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诬害

「法院这么晚还在上班?」我用反问来回避问题。

「不不不,通知下午四点就发过来了,只是我刚刚才看到,抱歉哈。」

「没事。」

「你在家里吧?」蒋律师又问。

「你问这个干嘛?」我有些生气。

「不在家吗?」他有些惊讶,「那就……他们的人明天一早就要过来。大家都对你的遭遇十分重视,如果不在家,明早得早点回来才是啊!」

「我会的,六点行吗?」

「行。」

在挂电话前,我想客套的说声谢谢,却被当下的境况给压了下去。

放下手机,我翻了个身,摇醒枕旁的婉容。她睁开那仍挂着两行泪痕的眼睛:「你要走了?」

「不是。」我严肃地说,「我觉得我们必须把后面的事商量明白了。」

「商量什么?」

「诉讼的事。你的诉讼,和我的诉讼。」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仍未睡醒那般。我向她转述蒋律师所说的:

「……反诉审核通过了,明天一早,事情就定死了。」

我清了清嗓子,「我们解开了误会,那两段录音不是你为了栽赃我而伪造的,录音里的男人也不可能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报警吧,撤销所有的诉讼,跟警察说清楚,然后查出那个残害琦琦的男人究竟是——」

婉容坐了起来,我以为她要说话,所以顿了一下。

「婉容,」我下了一会决心,说,「我可以向法院承认虐打菱菱的事实,这样,你就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了。」

她张嘴看我:「不!怎么可以?你的律师不是已经跟法院提出反诉了?那些证据……」

「我说是我伪造的就行。」我握住她的手,「就当那没有打痕的照片是我 P 的,不就行了?」

「那你会被追究责任的。」

「当然。」我呜咽着说,「我是应该被追究责任。我害死了孩子们,我毁了这个家,不是吗?这点惩罚算什么。」我告诉她,我想尽量保护她不受到伤害,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一种救赎,或者说。

「不行。」婉容摇摇头,从床上下来,「我不会让你顶罪的。」

「婉容……」

「这事儿没得商量!」

我杠不过她,只好在心里又多了一层罪恶。我们决定撤销双方的指控,同时把关于「录音里的男人不会是我」的新发现告诉警方。

「这儿需要一个律师。」婉容边说边拿出手机,我们都已经穿好衣服了,坐在靠前的桌旁,「我打给何律师。」

「别。」

「嗯?」

「打给蒋律师。」我掏出我的手机,「我十分不信任那个何笑。」

半个小时后,蒋律师来了。在电话里,我跟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跟前妻旧情复燃,睡在一起这回事,我几乎所有的细节都说了,甚至是汤包馆的盛况……

蒋律师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们一秒,然后便变回「职业精英」的表情,在门口飞快地套起了鞋套。

「地很脏,不用套的。」婉容说。蒋律师愣了一下,又花了整整一倍的时间把鞋套脱掉,然后小心翼翼地踩进来,告诉我们:「我接的案子里,除此之外,唯一一个要让我半夜出门的,是一则违禁药品案。」

「抱歉。」我只得说。

「没事,」他摆摆手,现在,听到他的低音炮,我会有一种舒服的安全感,「所以说,你们的误会化解了,要取消双方的指控。」

「没错。」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蒋律师皱了皱眉:

「还有,你们想报警,让警察找到真正欺负琦琦的人?」

「是的。」婉容顿了顿,狠狠地补充,「一定要找到!」

「不得不说,这比那桩违禁药品案有意义多了,对我来说。」他郑重地说,憋住一个哈欠,「包在我身上。」

「太谢谢您了。」我说。

「没什么,别忘了付我报酬就行。」

蒋律师与我们商量了好久。

最后,还是最初的决定:指控全部撤销,我将重获清白,婉容必须为那张 P 过的假图负责

并不是什么重罪,这是让我唯一感到慰藉的地方……蒋律师答应会帮我们全部办妥,包括法院和警察那边,一条龙服务。

当然,我们终究还是要露面的,律师只是帮我们开开路。

五点钟,蒋全才离开婉容的住所(这是他的全名,蒋全才),随着玄关门砰的一声关合,我靠着门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婉容在发抖。我走过去想要抱她。她轻轻地躲开,问我:「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琦琦想要跟我说的,是……」

