虎!看见了吗,只要你狠下心来,他们瞬间就垮了!」三姐瞪视着前方,一手掰过赵秘书的脸来,「给我看着点儿路!这是去车站的吗?警告你,不许在我面前耍滑,否则我立刻捅死你,信吗?」
「我、我没看清路,我马上改……」赵秘书的脑袋上已经开始淌汗,他用看怪物一样的眼光打量着三姐,然而很快又畏惧地移开了目光。
车子就在长途汽车站的路边停了下来。
赵秘书说得没错。
站台上空无一人,连天下雪,路已经封了。今天无车发出。
但三姐丝毫不为所动,她横在赵秘书脖颈上的刀一刻都没放松,看了一眼后视镜,「丫头,下车!」
我在她的厉声吩咐下手忙脚乱地捡起后座上所有的东西塞进包裹,用力推开车门冲了出去。然而就在我松开绳索的一刹那,赵秘书已经看准了时机,他一个反手就扯住了三姐的手腕,继而恶狠狠地扯住她的头发向着车窗撞去。
「咚」,好大一声。站在车外的我看到了这一切,急忙去开副驾驶的车门。但是三姐根本没怕,她死死攥着手上的刀,刀刃都已经切进了皮肉里。
赵秘书扯着她头发的手还来不及松开,就被她顺势一口咬住,她那贝壳一样明亮的牙齿此时变成了锋利无比的武器,生生从赵秘书手上扯下一层皮肉来。
「妈的,我操你……」赵秘书疼急了,一时间躲闪开来。
而三姐抓准时机,又一下高高举起手上的刀,朝着赵秘书的肩膀,猛地刺了下去。
这一下可真狠,赵秘书龇牙咧嘴,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三姐扯过他的衬衫,一脸嫌恶地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继而利落地把刀折叠好,塞进自己棉袄的口袋里,跳下车来,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小声说:「我们走!」
我并不知道我们该去往哪里,只是我的心里充满振奋的热情。
我明白三姐不会再带我回到金婆子那里去了,她真的打算保护我、照顾我,带我出逃!
时至今日,跟她手挽着手跑进厚厚的雪幕当中的时刻,仍旧是我最难忘的美丽回忆。
对我来说那无异于一次新生,三姐也这样想。
此后的两天里,我们没有坐车离开,而是躲在车站后面的一座观音庙里。
渴了就抓一捧雪,饿了就吃三姐带出来的糖果和牛肉干。
我们不敢生火,怕被人发现。
赵秘书一定会把整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那位领导,金婆子显然也不会放过我们,找我们的人会很多。但只要三姐笑嘻嘻地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在已经积满了灰尘的观音像下,三姐毕恭毕敬地磕了头。
她说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观音娘娘对她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她不肯告诉我。但是她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情,菩萨一定会理解、一定不会怪罪她的。
睡在破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靠在三姐身边。窗外月色凛冽,在雪光下分外迷人。
我问三姐,「以后我们怎么办?」
她说:「别担心,我求过菩萨了,她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就算接下来永远都是大雪封山,我们也能走出一条路来。」
她没说错。
3
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三姐带我进了城。
我们从这座小城辗转到那座小城,做过服务生、洗头妹,在市场里偷过肉,也跪在路边讨过钱。
也是心虚,每当看见有人穿着警察的衣服走过来,我俩都吓得转身就跑,能躲多远躲多远,住的地方也换个不停。
那段日子的确动荡得厉害,几乎把她攒下的那些好玩意儿都给变卖了个精光。可是就算再穷,三姐也不许我去偷东西。
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收了母亲留给我的针。
但我不恨她,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我们搭上的每一班车,都是一路往南,直至彻底把燕北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暂时安顿下来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三姐找了家洗浴中心上班,白天在前台收银,晚上到舞厅跳舞。
她还是很漂亮,经历过的事情没有在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双瞳孔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我谎报了年龄,在一家小饭馆的后厨里洗盘子,晚上去夜校上课。
在燕北那几年,我跟着同龄的孩子上过学,多少有些底子,所以学得很快。
三姐很为我骄傲,把我带去洗浴中心的饭堂里吃饭,总喜滋滋地跟别人说:「这是我妹妹,脑子可聪明了。」
洗浴中心的老板姓黄,赶时兴要别人叫他「黄总」。
他挺有香港电影里老大的风采,总是穿着黑西装,戴着黑墨镜,头发抹得油亮油亮。
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三姐,只有对三姐说话时,才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还有点含情脉脉的,看着有些好笑。
三姐在男女方面早已经看得很清楚,自然有一万种办法来钓着黄老板。于是我时常看着黄老板给三姐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又开车带着三姐去兜风。
三姐只是天真地笑着,带着那股原生的娇憨跟他打打闹闹,把蓬松的黑发扫到他脸上。
我悄悄问三姐,「喜不喜欢黄老板?」
三姐一笑,「我喜欢他什么?我喜欢他喜欢我吗?」
我很错愕,从未受到过男性宠爱的我,一直把这种热爱式的赞美当作某种珍贵的东西。可显然这在三姐看来,统统不值一提。
她漂亮,丰满,像是生下来就该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人物。而我干枯瘦弱,面目平庸。
我时常幻想如果有男人会对着我温柔地说话,那该是什么感觉?
