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震惊世界的雅安第五次超强地震。山峰像被巨手揉皱又抻展,道路如面条一样扭曲起来,两辆卡车侧滑滚入山谷,眨眼间就变成赤褐色山峡中的两个小绿点。汽油桶一般大小的石块从头顶滚落,老杨抓住方向盘猛然向右打,避过一块大石头,车子煞停在路边。他回头一看,后方的山脉正开始大面积滑坡,公路正大口大口被落石吞噬。
「妈的,全体前进,不能停下!」他立刻发布指令,「油门给我踩到底!」
长达三公里的车队沿着破碎的公路向前挺进,这时无线电传来 4 号车的报告:「车辆被落石击中,发动机损坏无法继续前进,请指示!」
老杨马上推开车门,不顾三十公里的时速直接跳下越野车,打了个滚向车队后面奔跑。这时外侧路基已经被击垮,双车道的道路只剩下一侧可以勉强通行,让过三辆车,他看到 4 号车斜斜停在路上,车头冲着山壁,机器盖底下滚滚冒出浓烟。驾驶员是个入伍一年的年轻士兵,他从破裂的玻璃窗后面探出头来喊:「团长,现在该怎么办?我动不了,后面的车就过不去!现在没法错车!」
「3 号车过来拉!」杨亨通叫着。
「不行,刚才收到冲击,我的后轮全爆了,右前轮毂也卡死在排水沟里了!」驾驶员喊。
老杨抓狂地原地转了三个圈。远处的公路正大面积坠入山谷,他没时间了。这时候,驾驶员忽然解开安全带,往车厢里面钻去:「对了团长,我想到一个办法,你让车队继续前进,我马上就把车挪开!」
「你……」老杨愣在那里,看新兵消失在车篷里面。几秒钟后,嘎嘎的钢缆摩擦声传来,老杨很快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你等一下!」他冲过去抓着车篷嚷着,「别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军绿色车篷的缝隙里露出新兵的脸:「我很害怕,团长。不过只能这么做了……要是换成你呢?」
缆绳被松开,绑在后车厢里的货物开始沿着倾斜的车体向外滑动。重达四十吨的重型机床导轨慢慢滑出卡车,加速向下坠去,纠缠的钢缆将卡车猛然一拽,「哐当!」车头跃出排水沟,前轮在地面留下两道乌痕,4 号车被重物拉下了山崖,翻滚着消失在乱石当中。
杨亨通的右手悬在空气里,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抓住。他记得自己当时喊了一声「跳」,然后伸出手想要拉那新兵一把。可一秒钟后车子坠落带起的劲风就把他掀翻在地,石块在周围蹦跳,眼前一亮,道路出现在眼前。
「给老子前进!」用劲全身力气喊着,老杨跌跌撞撞跑向越野车。绿色的长龙再次启动,在混乱的天地间向前挺进。
后来老杨保住了四十辆运输卡车,保住了六十名士兵的姓名和价值三千万元的战略物资。
但他失去了名叫戴春光的新兵蛋子。
戴明媚(3)
不知为何,戴明媚觉得应该对小喇嘛负起责任。她长久地瞧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捡来的湿漉漉小狗,一个慢性子的亲密朋友,一位久未谋面的陌生爱人。她能感觉到他的戒备和抗拒,可就像孩子咬痛乳头一样,这更激发起她的母性。
「小喇嘛,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亮啊。你明明瞎得连我的脸都看不见。」清晨戴明媚从睡袋里钻出来,看到仁青站在那儿,昂头望着太阳。她撩开几缕乱发,打着呵欠说。
小喇嘛回头看看她,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一座军绿色帆布搭起的临时帐篷,能容纳五十人的大帐篷空荡荡的,凌晨熄灭的炉子上有半壶尚未冷却的水。大部队已经追随甘丹寺远去,磕长头的人们沿 109 国道拉长成一道细线,仁青依旧专注地磕着头,他能依靠太阳的位置判断方向,准确地向布达拉宫的方向顶礼膜拜。
用热水捏好糌粑,煮一壶砖茶,简单早餐过后,悠长的一天开始了。
「吧嗒。」护手板与路面接触发出清脆响声,藏族少年用身体慢慢丈量柏油路面,在晨风中呵出团团白烟。
戴明媚背着登山包走在旁边,偶尔用老旧的理光 FF-9D 胶片机拍张照片。她只有相机里的一盒 135 胶卷,那是旧货店老板送给她的,「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可是高档货。」那老板说,「傻瓜机里的贵族。你挺有品位,姑娘,搞摄影的还是搞收藏的?」
「旅游拍照的。送我点胶卷,不然没地方买啊。」戴明媚说,「还有,胶卷到哪儿冲洗呢?」
「没地儿冲了,找玩摄影的人吧,家里有暗室的那种。」老板眨眨眼睛,「要不再买台底片扫描仪?」
戴明媚不会用这种胶片机,她连手机的拍照功能都用不好。领到弟弟的骨灰以后,她把所有电子设备都丢进了垃圾桶,液晶屏幕的光让她感到恐惧,有一段时间,她睁开眼就看到空中交织着密密麻麻电磁波组成的网,线的这端是生活,那端是死亡。心理医生给她开了六种药,嘱咐她按时吃药,多运动,吃饱一点,没事的时候听听相声看看话剧。戴明媚在家里呆了一个礼拜,把药片冲进马桶,将房子钥匙交给邻居阿姨,背上包离开了家。
