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了,我好似什么都不明白了。
手蒙住脸,有泪滴落指缝流到手心,我虚虚一握,却抓不住分毫,那泪蜿蜒到手腕处,直直向下。
荒唐,多么荒唐。
在这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也不同了。
我不再是曾经那个陆知酒,我弄丢了自己!可我也不是所谓的慕安,那我究竟是谁?
过去所有的记忆似乎崩塌,我忽然不明白了,我究竟是那个一心逃离只愿做一只自由自在飞鸟的陆知酒,还是如今这样不人不鬼一心想结束所有罪孽的自己?
头痛欲裂。
耳边狗皇帝似梦魇的呢喃被我抛诸脑后,我只觉心口闷闷无法呼吸,转瞬间有温暖怀抱笼住我,是宋殁言。
我朝他伸出手摸他的脸,「你来了。」
阿部哥哥,是不是你?
你就是吧……阿部哥哥……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很久,想念了好久。
这一次,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终于昏了过去。
10
宋殁言说,他要带我走。
走?去哪里呢?我这样问他。还能去哪里呢?
我们,能走得掉吗?
他低头温柔地亲了亲我的眼睛,面上展出笑意,语气却带了一丝酸涩,「酒酒,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那样故意调戏冷待你。可我真怕,真怕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幸好,幸好你还在,幸好这一次,我还来得及,你别怕,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我一个劲问他,近乎执拗:「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他却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不知为何,我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耳边只听着他说,睡吧,睡吧,醒来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失去意识前,我脑海中不停回荡着这一句话。
若是,真能好起来,就好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硬得硌人的床板上,枕头也是硬邦邦像木头一样。
震惊下我猛然起身,环顾四周才真正确认自己真的身处一个陌生的境地。
宋殁言呢?他去了哪里?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慌了神,想开口喊人却发不出声音。大概是许久不曾饮水的缘故,此时嗓子干得发苦,恶心得我直想呕吐。
我掀开被子要下床,脚尖才刚沾地,宋殁言就推门出现在我眼前,手上还拿着个盛了水的茶杯走向我。
「快躺回去。」他这样叮嘱,还把我伸出来的脚塞回被里。
我靠坐在床上,粗糙的薄被盖过胸口,打满补丁的被面刹那映入眼帘,让我不由愣怔住。
「渴了吧,来,喝水。」
我任由着他喂我水,直到那阵冲击缓过之后才开口问他,声音似混着沙砾般,干哑得像久卧在床的病人。
「这里,是哪里?」
他面上含了笑意,「桃花村。」
「桃花村?」我不可置信,世上竟真有一个桃花村?
「此地种满桃树,常年开花,许多名人雅士最爱来此吟诗饮酒,早年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途经此地,题了句诗:『桃花村里桃花酒,桃花树下桃花魂。』因此这个村子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桃花村。」
他说完顿了顿,复而又开口问我,「喜欢吗?酒酒。」
喜欢吗?也许吧,我……不知道。
我没回答,沉默片刻才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还有,你又是如何将我带出宫的?狗……皇上他,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笑了笑,却还是不肯说,「都过去了,没有必要再去想它,你只需知道,以后你想去哪就尽管去,有我在,你不必再委屈求全。」
可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间说离开就离开了?宋殁言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心中有无数的疑惑,譬如为什么他可以随意进出皇宫无人阻拦?为什么一切都好似尽在他掌控之中?为什么……
可他不愿意回答我。
这又算是什么?
「好,你既不愿说,我不问就是了。那么请你出去,我想静一静。」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不再理会。
说不生气是假的,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稀里糊涂说出宫就出宫了,那些事情,宫中那人,竟都不用理会了么?
还是说,没必要跟我说?
