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将我甩了出去,我被桌子角磕着了头,我伸手摸了摸,一手的血。我觉得我委屈,凭什么程仪潇就这么对我,我不服气,站起身子就想往殿外走。
「你还想走?」
程仪潇见我起身,一手甩了甩鞭子,有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心里憋着气,我也不知我为何这样沉不住气,冷着脸就往外走。程仪潇几步走到我跟前,问我闹什么。我听了他的话更觉得委屈了,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冲他一笑,「太子殿下,奴婢恨死您了。」
程仪潇皱着眉,摸了摸我磕破了的头,摸出了一手的血,我冷冷地看着他,倒也不怕死了。
「疼吗?」
程仪潇捻了捻手指,问了我一声。我梗着脖子不吭声,泪珠子跟断了线一样「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程仪潇烦躁地别过脸,让张公公去请了太医,张公公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背上的伤,跑着就去太医院。
太医来得快,为我止了血,又把了脉,说我染了风寒。程仪潇皱着眉问我怎么回事,我借着刚才跟他对着干的胆子,说有人将我推到水池子里去了。程仪潇仰着脖颈瞥了眼张公公,张公公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以后你跟着孤。」
26
那之后,因着我染了风寒,程仪潇没再让我跟着宫女干活,张公公还让厨子熬了燕窝给我喝着,我险些以为我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张公公为我收拾出一间偏殿,紧挨着程仪潇的寝殿,还悄悄与我咬耳朵,说那日推我的人查出来了,太子让人摁着她的头在水池子里憋死了。我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张公公说让我在太子面前给他说些好话,我敷衍地「嗯」了一声,没再管。
程仪潇还是像以前那般待我,不过更迁就了些。
程仪潇问我认不认得许烨,我摇摇头,想着应是许家长公子的大名,程仪潇没多问什么,只说以后我不能跟他闹。我心里有些烦闷,觉得程仪潇将我当作他的妾室了,可他又没给我名分,这个黑心王八。
夜里程仪潇搂着我,他的下巴蹭到了我头上的伤口,我轻「嘶」了一声,程仪潇睁了眼,问我:「还疼?」
其实没什么大碍,可我不知怎的,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疼了。」
程仪潇顿了顿,便松开了我,后半夜没再搂着我。
我心里有些欢欣,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我发觉程仪潇对我还有几分愧疚,于是我撒了欢。
「太子殿下,奴婢想吃荷花酥。」
「太子殿下,奴婢想要金丝香木嵌蝉玉珠。」
「太子殿下,奴婢想荡秋千。」
于是程仪潇冷着脸,让人在偏殿的院子里给我搭了个秋千。张公公见我放肆,恨恨地说太子早晚把我给扔出去。我张口就要喊「太子殿下」,张公公忙小声叫我「小姑奶奶」,让我可怜可怜他。
我在院子里荡秋千,让一个小宫女推着我,张公公私底下问我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嗤笑一声,说您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太监。张公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他在宫里熬了大半辈子,伺候太子十四年,还是吃不准。
我故作深沉,说真人不可露相。其实我也没明白,我的匕首一直藏在身上。有时我想着豁出去了,在半夜里想动手时,偏程仪潇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动弹不得。
我老是觉得程王八睁着眼睡觉。
27
张公公说程仪潇的生辰快到了,让我琢磨着,到时候别太难看。我琢磨了一阵子,想着送点什么意思意思。张公公话里话外地让我送些别出心裁的东西,好混个位份。
我慎重地想了想,还是装不知道的好,反正我到二十五岁便能出宫,这么一想还有八年,我心里有些不舒坦了。
程仪潇的生辰宴办得风光,整个皇宫都是一派喜庆,程仪潇去跟大臣碰酒杯了,没带我,我就在偏殿逗鸟,消磨了一天。我没过过生辰,也没人给我过,我其实有些羡慕程仪潇,胎投得可真好,是享福的命。