她想买张随便到哪里去的火车票,可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西藏专列的硬卧上面。火车的终点是弟弟死去的地方,她躲在车厢连接处缩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后来列车员查票的时候把她拎回卧铺车厢,「哪儿不舒服?还没上高原就这副模样,早点下车吧姑娘。」
胖乎乎的列车员给她倒杯热水:「明天车厢要开始加压,下车就是上千米海拔啦。」
她哆嗦半天,憋出一句话:「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她鼓捣了几分钟才按下快门。咔哒一声,小小的屏幕上显示「2」,列车员的模样被刻印在胶卷中。对焦准了没?曝光合不合适?对方有没有眯眼睛?戴明媚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张照片上会有一行日期:2019 年 12 月 31 日。
这台理光机的日期最多能调到 2019 年。从此她拍的每张照片都定格在 2019 年,时光在胶片上停滞了,像弟弟的年纪一样,永不会再增长。
「咔哒。」
她给小喇嘛拍了一张特写,相机上的数字跳为「38」。
进藏一年来她没拍完一卷胶片,旧货店老板说一般每盒胶卷只能拍 36 张,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可以永无止境地拍下去,理光机迟迟没有响起卷片声。
一群乌鸦忽然飞起,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地震了。几辆车子栽在路基下面,电线杆轰隆隆倾倒下来,电线在地面弹跳,冒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戴明媚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眼前的混乱,也不叫,也不逃。
一只手从后面用力拽她的衣领。
「咚!」一株被卡车撞倒的杨树砸在柏油路面,沥青颗粒像子弹一样飞溅,戴明媚滚了两滚,一脸迷茫地坐起来,摸摸脸,看到手上有血。小喇嘛倒在一旁,抓着她的衣服破口大骂,黑黝黝的脸涨得通红。
「哎呀。」这时戴明媚才叫了一声,捡起理光相机拍打灰尘,「都摔凹了。镜头没碎吧……」
小喇嘛摇摇晃晃站起来,伸手摸她的脸,这时戴明媚才感到脸上有点疼。「我没事儿。」她说,感觉脸颊像涂了胶水,木木的不受自己控制,「是地震了吗?是地震了吧。你可别乱跑,你看不见!」
小喇嘛着急地摁住她,从藏袍里摸出一条手绢胡乱缠在她脸上。戴明媚见过这条红色绣花的手绢,几天前她让小喇嘛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可电话响了很久,一直没有接通。小喇嘛把手机还给她,说了声「谢谢」,转过身去沉默了一会儿。戴明媚看他用力攥着这条手绢,知道这肯定是情人或者母亲的临行赠礼。
手绢蒙在脸上,日光变成一片晕红。
「我没事没事,弄上血就洗不掉了。」戴明媚说,可她的双手被小喇嘛的手攥住了,她不知道他的力气原来这么大。
动荡逐渐平息,声音回到世界,有人在呻吟,有车子在熊熊燃烧。
「好了……戴明媚。」小喇嘛用生硬的汉语说。
沈清平(7)
日喀则地区距离震中较远,震感不算强烈。各单位损伤报告汇总在大屏幕上,丁国旗和沈清平却无暇细看,他们确认了几座迁移途中的名寺未受结构性损伤之后,迅速把画面切回现场。
扎什伦布寺的搬迁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作为后藏地区的第一大寺,黄教的吉祥须弥山,这座寺庙对藏传佛教的意义非同小可,更重要的一点,它是藏区十二世活佛的寝宫。
国家领导人在指挥台亲自坐镇,国喜委主任、国务院总理谢康在扎什伦布寺正门前做最后动员。王晓院士领导的工程技术人员已做好周密准备,随时可以进行建筑物的地基爆破举升,可这时候,一个大问题出现了。
「活佛拒绝离开扎什伦布寺?」
沈清平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失手碰洒了一杯热茶。
全寺僧人本已撤离寺庙,可仿佛收到什么指令,他们重新进入现场,围绕着寺庙 3 公里长的红色宫墙念经行走。活佛坐在措钦大殿前的讲经场中央,周围环坐着九名头戴黄色僧帽的大喇嘛。庙门从内侧紧缩,几名工程兵手持破拆工具待命,但总理禁止他们强行打开大门,因为那金漆彩绘的大门本身就是件珍贵的文物。
「爆破就要开始了。」谢康从旁边人手中接过扩音器,说:「大师,我非常理解你对扎什伦布寺的感情,可留在里面会非常危险。根据事先达成的协议,无论任何情况下,工程都应在指定时间启动……来吧,我们可以在直升机上观看,我们会保护好寺庙的,我以国家的名义保证。」
活佛的话音传来,空阔讲经场的混响使他的声音清晰明亮:「总理,计划可以启动,我不会走的,这是对扎什伦布白吉德钦曲唐结勒南巴杰瓦林的交代,对全藏百万信众的交代。」
谢康说:「你知道我们会用空气凝胶封闭整个寺庙,人没法在这种情况下生存的。」
活佛回答:「逆顺都是道,病也是道,死也是道。生死次地,幻化佛身,这是观见本尊的瑜伽之道啊。」
这时指挥所里国家主席站了起来:「做应急预案,快!」
