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前几天忘记提了,今年联考,据说有人作弊(比如说你弟我就觉得可能性很大啊),所以姐姐可以把你的分数排名,减个 50 名左右。」
我心下了然。
由着爸妈炫耀弟弟突飞猛进的成绩,看他们过年走亲戚时心安理得地接受各种客套赞美。
我没和任何人提这件事,只给江敏回了个「知道了」。
江敏的喜恶从来不屑于遮掩,慕强也慕得直来直去。
自从我几次线下约着刷题,速度比他这个年级前 10 快大概 1 倍后,他就心甘情愿地各种一手资料给我。
说实话,我很缺这些重点高中老师整理出的资料,
也很感激他,私下请他和朋友吃过几次大排档。
篮球队里的男孩女孩们吵闹又活泼,闪亮着眼叫我「姐姐」。
10 多人的队伍,有一个女生,个子挺高,一米七多,但腼腆害羞,我就逗她:「萧甜怎么不吃?减肥?」
「不是。」她认真摇头:「我要减脂增肌,不能吃太多油炸食品,否则体力跟不上男生。」
江敏顺嘴把我递给萧甜的烤串,一口叼了过去,口齿不清「嗷呜」道:
「姐姐你别管她,她晚上回去还要喝牛奶,说是还要长个呢。」
旁边有男生打趣:「女生长那么高干什么,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萧甜被他们说得头越垂越低。
在桌底下绞着手指。
「她想长个子是为了打篮球,为团队贡献一份力量,怎么扯到谈婚论嫁了?」我嗤了声,停下翻动烧烤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了那男生一眼:
「要我看,萧甜比你们自律多了,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绕操场跑 10 圈,你们男生谁做到了?还『嫁不出去』,谁规定男生就得比女生高啦,那得多自卑才要在身高上找心理安慰啊。」
我行事作风有点绵里藏针,从不轻易落人面子。
如果翻脸必是绝杀。
所以,我软着嗓音说完这段话,解了萧甜的围,那些男生也没察觉我在生气,反而嘻嘻哈哈:
「这不是说着玩儿的嘛,我们甜哥什么人!以后傲视群雄。」
只有江敏觉察我情绪不对,敏锐地看了我一眼,岔开话题:
「哎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篮球队训练先缓一缓,专心冲刺吧——大家有心仪高校吗?」
「想去北京呢,大城市就业机会多。」
「诶我想去杭州,那边风景特棒!」
「你们怎么看城市啊?我挑专业,物理 top1 是北大,我想去但可能去不了,中科大也行吧。」
只有萧甜,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后,小声道:「北航。」
她重复道:「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总有一天,我会看到我参与的项目里火箭腾空而起。」
她眼底梦想的星光真美。
「张嘴。」于是我将仅剩的烤菜叶送到她嘴边,作为奖励:「会的,到时候告诉我发射时间,我在电视机前蹲守。」
一旁江敏觍着脸要吃的:「姐姐,我的呢我的呢?我也要!还有,如果姐姐想考大学的话,你会考哪里呀?」
「自己烤。」我将生材料推给他,不假思索地道:「北大吧。」
我做好被嘲笑的准备。
那种虽然不是恶意,但也很扎人的理所应当。
比如「那对你来说太难了」「可以适当放低点儿目标」「脚踏实地些儿」。
从小到大,似乎有太多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江敏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丹凤眼里很是认真:
「这么肯定选北大啊,清华也太惨了吧,痛失状元。」
