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凉生玉枕时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他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恍惚了一瞬,虚虚地环住了他的脖子,乖巧地躺在他怀里,问他为何。他没有答我的话,只是拧着我的鼻子,说我贪得太多。
他是东宫太子,程仪潇。
我是程仪潇捡回东宫的,我那时不懂事,还咬了程仪潇一口,他险些将我掐死。
1
我当时是个小乞丐,在城墙根边上跟一群叫花子起了争执。我没爹没娘,那群叫花子便拿我取乐子,将我手中冷硬的馒头夺去,丢着玩就是不肯给我。我性子烈,上去就抓住了那领头乞丐的头发,硬生生扯下了他一撮头发,他摸着头上的血,叫了那四五个人围住我,拳打脚踢的,我差点以为我要被活生生地打死。
「停。」
我听到远处叮叮当当的响声和一个人的说话声,说话的是一道慵懒的男声。
我的眼睛让血糊住了大半,看不真切外面发生了什么,我紧紧捂住头,不敢松手。我的喉咙里冒出了腥味,我觉得我的肠子让那群杀千刀的给踢断了。我抽着气,就是不肯哭出声来。
蓦然,身上的拳脚都停住了,我缩了缩身子,想睁眼却睁不开。有人过来抬起了我,将我的脖子锁上链子。我紧张地挥舞了几下拳脚,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嗤笑一声,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冲着他的方向呲牙,不停地扯动脖上的铁链。
那人似乎朝我走近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使劲耸了耸鼻子。他似乎在打量我,我不觉得他是人牙子,我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好的,听老乞丐说,人牙子都喜欢拐细皮嫩肉的小孩,能卖个好价钱。
那人「啧」了一声,似乎是在嫌弃我。
「拖着走吧。」
说话的还是那人,他的声音可真好听。我从小到大,没见识过这样的人物。
铁链子的另一头被人拽着,我没设防地颠了一下。我只听得一阵铁链碰撞的轻响,我被系在了什么东西上。突然那东西动了起来,我听见了声响,是马蹄落地的声音,「哒哒哒」的,我只觉得那人是个疯子。
马匹跑得快,我听见后头的马车叮叮当当的,是金玉相撞之音。偷鸡摸狗的事我干得多了,因而能听出来,这是辆富贵人家的马车。
2
我被马拖着,跌跌撞撞的,那群乞丐将我的右腿打折了,我站不起来,脸一直贴着地,被地上的石子擦得生疼。
我的嘴角溢出血来了,头有时撞上东西,手使不上劲,我没穿鞋,我能感觉出来,我的右脚趾被磨烂了。
马一直跑,越跑越快,我胳膊上,肚子上,腿上的衣衫都被磨烂了,血流了出来,我使劲睁了睁眼,看见在我的身后,是蜿蜒一路的血迹,断断续续的,触目惊心。
奄奄一息之际,马车停了,有人解下拴在马匹上的铁链,又在我身上泼了一通冷水,我打了个激灵,紧接着被拽着扔到了一片柔软之中。
「命还挺大。」
我糊住眼的血块化开了些,我费力地睁眼看。这是个顶好看的人,一双顾盼风流的狐狸眼,嘴角挑着一抹玩味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知晓他就是那疯子,鼓足了全身的劲冲上前去,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直到见了血。他甩开了我,我撞在了马车的木杆上,闷哼一声,背部一阵钝痛。那木杆断了,有木刺扎进了血肉里。
那人踩着我垂在马车上的手,柔软皎白的皮毛毯子被我手上渗出的血染红了。他逼近我,慢慢抬起双手,我瞥见了他手上的扳指,知道他定是个权势滔天的厉害人物,我想我今日算是得罪贵人了。
他缓缓掐住了我的脖子,慢慢收紧,我渐渐喘不上气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绝不吭声。在我濒死之际,他收了手,随意拿过旁人递给他的帕子,细细地擦了擦手便一把扔到了我身上。
他问我想不想杀了他,我点点头,他笑出了声,用舌尖舔了舔牙,便让人将我扔到了马背上。
我嘴角一抽,又有血溢了出来,心里想着,最起码今日保住命了。