程仪潇回来时整个人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就往我的榻上躺。他整个人将床榻都占满了,我坐在床榻边上,等着他吩咐我。程仪潇问我何时生辰,我说我这十七年没过过生辰,程仪潇懒懒地「嗯」了一声。
到了后半夜,程仪潇突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问他怎么了。程仪潇唤了人进来,让那人问问厨膳还有没有剩下的东西,那人不一会回来了,说还剩三小碟杏仁佛手。程仪潇让人将杏仁佛手端了来,放到了我面前。
「太子殿下赏给奴婢的?」
我问了一声,程仪潇没理我。
我莞尔一笑,悄悄地吃了一口,觉得程仪潇有时候也挺好的,我没那么恨他了。
入夜,我被程仪潇抱在怀里,他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出宫,我睡得发懵,只点了点头,也没多想。翌日,程仪潇将我带出宫了,程仪潇说他是有正经事的,让我老实待在马车上。
我点点头,掀开了马车的布帘,外头有卖糖葫芦串的,我小时候没吃过,旁人都说这葫芦串儿酸酸甜甜的。
程仪潇动作快,不一会就回来了,我赶忙拉下了帘子。程仪潇往我的头上戴了个帷帽,不准我摘下来,我摸着柔柔的白纱,是上好的料子。
我在车上没说多余的话,能出宫一次不容易,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程仪潇见我乖巧,准我在停下马车的时候跟着他下去。我听着偷偷笑了,隔着帷帽,也不知他瞧见没有。
28
我小步跟着程仪潇下了马车,也不知这是哪,低头走着。程仪潇停住了脚,我也停住了,我见前头晃了一个青色的人影,想偷偷拉开白纱看一眼。
「不许看。」
程仪潇一把拍在我戴着帷帽的脑袋上,我忙低下了头。
跟着程仪潇转了一遭转了个没劲,帷帽遮得严实,我跟个熊瞎子一样乱撞。因着帷帽碍事,仿佛跟下了雾一样,且这地方人挤人的,再加上程仪潇步子大,也不等我,我有时能跟丢了,又不敢乱走,就等着程仪潇的侍从来唤我。
程仪潇略带烦躁地「啧」一声,说我麻烦,我能听到叫卖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吹糖人的,全都杂在了一起。我也不知是在外头的缘故还是些别的什么,就这么轻轻扯住了程仪潇的袖口。我看不清程仪潇的神色,但他也没推开我,我就这么扯了一路,有时程仪潇还略放慢步子,我都能听出来。
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跟下等宫人挤在一起,现在都敢摸老虎须子了。
走了一阵子,程仪潇扔给我一个如意袋子,我晃了一声,里头盛了不少银子。程仪潇说让我自己去挑些喜欢的,拨了一个侍从跟着我,说三刻钟过后便要在马车上等他。我点了点头,我没乱逛,拿着银子直接回了马车,那侍从问我买些什么,我让他歇着去了。
程仪潇没跟我说他去做什么了,我只跟着程仪潇走了一小段的路。我问了侍从那条街是什么街,那侍从说那街上最热闹,有好些卖东西的小贩,还说姑娘该多玩一会的。
我没再多问些什么。其实程仪潇本不用这样的,我略有些厌烦地靠在马车的软枕上,想那夜程仪潇问我想不想出宫。
其实程仪潇赏给我的东西够我活好几辈子了。
程仪潇带我出宫,还准我扯他的袖口,给了我一个念头,我知道我这么想有些荒唐,许是我话本子看多了吧。
程仪潇上了马车,问我买了什么,我摇摇头,说什么也没买。程仪潇皱了皱眉,问我不喜欢吗,我还是摇摇头,说喜欢。程仪潇没问我喜欢为什么不买,就这么回了宫,我躺在榻上,心里乱糟糟的,捋不清。我抽出了藏在衣裳里头的匕首,轻轻地摩挲,觉得我要栽跟头。
男欢女爱的,我也不怎么懂。
他对我好,可对我也很坏,我对他也说不清,可他确实是这十几年来除了澜澜外对我好的人。
29
程仪潇还是如往常一样抱着我睡。
「还想杀孤?」
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我装睡,没应他。过了好些时候,窗外的月光淡了,我悄声说了一句:「不知道。」
程仪潇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回应我。
我觉得自己生了病,生了心病。
我这几日懒懒散散的,连吃东西也很少,程仪潇对我没怎么上心,他当着太子,自然是有好多事要做的。张公公问我是不是膳房的吃食不可口,我说我想吃糖葫芦串儿。张公公犯了难,说他也不能出宫。我趴在榻上不想起,荡着一条腿,想闻闻程仪潇身上的香味。