沈清平在笔记本上快速敲打起来,口中默念:「强巴佛殿,这是扎什伦布最大的独栋建筑物,如果对门窗进行密封作业的话可以保证……四千立方米的生存空间……人的新风量是每小时三十立方米,十个人能坚持十几个小时……」他转过头喊了一声:「气凝胶球体开孔的效率告诉我!」
「凝胶体成型之后,打孔会造成分散介质的空间网状结构受损。」技术员说,「可以用涡扇钻头,采取边打孔、边补强的方式钻进去,从外围打到中央建筑可能需要五到六个小时吧。」
「很好!」沈清平打完几行字,把电脑屏幕转过去:「丁部,你看这样行不行。」
丁国旗快速浏览方案,皱起眉头:「使用金属胶带密封建筑物?万一密封不严,气凝胶挤进屋子里面的话……」
「加压!」站在背后的王晓院士提醒道:「用压缩空气罐从内部给建筑物加压,缝隙处的正压会把凝胶吹出去。不过这样做有个问题,强巴佛殿没有被气凝胶固定,在运输途中有结构损坏甚至坍塌的危险。」
沈清平问:「最快速度做内部加固的话,能提高多少抗震性能?」
王晓看了一眼时钟,「这么短时间,最多立起七八根支撑杆,勉强做出三角结构,概率我不敢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
丁国旗站了起来,抓起无线电:「后勤组准备食物和水,工程组听王晓院士指挥,方案已经发到你们的终端,抓紧时间,动起来!」
「除了工程人员之外,其他人疏散!」沈清平追加了一句。
这时他看到不知何时国家主席已走出指挥所,来到扎什伦布寺门前,从总理手中接过扩音器,朗声说:「我们乘的是同一艘船,大师。只要我们同心协力,船就不会沉,船不沉,人活着,信仰就在,对不对?」
活佛答道:「正是。」
「船离港前,补充点粮食吧,海还大着呢。」主席笑着说。
一分钟后,扎什伦布寺的正门缓缓开启。
「进去,按计划来!」丁国旗立刻发出指令。身穿橙色工作服的技术员与身穿绿色迷彩服的工程兵背着器械涌进寺庙,隔着人群,活佛的眼光穿过五色风马悠悠望向庙门外。一名工程师小跑过来鞠躬说:「请您转移到强巴佛殿中去,我们会尽力保证佛殿的安全……」
「这也是修行。」活佛自言自语,站起来,带着九名大喇嘛走向寺庙深处。宫墙外的僧人开始撤离,融入封锁线外围观的人群,无数人的目光注视着尼色日山山脚下的巍巍大庙。
谢康伸手扶住主席,这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力喘息着,3950 米的海拔使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几句对话几乎耗去了全部力气。
「一座山接一座山。」他艰难地说,「爬不完的山啊,老谢。」
仁青(6)
那汉族女人在地震中受了伤,脸上留下三道深深的伤口,差一点就坏了眼睛。仁青看不清伤痕,只知道给女人绑上手绢的时候,手指感到热乎乎的血和颤巍巍的皮肉,他以为她要死了,因为从前曲塔村有个身体强壮的阿库,拣牛粪的时候跌了一跤,额头被铲子划破,三天后就死了。
不过后来医务兵来了,包扎伤口以后说:「运气真好,没打到眼睛,我尽量把碎沥青渣子挑出来了,可能还有一点碎的在里面,你要注意检查伤口,定期换药,如果一直很疼的话说明有异物残留,那就要到大医院去做手术清理。我们军的野战医院在前面三十公里的地方,你们可以搭车过去,今天伤患太多,救护车坐满了。」
仁青问:「她不会死吧。」
医务兵用藏语答道:「不会的,我开了很多抗生素,现在又是冬天,伤口不感染就没事。」
戴明媚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满脸缠着纱布,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喇嘛,咱们继续往前吧,到医院我就做个手术。还好你看不见,不然不得笑话我这幅丑样子?」
仁青装作没听懂。这么多天下来,他已经渐渐能听懂许多汉话了,可他仍然不怎么应答。他给村里打过电话,没人接,他打大旺杰的电话,也没人接。他找不到伙伴和阿爸阿妈了,一想到这一点,仁青就觉得心头慌慌的。只有磕头的时候,他才觉得心中一片平静,布宫和大昭寺在前面等着,阿爸阿妈的牙齿在怀中藏着,菩萨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吧,他,仁青多吉,还有许多个头要磕,还有许多路要走。
女人喜欢跟他聊天。那一天,直贡梯寺从后面追了上来,戴明媚掏出相机拍了一张照片,说:「哇,39 了!难道这卷胶卷真的能无限拍下去啊。绷带真讨厌,都看不清楚取景框,不知道照好没有……小喇嘛,你说这卷胶卷洗出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越照越好了,没准能当个什么职业摄影师之类的呢。」
仁青没说话。
两个小时之后,被万人簇拥的直贡梯寺超过他们到前头去了,戴明媚又说:「我昨天听见宣传车的广播,听说需要保护的重要寺庙都已经在路上了,最后一座就是我们后面二十公里的扎什伦布寺,活佛在上面亲自坐镇呢。照你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我们会被所有的庙甩下,到时候只能独个儿往前走了,那多惨啊!」
仁青还是没说话。