男生们吹着口哨起哄,我抿着唇笑了声:「承你吉言。」
这本来会是和这群高中生的最后一次聚餐。
因为他们只剩不到三个月就要奔赴考场,
也会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聚餐。
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王旭和他那群狐朋狗友。
王旭明显喝多了,酒壮怂人胆。
何况他脾气本就冲。
遥遥看到我后,径直走了过来,将路边摊「啪嚓」掀翻,
指着我鼻子骂道:
「他妈的你说要照顾你弟,所以不能搬来同居,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大晚上和一群男人出来吃饭??」
烧烤蘸酱洒了我一身,火炭也擦过皮肤,疼得我一个激灵。
还好江敏一把拉住我后退。
「操。你眼瞎?」江敏也染了一身「花红柳绿」,瞬间炸了,指着萧甜说:
「她不是女的?何况我们都是她弟弟同学,她请我们吃饭,让我们多照顾下她弟弟怎么了?犯法吗?」
萧甜被所有目光注视着,有些手足无措,却咬着牙坚定道:
「楠姐除了请我们吃饭,很少出来的……」
王旭明显不信,嘴里国骂阵阵,撸起袖子就冲到我面前。
一个巴掌要扇过来前被四五个男生给死死拉住:
「哎干什么呢大哥?!喝多了想打架?」
「咱可不兴打女人啊!」
「哥你这一身肥肉还想横,去健身房练几年吧……」
高中篮球队的小伙子个个身高体壮,王旭动弹不了,目眦欲裂:「放开老子。」
江敏刚刚下意识地护住我,回过神来后,不可置信地嘀咕了句:
「不是吧?姐姐你男朋友?也太凶残了。要不我们按住他,姐姐你先回去?」
我叹了口气,望了眼马路对面,王旭那群朋友踌躇着走了过来。
「不用。」我低下头用纸巾擦拭衣服。
等他的朋友终于过来,试图拉架后我才缓缓柔声开口:
「王旭。你嫖娼被抓两次,哪来的脸指责我?」
我又转过头,对人堆里一个浓妆艳抹的短裙女孩笑道:「苏琳娜?」
她眼神闪躲地退后了半步。
「天上人间 35 号技师。」
「你最喜欢点的一个妹妹。」
「看样子服务很好么,最近晚上出去吃喝,成天带在身边。怎么也没人和我这个『准嫂子』说一声啊?」
一堆大老爷们噤若寒蝉。
而高中生们没接触过大人的龌龊,面面相觑。
我将擦完污渍的纸巾甩到王旭脸上:
「瓢虫是吧?知道我为什么不搬去和你同居吗——」
「我嫌脏。」
这句话让王旭勃然大怒,他竟然挣脱了束缚,握紧拳头朝我揍来。
情急之下,江敏低骂了声,转过身将我护住,用肩膀挨了这一拳。
而这也预告着今晚这场斗殴,彻底拉开了帷幕。
江敏断了一条腿,可他那晚笑得贼开心,被拉上救护车的时候,抹了抹脸上瘀青血迹,非常豪横地啐道:
「啊呸,人渣。」
深夜的医院被打破了静谧,白灯让人刺目心慌。
第二天,见我担心得快哭出来,江敏摸摸鼻尖道:
「没事啦姐姐,刚刚说梦校的时候我没说吧,其实我想去北大医学部,或者清华协和来着……所以自学过些医学常识,揍他揍得绝对是轻伤,不会被判定成斗殴的,不会蹲局子,也不影响高考。」
我:「……」
我几乎要被这傻小子给气笑了,深呼吸了口气:
「他是死是活和我没关系……我是在担心你,医生说腿折了,高考的时候石膏都摘不掉,会影响……」
「不会啊。」他满不在乎地打断我:「我多聪明多厉害,区区三个月,影响个毛线。倒是那人渣……」
江敏顿了顿:「他叫什么来着?」
「王旭。」
「哦。」江敏冷漠应了声,又舔舔破损的唇角,露出个兴奋期待的笑:
「他要遭殃了。」
王旭之前将人打进过 ICU,选择私了,赔了 50 万。
而江敏,显然不是愿意私下和解的类型。
他父母更是态度强硬,要求将法律程序进行到底。
篮球队其余成员多少挂了彩,他们家里也都没闲着。
萧甜父母当晚将女儿拍的录像,通过自媒体发到网络。
「深夜打人」+「临近高考的高三生」+「骨折」+「人生转折点」这些字眼,瞬间引爆网络。
更是有人扒出,王旭之前差点把人揍死,却轻易逃脱了法律制裁。