有人将我从马背上拖了下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我睁眼看到了头顶上方的牌匾——东宫。
我想起那人手上的扳指,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惹了全天下最不该惹的人。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太子程仪潇,传闻太子心狠手辣、性情暴虐、喜怒无常。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觉得活不过今晚。
侍卫小声询问他该如何处置我,他没将我放在心上,只轻蔑地说了一句:「留着。」
我仔细听着,突然昏了过去。
3
再醒来时,我不知自己被扔到了哪里,只是平躺着,身上被上了药。我略动了一下胳膊,疼得直吸凉气,程仪潇下手狠辣,我背部的伤口都被扯裂了。
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了,我警惕地回头,狠狠地盯着那人,是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她被我凶恶的眼神吓得一愣,继而轻轻揉了揉我的头,与我说以后便在这里住下。
我没吭声,她见我冷落她,她也不恼,还说她叫澜澜,与我一样,是东宫的下等宫人。我往四周瞧了一眼,这屋子破破旧旧,我躺在地上,只铺了一层褪了色的单布。
澜澜问我的名姓,我闷声不吭,澜澜见我不说话,只是嘱咐我这几日切莫乱动。我见她要走,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
我没有爹娘,哪会有人给我取名,生下来就是一个人,要不是城墙根的老乞丐见我可怜收养我,我怕不是要在三伏天里活活饿死。
澜澜一愣,又揉了揉我的头,「声音这么好听,像小摇铃,以后,叫你瑶瑶,好不好?」
我没作声,澜澜便当我默认了,那之后,她常常唤我瑶瑶。
我的伤养好了,便在东宫内当了个粗使宫人。东宫有重兵把守,左右我逃不出去,捡个差事还能混口饭吃,便应了下来。我们这种人是最下层的宫人,干最累的活,还要受旁的宫人的欺压。
我一开始还是个烈性子,跟一个太监打了起来,后来被扔到柴房,险些被乱棍打死。澜澜来照顾我,问我是何苦。我吊着一口气,说那太监非要我孝敬他银子。澜澜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咱们比不得他们,那是有主子的。」
我咬咬唇,没吭声。澜澜将我抱在怀里,小声说着别去招惹他们,看见澜澜哭,我的心软了。澜澜是这十三年来,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将她看得很重。
宫人看病请不得御医,宫外头的医官也不肯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澜澜掏出自己进宫带来的小药瓶给我上药,澜澜说这是上次用剩下的一些。我扭过头,鼻子一酸,我知晓那是澜澜带进宫里唯一治病的东西,全都糟蹋在我身上了。
我小声嘟囔:「我以后再不招惹他们了。」
我听澜澜说我将那太监的左腿打的青肿了,她还说我命大,竟没被打死。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只是那之后,那个太监常常让人给我使绊子,三天两头的我便要受点皮肉哭。我话不多,因为相信多说多错,何况在宫里要处处留心。后来有人经常找我麻烦,有次夜里,直接将我套了麻袋一阵乱打。
那夜下了雨,雨点子打在裂开的伤口上硬生生扯着我的心。这些,都是那太监的狗腿子干的。我是管着浣衣的,可那次,我手底下的衣裳全不见了。上头管事的大太监说是我偷了衣裳换了银子,我百口莫辩,没人帮我,澜澜也是。
4
我服软了,学会了谄媚奉承,趋炎附势。东宫跟乞丐窝不一样,我学乖了,也学坏了。原来我性子烈,不肯低头,现在我性子还是烈,可是怕死。我认了干娘,是我们管事的嬷嬷,她瞧上了我的脸蛋,越看越讨喜。
我长相不难看,在一众的下等宫人里实属鹤立鸡群。我陪着笑,孝敬银两,嘴巴又甜,管事的嬷嬷越看我越顺眼,没人再找我麻烦了。
浣衣的都是一群丫头,我因着以前干多了偷鸡摸狗的事,头脑机灵,手脚也灵快些,背后又有干娘给我撑腰,就这么顺了个管人的差事。