天黑的时候,戴明媚说:「哎呀,正好看见晚饭炊事车,我问他们要点水,脸上痒痒的,看来在结疤啦。说起来,不知道邻居王阿姨有没有给我的阿慢和阿快定期换水?它们一只是金钱龟,一只是肿眼泡的金鱼,你养过宠物没有?我老觉得养个宠物,家就变得像个家了,后来又觉得还是不行,金鱼乌龟怎么能和爹妈比啊,还是得有妈妈在才能叫家啊。」
仁青想说话,没说出来。
他们就这样慢慢向北。过了羊八井之后开始爬山,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扎什伦布寺果然从后面赶了上来,在黑压压人群的簇拥下翻过山口,每当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人潮会向寺庙西北方向聚集,因为寺内的活佛会在这个时刻开坛讲法。琥珀色圆球上有一个喇叭形开口,隐约可见里面金光四射的佛堂,活佛的声音传出来,即使隔着几里远也清晰可辨。
「厉害。」戴明媚说。
寺庙与喧嚣一起远去,一眨眼,路上就只剩他们两人。太阳升起,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女人抓挠着下颌,说:「这么多天,我们走了有三十公里了吧,那个野战医院搬到哪里去了?真是的,可不想毁容啊。」
仁青忍不住说:「到当雄县城去,那里有大医院的。」
「哦。应该不远了。」戴明媚说,然后才反应过来,惊喜地抱着他叫:「你会说汉语啊!好小子,骗了我这么多天,一路上憋死我了,就跟对着石头聊天似的,你干吗到现在才说话啊!」
「学。学的。」仁青多吉推开女人,脸红地说。
「语言能力够可以的啊!」戴明媚笑个不停,「好啦好啦,你磕头的时候不能说话,可休息、吃饭喝水的时候,罚你必须陪我聊天,听见没有?」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沉混的轰鸣,如同山谷里滚过一串闷雷。两人一起转身望去,仁青只看到蓝天白雪黑石头,戴明媚看到天边的高山忽然矮了一截。
「奇怪。」她揉揉眼睛,「那是念青唐古拉山吧,山脚下应该是纳木错,我刚来西藏就到神山圣湖这里来过……可是山为什么在摇晃呢?」
仁青多吉说:「唐拉雅秀发怒啦。」
杨亨通(7)
老杨和沈清平汇合的当晚,不顾禁酒令偷偷拎着两瓶剑南春潜入沈清平的卧室,把对方灌得人仰马翻。
脱个光膀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老杨打个酒嗝说:「庙冲下山坡的时候真是吓死老子了,命都短了两年。还好我福大命大没把事情搞砸。第一阶段算是差不多了吧?累死了,得好好歇阵子。」
沈清平刚去厕所吐了一回,有气无力靠墙坐着:「说得轻巧……这些寺庙刚上路,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呢,一天没到达预定位置,就一天不能放心。再说移民工作刚刚开始,哪有时间歇啊,连喘口气都来不及……」
老杨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我是个管卡车的!我的汽车兵在牵引过程中一次事故都没出,其他的事情我不管,也管不了!」
「也是运气好,现在物资基本用运输机调运,川藏线上不跑运输团了。」沈清平说,「前些天地震不是又把川藏公路毁了吗?十几天都抢修不通。」
一说起地震,两个人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那次七级浅源性地震给西藏、四川地区带来相当大的损失,也对国喜委的进度造成很大影响,好在寺庙搬迁路线的 109 国道处于高原台地,不容易发生地质灾害。
沉默了一会儿,老杨说:「哎,你说,把山都弄平了真能减少地震吗?我怎么想都不明白。」
沈清平答:「从原理上说,答案是肯定的。同时,现在各国地质专家正在搞一个联合研究,那就是在山脉大爆破的时候集中爆炸当量对地壳进行定向冲击,平衡板块应力,增大板块间隙,如果理论模型没错的话,我们不但能减少未来几十年内因疾风加剧而引发的地震,而且能立竿见影地大幅度降低短期内发生大地震的可能性。」
老杨琢磨了一会儿,撇嘴说:「爆破这东西听起来多少有点道理……来,瓶里还有个底儿,咱俩分了吧,这么好的酒可不能浪费。」
「我明早七点还有会啊,老杨。」沈清平满脸苦笑。
这个时候,俩人的手机一齐响了起来。整个干部营区所有的手机同时响了,数百个电话同时接通,听筒里传出的是同一个声音:「北美洲阿拉斯加一带发生 8.9 级强震,海啸预警中心向美国、加拿大发出海啸预警,,北美大陆西海岸遭到重创……」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通话还没有结束,因为更重要的消息在后面:「……随后 IPCC 更新了 UNFCMSB 框架公约模型,根据气象专家的最新研究结果,季风地震带活动正在加剧,旧模型的时间线被推翻了,大地震频发期到来的时间被缩短为三年零四个月。重复,三年零四个月。」
电话断了,一份资料被发送到大家的手机上。这时营区开始广播:「所有国喜委第一阶段扩大会成员立即到主会议室集合,立即到主会议室集合。」
咚咚的砸门声此起彼伏,勤务兵开始挨个屋子叫人,可不用他们敲门,整个营区早已被炸弹般的消息惊醒。
老杨蹦起来往身上套衣服,沈清平摇晃着撑起身体,说:「坏……坏了。时间减少了一年零八个月,也就是说,我们必须马上启动第二阶段!」
杨亨通呆在那里,「现在开始?技术不是还没实现吗?怎么开始?」