此刻我内心酸楚,却强忍着不落下泪来,想到娘亲,想到狗皇帝的现状,思绪翻涌却理不清,乱糟糟的,我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越想头便越痛。
半晌他才开口,「你真那么想知道?我原想过段时日再告知你的,就怕你接受不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声道:「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是你一直不肯说罢了。」
「酒酒。」他掰过我身子,迫使我与他面对着。我望着他那双眼睛,如同第一次见面时,眼中盛满的呼之欲出的情意,教我猛地心如雷鼓。
他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那人,我并未下杀手。」
他指的是狗皇帝,我知道。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如今他也和废人无异,这辈子,他再也下不了榻。这样,可还行?」
可还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死人与废人,似乎后者的报复更能让人痛快,可我忽的想起他喊娘亲的样子,可怜可悲,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
「他那么谨慎,你又如何能下了毒却不让人发觉?」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按理说,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却不让人知晓,这太过匪夷所思。
他却笑了笑,「你这是夸我好本事吗?其实不难,别忘了,我可是近身伺候,机会多得是。况且那药无色无味溶于水中,并无异常,便是银针也无用,只因那根本就不是毒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太医院的那群老顽固整天抱着医书钻研,却不知外界之物才是真正为人所用,他们可不认得这东西,便是查,也查不到我这里来。」
不对,不该是他说的这样简单,一定有哪里他不愿告诉我,可我知道,他既隐去了,便是真的不愿说。
我又问,「那你是如何将我带出宫的?无人拦么?」
他伸手握住我额前一缕垂下的碎发,细细把玩,「如今,是三皇子继位。」
「什么?」
这,这太惊骇了,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不由失声:「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是三皇子。」
「为什么?」不可能!狗皇帝还没死,怎么可能会让底下皇子继承皇位?
他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朝堂百官并不知道先皇还存于世。」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与三皇子吕旸其实早就暗中勾结了吧?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他想要皇位,你又想要什么?功名爵位?还是……」我这样猜测。
未等我说完,他皱眉打断了我,「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到如今,竟还不愿信我?」
我却并不想回答他,信与不信,好像不是很重要了。
于是我终于再次问:「你究竟是何人?」
他却笑而不答,好似刚刚皱眉的人不是他。
「你不是宋殁言!」我笃定,虽然我并未与真正的宋殁言接触过,甚至从前未曾听说过此人,可我就是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宋殁言。
那么,他是谁?
是我所猜测的吗?可那太荒谬了!
但是我都能重新活过来,这世间之事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所以,是你吗?
「酒酒,我就知瞒不过你,可你,不也是一样?如今既挑开了,那么,便别再如此提防了。」
「你,你真是阿部哥哥?」事到如今,我依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然心中狂喜却是无法遏制。「可你怎的,怎的换了一副模样?」
「这事说来,确实玄乎,我也不知究竟为何。」他摇摇头,如实道。
「不对,你又是如何认出我也与你一样的?」哪怕是上一世,他都不曾真正接触过身处宫中的我,他所了解的,不过也只是嫁与他之后的「酒酒」。
他却是笑。
「十五岁的酒酒,怎会对『阿部哥哥』念念不忘?」
11
我自幼便喜爱桃花,爹娘因此在后院栽种了一小片桃树,春风吹来时,满树娇粉争先开放。
我爱极了桃花的香气,便让乳娘给我做了个装满桃花的荷包,那香味便能一直萦绕着我。
七岁那年,丞相府被抄家,我躲在床下,亲眼看着阿爹被乱刀砍死,惊恐间有温热的东西濡湿了裤子,我被吓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身在宫中,伴随身侧的,是娘亲。
我缠着问爹爹去了哪里,娘亲却只一个劲地流泪。忽然间我看到了地下蜿蜒的血迹,如爬蛇般让我心生恐惧,那血,从站立在我面前的母亲裙下流出。
我不明白那是怎么了,娘亲却扑过来抱住了我,眼泪几乎灼伤我肩颈处的皮肤,我不停哭喊着要爹爹,却只听得她在我耳畔喃喃痛哭。
我不记得那时娘亲说了什么,只记得娘亲一头撞在寝宫的柱子上,和爹爹一样,死在了我眼前。
他们都丢下了我,徒留我一人独自嘶声悲泣。
后来又过了几日,那雕龙刻凤的门被推开,一身明黄长袍的男子向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到另一宫殿中,他说,要我做他女儿。
我问他为什么,他却不答,只沉默着背对我,宽大的袖子被窗外的风装得鼓鼓的。
他是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至此我便是宫中的慕安公主,不仅改名也换了姓。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后来被我称作父皇的人竟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可怜我认贼作父,竟未曾知晓其中真相。
我被蒙骗了许多年,稀里糊涂,是我蠢笨至极。
教习嬷嬷说,圣上仁慈留你一命,便该安分守己。
呵,可笑。
他害死我爹娘,将我囚禁于深宫隐去真相,还要我乖乖听话?