义愤填膺的网民们要求严惩王旭,王旭父母一把年纪了,想去求涉事学生网开一面,被气愤至极的父母们指着鼻子骂「怎么管教的儿子」。
这件事儿牵扯多方,闹得很大。
而我身处其中,即使在网络报道里神隐,现实里也逃脱不了干系。
爸爸听说后,甩了我一个巴掌:
「你糊涂啊!王旭要是被判了,你怎么办?!你们还结不结婚了?他要是想把婚房收回去咋整?」
舔舔唇角,嘶,好痛。
「就是!帮弟弟请同学吃饭?」这次妈妈没劝我爸不要打人,反而看仇人一样看我:「天仔在学校朋友缘好着呢,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缓缓起身,抚平起身时产生的裙角褶皱,温和道:
「我不结婚啊。」
爸妈很多年都没听过我明目张胆的反驳了。
印象里,我上一次撕心裂肺的反抗还是中考之后——
听说被改了志愿,我倔强着闹了一天。
然后被揍了三天,没吃没喝,奄奄一息,刚上小学没几年的弟弟在旁边拍着手学舌:
「白眼狼,白眼狼!」
所以,当我说出「不结婚」三个字后,爸妈惊诧地瞪大了眼:
「你再说一遍!」
「我说如果真的结不了婚,那就只能不结婚了,有什么法子呢?放心,房子不会收回去的,之后我想办法过户给弟弟。」我尽力将虚情假意说得情真意切,笑了笑,提起保温盒:「妈妈,我去医院看望一下那位同学了,替王旭搞好关系,说不定人家会愿意撤诉。」
说完,我不顾父母凶狠的目光,推门走进了阳光之下。
来到医院,江敏在病床躺着,左腿绑了石膏,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笔记和错题集。
也不知道遗传谁,他蓬松的棕发带了点自然卷,无精打采的样子有点像没睡醒的狗狗。
一见到我,他眼睛都亮了:「姐姐你来啦!还带了保温桶,是有好吃的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嗯」。
他忽然眯了眯眼,本就凌厉的丹凤眼愈加犀利:「你脸怎么了?谁打你的?!」
「汤没加盐,你想清淡点还是重味点?」我将保温盒放在床头柜,打开,拿出煲好的排骨汤和小半瓶食盐。
「重重重!多加盐,医院食堂淡得嘴里能出一排丹顶鹤。」江敏意识到什么:「……别转移话题。」
我被他逗笑了:「怎么着,还要揍人家一顿不成?是我爸。」
病房里沉默下来,江敏不说话了,闷着头喝着汤。
我到洗手间清洗餐具,水声潺潺,抬起头照镜子,乌黑的发丝遮住了脸颊。
拂开,白皙的肌肤上一片触目惊心。
我爸那一巴掌甩得毫不留情,现在嘴里还有血沫残余。
刺鼻的消毒水味萦绕,黯淡灯光照得洗手间阴沉,也衬得镜子里的我难得神情阴郁。
快了。
我啪嚓一下关了哗哗水流。
快了,还有两个月。
江敏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
他父母通情达理,没有迁怒我,可我还是很愧疚,
本来的计划里不存在这出闹剧。
江敏也不需要杵着拐杖、打着石膏,单脚一蹦一蹦地度过高三最后时光。
所以他住院那段时间,我会煲各种烫送给他。
然后丢一套试卷,我俩同时开始做,比速度和正确率。
「……姐姐你做慢点。」江敏瞥到我已经在写最后一题的手:「留点活路给我吧……」
我没听见他说话,只专注在复杂的代数运算上,终于解出来后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你刚说话了?」
江敏无语地移开目光,开始间歇性摆烂:「啊,我好累,我要姐姐……」
他及时顿住,继而道:「我要姐姐给我买奶茶。」
我:「……」
我掏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想喝什么自己点。」
江敏心满意足地点完一杯芝士奶茶,退出 App,却忽然顿住。
他盯着我的手机桌面背景看了片刻,眨眨眼:「姐姐,这人长得好帅啊,是明星吗?」