「估计就是被人欺负的事。」我分析,「按照那录音里说的意思,可能是……长期的行为?之前琦琦太小,现在终于察觉到不对了,决定说出口?」

「那为什么你一出来,她就不说了?」

「她可能觉得这难以启齿,婉容,她跟你更亲,不是吗?」

有道理。

「长期的行为……」婉容心碎的重复这几个字,「……是哪个畜生!」

「不管是谁,应该是可以长期接触到琦琦的人。比如幼儿园老师什么的,又或者是——」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

「又或者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几乎是用蛮力扒开婉容,冲到那台电脑前——「不是,肯定不是的!」我劝自己,操作电脑的同时,调开手机里的万年历。那名为「玩具球录音证据」的文件夹被埋得很深,我只得再用一次文档搜索引擎……

「刘硕?」婉容迷惑地问,「你想到什么了?」

「天煞的!那个、那个……操!」确认以后,我猛砸那不堪一击的电脑桌,悲愤咒骂。

没错。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那个禽兽。

8

时间回到四年前,身为新晋父母,我们本就沉浸在「双喜临门」的幸福喜悦里,直到在菱菱的身上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菱菱比琦琦胖了一点,就那么真正的一点点,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依稀可辨——有点肉的是姐姐菱菱,瘦一点的则是妹妹……

三个月后,因为一个残酷的理由,我们开始倒着背:有点肉的是「妹妹」,菱菱变成了妹妹,而较瘦的琦琦则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姐姐。

「残酷的理由」,说白了,就是菱菱的脑发育缺陷。

一开始给我们确诊的不是程医生,而是一位中年女人。

她说她也可以给菱菱做康复练习,但「程医生会做得更好」,这是一个诚恳的建议,她也确是如此认为。

我和婉容经过比较,觉得程医生的医龄比较高,再加上那位女医生的慷慨推荐,我们最终选择了前者……

现在想想,若我们当时踏踏实实地在女医生那里治疗……不说往后的成效,现在也没法说了,最起码,在琦琦短暂的一千多天生命里,能少一些阴晦无解的煎熬。

「程医生!」

听到这个结论后,婉容十分震惊,「怎么会!」

「你看看,」我示意她看电脑屏幕,「第二段录音,就是男人发生怪声的那段,它标题后面的——」

「时间?」

「对,时间!」我很高兴婉容能快速跟上节奏,「读一下看看。」

婉容读了。这段录音起始的时间是 2022 年 5 月 14 日,中午 11 点 12 分……读罢,我马上把手机递给她。

界面正显示在 22 年 5 月的万年历上,5 月 14 号是星期六,在意识到这点,和这点背后所代表的,婉容惊呼一声:「那是我们带菱菱去做康复治疗的时候?」

本来,每个周六,我们都会带菱菱去程医生那里做康复治疗。

琦琦也会一块去。

毕竟她这么小,也不好一个人放在家里。

琦琦很乖,一路上从不会给人添什么麻烦。在菱菱于咨询室接受治疗的时候,我们三人会等在咨询室隔壁的休息间。

休息间只有一扇门,和咨询室相连,去那儿只能先经过咨询室,这么设计的初衷,或许是为了不让一些闲杂人等占用宝贵的休息空间吧?

话说回来,琦琦确实有独身一人待在休息间的时候,每次都有——一是我们信任程医生,该死的信任;二是这疗程的缴费着实复杂,我们两个必须捣鼓十几分钟,一楼十四楼来回上下……每当我们去缴费的时候,琦琦就一个人在休息间里等着。

有时候,譬如 5 月 14 号那次,因为是中午,我们还跑到医院对面的食其家去买了点饭,把时间一度拉长。

为什么?因为我们信任程医生。

「我们不该信任他!」我咬牙切齿地说。

婉容捂着脑袋,想了一会:「那琦琦口中的『爸爸』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叫那个姓程的爸爸?」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偏要猜的话,多半是程医生让她这么叫的——琦琦从小就认识他。