那一夜我欲将匕首刺进他胸口,却被他大手一挥拂了开去。
他抬起我的下巴,似要捏碎般,强迫我与他对视。
那双鹰似的锐利双眸死死盯着我,语气狠戾,「你要做什么?啊?」
我疼得流下泪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说,你跟你娘,真是越来越像了,一样的倔,一样的……不听话。
说罢便放开了我,转身离去。
我一直记得,那一夜我刺杀未遂,他竟也没声张,只是往后,我便连门都出不了半步。
及笄那年,我终于可以踏出寝宫,但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及笄宴上,我认出了公孙部,那个小时候常陪我玩的阿部哥哥。
他亦是认出了我。
少年公卿,将军府的继承人。
而我呢?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两相对视,只觉自惭形秽,我变得怯懦了。
也是在这一天,宴会最后,他从怀里取出婚书,当着狗皇帝的面,求娶我。
狗皇帝竟然同意了。
毕竟那婚书上一字一句写得明明白白,公孙部选在及笄这一天的宴上公开,亦是早有准备。
可我却是慌了神,不明白怎的就要嫁人了。可心中却又隐隐有所期盼。
报仇无望,我只想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同年九月九的重阳节,我风风光光出嫁了,带着满腔对未来的期许,我被迎进了将军府。
原以为,我终于逃离了皇宫那座牢笼,却不曾料想,狗皇帝压根就没打算放过我。
成亲后公孙部待我极好,日子渐渐安稳。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逃,而公孙部救了我。至于小时候的情谊,那只是小时候,都过去了,早已被我忘的不见踪影。
我不知他为何要娶我,我想着,嫁了他,便好好过日子。至于有无感情,也并不重要。
后来我才知道,他娶我不过是因为想弥补。
当年公孙家与陆家交好,可后来陆家落了难,公孙家却没有伸出援手,这件事,一直是公孙权将军的心病,于是在我及笄前,他便拿出两家曾定下娃娃亲的婚书,并交与公孙部。后来,便是在我及笄礼上发生的一切了。
我嫁了公孙部,从一开始的心慌意乱,到后来的柔情似水,我与他,也越发情真意切。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我看着他提笔写下的字,心中一动,张手从背后环抱住他,柔柔喊:「夫君。」
笔尖停顿,我感受他在我怀里僵硬的身体,兀自忍不住偷笑出声。
他唤我:「酒酒。」
多美好的回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死气沉沉,也学会了撒娇耍赖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其实,只是因为有个人,他将我捧在心尖上宠着,疼爱着,而不是时时刻刻想着囚禁我。
他让我真真切切活了过来。
可没过几年,将军府便与曾经的丞相府一样被抄家。
变故陡然。
前一刻还在温存,下一秒公孙部便被带走,此前竟连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后来我才知道,问题出在书房。
什么勾结叛国,统统都是狗皇帝的自导自演,目的不过就是把百年将军府连根拔起不留余地。
公孙部被压入大牢,从此再未相见。
狗皇帝暗中派人接我回宫,马车却在路途中着了火,滚滚浓烟将昏睡的我呛醒,衣裙烧焦,火舌舔舐着我的皮肤,疼得我不住吸气。清醒过后便是拼命想挣脱逃离,然而惊恐间却发现马车早已被钉死,于是我便知道,我活不成了。
我以为我早已认命,可当生命真正一点一点抽离我身体时,才猛然发现,求生的欲望如此强烈,我还不想死。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再睁开眼睛时,我回到了小时候,这一次,我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无能为力。
……
12
我没猜错,宋殁言,真的是公孙部。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就像他所说的,没有什么不可能。
与我一样,他也带着曾经的记忆活过来了,只是,他与我不同,是借着另一人的身体重新睁开眼的。
桃花村,其实就是答案了,他兑现了曾经许我的承诺。
我问他,那这一世的公孙部呢?
他抱着我笑。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一世的公孙部,与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过往的一切,都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如今,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望着窗外桃花似雨,籁籁飘零跌入泥中,我不由得弯唇笑了。
终究,还是得了个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