我知道这些丫头怕打,我没打过她们,有些好吃的我也都多少分一些给她们,干娘说我手腕子不硬气,她们得闹起来。我多少也吓了吓她们,这么两相无事。我甚至以为在东宫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在宫里过了两个年了,我今年十五了。
澜澜说,十五是及笄的日子,欢天喜地地送了我新衣裳。我嘴上说着不要,却将新衣裳抱在怀里,不肯撒开。澜澜说我性子别扭,一点没变。
我升了奴籍,与干娘平起平坐的,干娘心里头不舒服,我便拿出更好的东西来讨她的欢心。我会说话,管事的看我也顺眼,又见我年纪小,多少照顾我一些。我混得风生水起,差点忘了这是东宫,不是我的地盘。
听旁人说太子近日心情不佳,因一个宫女在太子面前失手打翻了茶盏。干娘与我说,上头要从底下提拔人上去,准备着殿前伺候。
太子喜怒无常,殿前总是备着好些宫人以待不时之需。我点点头,干娘是想让我去,去了殿前能给她长脸。
可我不想去,我胆子小,怕死。
那日选人,我故意起晚了些。慌慌张张地跑去时,听干娘说已经选完了。干娘骂了我一顿,说我净给她丢人,不争气。我心里正乐,却看到选人的张公公回了头,对着我说:「你,跟着去。」
我抬头一看,撞上了张公公狭长阴沉的眸子,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5
我开始跟着教引嬷嬷学殿前礼仪,我装出蠢笨的模样,想让嬷嬷将我扔回去。可嬷嬷咬着牙,让人抽了我鞭子。
我像往常一样孝敬嬷嬷,可嬷嬷根本看不上我的东西,说旁人有送一串玉珠子的。我愣了,不只我一个人想到了这个法子,旁人都不想去殿前伺候。嬷嬷收了我的东西,说上头管得严,不让放人。我陪笑了几句,心里骂那个嬷嬷的祖宗,收了东西却不办事。
我开始学礼仪,是一干人中学得最快的,嬷嬷对我说话也开始和颜悦色了。我狠了心,将前些年攒下的银子全孝敬了出来,嬷嬷笑着收了我的银子,说往后会安排我做最末等的差事,尽量少跟那位主子撞上眼。
三个月了,我有时在殿外听些动静,摔了金银、摔了玉器的,有时店里头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人,有时候能见红,血流到殿外。好几个人被拖着出来,无一不是被抹了脖子。我害怕了。
嬷嬷笑着说过几日就要学着伺候了,我反应过来,原来太子杀了那么些人了,快到我了。
嬷嬷将我的差事安排在了窗户边上,是最末等的,一整天也见不到太子。我稳了稳心,能活多久算多久吧,当初我的命,还是太子捡回来的。
半夜了,我听到身旁有人躲在被子里哭,我皱着眉推了她一下,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露出了脸。她抽噎着跟我说害怕,我说我也怕,又听到好些人应和,才知今夜不只我一个人睡不着觉。有吓破了胆的都小声哭了起来,我微微蹙眉,让她们小些声,不然就要挨鞭子。
窗户边上的差事轻快,我一开始还心惊胆战的,后来日日胡乱抹一下就算是干完了。嬷嬷抓到我偷工减料,恶狠狠地说再让她逮到就罚我去伺候端茶倒水。我莞尔一笑,塞给了嬷嬷五两银子,让嬷嬷疼我些,嬷嬷笑容满面地收下了,说早晚有一天有我的苦头吃。
这日,我终于见着太子了。
我大着胆子抬起眼皮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人,他只穿了中衣,未曾束发,披着万千青丝,手里拿着剑,闪着凛凛寒光。我打了个激灵,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的,我一个没留神打了个嗝,声音有些大了。
我紧紧闭上了眼,寂寥无声的殿内就只有我一人发出声响,还是个嗝。
「你过来。」
我听到那声慵懒的男音,知晓那是太子。我不敢忤逆他,连忙上前,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跪着。
「倒茶。」
我稳住神,起身倒茶,我哆哆嗦嗦地拿着茶壶往茶盏里到。所幸我礼仪学得也说得过去,没洒出来,就又恭恭敬敬地跪了回去。太子淡漠地看着茶盏,像是不经意一般用指尖一弹,那茶盏就那么「咣当」落到了地上,撒了一地淡绿的茶水。我猛地抬头,撞上他戏谑的双眸,我便知道,他要我死。
我朝着太子,颤着声音大声喊着:「太子殿下高风亮节。」
我听见他低沉悦耳的笑声,我手心出了汗,在大殿的地上擦出几个湿乎乎的印子。太子赤着脚从台阶上走下来,用剑尖挑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不敢露怯,抿着唇也看着他,他没认出我,也许早就将我忘了。