哪怕是像黄老板那样的人,如果他会真心诚意地喜欢我,我应该也会因此而感到快乐吧?
「你给我记住,」三姐对我说,「男人总归是靠不住的。他们所谓的爱,不过是分为『能睡』或『不能睡』罢了。别把他们想得多么高尚,这种人,到了床上都一样的。」
我听着她轻快的话语,只感到汗毛倒竖。
而镜子里映出她有些悲凉的笑意,只穿了一件内衣的上半身,雪白而丰满的肌肤上,透出一阵阵好看的玫瑰红。
我想我还不足以去理解她话里的深刻含义,只能肤浅地感受到,黄老板根本配不上她。而她自有一番资格,去对别人的示爱挑挑拣拣。
人最讨厌的一个词就是「好景不长」,可惜它又总是如此真实的写照。
那时夜校推荐成绩好的同学进入普通高中学习,我报名参加了考试,很快拿到了资格。但入学需要填写详细的户籍资料,办理身份证件。
三姐跟我这时候才慌了神。
曾经我们一路狂奔,背井离乡,全然忘却了自己丢弃的一切身份。如今想要重新证明自己是谁,变成了最大的难题。
于我而言,放弃这次机会倒也没什么。
可三姐却很不甘心,她一直说就算现在不解决,未来也一定是个疙瘩,所以这道难关一定得过。
我想不出她能有什么法子,后来才知道她去求了黄老板。旁人说,黄老板是个能「通天」的人,只要他想办,什么假身份、假背景,那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三姐问他,「是不是当真能办,需要多少钱?」
黄老板笑着搂过三姐的肩膀,说:「谈钱就俗了,这世界上有太多事啊,根本就是不能用钱来解决的。」
尽管三姐调笑似的一把打开他的手,但实际上却心下雪亮。
没出几天,她就把黄老板带回了我们租住的小房间里。那会儿正值盛夏,温柔的夜风把纯白的窗幔大片大片地吹开,我从门缝里看见三姐。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很快就施展开自己柔软的躯体,像充满生命力的藤蔓,把丑陋而笨拙的黄老板紧紧捆住了。
她的嘴一动一动的,在嚼着什么东西,好像是糖果,又好像是牛肉干。
她吃得津津有味,除了身体还勉强随着黄老板的动作不停扭动之外,好像全神贯注的就只有手上的食物了。吃完这个,她又伸手去床头柜上摸,摸到什么就塞进嘴里。
抬起眼睛的一刻,她敏锐地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出乎意料,三姐并没有躲闪,她干脆转过脸来,露出牙齿对着我快活地笑了。
「丫头,看没看见书上说,食色性也。」隔天她给我梳头发的时候很轻快地说,「你姐姐我把两样都占全了,你说开心不开心?」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镜子里一定映出了我黯然的神情。
她并不快乐,我知道的。
重新用身体去逢迎男人,仿佛再度把她推进火坑。但在那时候似乎是个最快速的办法,不出一个月,黄老板就带着我们去照相馆拍了照,为的是用在身份证上。
三姐和我都很紧张,我们面对镜头时,不约而同地压下嘴角,无法像别人一样露出笑容。
只是我那张照片难看得很,三姐就不同了,她神情悲伤,而眼睛却依旧那么亮。
身份证就这么一直用下去了。这上面的名字叫「李婉容」,跟了我妈妈的姓,也是妈妈给我起的乳名。
三姐的名字是「刘小鹤」,我问她这是不是她的本名,她没回答,但别人问她的时候,她永远还是回答,「叫我三姐就行了。」
黄老板对待三姐越来越用心。
他不喜欢我们租住的地方,干脆另外找了间房子,在新城区的繁华地段,临街的窗子下就是一整条新修起来的柏油马路,每天车水马龙,看着可真热闹。
我喜欢站在窗口看书,有时候也爱往下看。每次看见三姐从外面回来,都像是一道风景在眼前徐徐展开。她穿着姜黄色的裙子,蓬松的头发随着脚步跳跃,如同当年穿越燕北的雪地,一路向我走来一般。
每个星期大概有三天黄老板会来这里过夜。
他在别处还有几位女友,毫不避讳地在三姐跟前提起。我见三姐也从不生气,反倒很愿意打听她们的事情,背后感叹:「都是些傻丫头啊。」
分裂发生在一年后的清晨。我刚刚起床准备上学,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这声音很忙乱,像是气急败坏地乱捅一阵,很快便放弃了,「砰砰」地拍起门来。我吓得不敢出声,还是三姐拢了拢头发,走出来开门。
她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接连躺在房间里,拉开门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像是要被外面的风吹一个趔趄。
夺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老板。他今天没戴墨镜,一双小眼睛浮肿了起来,脸上怒气正盛。
还不及三姐说上几句什么,劈面就是一个巴掌打来。三姐尚未站稳脚跟,被他这么一打,整个人便瞬间摔在了地上。
「好你个婊子!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干净人家的女孩,谁能想到你身上还带着这种脏病!」黄老板疯狂地咆哮着,破锣似的嗓音高低起伏,听得人一阵难受。
三姐伏在地板上,厚厚的头发盖住了脸。