毕竟,在她们三个月大的时候,针对菱菱的疗程就开始了……事已至此,并不难想象,每一次,在我和婉容离开的那几十分钟里,程医生都会去骚扰琦琦。

一开始可能是极其友善的套近乎,说出「我是你的第二个爸爸」之类的恶心话。

到后来,等关系被建立起来了,那家伙就开始动手动脚,利用孩童的无知,来满足自己……

「不能告诉任何人哦,否则你妹妹的病就好不了了。」他会不会这么说?我讶异于自己竟然会想出这般龌龊的话来?若程医生真的这么说,我无法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魔鬼存在。

无法相信,但确是合理的、为数不多的解释之一。

「确实,琦琦会带那个玩具球过去……你说他有没有对菱菱也……」婉容惊悚地问我。

我越想越害怕。

「我要杀了他。」我颤抖着声称。

「不要冲动。」

「难道你不想让他死?」我反问。

「我想让他死。报警一样能起到效果。」这时候,婉容出奇地冷静。

我不禁有些气恼:前段时间不断诬告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冷静?

「杀人偿命,即使杀的人罪大恶极。」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以为我不想亲手杀了他?如果他真的,真的是……」

「他肯定是。」我接话。

「那我们报警,现在就报警。」婉容说着,拿起手机。

在拨号等待的时候,她猝然看向我,「你为什么要失手?」这是一句质问。

因为语境的缘故,联系不上前面,我愣是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起码留下一个也行呐!」她把话说完。

是啊。我虚弱地想。

婉容开始跟电话那头的警官说明情况,还没等通话结束,我就兀自走到楼下,蹲在台阶上,看着失焦的一个点。

没有哭,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我前倾的力道再轻一点,琦琦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什么都回不去了。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个老恶魔付出代价。即使这无法改变什么,他必须付出代价。

9

三天后。

「刘先生,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呢。」

「程学林被放了。」在电话里,蒋律师告诉我,以为我还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就是看着他回到医院的,那家伙从车里下来,一脸的若无其事,一脸的漫不经心。

「一开始我就叫你做好准备了。」蒋律师如是说,「证据不足。要知道,录音文件的时间后缀是可以篡改的,就算证实没被篡改过,也只能算是间接证据。」

「我们没有篡改过。」我猛拍方向盘的盘面。

「我知道,但是……」医院后面的建筑工地发出电钻的巨响,我没听清蒋律师说的话,也不是一定要听清楚,那多半是一些我不爱听,又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的阐述。

「……你说是吧?」

「是。」

挂掉电话后,我气短地瘫坐在驾驶座上——证据不足?淦!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家伙没错。

十天前,我给程学林打那通电话,解释「菱菱不去治疗」的原因时,还没开始讲,电话就爆出一阵凌乱的电流声。

我本以为是信号问题,现在想想,更可能的解释是:程学林听到我严肃的语气,要跟他说件事,便以自己的角度,想当然地以为是琦琦坦白了在休息室里发生的事,而我是来找他算账的——他过于惊吓,以至于手一软,手机滑落在地,撞到边边角角,造成了那一连串的电声噪音……

呃!

又坐了一会,我从医院的停车场里出来,徒步往门诊大楼走去。

原来是医院的住院部在施工,整栋楼都在改造。

那动静……我闷闷地想,心脏病人不会是要暴毙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大脑放空,一头扎进了门诊楼的电梯,在拥挤的人堆里摁下了十四楼的按钮。

上到三楼的时候,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回过神来:这是在干什么?去找程学林当面对质吗?去杀了他?

我在五楼下了电梯,跟三个中年妇女一起。

不行!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

暴力看似可以解决问题,实则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妈妈需要我的照顾,婉容也是:她正在被行政拘留,因为在警察面前伪造了证据。好的方面是,蒋律师替我起草的谅解书起到了一定作用……

总而言之,妈妈需要我,婉容可能不一定会需要我,但我希望她能需要我。

我深呼吸,重复多次,从安全楼梯下到一楼,准备离开。

那是一家四口,跟曾经的我们一样。他们从下行的电梯里出来。男人比我的年龄大一些,女人跟婉容长得神似。他们的衣着有些不够讲究,两个孩子却穿得十分漂亮:小男孩被抱在爸爸的怀里,看表情,我就知道他可能会有一些缺陷,跟菱菱一样。