就这样,谁也没说话,我听到殿外的风声,卷了一地干枯的落叶飘远了。他收回了剑,一把把剑深深地刺入了桌子,然后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我看见桌子上被刺穿、碎成两半的茶盏,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抹了把下巴,抹出了一手殷红的血,我哭了。我小声抽泣着,我才十五,我真的怕死在东宫,没人给我收尸。
6
我回了宫人的住处,躺在铺上不想起身,觉得这一天过得累。好些宫女过来推搡我,问我为什么没死,我被问烦了猛地翻了身,用被褥蒙上头。
要说我为何没死,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我一无是处,就只剩一张嘴了。
旁人都骂太子,那我就夸他,也许他会爱听,轻快些。也许他不爱听,暴躁些。我豁出去了,只是运气好,撞上了程仪潇的喜好。可我背地里还是骂他,骂他是狗娘养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程仪潇的生母生下他就撒手人寰了。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因着昨日一闹,夜里也没个安稳觉睡。
程仪潇今日没在东宫,听张公公说太子出宫了,我心下一喜,可愣是没想到程仪潇半路回来了。
程仪潇一踏入殿内,又是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我觉得程仪潇要收拾我。
程仪潇指了我,我小碎步低垂着眸就走了出去,叫了声「太子殿下」便匍匐在大殿上。
程仪潇让人掐着我的下巴,让那人扇我的脸。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只听见一声声的「啪」,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其实扇脸这种的在我这里算不得什么,我遭过打,也挨过鞭子,还被嬷嬷赏过木板。豆蔻年华,我其实还挺爱惜自己这张脸的,这样下去我只会毁容,因为我嘴角溢血了,腮也肿起来了。
我又想起程仪潇当年将我拴在马上的事,再加上这两次,我只觉得程仪潇该死。没人教过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其实我心也挺黑的,谁让我不舒坦了,我就让谁不好活。我心眼小,记仇,而且轻易改不了。
刚进宫那年欺辱我的太监,在我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我翻入他的住处,挑断了他四肢的筋脉,成了个废人。其实谁都知道是我干的,可没人敢指认我,他们都知道我这人心黑,睚眦必报,皇宫里头的人凭他是谁,都是惜命的。
程仪潇让人停手了,我看着那人,手上血淋淋的,是我流出来的血。我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说话。」
程仪潇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轻蔑,他从不将我们这些宫人的生死放在眼里。我知道程仪潇想让我说什么,左不过是我昨天夸了他一句,他既恼我,却又想拿我寻开心。
「太子、太子殿下,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我还没一口气吐完就见程仪潇皱了皱眉,我换了口气,赶紧又说:「璞玉浑金,高山景行,绝世超伦,中流击楫,壮志凌云,礼贤下士,两袖清风,风光霁月,实乃云中白鹤,高洁傲岸,让人敬仰。」
我说完整个人险些断了气儿,因着嘴角裂开,硬是忍着疼面不改色地说完。我说完便冲着上头坐着的那一位行了个大礼,他眉眼舒展开了,我知晓我今日也将命保住了。
我虽说是乞丐窝混出来的命,却也不是半字不识,我曾偷偷听过学堂的课,几次三番地都被打了出来,却还是死皮赖脸地贴着墙根儿。
7
程仪潇今日没再动手,似乎颇有兴致,还小酌几杯。程仪潇的心比我的还黑,他将酒浇在我脸上,像是烧了火。
程仪潇翘起了嘴角,随手扔了上品玉做的酒盏,砸中了一个人的脑袋,「滚出去。」