她愣了有一分钟没能立刻爬起来,然而当黄老板满嘴脏话还想继续对她拳打脚踢的时候,她忽然敏捷地按住地板一跃而起,回手抄起饭桌旁的木头椅子,毫不犹豫朝着黄老板丢了过去。
我惊叫一声,却被三姐回身一推,几步推进了厕所。
那一下没砸中,但却把黄老板吓了一跳,他肯定是没见过三姐现在的样子,有了一瞬间的恍神。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三姐声色俱厉,「我还没找你,你倒先来反咬一口了?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
「让我滚?这明明是我的房子!」黄老板几步踏过来,一把掐住了三姐细长白净的脖颈,随即恶狠狠地压向窗台。
三姐痛苦地挣扎着,仿佛一只落难的天鹅。她的头整个被探出了窗子,黑发飘扬在空中。
黄老板压低喉咙发出几声干笑:「再不听话我就直接把你从楼上给扔下去!」
一面说,他一面又扇了三姐几个耳光。此时我已经难以忍耐,拿起另一把椅子从背后小心地靠过来。三姐看见了我的动作,那一刻她的脸上焕发生机,张开发紫的嘴唇发出几声怪叫,轻蔑地瞪视着黄老板,「我知道你不敢!」
「你……你害得我染上这种脏病,让我在别人面前没脸!我今天就要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摔死你!摔死你这个……」黄老板不停地叫骂着,却紧张得浑身抽搐,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瞄准时机,举起椅子朝着他的肩膀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结结实实地砸中了他,他整个人的背一塌,向着一侧歪下去。三姐却双手扯住了他的领子,一个利落的翻身,反倒把他压在了窗台上。
一点点、一点点,三姐缓缓把他的脖颈移出窗外,让他跟自己刚刚一样头部悬空。黄老板吓坏了,他屏着气,因为疼痛只敢发出「咝咝」的声响。
「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三姐轻笑着重复了黄老板的话,「你猜猜,我敢吗?」
话音未落,她已经轻轻松开了一只手,黄老板一半的身子瞬间向后倒去,他吓得双腿紧紧勾住窗台,嘴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号叫。
马路上汽车飞驰,一旦摔下去,很可能被碾作肉泥。连我在一旁看着都感到心下一紧。
不过三姐飞快地又扯住了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这下黄老板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已经把他的衬衫浸湿了,三姐歪起一侧嘴角看着他,「明白了吗?我敢。」
那天,黄老板灰溜溜地走了。尽管他还是骂了不少脏话。
三姐在他离开的一刹那,整个人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才意识到她需要去看医生。黄老板口中的「脏病」,我那时并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三姐传染给了黄老板,还是黄老板传染给了三姐,对我而言,也始终是个谜团。
只是当晚我们都收拾了行李,从那间房子里搬走,回到曾经狭小的出租屋内。
我照常上学,三姐在医院住了一阵子。黄老板给她留过一些钱,如今就都用在医药费上了。所以三姐就急着自己赶快好起来,想再找份新工作,养活我们俩。
我总觉得自己成了三姐的累赘,因此心有愧疚。她倒是从不觉得,还津津乐道地说:「你这小丫头,拿凳子砸人的时候,胆子还真大呢,再不是从前那个吓得只会哭的孩子了。」
我对她说,每个人都会长大,总有一天,我也可以保护她。谁敢欺负她,我就让那个人不得好死。
「不必那么狠。」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实在生气,揍一顿就完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婉容,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千万别想着靠男人,要靠就靠我们自己。」
我用力点了点头,她咧嘴笑着伸出手来,我们愉快地击掌。
那时候我根本想象不到,属于我们的团聚,很快就要分崩离析。
4
我从高一读到高三,学杂费没有一次迟交。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以为我是正常人家的孩子。
有一次三姐给我开完家长会后去舞厅上班,结果撞上了去那里应酬的同学父亲。
这事很快传开了。当时各处都在讲要打击「黄赌毒」,舞厅歌厅之类的地方在学生眼中,无异于地狱鬼门,是想都不敢想的肮脏所在。
班长甚至还拿来一封写好的保证书要我在早会上读出来,声明自己跟姐姐划清界限,绝不会把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带进课堂。
我当然不肯,同学们便看不起我,个个都带着嫌恶的表情,要跟我保持距离。
课业压力又大,我渐渐地又想偷东西了。