「……硬上!」
两人赶到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炒成一锅粥,站在屏幕前的是地质大学的郑波院士,他指着投影幕上的山体模型大声说着什么,而坐在长桌左侧的各行业专家们则根本没听,激烈讨论着什么话题。
「安静点,同志们,听我说!」丁国旗抓着话筒吼了一句,没产生什么效果。成都军区司令员张辉很干脆地掏出 22 式手枪冲天花板开了两枪,「砰砰!」9 毫米手枪子弹钻进天棚,呛人的硝烟里,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得记过处分。帮我记着点。」张辉侧过头冲军区政委小声说。
丁国旗咳嗽了两声,提高音量:「同志们,刚才的消息你们都收到了,据称美、加两国遇难总人数已经超过十五万,这是很沉痛的消息,可我们没时间悲伤,摆在眼前的是一张新的时间表,留给国喜委的时间不多了。最迟一周之内第二阶段就要启动,今天晚上我们先把几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解决,不要吵,按顺序发言!……老沈,你先说人口迁移的事情。」
杨亨通戳一戳身边人的胳膊,帮他把话筒点亮。沈清平看起来有点晃悠,不过说话还算有条理:「川藏大区的人口迁移是做好预案的,说服鼓励、协助、交通运输、户籍等工作都可以提前启动,最大问题是移民城市和安置点的建设尚未完成。我会跟人社部、公安部和安置城市政府接触,让他们尽最大可能性暂时收纳新移民。……具体的明天再谈,我看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国旗。」
「你们工作组明天要上电视会议,总理会参加。」丁国旗说,转了个方向:「神山圣湖搬迁工作组的问题更大,先请组长发言。骆少将。」
身穿军服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是第二炮兵技术部门的核心骨干,战略导弹推进方面的技术专家。
「还是老问题。目标的勘探建模已经完成,对神山我们采取爆破分离山基的方式,而圣湖我们将湖水全部提取,按照湖底三维模型在指定地点进行原样重塑,再将湖水注入。前者的技术难点是截断点的选取,既要保持山峰具有足够的强度,又要在不破坏神山的美感的前提下尽可能减轻重量;后者难点在于湖底地形的扫描,我们的无人潜水设备在高原水文条件下出了很多问题,进度比较缓慢。」少将说,然后加重语气:「但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搬运手段。八座神山截断后的质量在 1.5 至 3.5 亿吨之间,如何举起上亿吨的重量?现在全世界最先进的重型运载火箭和战略弹道导弹最大推力都只在千吨级别,差得太远。」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急道:「还是用火箭发动机!我是中国航天科技集团的,我们研制的最新型号发动机单台推力达到 1.2 千吨,只要并联足够多的发动机,就能从上面把大山拉起来!」
「……10 万台火箭发动机?」丁国旗问:「时间这么短,产能能跟上吗?燃料问题怎么解决?」
专家答道:「产能可以想办法解决,燃料我们使用高能液体燃料,用管道从地面直接送到空中去,管道跟着大山一起移动。」
少将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根本不现实,发动机消耗的液体燃料是天文数字,况且没有一台火箭发动机禁得起长时间运转,不出一天它们就会过热烧毁,你要把神山砸在地面上吗?」
另一位专家发言道:「我是核工业研究院的,我们和航天部联合搞的液态核裂变发动机已经通过原型机测试了,比冲量比普通火箭发动机高 14 倍,如果使用核发动机的话……」
「辐射污染怎么办?核发动机必须在大气层外启动,而你的发动机同样需要液态燃料,就算发动机在大气层外牵引,又怎么把燃料送上去?」骆少将严厉道,「这些我们都讨论过很多次了,根本都不可行!」
丁国旗说:「那到底有个可行方案没有?」
这时一位貌不惊人的长发男人举手发言:「那个,我来自一个叫『飘升同好会』的民间组织,我们是飘升机爱好者,一直进行飘升机的业余研究。大家可能知道,飘升机是一种依靠高压电产生推力的非对称电容器,我可以简单做个实验……」他掏出一块铝板,插上几根导线,接通电源,铝板慢悠悠离开桌面悬浮起来,「在上方的正电极位置,高电势夺取了周围媒质的电子形成一片正离子云,铝板在静电力作用下向上移动,这样,就飘起来了。」
杨亨通小声嘟囔着:「什么玩意,骗小孩啊!」
骆少将说:「这个理论没有什么依据。」
「不不,这是有依据的。」长发男人推推眼镜,「别费尔德-布朗效应,有特定几何结构的电极浸入绝缘介质,加上一定电压,就会出现一种移动装置的力,这是瑞士物理学家别费尔德和美国物理学家托马斯·布朗共同发现的。」
丁国旗耐着性子:「你们最高能浮起多重的东西?」