我与一干宫人忙不迭地退了出去,那之后,我似乎成了张公公眼前的红人,有什么吃的和用的,张公公都挑着好的给我送来。我面上堆笑,毫不客气地全收下了,趁着能享福的日子享些福,指不定哪天就归西了。
这几日好些人都开始高看我一眼了,觉得我命大,能活着从程仪潇手底下出来。其实像我这般活着出来的人寥寥无几,我算是一个,却是程仪潇拿来寻开心的,指不定他哪日又恼了,将我抹了脖子也说不准。
我的伤养好后已过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程仪潇都不在东宫。张公公说南方的一个州起了动乱,皇上派太子出兵镇压了。
我想着这老皇帝还真是个没眼力劲的,他儿子这样闹腾也不管管,成天闷在宫里,一闷就是一天。只是程仪潇是七位皇子里最争气的,说起带兵打仗也是人中龙凤,其他的不是病就是废的,我疑心是程仪潇干的,但想了想这事与我无关,我何苦去费心思。
程仪潇的手腕果真狠辣,没听那官员的动乱缘由直接抹了脖子,斩首示众,那人头在城门上挂了整整七日。要不是临走前随从提了一嘴,程仪潇能将这事给忘了。
程仪潇又在殿里动手了,我不知怎的,又被吓得打了声嗝。
程仪潇让人将我拖出来,在他面前蹲下,我看到他繁复的衣袍在我周围铺开,只得抬头看着他。虽说程仪潇为人处事令人不齿,偏生这人又生了一副好模样,我想起十三岁那年在马车上映入眼帘的一双妖冶的狐狸眼,只想「啐」他一口。
「叫什么?」
程仪潇说话也是懒懒散散的,我看他看久了,只觉得程仪潇对什么都是云淡风轻的。
「宁瑶瑶。」
我低声回了话,其实我不知我姓什么,只是认了干娘,干娘姓宁,我也便如此了。
程仪潇让其余人都退下了,偌大的殿内仅留我与程仪潇,空荡荡的,我心里好没着落。
程仪潇倚靠在雕花红木椅上,睨着眼:「说话。」
「太子殿下博洽多闻,博古通今,明见万里,举无遗策……」
自那日之后,程仪潇日日都留下我,让我跪在地上说他的好话,一说就是一个下午。
我跪在地上说得口干舌燥,程仪潇支着腿,吃着新上贡的红葡萄,有时还漫不经心地道一句说重了。从程仪潇口中蹦出来的话是黄澄澄的金子,我不是生在他肚子里,有时听得一愣,还不懂他是何意,便见程仪潇「啧」一声,紧接着一个酒盏扔了过来,在我额角砸出一个血印子。
程仪潇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有时让我夸他长得好,有时又不乐意我那么说,我便只能将程仪潇的内里子夸成一块金镶玉。
每日我从程仪潇的殿里出来膝盖总是青肿,好些宫女不与我说话了,在我面前大气也不敢喘,连张公公也问我是不是太子宠幸我了。
我摇摇头,说太子只是让我夸他,张公公听了又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摸准了太子的喜好,日后是享福的命。
8
我知道宫人为什么都这样想,程仪潇有时也会宠幸宫女,只是事后会让人处理了被宠幸的宫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许是怕留下孽种吧。
张公公将我的差事调到了程仪潇跟前伺候,我塞给了张公公好些银两,可张公公不收我的好,只说让我争气些,给旁人留条活路。我心里有些委屈,我给旁人留了活路,谁又给我留条活路呢。
我开始着手伺候程仪潇的饮食起居,张公公吩咐我万事小心,说太子脾气大,让我多留心些。其实我知道,张公公认为程仪潇对我上心是对我起了念头,其实程仪潇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折磨人。
第一次进了程仪潇的内室,跟在一群宫女后面站着,在程仪潇的内室门前站着。张公公说太子醒了要麻溜地上赶着伺候,不然等太子问起来谁也担待不起。张公公还说咱们这些人都是从半夜开始在门外站着,有时太子寅时醒,就得进去侍奉;有时太子巳时醒,那也不能多说什么。
我从半夜开始等,站了许久腿都麻了半截,到了寅时,里头出了声响。张公公说太子醒了,让我们打起精神来,除非谁不想活了。张公公细声细气地喊了声「太子殿下」,里头没吭声,只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响。张公公让人开了门,弓着腰领着我们进去。
程仪潇倚靠在床榻上,身形颀长,衣襟半敞,支起一条腿,另一条腿随意搭着,眉眼间皆是戾气。