程仪潇这几日都是夜里来找我,还问我为何不吃饭。我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皱了皱眉,说我生了病。程仪潇知晓我与他玩笑,便没再多说,搂着我沉沉睡了去。
我摩挲着袖口的刀尖,一个不留心渗出了血珠子,我将胳膊从程仪潇怀里抽出来,将手指上快要滴落的血珠子滴在了程仪潇的鼻尖。
程仪潇从宫外给我带了糖葫芦串儿来,张公公早就将我不进食的事告知了程仪潇了。我接过糖葫芦串儿,跟程仪潇说我不想吃了。程仪潇有些恼,觉得我在胡闹,便扯下我手中的糖葫芦串儿,扔到了地上。毛毯上黏上了糖渍,我看着红艳艳的糖葫芦,扯住了程仪潇的袖口:,「太子殿下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程仪潇微微皱眉,抿了抿唇甩开了我的手。
程仪潇对我过于上心了,我说想吃糖葫芦串儿也是随口说的,我没想过程仪潇能为我带回来。
细细算来,程仪潇对我不算坏,我有些不忍心杀他了。
30
夏日的蝉声叫得人头疼,张公公怕吵到程仪潇,便让好几个宫人拿了杆子粘蝉,我躺在榻上隔着窗子看着他们粘蝉,时不时地提点几句。看了一会觉得心口闷,我便去找程仪潇,程仪潇在书房,里头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儿。
我走到了程仪潇的书案前,程仪潇用右手撑着小憩,我看见乱了一地的奏本子,悄悄拾了起来。程仪潇不让宫人进他的书房,我是偷溜进来的。晌午的阳光格外艳,打在了程仪潇脸上,落下一片阴影。我走近了程仪潇,看着他挺直的鼻梁,缓缓伸出了手,从袖口露出了刀尖。
「哭什么哭,不许哭。」
程仪潇突然开了口,懒洋洋地撩起眼皮,伸手揉了揉我的头。我看着程仪潇阴柔艳丽的脸,才发觉我的泪滴在了他的脸上,缓缓流入了他的衣襟。
我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落了地,晃出了阴冷的亮光,泛在我的脸上。刀面上映出我的面容,我眼尾泛了泪珠子。我一下子躺在地上,默默地流着泪珠。程仪潇伸直了腿,倚靠着书案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哭,等我哭够了从地上爬起来,问了他一句:「太子殿下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程仪潇还是没回我,只是将我拉入他的怀里,还让我以后不许哭。
31
那日过后,程仪潇赐了我位份,奉仪——是最低阶的位份。不过我也成了除太子程仪潇外,东宫另一位新主子。
我将匕首扔了,程仪潇让人给我捡了回来,说让我留着。我将匕首锁进了盛满珠宝的小匣子,那时候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用不着了。
宫人们都对我恭恭敬敬的,我是从下等宫女爬到了太子的床榻之上,许是有些宫女觉得我有手段,有些不怕死的甚至来问我怎么讨太子欢心。我沏了杯滚烫的茶,递到那宫女跟前,「喝口茶吧。」
那宫女惊恐地看着我,说她再也不敢了。她走后我摸了摸茶盏的外壁,被烫得缩回了手。
有这一个宫女杀鸡儆猴,那些动了歪心思的宫女都收敛了。
东宫的规矩大,有嬷嬷来教导我礼仪,说我说话过于放纵,不合身份。我听了嗤笑一声,根本就是下贱人穿了人上人的衣裳,还觉得人模狗样的,我在笑我自己。
32
张公公知晓我与澜澜交好,便将澜澜调到我的身边伺候。澜澜说我做了奉仪后变了许多。
我摇着扇子,问澜澜入宫多少年了。澜澜说她入宫三年了,我说我也入宫三年了。
我问澜澜想不想出宫,澜澜寻思了一阵,说想出宫,想爹娘。我听着笑了一声,跟澜澜说我也想出宫,但我没有爹娘,还不如在宫里待着舒坦,左右有人伺候不好吗。澜澜说伴君如伴虎,还是出宫的好。
我摇了摇头,说宫里有人疼,为何要出宫。澜澜不再同我说话了,觉得争不过我,我摇着凉风,想起了以往这个时候,我与澜澜都在东宫浣衣。
澜澜与我生分了些,说我做了奉仪不好相与了。我将溜银喜鹊珠花赏给了澜澜,澜澜红着脸收了我的赏赐。
其实在宫里待久了,谁的心都会变。
我也变了,想让程仪潇更宠我一些,可我喜欢他吗?应该是多少有些心思吧,他对我的好,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战利品。
我站在程仪潇身旁为他沏茶,程仪潇挑挑眉,问我做了主子怎么样。我笑着回了话,说过得可舒坦了。程仪潇开口:「还想杀孤?」
我看着程仪潇风流多情的双眸,说:「再也不想了。」
其实程仪潇没必要问我,那日书房他早就清楚我该作何回答了。