长发男回答:「那个,目前我们进行过最大规模试验是一块 15 平方米的不规则铝板,通电后铝板成功悬浮,经过测试,除自身重量外可以悬挂 9 公斤重的物体——这听起来不算什么,可试验的意义比 9 公斤本身大多了,通过实验数据我们将别费尔德-布朗效应做了归纳延伸,得出一个结论:随着导电介质表面积的增大,飘升力呈现几何级数增长。根据这一公式,我计算出要承托 1 亿吨的重量,只要 5.5108 平方米面积的铝板就够了——也就是说,五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铝板。」
这数字让大家愣了一下。
「一个小县的面积。」沈清平说。
骆少将说:「你的计算只是基于少量实验得出的不成熟理论。据我所知,飘升机在国际学界并未得到认可。」
长发男答复:「这个很简单,我们造一个几百平方米的试验机,验证一下公式的正确性。接下来再造个几千平米的,看看飘升力是不是等比例发散。」
「假使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丁国旗想了想,「飘升机牵引神山,需要的只是供电对吗?」
「没错,充足的供电,我需要 25 万千瓦的电量。」
「……那是西藏地区电站总装机容量的一半。」
「那个,这就是能量守恒啊,领导。」
杨亨通这时偷偷跟沈清平说:「不管怎么样,把山拉起来之后,还是要我的汽车团来拉对不对?」
沈清平说:「当然,这些方案都提供不了稳定的横向牵引力,最终还是地面车辆来拖曳。」
「我就知道。都是老子的任务。」老杨眼睛通红地打了个嗝。
戴明媚(4)
早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纳木错却还结着厚厚的冰。
当雄县城周围出现了许多绿色营房,车辆进出,很是繁忙。县城里面却冷冷清清的,大部分店铺都已关门,戴明媚走过大半条街才找到一家小小的川菜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碗牛肉面。老板用高压锅煮面条的时候,她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放纳木错的画面,画外音说:「中国铝业公司青海工厂生产的 3 毫米厚铝板是举升设备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些铝板总重量达到 80 万吨,由 15000 辆次的重型卡车运进西藏地区。画面上,工程人员正在焊接加固钢架,这些钢管将成为举升设备的骨骼,牵引山峰用的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缆绳就固定在钢架的结构应力点上。瞧,每根缆绳都由 64 股细绳缠成,每根细绳能够承担 500 吨的使用拉力,这是我国高科技纤维研究的最新成果,同等拉力的情况下,高分子缆绳比钢缆轻了 87.5%……」
戴明媚向仁青描述电视画面:「哇,小喇嘛,不得了了,纳木错湖面上铺满了亮闪闪的铝板,好像贴了水钻一样漂亮!有许多汽车排成一串停在公路上,背着特别粗的电缆,那肯定是给什么举升设备供电用的。用铝板做成的大风筝,这怎么才能飞起来啊?」
仁青怔怔地说:「神山和天湖也要飞走了?」
「是啊。他们要把念青唐古拉山和纳木错运到安全的地方。安啦。」戴明媚拍拍小喇嘛的胳膊:「就像搬那些寺庙一样,就是大了点而已嘛。准能成功的。」
饭店老板端着盘回锅肉走出来,把盘子一撂,点根烟说:「就剩这么点肉咯,明天我关店坐汽车去青海。你们来当雄做啥子,人人都往四川青海跑,当兵的说不让再住下去了,一车一车往出拉人,坐车不要钱,还给发安家费,安逸得很。你们要是想走,等哈子我带你们去兵站嘛。」
「现在就走?我记得在拉萨的时候,他们说新移民城市得一年多以后才能建成,到时候才让搬家哪。」戴明媚夹起片肥肉,说。
「不晓得。」老板摇摇头,弯腰把烟灰弹在纸篓里面,「这世道搞不明白,庙子、山都在天上飞,用不了两天念青唐古拉就飞到这边来了,能走赶紧走嗦。」
这时高压锅发出呜呜声音,老板叼着烟回后厨去了,小喇嘛摸索到菜盘子,艰难地夹了筷子青椒,他的手上全是裂口,因为拿护手板的时间太久,手指头弯得像个鸡爪子,根本握不稳筷子。
戴明媚看得又好笑,又心疼,拿个小碗往里面拨拉了半盘菜,「多吃蔬菜,老吃糌粑和牛肉干和不行,缺维生素就不长个儿,你今年几岁?正长身体的时候呢吧。」
仁青说:「18 岁。不对,过完年了,19 岁。」
戴明媚侧着头瞧他吃饭,不时往他碗里添点蒜苗和肉片。看了一会儿,她说:「吃晚饭我去趟医院,把脸上的伤口弄一弄,你不用等我,继续往前磕头吧。到处乱七八糟的,万一哪天不让咱们上路了可咋办,最近过的这两个检查站都挺严的。」
「……我也去。」仁青说。
「你去干吗。万一我绷带拆了,变成丑八怪,吓死你。」戴明媚说。
「我也去。」仁青重复道。
女人就不再说什么。不一会儿,菜和面条都端上桌,两个人饱饱吃了一顿,最近一段时间没有碰到军队的炊事车,吃糌粑和压缩饼干实在吃腻了。饭店老板闲得无聊,多炒了个菜,陪二人喝了瓶啤酒。结账的时候戴明媚掏出钱来,老板死说活说只肯收二十块,「够了够了,走吧走吧。」
他抽出一张小额钞票,把两人推出饭店,「我开了新饭店你们再来吃,到时候再算账嘛。」
于是戴明媚的心情很好。走在空阔的路上,她甚至觉得有点快乐,可能是阳光的关系,也可能是血液里的那点酒精。
「小喇嘛。」她转了个圈,伸展手臂:「你告诉我,有信仰是什么样的感觉?心里是不是总是满满的,没有空间去想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仁青摸摸头发,「很怕,有时候也想哭。菩萨保佑。」