我看着微微一愣神,被张公公拍了下脑袋,让我赶紧的,我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程仪潇洗漱穿戴要十几个人伺候,张公公说我初来乍到的,让我端着盤匜候着。
为程仪潇系玉珩的宫女忽然被程仪潇一脚踹了出去,就倒在我身侧,我闻到她身上扑鼻的香粉,不难闻,许是听了我的事动了歪心思。那宫女泪珠子落了满脸,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说着太子恕罪,头上渗了血。张公公命人将她拉了出去,我别过脸,不想再看。
一时间内室有些凝滞,张公公与我咬耳朵说让我去,没等我回话就将我推了出去。我踉跄几步,低着头,恭敬地跪在程仪潇身前。程仪潇弯下腰低头看我,他的青丝扫过我的脸,有些痒。
「本事不小。」
听着程仪潇的话,我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利索地为程仪潇系好了玉珩。程仪潇的身上是不知名的香,我系着他的玉珩,眼神游离。
那之后,为程仪潇系玉珩便成了我的差事。张公公私底下找过我,说我干活利索,要赏我。我欢欢喜喜地收了张公公的赏,觉得这差事也不难。
9
程仪潇没再让我日日去夸他,也没再同我说过话。张公公觉得我做错了事,失宠了,又将那赏讨了回去,我在夜里将张公公的衣裳全剪烂了。第二日张公公扭着我的耳朵问我是谁干的,我一声不吭,可张公公到底是没打我。
我就这么日日为程仪潇系玉珩,内室之中谁也不说话,可我却总是出汗,我很怕程仪潇。我出了汗掌心就有些黏腻,摸着冰凉的玉珩,我有些心虚地抬头瞧了程仪潇一眼,却发现他在看我,我赶忙低下头,看着程仪潇身上的杏黄四龙纹,我心里一颤。
张公公说这几天要更早些候着,服侍的宫女里头就我一个是新人,我没忍住问了声为什么。张公公眯了眯眼,说每月月初的几天,太子是要早起在清晨练剑的。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程仪潇还真是个怪人。
张公公走在前头,宫女们小碎步跟着,我托着贡盘,上面是程仪潇的云锦鹤氅。
眼前是一片竹林,竹子挺直高耸,青翠欲滴,我从不知东宫还有这样清雅的地方。张公公见我四处瞎看,板着脸敲了我的头,让我注意身份。
竹林里的风格外好闻,吹到脸上湿乎乎的,我是在泥窝子里长大的,见竹子的次数不多。
远处便是程仪潇,被繁复的竹叶遮住了身影,我隐约能看见些衣角和凛凛的剑光。
张公公让我去跟太子说给皇上请安的时辰到了,我推搡着不想去,张公公抡起拂尘就要打在我身上,我灵巧地钻了过去,托着贡盘小碎步走去。
乌黑的青丝高高竖起,程仪潇身着白衫,金丝上绣着层层荡开的祥云,隐隐绰绰有几只白鹤腾空,繁复靡丽。腰上挂着的墨玉随着挥剑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隐约看见腰间别着铜错金银嵌白玉带勾。
我托着贡盘,离着程仪潇远远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可程仪潇似乎是没听见,我犹豫了一瞬,想着还是再等等。
程仪潇的剑法如行云流水,最后他挽了个剑花,我见有竹叶飘落在了他的头顶。程仪潇抽回剑,收鞘,我顿了顿,喊了声「太子殿下」。
程仪潇回眸看我,冲我勾了勾手。我赶紧低头走上前,为程仪潇披上了鹤氅,小声对程仪潇说到了请安的时辰了。程仪潇没理我,我知道他这是听见我的话了,便退到了他身旁,等着吩咐。
程仪潇迈着步子,我跟在身后,盯着程仪潇挺直的背。其实我袖口里有匕首,我随身都带着。
程仪潇停住了脚,我细细询问了一声:「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程仪潇一个箭步冲到我的身前,三两下将我按在了地上,捏着我的手腕,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慌乱之中想到那些宫人的话,竟有些难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闭了眼。
可他没做什么,只是将我藏好的匕首抽了出来。我惊愕地睁大了眼,后又垂眸,到底没再说什么。程仪潇在我头顶笑了两声,将匕首又扔给了我,匕首一个不经意蹭破了我的眼角,险些要瞎了。
「模样俊了些。」
听了程仪潇的话,我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程仪潇却走远了。我摸着我的手腕,上面有一道青紫的痕。