程仪潇对着我一勾手,说要教我写字。
我站在书案前,程仪潇贴在我的身后,我握着小狼毫笔,他握着我的手。
程仪潇在我耳边吐气,「写孤的字。」
程仪潇带着我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他的字——知微。
「念出来。」
「知微。」
「知微。」
「知微。」
我连念了三声他的字,失手打翻了砚台,撒了一地的墨汁。
程仪潇让我握住小狼毫笔,让我在宣纸上写他的字,我颤抖着手腕写下「知微」二字。哭声被撞碎了。树梢上的明月露了尖,七月初,月牙弯弯的,窗外有虫鸣声。
33
程仪潇更宠我了一些,绫罗绸缎的都往我的殿里送。张公公在我面前点头哈腰,说着万安的吉祥话。我没将缎子赏给澜澜,我不想将程仪潇对我的好让旁人分一杯羹,我心眼小。
程仪潇送了我一串银铃挂在脚上,那银铃精巧,上面刻了雕花,也刻了「瑶瑶」二字。可我不想戴着,我扯了几下都扯不下来,便瞪着眼让程仪潇快给我弄下来。
程仪潇堪堪挑起我的一缕青丝,就是不理会我。我生了气扭头不理他,程仪潇从来未曾叫过我「瑶瑶」,就算是耳鬓厮磨的时候,也只是喊我「宁瑶瑶」。
程仪潇更忙了,听张公公说,太子被人弹劾了。程仪潇从我不与我说朝廷上的事,我觉得他信不过我,不光是我,这宫里所有的人他都信不过。
弹劾程仪潇的是一位大将军,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但他说太子生性暴虐,恐乱天下,想让皇上废太子。那位大将军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澜澜说他打了好几场胜仗,不知怎的就与太子结下了梁子。我没细问,旁的男人的名姓我听了也没用。
三秋桂子,不知不觉,我做主子也有两月多了。做主子真好,有人给你端茶递水的,不像我以前做宫人的时候,唯一让我觉得有些膈应的是澜澜。
入宫久了,见的多了,心思就多了。
34
澜澜总是在程仪潇来看我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还要惊慌失措地说一句无意冲撞,一次两次的我还能信,但多了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觉得心寒,我将澜澜当作知心人,什么话也与她说,却让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话里话外地都提点澜澜几句,我知道她胆小怕事,我觉得她该不会与我对着干。
程仪潇也不是木头,问我那个小宫女怎么回事。我翘着腿,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回了一句,谁知道。程仪潇玩味地看着我,捉住了我小巧的脚踝。
澜澜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程仪潇的喜好,我也不瞒着她,通通告诉了她。我还与澜澜说,程仪潇喜欢折磨人,尤其是在床榻上折磨人。
澜澜听着脸红了,也许她自己也未发觉,我不知她想了些什么。澜澜是入宫后第一个对我好的,我不想与她疏远。
程仪潇以后总会有侧妃,也总会有太子妃。东宫也不会只有我一位女主子。
澜澜有些冒失了,她在我与程仪潇亲密的时候闯了进来。她手里端着桂花油,愣愣地说是来给我送头油的。我没理她,只是揽住了程仪潇的脖子。程仪潇沉了沉眸子,让她滚出去。澜澜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桂花油撒了一地。我告诉过澜澜,今日程仪潇要来,可澜澜还是沉不住心。我有时想,我与澜澜到底是个怎么关系。
我不想伤她,可也不想看她似有似无地勾引程仪潇。我开始拿不准了,澜澜不是旁的宫女,我将她看作我的亲姐姐。澜澜救过我的命,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
35
我让澜澜给程仪潇端茶倒水,老是找借口离开,让他们二人独处一室。我一个人去了院子里荡秋千,一个小宫女推着我,说澜姐姐也太不知好歹了。我瞪了她一眼,那小宫女慌了,跪在地上求我恕罪。
其实只要是个能喘气的都想,哪怕是太监呢,谁不想做人上人。
我让那小宫女走了,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看着院子里的那颗桂花树。那是程仪潇让人栽的,张公公让人摘了桂花,说要给我做桂花糕吃,我喜欢吃甜的。
外头有些冷了,我裹紧了外衫,想进去披件衣裳。我进了殿,又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