「嗯对。」我面不改色地扯谎。
将手机抽过来,息屏。
隔绝了那张沈霖的照片——
照片里,他身穿学士服,抱着黑色狸花猫,侧身站在北大的西校门前,身影颀长。
夕阳眷恋地吻上他眉前细碎黑发,衬得面容俊朗,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姐姐骗人。」江敏一瞬不瞬地看我:「一二线明星我有印象,对不上号,没人长这样,三线以下也不可能穿学士服去北大蹭照片,北影和中戏离北大都不算近呢。姐姐,这是你想考北大的原因吗?」
他缓缓坐直了身:「……这该不会是你暗恋的人吧?」
……这小孩真是。
明明特别会看眼色,机灵得不像十七岁少年。
但现在却像嗅到了腥味的猫,非得逮着问个水落石出,否则不肯罢休。
「不算。」我敷衍道。
江敏倔强地还要追问:「那算什么?」
我斟酌道:「……星星吧。你们也是我的星星。」
启明星,前进路,
指引我朝着命定的归途前进。
哪怕身处泥沼,也想仰望的那些星。
网上的舆论让政府机构不得不严肃对待。
最终王旭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
案件判下来的那天是 6 月 1 日。
高中生们都抓紧时间冲刺上课,哪怕是江敏,也拖着个断腿「身残志坚」地回到学校调整状态。
除了我,和搭班老师调了几节课得以到场,没有相关当事人出席。
我静静听完整场审判,未置一词,掏出语文诗歌汇集的小本子,垂着眼默声复习。
在判决结束后,忽然有个身影冲到我面前,她哭得肝肠寸断,恶狠狠地道:「都是你!都是你——我儿子才会这么惨!你这个害人精,狐狸精!」
我掏出纸巾,很温和地给王婶擦了下泪水,她撇过头「啐」道:「你怎么不去死啊?!」
「伯母,你冷静一点。案子还要二审,当庭闹起来,留给法官印象不好。」我压低声道:「至于为什么王旭这么惨——人是他打的,以前私下和解也是他那群『朋友』,在人家门口涂红色油漆、泼狗血,堵着人孙女上下学威胁的,而那位老伯两年后就因为肋骨旧伤,一命呜呼也是真的。欺软多容易,现在碰到硬骨头不好啃了,自然会遭殃。天道好轮回,你说王旭为什么会这么惨?」
「自然是他活该啊。」说着,我将纸巾塞进王婶手里,叹道:「擦擦眼泪吧,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王婶还要闹,扯着我不让我走,尖利的指甲刺破了我的皮肤。
我侧过头,用目光指了指守在不远处的警卫:「您确定想打起来?」
「你这个贱人!贱人!不得好死——」王婶愤恨地瞪着我,像是下定了决心,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小刀,一抬掌就朝我刺来。
我:「!」
我下意识伸手格挡,被力道震得退后半步,跌坐在地。
警卫们也察觉到不对劲,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拉开王婶,其中一个关切地蹲下来焦急道:「姑娘你没事儿吧?」
我惊出一身冷汗,后怕地摇摇头,摊开手掌,冷静下来后还有闲心笑出声:「没事,文殊菩萨保佑。」
手心里躺着一本厚厚的「高中语文必背诗歌全集」小册,一把锋利的小刀寒光森冷,横贯了大半本册子,却因为纸张粗糙的摩擦力,止步不前,没能戳到我的皮肤。
……知识就是力量。
诚不我欺。
王婶也因为故意伤人被审讯羁押,我拒绝调解。
听到消息后,爸妈非但没有关心我是否受伤,反而怪我惹怒了王伯一家人。
高考前一晚,妈妈怕打扰到弟弟,压着嗓音训我:
「本来好好一件婚事被搞成了个笑话,你说,你非得大晚上和一群高中生出去干什么?还被王旭撞见,丢不丢人?!」
我被她的逻辑搞得想笑。
为什么大晚上出去?因为白天我要上班,而且高中生们晚上下了自习才有自由时间。
更何况,王旭晚上在外面吃喝嫖赌撞见我,不斥责「他大晚上出去干什么」,反而追究我「丢人」?
偏心偏到大西洋了吧?