女人凑到他面前:「要是我没出现,你该怎么办?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女菩萨之类的存在啊。」
「不知道。」
「那么,有一天我死了,你难过不难过?」
「难过。」
「那么,你难过很久以后,会不会有一天忘了我?」
「会的。」
戴明媚笑了。她摸摸小喇嘛的头,眼睛弯弯地说:「这就对了——你头发该剪了。」
当雄县人民医院像个建筑工地,许多穿白大褂的人忙乱乱地往卡车上搬着东西,两人很费力气才找到急诊室,戴明媚一个人进去,半个小时以后一个人出来,脸上还蒙着白纱布:「行啦。大夫说还没有完全愈合,等几周再去下一个医院搞一下,给我开了点消炎药之类的东西。……另外,我听说了一件超棒的事情。」
她拉着仁青跑出医院,绕过县公安局,翻过一道围墙跳进当雄县中学。学校早已停课,操场上看不到一个人影,「那个大夫跟我说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念青唐古拉山,现在大山正从那根拉山口那边通过,虽然离这儿有几十公里远,可是据说能看得很清楚……过来过来!」
她拽着仁青爬上操场看台,爬到最高一级的水泥台阶,翘起脚尖向西北方向望去。起初看到的只是一片连绵雪山嵌在湛蓝天幕,可当眼睛适应了静止画面,群山中移动着的剪影就渐渐明晰起来。
「瞧啊!」她兴奋地叫了起来,扳着小喇嘛的下巴让他望向正确的方位:「就在那里,看到没有?大部分都藏在云里面,也看不见什么举升机,不过能感觉到那座山在移动呐!那就是念青唐古拉山,神山在天上飞呢!」
「我看不见。」仁青茫然睁大眼睛,黑色瞳孔倒映着雪山与蓝天。
她叫着:「不不,你已经看见了!」
山峦移动的速度是那么迟缓,可每次眨眼睛,远方的轮廓线就会出现微妙的变化。亘古不变的神山在天际行走,仿佛统治群山的护法神唐拉雅秀身穿白衣、骑着白马,策马驰向八方世界。
戴明媚掏出相机按下快门,小屏幕上的数字跳到了「40」。她转过身,看到仁青跪倒在水泥看台上,在石子、饮料瓶和枯草中磕了一个至诚的长头。
沈清平(8)
沈清平本来对那个虚无缥缈的飘升机理论不抱什么希望,谁知第二天刚开完人口迁移领导小组的电视会议,就收到丁国旗的一条短信:「速到操场来。」
他坐上小马的猎豹越野车,赶到五公里外军区临时驻地的大操场,跳下车子,看到许多人聚集在那里,空中飘着一大片银亮银亮的金属板,虽然吹着一丝小风,铝板却纹丝不动,仿佛被看不到的立柱支撑着一样。
杨亨通从人群中一眼瞧见他,招呼道:「喂,快来看看,这玩意儿还真能飞起来啊,神了!」
沈清平挤进人群,正好听见那个长头发的民间科学家向大伙解释:「……那个,大家看到拉力数值了吧,耗电量和升力都是符合计算结果的,这次试验成功啦!」
「这是伪科学!」火箭发动机专家吹胡子瞪眼说,「通个电就能飞,那还搞发动机和空气动力学干嘛啊?」
长发男说:「不能那么说,飘升机还是有很多限制的,比如它只能在大气环境中工作,考虑到离子的密度,它的升高极限是 1.2 万米左右,再高就会失去升力。再比如飘升机只能通过改变导电体几何形状来改变力的方向,这很难做到,所以若应用在飞行器上,必须与传统螺旋桨或涡轮喷气发动机搭配使用。最大的问题当然还是耗电量啦,能耗决定飘升机不可能被大规模推广,因为若用在电动螺旋桨飞机上,这一块铝板的耗电量足够推动一架小型支线客机。」
丁国旗点点头:「但用在我们的搬山项目上却是最合适的。」
几位老专家再次提高音量争吵起来,老杨扯着沈清平挤出人圈,低声说:「我问你个问题啊,像一座大山那么重的东西,我得用多少牵引车去拉?就算都用四轴的重型车头,恐怕几万辆都拉不动吧?」
沈清平说:「老杨,你确实得补补课了,初中物理课本里的牛顿第二定律讲得很明白,浮起来的大山与地面之间没有摩擦力,不考虑空气阻力的风扰的前提下,就算用一辆小轿车去拉也是拉得动的,只是小轿车的马力只能给大山一个小得可以忽略的加速度,可能要花几年时间才能走出肉眼可见的距离。」
「学习学得好谁还当汽车兵啊。」老杨脸红道,「你就说我得动用多少牵引车吧。」
沈清平想了想,「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们组里会给出方案的,考虑到道路情况和操作难度,我估计几百辆车差不多了。这个汽车方阵的每位驾驶员都得是精英中的精英,不光要按照指定位置、档位和转速前进,还要有丰富的经验,在车辆出现问题的时候以最快速度修复或更换备用车辆。」
「怕的就是这个。要是按新计划的速度,第一座山上路的时候,老子手下的精兵良将都还拖着庙在路上走着呢。」杨亨通头疼道。
沈清平笑着拍拍他肩膀:「就交给你去烦恼吧,没人手去找军区要,两大军区肯定拼着上。我们刚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还有不计其数的大问题要去解决,组织是信任你的,老杨……以后可别喝那么多酒了,到现在我还头疼呢。」
「不喝点酒,晚上哪能睡得着啊,这一天天的。」老杨说。
当天晚上,沈清平坐飞机离开临时指挥部,到中央汇报工作后带着人口组班子前往青海部署工作。再次回到西藏已经是十几天以后的事情,他坐着运 20 大型运输机飞行在雪域高原上空,根据国喜委每日简报,第一座神山念青唐古拉的举升工作已经顺利完成,这是令所有人大为振奋的好消息,国家主席在简报后批示:「干得好,这不但是工程学的奇迹,也是人类历史上的惊人壮举——这就是崭新的中国速度!」