我瞧见澜澜笑盈盈地为程仪潇剥核桃,我后悔了。
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入的了程仪潇的眼的,可我大意了,这可是东宫。
在我拿了衣裳跑出殿的时候,程仪潇看见我了,他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其实我有私心,我本以为程仪潇不会理会她的,也许男人就是如此吧,何况他是储君,将来后宫佳丽三千。
夜里程仪潇搂着我,说让我晃晃铃铛。我说我累了,不想动,程仪潇没说什么。
我觉得我猜错了,错得离谱。也许程仪潇带我出宫那日,我不该扯他的袖子。程仪潇给了我念头,我顺着念头想了下去,却不想他是编话本子的人,我是个看客。
我开始不与澜澜说话了,澜澜许是高兴上头,没管我怎么想,还向我打听程仪潇的喜好。我说了一些,垂了眸,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澜澜一边剥着杏仁,一边与我说今日的风好大。我握住了澜澜的手,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问你真这么想的,澜澜眼神躲闪,问我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告诉澜澜,程仪潇爱吃杏仁。
可实际上,程仪潇不爱吃杏仁,我爱吃些。
那日午后,我又找了个借口抽身,澜澜端着一小碟杏仁,笑盈盈地看着程仪潇。
一个小宫女跳到我面前来说要给我编花环,她才十一二的模样,让我想起那年我刚进宫不肯低头的模样。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她入宫几年了。
小宫女还没回我,殿内就传来东西摔碎的声响。那个小宫女瑟缩了一下,我牵住了她的手,说别怕。小宫女冲我天真地一笑,说奉仪真是好人。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牵着小宫女入了殿,见澜澜跪在地上,眉间溢出了血,「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砸在地上。
36
「宁瑶瑶,孤是不是太宠你了些。」
我走上前,灵活地钻到了程仪潇怀里,吐气如兰:「太子殿下息怒。」
程仪潇知晓澜澜救过我的命,没要她的命,只是让她滚出宫,再不许入宫。澜澜走时,哭着与我说对不起我,我给了澜澜一斛珍珠,让她在宫外好好的。
张公公知道澜澜走了,也知道是我干的,夸我好手段。我望着院子里的桂花,说我不是此意。
澜澜送着送着杏仁,就把自己送到了程仪潇的怀里,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想着澜澜去送杏仁,程仪潇也知晓我爱吃杏仁,兴许能回心转意。
可张公公不信我的,他眯着狭长的眸子,说我可真狠,连救命恩人也下得去手。我说不过,便笑了,说我心就是狠。
我早知道澜澜有这样的心思,可我还是让她去做了。我对不起澜澜,澜澜也对不起我,我们算扯平了。程仪潇让我安分些,别往他的身边塞人。我晃着脚上的银铃,说我怕得罪人。程仪潇不信我,他说我坏,与他是一丘之貉。
我反问程仪潇:「太子殿下是坏人吗?」
程仪潇拧了拧我的鼻子,「是,比你还坏。」
我笑出了声,「那妾身与太子殿下还真是郎才女貌。」
37
老皇帝的身子愈发孱弱了,太医院的人说,日日用人参吊着也活不过五年。这话说得不敬,是太医对程仪潇说的,程仪潇手里握着酒盏,低眸说药要用最好的。
朝廷上的大臣往太子殿走得更勤了,程仪潇日日忙着家国大事,都不来看我了。
我再次见到了许家长公子。
我与宫人说待在殿里烦闷,让宫人将贵妃榻移到了亭子里。我一边往地上撒珍珠,一边让宫人去捡,我学坏了,跟着程仪潇学坏了。
我骨子里与程仪潇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脏。朝廷上暗流涌动,东宫也不安宁,我使些小心计,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程仪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夸我机灵。
我问过程仪潇当初怎么留下我了呢,程仪潇说我有些像他,但是我还是个城根下的小乞丐,我笑着问他:「太子殿下吃过苦吗?」