「这下好了,婚结不成了,名声也臭了,看以后谁还敢娶你!」妈妈还在絮絮叨叨:「要是一辈子都待在家里,那要累死我和你爸……」
我打断她:「放心好了妈妈,我以后绝对不会拖累家里的。明天我还要去监考,你也要送天天去考场,早点睡吧。」
我握住她的手,像是安抚:
「王家靠不住的,上次王婶还说你和爸收了礼没点回礼,太没礼貌了——你看,她既然敢捅我,说不定脾气上来了还会拿着刀子砍你和爸,那得多危险啊?别想着靠这种亲家,不如多花心思在我弟身上,他以后可是得光宗耀祖的呢。」
我在故意混淆概念。
生活里婆媳两家的鸡毛蒜皮和将她儿子送进监狱的深仇大恨,不能等同视之。
但我妈明显被我绕进去了,犹豫片刻:「……好,我去给天天削点水果。」
一提到我弟,她眉目就瞬间柔和下来,甚至还柔和地拍了拍我的手:「你也早点休息。」
这一瞬间,我心里千回百转,莫名想给她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我问道:「妈,你觉得天天能考多少分呀?」
「600 肯定是有的,上次摸底考试他 600 多呢,冲一冲说不定 650 朝上。」
「那我呢?」
「什么?」
我说:「如果我也上了高中,你觉得我当年能考多少分?」
妈妈反应过来我说什么后,像听了个笑话,「哈」了一声:
「囡囡你?别逗了。女孩子到了高中成绩就会下滑的,头脑没男生好,像什么数学物理啊,转不过弯——最多 500 吧,都不一定考得上好大学。」
「这样啊……」我稍微歪了歪头,柔顺的发如瀑布般从肩上倾斜,遮住我低敛的眼,指尖抚摸着桌上磨砂塑料文件袋,里面是我的准考证,我轻而又轻地说了声:
「我知道了。」
再次参加高考的事儿,我没告诉任何人。
爸妈和弟弟以为我去参加监考,小学同事以为我请假照顾弟弟。
我蹬了个共享单车来到考场,没遇到一个熟人,非常自在——
高考考场是我的初中十四中,地理位置有点偏僻,为了方便学子考试,这里安排的考位不多,也不知怎么,我抽签抽到了这边,而且……
考场竟然还和我初中教室一栋楼。
想当年,学校校霸喜欢欺负人,将年级前十的书包从这栋楼挨个扔下,资料试卷飞得到处都是。
有人去告老师,有人投诉父母,我没有。
我等不及校方给他无关痛痒的处罚,默不作声走到楼下捡起落到垃圾堆的书,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抽他脸。
把他抽蒙之后,在他脸上写了 7 个「王八蛋」,踩着凳子威胁他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一个书包一个耳光一个『王八蛋』。」
周围鸦雀无声。半晌之后,有人鼓掌。
我回过头一看,是个清俊男生,靠着五班的门——那是沈霖。
真怀念。
时隔 10 年再次回到这里,楼下散发恶臭的垃圾堆不见了,过道教室翻新重造,添上了智慧课堂这些电子设备。
只有教学楼前那棵青松,苍翠依旧。
我座位在窗边,落座,看了眼外面随风摇曳的青松,就将透明袋装着的准考证放在桌上,脑海里过了最后一遍阅读理解答题模版,飞速想了下议论文的 3 步骤——
就跟随铃声提笔答题。
语文,数学,英语……
选的物理,生物,化学……
许是年纪比正常高考生大个七八岁,我心态好得出奇。
没有紧张,没有心跳加速,专注在考卷的每一题上。
时间仿佛都变慢了,变成了夏天暖煦的风穿叶拂林而过,在吹过我的脸颊。
串起这 10 年以来的所有过往。
有失意痛哭,有放纵堕落 3 天不去上课,也有将破碎的自己拼凑,咬牙和着血泪在烈焰里重塑。
考试结束,我合笔,走出学校,看到有焦急探头的父母,有的母亲为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好彩头,穿着旗袍,脚踏马丁靴,怀里还抱着束花。
我没有等待我的父母。
我没有簇拥的鲜花。
但我想我离星星们,又近了一点。
6 月 23 日放榜前一天,是个周四。
我刚上完一节语文,几个小萝卜头缠着我问问题,一路追到办公室。
我拿起桌上的糖果投喂他们:「一人一颗,不准抢哦。」
这时,办公室有老师问道:「哎刘老师,明天分数就出来啦,你弟弟估分多少?」
我愣了愣,想起刘天因为撒谎而闪躲的眼:「……他说有 600 多。」
「600 多?那重本肯定是稳啦!」
我只是笑。
当天晚上,清华招生办打来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爸爸:「啊?对对对,我是刘同学家长,请问您是?」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爆炸消息,招呼妈妈过去,哆嗦着手打开免提。
只听见联系人说道:
「是这样的,我们通过多方渠道提前了解到,刘同学高考分数 683 分,全省 18 名,清华这边想知道刘同学意向,比如喜欢什么专业啦,有什么兴趣爱好啦,清华社团非常丰富的,能满足她所有发展。招生办的老师明天会过去,尽力为你的专业择取出谋划策……」
爸爸颤着声喃喃:「考得这么好吗?」
妈妈也一把捂住胸口,双手合十连连道:「谢天谢地谢谢列祖列宗。」
只有弟弟,目光茫然,唇齿嗡动,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好好好,我让刘天接电话。」爸爸赶紧说道,将手机递给弟弟。
我走到房间门口,端着杯水斜靠门框,感受父母的欢天喜地。
弟弟则是完全吓傻了,惊慌失措地讷讷:「……您、您好。」
「咦?」联系人有点惊讶:「男生?打错了吗……请问是刘楠同学吗?哦不好意思,您家还有别的考生吧?」
欢天喜地的气氛陡然破裂。
空气像是注入了凝胶,定格住父亲僵硬的笑脸、母亲不敢置信的眼神和弟弟没来得及收回的震惊。
一家三口齐齐抬头,用如出一辙的目光看向我。
「你……你怎么敢的?」爸爸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指责我瞒着所有人参加高考:「你不是说你监考去了吗?!」
电话那头联系人还在说:「喂喂?还有人吗?您好,我这边听不清,是信号不好……」
弟弟却再接受不了,狠狠挂断了电话,从沙发上跳起来嚷道:「对啊,你骗人!」
「考着玩玩,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我将杯子里水喝干净,直起身,走到客厅柜台的水壶前想要续水:「这不是当年没考过,总存着妄念么。」
妈妈气得胸口起伏,声音直颤:「你想走?翅膀长硬了想飞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明天就把户口迁回来,把房子过给你弟弟,听到没有?」
「神经病。」
「你说什么?」妈妈的脸,狰狞得像是鬼怪。
我说神经病啊。
我曾经以为他们是正常人,而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才遭到这样区别地对待。
为此,我尽力乖巧,温柔听话,从小就自己洗衣吃饭,照顾弟弟,在爸妈出去打牌的时候包揽所有家务,努力学习,考试从没出过年级前 10。
我以为我能换来公平的对待,至少在学业上——
可后来我发现不是的。
他们还是会冷漠狠心地待你,甚至打压你逐渐显露的锋芒。
我花了五年时间去接受,我生在一个畸形的泥潭里。
再用五年时间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还可以去咬牙拼一把。
你还可以把你被折断的枝丫包扎续上,再开出鲜艳的花。
「你你你——」妈妈嚎啕着嗓子哭出来:「平心而论,我和你爸爸是掏心挖肺对你,还让你住在家里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你就这样报答的?你个白眼狼。你说话啊!你怎么不吭声?!是不是心虚了?!」
爸爸在一旁沉默,我便对他笑了笑:
「爸,没人规定必须是儿子才可以光宗耀祖。
「有几年我过得很痛苦。我一直在想是什么造就了这种『重男轻女』,后来我想明白了。
「数千年的农耕社会和框架制度,男性凭借绝对的力量优势获得更多从事社会生产的机会,而女性在『低人一等』的束缚里度过余生。
「合情合理,合乎社会局势。但随着科技发展,沉重的体力劳动逐渐被机器取代,转向脑力产出——我不认为,女性还有胜任不了的职位。
「或许实在有体力差距,会比男性付出更多的时间和汗水,但我们愿意付出这些成本。
「至少得给我们这个同台竞技的机会吧?」
我妈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过来推搡我:「你闭嘴!女孩子家家的,想啥呢?」
倒是爸爸和弟弟,越发沉默。
我走到房间,推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今晚我去酒店住一晚,大家都冷静冷静,天天考试成绩出来了我再回来庆祝。」
这是我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这天,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漫天的星辰之下,越走越快,最后放肆奔跑在寂静的马路上。
风撩起我的长发,眼泪和笑声里——
这一刻,我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我没有再回那个家。