在第二驾驶员的提醒下,沈清平放下手机向外望。在连绵不绝的山脉间正有一幕奇景:一个直径超过一百公里的正圆形降雪圈出现在群山之中,圈子里面雨云低垂风雪大作,圈子外面无风无雪,平静安宁。飞机降至相对海拔两千米高度,沿着降雪线外围转了小半圈,透过雪幕能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那就是原海拔 7117 米的念青唐古拉山脉主峰。
「真是奇观。」沈清平手心沁出了汗水。
神山截断后高度是 2500 米,被 5000 根深入云层的高分子缆绳吊起,山根距离地面 50 米左右,随地形增减。超过五百平方公里的铝板藏在厚重的云层上面,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铝板本身,不过很容易判断它的边界,地面上有着明显的光暗分界线,飘升机主体遮住太阳,在大地投下了五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巨大阴影。
坐在旁边的气象专家解释道:「体积这么庞大的山体,加上完全遮盖阳光的铝板,造成了一个不稳定的气象小环境,里面的气象条件很难判断。一旦开始移动,对大气的扰动增加,就更无法预测这个圈子里的天气了。」
「能到上面看看飘升机主体吗?」沈清平问。
驾驶员答复:「现在没法上去,那些亮面铝板会向上反射阳光,造成一大片非常明亮的光照区,那会损害遥感设备和我们的眼睛,首长。另外,万一反射光聚焦就麻烦了,铝板在云层上面,简直就是个超大型的太阳能武器啊。」
沈清平立刻写了一封邮件发给丁国旗,让他把后续建造的飘升机表面涂成哑光黑色。几秒钟后,手机上蹦出老杨的短信:「要上路了!」
「我在上面看着你,加油!」沈清平回道,「我带着茅台回来的,等着你来喝!」
老杨没有再回复。
杨亨通(8)
手一抖,手机掉到座位底下摸不着了,老杨握着方向盘,满脸都是汗。他有多久没有开这种重型牵引车了?柴油发动机隆隆响着,档把传来的震动让他手心发麻,距离启动时刻还有 30 秒,杨亨通挪动一下身体,透过前挡风玻璃向外望。
卡车大灯投出两道黄白的光柱,外面风雪交加,天地一片漆黑。可在黑暗的边缘,遥远天边又有阳光洒下,这情形非常奇怪。二十辆排头的北奔重卡都开着远光灯和雾灯,在风雪中照出前方的路面,在山脉间开凿出来的临时道路可容二十辆卡车并行,二十乘二十,这四百辆重卡就是神山念青唐古拉的发动机,肩起两千七百公里的远途拖曳任务。
老杨咽了口唾沫,打开无线电:「我是天路铁骑团的杨亨通。这次任务只能胜,不能败!没什么废话好说,等下了青藏高原我请大家到格尔木吃烤羊肉喝茅台酒,有一个算一个。听我口令,离合——到底!」
四百只左脚同时踩下沉重的离合器。10 秒。
「挂——一档!」
四百只右手挂上低速一档,重型牵引车开始不安地咆哮。5 秒。
「转速 1200!」
四百只右脚同时踩下油门,柴油机的转速轰然攀升。3 秒。
「松离合,——前进!」
山谷间回荡着机器的轰鸣,四百条拖曳缆绳猛然绷紧,「噼里啪啦……」车轮卷起碎石向后飞溅,老杨能感觉驱动轮在打滑,他觉得绳索那头牵着的不是悬浮的山,而是整个地球。
「转速保持 1200,——降半档!」
随着档位下降至最强牵引力的位置,卡车开始在雪地上打滑扭动,「嘭嘭!」几辆车撞在一起,队形开始混乱,杨亨通吼着:「都给我稳住,稳住!」他用力抓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地面的 0 公里线。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那道白线与自己间的距离没有缩短半分,发动机水温正在上升,排气管的噗噗回火声此起彼伏,整个车队就像尾巴被钉住的蜻蜓,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离。
汗水湿透背心,老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望着后视镜,雪幕里根本看不清神山的样子,可他知道山就在拖曳缆绳的那头。在这个时候他才真切体会到了山的重量,机械之力显得这样渺小——与此相比,能将山峰悬在空中的那什么飘升机岂不是神仙的力量?
他几乎绝望,直到耳机里响起一个声音。
「动了!观测到位移了,继续保持,你们在前进了!」
老杨立刻探头去看 0 公里线,线似乎还在原地,不过与引擎盖之间的夹角似乎变小了一点点。如饮下一盏热酒,杨亨通感到体内的血变得滚烫,他对无线电大吼起来:「听见没有,兄弟们,上路了!我们走!」
三百九十九个声音同时发出吼叫。雪中沉默的大山看似还静止着,可汽车兵们明白它已经屈服了,他们正在像神话故事里一样,亲手搬走一座大山!
仁青(7)
布达拉宫变得越来越遥远,但仁青多吉找到了神山。几个月的时光里,几座神山依序踏上征程,仁青与戴明媚一次次被卷入转山的人流,山的行走非常缓慢,在黑暗里人们点起火把和酥油灯,用身体丈量神山的周长。
人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