曾经三姐深知我的癖好,总是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但那时她在这家舞厅落下脚来,渐渐做得如鱼得水,成了领班,难免没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
舞厅里有个挺正派的客人,姓林,叫林立,每次来都专门找三姐说话,还给过她不少小费。三姐很愿意见他,倒不是为了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我听着三姐的描述,自己也很好奇。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见林立居然是在商场的保安室里。
因为我偷了货架上的一盒进口巧克力,被老板捉住报了警。
出警的人来了两个,一个上了年纪,一直站在外头吸烟,一个进来领我。他一摘警帽,露出张轮廓分明的脸,黑重重的眼睛里,就像有流星瞬间划过似的,那光亮照得我心里一惊。
当时才 16 岁的我,已经见过了很多很多男人。即便时至如今,他依旧是我见过的人里,唯一一个有着那样眼神的人。
我沐浴在他的注视里,感到惶恐、羞耻,无处可逃。
林立没有训斥我,他反而温和地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就在那一刻,再度做回那个最懦弱的自己,我哭了。
「小姑娘嘛,就一盒糖的事儿,这钱我付了。成吗?」他这样对着商场老板说,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磨损得有些厉害的黑色钱包。
此后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林立干脆拉着我的手腕,一路把我带出去。我哭个不停,直到随他坐进警车里。
「把孩子送回家吧?」开车的老警察问。
我依旧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根本说不出话来。林立倒是不急,他剥开巧克力的糖纸,轻轻塞进了我嘴里。
他温热的手指触及了我的嘴角,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突然脸红了。
「吃东西不犯法,可是得给钱。」林立说,他全然没有留意到我的窘迫,反而亲热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记住了吗,小姑娘?」
在学校附近的路口,我跳下警车跑了。口袋里塞着巧克力,但我一颗也舍不得吃。
呆呆坐着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嘴角发烫,眼神失焦,好像林立还在我身边一样,不曾离开。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了。闭上眼睛,我看见曾经发生在三姐身上的画面,窗幔翻飞的卧室里,男人把女人按在床上。只是那不再是黄老板和三姐,而变成了林立和我。
此后的几天里,我无法克制自己对林立的想念。
怎么才能再次见到他呢?或许只能让他再一次逮捕我。
于是我再度走进了那家商场,把手伸向货架。
真的是我运气好,这次来的人还是他。
他还是那样,好端端的,身体笔直,眼睛灿烂,可我却完了。
我脸颊绯红,忍不住气喘吁吁。
也许我该哭,三姐说过,我的眼泪就是我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但我连哭也哭不出来,我用双手捂住脸,直到林立温热的手拉住我的手腕,他叹了口气说:「你怎么回事啊,小姑娘?」
我骗了他。
我对他说,我有一种病,不偷东西就活不下去。
那会儿刚好在演的一部电视剧里,女主角就有类似的心理疾病,此刻这就变成了我最好的托词。
他犹豫了半天,然后掏出笔,在我的手心上写下一串数字,「以后再想偷东西了,就打我的电话,记住了吗?」
那会儿大哥大才刚刚流行起来,他拥有自己的号码让我感到他更加富有而迷人。
我把那串数字清清楚楚地背了下来,每天放了学就跑去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
胆小如我,根本不敢等到他接起来,总是响几声就猛地挂断。因为仅仅是想到要打电话给他,就已经足够让我兴奋得浑身发抖了。
只有一次,他抢先接起了电话。
「李婉容?」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出什么事了吗?」
我急促的呼吸声已经代替语言做出了回答,他似乎很快就猜出了我的心思,飞快地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就这样,我跟林立前前后后见了五次面。
而第六次,就发生在我跑去舞厅找三姐的时候。
灯光斑斓闪烁,他穿着便服,轻松地在高脚椅上打转。
三姐正兴高采烈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笑话。他眼含笑意地听着,直到看见了我,神情才一瞬间凝固。
「婉容,你怎么来了?」三姐很惊讶,随即转过身去对着他,「不好意思,这是我妹妹。」
「妹妹,」他立刻接受了我的新身份,露出明朗的巨大笑容,迅速朝着我伸出手来,「你好,我叫林立。」