罕见的,程仪潇淡漠地「嗯」了一声,我知道我问了我不该问的。那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小时候怎么了呢,他是殿下,怎么吃亏呢,是谁对他不好。
程仪潇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少,只是偶尔跟我说小时候有宫人欺负他,他第一次见我时可怜我,我反问他,当时怎么对我那样坏呢,程仪潇冷笑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心人,他是这么回我的。我问程仪潇:
「怎么太子殿下后来留下我了呢?」
程仪潇说逗逗我给他解闷。我后来问了问张公公,张公公拉住我,说太子殿下小时候生母去得早,生母家里的权势大,惹得皇上忌惮,在外头看起来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子,私底下连殿里的宫人都是少数的,殿里常常缺金少银的,再加上是个皇子,有些人也坐不住,使些手段便给程仪潇苦头吃。
张公公还与我说,三天两头罚跪,那是常有的事,可程仪潇生母家的人清高,也看不上皇上猜疑的性子,连带着小皇子也不喜欢,小皇子是受罪了,两头受苦,没人疼,没人爱的。
我与程仪潇,是同病相怜吗?他看我,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吗?
许家长公子隔得我远远地走了过去,我用袖子半掩住脸,偷偷打量他。
真是玉一样的公子啊。
我问宫女他是不是叫许烨,宫女红着脸点点头,说是。我颔首,要是我初入宫那几年,我兴许也会对着这样一个人脸红。
皇上将大部分的奏折都交予了程仪潇来批,他日日闷在书房,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想程仪潇来看我,想看他的眉眼,想听他唤我「宁瑶瑶」。
38
我开始学着膳房里的厨子做菜,我捏了个小兔子模样的馒头,小小的,一口就没了。我端着盘子往程仪潇的书房走,还是静悄悄的,连长廊里也没个人影儿。
我不敢进书房,我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够,不敢随意进去。
我在外头等着,风好大,小兔子馒头也不暖和了,热气都被吹散了。可我还是等着,等得手开始哆嗦,程仪潇也不出来。快要日落了,我的手冻得通红,我想着要不要回去,却还是又等了等。
程仪潇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我没忍住打了个嗝,程仪潇笑了。
程仪潇问我做什么,我抖着手将盘子递到他跟前,可怜巴巴地说:「小兔子都冷掉了。」
程仪潇捻去我发梢上沾着的冰晶,问我等了多久,我说我刚来的时候小兔子还活蹦乱跳的。程仪潇又笑了,然后他就拿起了冷掉的小兔子,一口一口地细细吃着。我心里跟灌了蜜一样,问程仪潇我捏的小兔子好不好吃,程仪潇拍拍我的头,说难吃。
那之后,我变着花样儿地往程仪潇的书房送吃的,一等就是一天。程仪潇见我冻得双靥带红,让我别等了,我点着头说好,可第二日还是照样来。
我小时候过的日子多苦啊,我想,程仪潇这是在心疼我。
又在宫里熬过了一个年头,要是能一直被人宠着,我也乐意熬。因着皇上生着病,宫里的除夕没有往年热闹。程仪潇回东宫时很晚了,我为程仪潇熬了醒酒汤,依偎在他怀里,问他是不是要做皇上了。程仪潇没对我皱眉头,只是让我不许说这种话。
我胆子大了,也不怕,「妾身能做太子殿下的皇后吗?」
程仪潇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环住了程仪潇的脖子,问为什么,程仪潇拧着我的鼻子,说我贪的太多。
39
我本来没奢望过做什么皇后,只求程仪潇登基后给我个立身之所。可我问了程仪潇后有些心慌,我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手心细细勾勒程仪潇的字,知微。
知微见著,也不知程仪潇的字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变得多心了起来,有时缠住程仪潇不撒手,在他耳边轻轻问他爱不爱我,可程仪潇从来不回我的话。
朝廷最近风声大,张公公说边疆的几个小国乱起来了。张公公说曾弹劾过太子的那个大将军去边疆镇压,可凉州陡生兵变。
凉州地方大,粮库充盈,兵力强盛。朝廷上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凉州刺史是安国公的儿子。安国公脾气大,因着祖上是跟着太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在宫里也是横行霸道的。