10
可能程仪潇早就认出我了,却一直在戏弄我。
我担惊受怕了几天,生怕程仪潇叫人来抓我。可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为程仪潇系玉珩,程仪潇也不看我,好像竹林里的事是一阵烟,悠悠飘远了。
我觉得程仪潇玩心很重,留我这么个人在宫里,是个祸患,我要是程仪潇,竹林那日就将我给弄死得好。许是程仪潇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只当我是小狗小猫的拿来逗趣。
程仪潇消停了几日,没再动手,我沉了沉心,觉得往后的日子有盼头了。
没过几日,程仪潇劣性犯了,叫了几十个宫女,捎带上我,一齐跪在殿里夸他的好。我许是里头识字多的,说话也多,他听着笑了笑。有几个他听着皱了眉,就抽了剑,他的衣裳上沾了血渍,有的宫女撑不住晕了,让人抬了出去。
宫里灯火初明,我稍稍算了下时辰,亥时了。跪了两个时辰,脚是很酸的,我稍稍挪了下脚,被程仪潇一个眼刀吓了回去,缩着不敢动了。
我听着那些宫女回话,有些昏昏欲睡。昨夜我与其他宫女的住处闹虫子,于是点着蜡烛找了一夜,都是一群十四五的小丫头,怯生生的怕被吓着,后来还是我一个人从铺子底下揪出了虫子,打着哈欠扔到了门外。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殿里就只剩下三个人了,我瞅了瞅程仪潇,他手里的剑没沾新血,许是听着好让人给回去了。
子时了,外头传来了钟声,宫门落锁,到了宵禁的时候了。程仪潇神色恹恹的,我本以为他听烦了会放我们三个走,没想到他就是不松口。
程仪潇还给我的匕首我一直藏在中衣里面,等程仪潇动手收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拼命,要是成了,我也算是这东宫第一个敢跟他对着干的。要是不成,那我也得给他划上几道口子。
「叫什么?」
我听见声音回了神,循声望去,是程仪潇在问我话。我低声回了话,说我叫宁瑶瑶,许是他忘了我的名姓,也许根本没记在心上。程仪潇张口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因为外头出了乱子。
11
就在我回眸看殿外究竟如何时,却见有人穿了一身黑衣冲了进来,他瞥见三个宫女跪在地上,许是没想到还能有人,眸中闪过诧异。
那人手中拿着的刀直直冲着程仪潇去,我心里一喜,程仪潇这个王八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程仪潇烦躁地说又来了,我一愣,原来他对这已是司空见惯了。我心里有些紧张,怕那人杀不了程仪潇,我想帮他。
程仪潇拿起剑与那人过招,他懒懒散散的模样,将那人激怒了。刀光剑影,我看花了眼,身旁的宫女早就挣扎着跑了出去,只剩我一人跪在地上。
程仪潇踩着他常坐的椅子凌空一跃,翻了个身,将那人手里的刀挑落了,我悄声绕到了柱子后面,前面便是那黑衣人。我攥紧手里的匕首,只等程仪潇将剑捅入那人的腹部时,冲上去将匕首刺穿他的经脉。
我小心翼翼地等着,那黑衣人闭上了眼,我猛地冲了出去,程仪潇眼疾手快地扯住我的胳膊,将我绕了个弯,转到他前面去了,还没来得及将匕首刺入程仪潇的脖子,便感到前腹一痛。
我手上一僵,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匕首也拿不准。我诧异地低头,我的前腹上是三根银针,那黑衣人也是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我护在了程仪潇前头,他阴沉地瞪着我,咬舌自尽了。
我手里的匕首早就被程仪潇抽走了,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么忠心?」
眼前一黑,我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12
待我醒来时已过了三日,张公公见我醒了,忙让人去叫太医。我躺在床上,想不清楚到底为何程仪潇没将我杀他的事说出去,他那么聪明,定是能看出来我是做什么的。想不清楚,我干脆闭了眼,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