我吓坏了,迟疑着把手伸过去,感觉自己就像一碗牛奶,要整个儿地洒在他面前了。
他还是温柔、小心地捏住我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随即一只眼睛飞快地朝我一眨,仿佛与我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他没有戳穿我偷东西的事情,我也没有戳穿他警察的身份。我们就像彼此心领神会一般,毫地接纳了彼此在三姐面前的新身份。
毕竟还是有所顾虑,我不敢再时常给他打电话了。但是却可以假意给三姐帮忙,实际跑去舞厅见他。
大部分的时候他跟三姐说话,有时也顾及到我,跟我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只要他对我说话,那么一切都够了。
我再也找不到能够比他还闪亮的任何东西。尽管我与他之间,隔着美丽而快活的三姐。那个像是太阳一样发光的存在,而我算什么呢?
我为自己的妒忌而苦恼不堪。
两个月后,三姐告诉我,林立要帮她庆祝生日,特意订下了一家很有名的酒楼。她也在舞厅请好了假,那个晚上,他们要去过浪漫的二人世界。或许林立会对她告白。
「可是你明明说过,自己不记得是哪天的生日啊?」我苍白的吐出一句。
「傻丫头,那有什么关系。身份证上给我的生日是哪天,就是哪天了。这傻小子,还一句情话都没说过呢,」三姐低笑着喃喃,「或许他真的把跟我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重,我也该认真对待了。」
我看见三姐认真地梳洗打扮,把头发吹出一层层流动的波浪,在身上涂好甜香的润肤露,再把脚指甲涂上鲜亮的红色。
她就像不会轻易开放的昙花,此刻要为午夜的惊艳亮相做足准备。空气里全是她跃跃欲试的兴奋。但这股子兴奋让我心烦意乱。
没错,林立一定会向她告白的。接连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去见她、跟她说话,从来没有一个轻薄她的举动,又精心挑选给她过生日的地方……
种种一切都指向于再清楚不过的结局,那就是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而我无法忍受,我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三姐的幸福而感到愤怒。
「你晚上自己出去吃点儿,别饿着。」三姐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害羞,「记得锁好门,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吭声,只是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她袅娜的姿态,一步步快活地走出去了。桌上的钱我没拿,我也打算出去。
那个冬天的晚上,我撬开了一家店铺的房门,在把柜子里的钱都掏出来的一刻,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有人冲上来,粗暴地把我拉扯来拉扯去。
愤怒的店老板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流了鼻血,左眼也肿得睁不开,只能在嘴上绝望地哭喊。直到再度被带进警察局,看到那位熟悉的老警察,他很快认出了我。
林立一定对他说起过我,于是他摘下眼镜叹了口气,对一旁的警员说:「给林立打个电话吧。」
坐在审讯室里的时候我就明白,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偷盗,以及林立的职业,都在林立带着三姐赶回到局里的一刻统统暴露无遗。
看见我的一刹那,三姐爆发了,她冲上来拎起我的衣领,几巴掌朝着我打过来,「我让你撬!我让你偷!为什么这么不长进!为什么……」哭声渐渐淹没骂声。我却已经哭不动了。几年前她因为我能撬开她身上的锁链喜极而泣,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如此痛恨吧。
林立拉开了发疯似的三姐,让她跟着警员到外面去。自己在我对面坐下,伸手拨开我的头发,小心地察看着我脸上的伤势,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我以为你不会来管我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小声说。
他像是一愣,「所以你就用这种方法来试探?」
「我以为你只顾着跟三姐卿卿我我。」我自说自话,眼睛却不敢看他。
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你是在吃醋吗?」
那一刻,就好像「腾」的一下子,我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他瞬间戳穿了我的心事,真该死,我以为他根本察觉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