另一个女孩比弟弟大得多,六七岁的样子,帮弟弟拿着病历卡,和一大堆检查单。另一只手牵着妈妈。他们四个一齐朝我这边走来。

后面是缴费窗口。意识到这点后,我给他们让了路。女孩客气地跟我说谢谢,我点头回敬。

「一定行的,只要坚持。」缴费完毕,再次从我身边经过,男人信心满满地对他的老婆说,「程医生说了,只要……」

他们走远了。我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手机响了,蒋律师打来的,我看了一眼来电提醒,没有去接。

五分钟前,那男人浓浓的外地口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一定行的,只要坚持,程医生说了,只要……」

那个小女孩,如果……

可能还有更多受害者。

简直是光想想就教人接受不了的事。

10

那天,在施工声嘈杂的医院停车场里,我庆幸自己没有抡起工地区哪根尖锐的铁棍,跑进楼削掉程学林装满污秽的脑袋。

好像此情此景,一个失去所有又申诉无门的父亲就是会这么做。

但是我没有。

谢天谢地,我没有。

这或许是最干脆和快的方式。

但我要这么做的话,就是要丢下所有仍需要我的人于不顾——譬如我的妈妈,还有婉……

说到婉容。我不知她当下的想法,我觉得我们能为琦琦和菱菱做的,除去把程学林送进监狱,就是力所能及地去「维系」:

维系,维系我们依然是一个家庭的纽带。

是的,我不希望琦琦和菱菱在天上看爸爸妈妈形同陌路的样子。

我不希望和婉容形同陌路,在好不容易解开误解的如今。

我们是幸存者,刚挨过一阵足以教人粉身碎骨的飓风。

但开始诱发飓风的人是我——是我失手酿成了悲剧,为此,我余生注定都要活在黑潮般反复来袭的愧疚当中……

所以综上,不管婉容对此的回应为何,我想我都会选择接受。

程医生是在三周往后才终于付出代价的。

那天晚上,蒋律师打来电话,很激动地通知我——「……程学林被逮捕了!」

「什么时候!」

「就刚刚,一个小时前。」

「是怎么——是不是——」

「对,对!刘先生,你发布的东西奏效了——」他指的是我在微博上发布的那篇长文。梳理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篇真诚的「自白」,向琦琦、菱菱、妈妈和婉容,在网络环境的见证下表述自己的忏悔。

同时,这也是一篇「警示」:揭露程学林白大褂下面真实的肮脏本质。

我希望能有人提供线索,还有历来被他「问诊」过的孩子家长,我要他们谨慎地排除我所忧虑的这种可能。

文章一经发布,就引起了舆论轰动。甚至还被程学林「律师函警告」。

我没有动摇,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够让我动摇了——很多网友也骂我,因为我失手摔死孩子的事实,也因为我这是「主观」和「证据不足」的强行诬陷,散播有损医患信任的言论云云……

还有各种谩骂诋毁,雪上加霜一句接一句,我努力像个大开口的垃圾桶,咽下一切默默消化。

我不会撤文,誓死不会,因为这是我目前惟一能做的。

现在,终于,我的苦熬有了回音——那位向警方报案的朋友,他说自己是一位八岁女孩的父亲,孩子患有和菱菱差不多的疾病,已经在程学林那诊疗三年多。

看到我的自述后,他先是明白了程医生为何突然被撤职不再接诊的原因。

回神过来,又预防万一地询问起女儿……

——「你知道吗,」蒋律师激动地滔滔不绝,「我听说,那孩子开始没敢回答,但表情明显就一副……嗯,最后一问出来,她爸爸马上就报警了……现在程学林已经被……喂,喂,刘先生,还在吗……」

后面我就顾不上跟律师说了——婉容看我在举着手机哭,绕过餐桌过来,略紧张地问我:「谁的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那个,蒋律师说程学林被——」

我话没说完,看着婉容此刻的眼睛,情感激烈地涌上来,干脆就扔掉手机,紧紧地抱住她。

「对不起。」我哭着说。

「对不起。」她像是鹦鹉学舌,说了跟我一样的三个字。

「对不起。」我也学她。然后她再学我。

我们就这样任由对方宣泄,像是都只会这一句中文词组的两个傻子。

那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刻慢慢消散。

(全文完)

作者:塔克风

备案号:YX01PqmjypyYenB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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