听张公公说皇上早就对他不满了,只是碍着祖上的情分一直忍着。皇上这阵子身子渐弱,边疆乱了起来,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去了边疆,安国公以为朝堂上会打仗的人都死绝了,让他儿子带头闹了起来。
留在京城的兵不多,大多都分散在各个州。大将军平定边疆动乱带去了大部分的兵,留给朝廷的只有八万,可凉州刺史有近三十万的兵。
我环住程仪潇的腰,问他是不是要去凉州了。程仪潇问我是不是舍不得他,我点点头,说我心慌,让程仪潇别去。程仪潇拍着我的手,说有人觊觎皇位,该杀。我挠了下程仪潇的手,问他能不能带上我
程仪潇准我自称「我」。
程仪潇扯开了我的手,说:「在东宫乖乖等孤回来。」
我知道程仪潇是数一数二的厉害,可我还是心慌,心慌得厉害,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40
皇上果真让程仪潇带兵去凉州了,明日就要启程。
我站在东宫门前看着程仪潇,鲜衣怒马,世无其二。
我远远地冲着程仪潇喊了一句:「殿下,我等你回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程仪潇回眸,冲我一扬手。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急忙跑回宫,宫女与我说膳房备下了酸梅汤,让我喝几口开开胃。我在榻上躺下了,喝着酸梅汤,忽然呛了一口全吐了出来。那宫女吓坏了,赶忙就去叫太医。
程仪潇走了近半个时辰了,我的心更慌了,叫了张公公来,让张公公将一匹马牵了出来。张公公动作慢,扭扭捏捏地不肯给我缰绳,我一把扯过缰绳,纵身一跃上了马,我想去追程仪潇。
张公公在我后头喊着「奉仪」,我不肯听。我心口跳得厉害,需得亲眼见着程仪潇才好。这马匹是我早让张公公备下的,因为这一阵子我老是心慌。
张公公一开始不肯听我的,我威胁张公公,说他要是不肯听,我就同太子说是他弄坏了太子的剑穗,还偷偷藏起来了。张公公赶忙向我跪下了,给我备下了马。
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攥着缰绳有些不稳。我的马术是程仪潇教的,那日在马场,我坐在马上,程仪潇坐在我的身后,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说不会。
「孤教你。」
我在马场疯玩了一日,跟程仪潇说下次还要带我来,可还没等到下次,程仪潇就要去凉州了。我只骑过一次马,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马,要是出个意外,我的脖子是要摔断的,可我就怎么也不怕死了。
这个时辰,程仪潇的军队应是出了京城,我骑在马上心里焦急,怕追不上程仪潇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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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了许久,天上下起了雪,可我不敢停。
还是我一个人的腿脚快些,我看到不远处就是程仪潇的军队了,我拍了下马屁股,让它跑快些。程仪潇的军队里有人看见了我,大声问了我一句,我手里高举程仪潇曾赏给我的玉佩,「求见太子殿下。」
我坐在马车里,身上披了狐裘,喝着热茶,程仪潇面色阴沉,也不同我说话。还是我先开了口:「太子殿下可别将我送回去。」
「胡闹。」
程仪潇声音冷,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太子殿下就容我胡闹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
程仪潇还是没让人将我送回去,我说了程仪潇好多好话,还说我心慌,想见他。程仪潇面色稍稍缓和,说让我乖乖的,不许给他添乱子。我以为要磨程仪潇许久,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我了,许是程仪潇觉得我这个小女子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吧,他没将我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