踏出去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想回去。
我不知道北大招生办有没有给家里打电话。
但这天晚上,沈霖给我打了个电话。
「最近怎么样?」他嗓音依旧磁性清润。
我无家可归,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天上的启明星道:「挺好的,刚离家出走。」
他低笑起来:「恭喜。」
「……恭喜什么?离家出走吗?」我失笑:「迟到 10 多年的叛逆期?」
「不是。」沈霖正色道:「问了招生办的学弟,他说,你在名单之列,估计晚上会联系你。恭喜你,如愿以偿。」
我声音非常平静:「谢谢,但你喜讯报晚了,人家清华比你积极,还说由着我挑专业。」
沈霖:「……」
沈霖:「北大也可以。」
「省 18,不能吧?我还想去读北大光华,以后年入百万呢,可能吗?说正经的,一直想去工科,最近稍微查了查,清华机械和材料更强些。所以第一志愿肯定先填那边。」
沈霖:「我还是觉得北大好。」
我吹了声口哨:「哪里好?说来听听。」
沈霖仿佛在用最后的倔强劝我:「北大食堂更好吃,冬天有半免费的溜冰场。」
「半免费?」
「凭校园卡半价。」
我:「……」
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沈霖也笑,声音温润清和。
笑完后,他轻而又轻地道:
「楠楠,愿你以后,前程无风尘,极目皆平川。」
刘天考得比我想象得还烂。
尝到作弊的甜头后,他彻底荒芜了学业,最终高考 371 分。
说来好笑,371 分,是我当时第一次试着做 6 科模拟题时得到的分数。
也就是说,他这 3 年相当于我囫囵吞枣学的一个月。
爸妈估计觉得丢脸,没有大张旗鼓告诉任何人,小心翼翼张罗着,准备给弟弟复读。
而学校期末考试后,一群小萝卜头围了过来,叽叽喳喳:
「老师,余老师说你下个学期就不来啦,是要去带别的班了嘛……」
有个穿花蝴蝶裙的女孩直接哇哇大哭:
「呜呜呜,老师说话不算话是小狗,一年级的时候你说过要带我们 6 年的……」
我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根棒棒糖,剥开糖纸,塞到她嘴里,笑眯眯道:「甜不甜?」
女孩打着哭嗝:「甜……」
见她哭声渐小,我才温和着嗓音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要去外地进修啦,也是和你们一样上学哦。」
「老师也要上学吗?」
「当然,学无止境,人的一生永远不能停下汲取知识的步伐。」我吓唬他们:「否则会变成大笨蛋,被大灰狼吃掉。」
有比较早熟的小朋友无语:「老师又在驴我们,哄 3 岁小孩呢。」
「哎呀忘记了,你们 10 岁了呀!」我摸摸他脑袋,正色道:「前半句是真的,老师要去向前奔跑了,所以要离开一段时间。」
「那老师以后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想了想:「会以另外的形式回来。」
琪雅高中今年整体发挥也不错。
引起舆论浪潮的小崽子们,没被繁杂的信息影响,几乎都拿到了梦校录取。
江敏报了北大医学部,萧甜超常发挥,去了中科院大学,据说有不少和北航合作的项目。
当时说杭州环境好、气候宜居的男生,去了浙江大学。
想学物理的男生,真的去了中科大,还把女朋友也拐到了合肥。
暑假里我和他们聚餐撸串,江敏坐在轮椅上,晃着拐杖,指挥小弟推他冲锋陷阵。
推到我面前时,少年瞪大了眼:「姐姐你又骗我!不是说想去北大吗?」
「?」我反应过来:「当时不清楚专业强弱,倒是你,怎么不去协和,那边规培方案好像更好。」
江敏:「………………」
萧甜在一旁捂着嘴偷笑,我不明所以,只好低下头翻着烧烤。
又想到了什么,我对江敏道:「哦对,我把北大的一个学长推给你,也是琪雅的,可以多向他了解一下大学情况,早做准备。」
「好好好。」江敏心不在焉地应了,又心不在焉地加了沈霖微信。
不知过了多久,好友通过的声音响起。
江敏拿起手机,指尖滑动,估计在发消息,过了会儿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古怪:
「姐姐,这位学长算起来是不是和你一届的?就是如果你正常高考的话。」
「对。初中同学。」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我头也不抬:「说不定琪雅高中的光荣榜上有他。」
江敏:「…………哦。」
不知是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