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移民计划提前启动，许多人踏上背井离乡的征程，他们将行李送上卡车，自己徒步向北行走，只为了对神山圣湖顶礼膜拜。圣湖改变了模样，变成若干个巨大的透明水囊，可纵使悬在天空，那湛蓝湖水还是能带给人吉祥宁静，如夜晚高天清凉的月亮。
念青唐古拉山周围聚集了超过十万人。
仁青让戴明媚帮他确定了方向，开始转山，黑暗并不令他感觉恐惧，因为他早已习惯模糊不清的世界。相反，酥油灯燃烧的味道令他非常舒适，只要紧闭眼睛，就回到了曲塔村那温暖的家。
不知不觉，又一个藏历新年过去了，人们点燃篝火，通宵达旦地跳锅庄舞，直到新年的第一线阳光在两百七十五公里之外出现。
转山很辛苦，天气一天三变，有时晴朗，有时刮风，有时下雨。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飘升机投影范围之外是一片耀眼的金黄，而神山则沉浸在黑暗中，被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环绕。那光带在缓缓旋转，外圈顺时针，内圈逆时针，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互相扶持，举起灯火为对方照亮。神山正下方是禁区，因为爆破切口会坠下碎石，不过还是有人冲进封锁线，向神山最神秘雄奇的角度跪拜祈祷。
在转完念青唐古拉山，短暂休息的时候，戴明媚终于扯下了脸上的纱布，她的伤口早就愈合了。看了看镜子，她说：「小喇嘛，我要是变成丑八怪，你会不会不理我了？」
仁青说：「不会。你不会变成丑八怪。」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
仁青多吉深处双手触摸她的脸颊，粗糙指尖掠过那些凸凹的沟壑，「你漂亮的。」他说，「很漂亮的。」
「你骗人。」戴明媚笑了。
「骗人要下金刚地狱的。我可不敢骗人。」仁青眨眨眼睛，说。
他们依旧结伴而行，一起吃饭，一起休息。戴明媚依旧只是行走，从不跪拜，仁青多吉却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她并不是启程时的那个汉人了，而他，也不再是离开曲塔村时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又过了两个月，他们在可可西里与最后的神山冈仁波齐相遇。
这座神灵之山自遥远的阿里地区一路走来，由于拖曳技术的进步，它与圣湖玛旁雍错前进的速度比其他山与湖快了许多。飘升机的阴影将人们温柔拥抱，每个人都长久凝视着灯火中闪耀洁白光芒的雪山，直到眼中流下泪水。
一道瀑布悬挂在神山北侧，每个行至此处的信徒都会接满一壶纯澈的雪水，感谢神山的恩赐。
仁青和戴明媚第一次到达这里的时候，刚刚下完一场大雨，一道彩虹浮现在氤氲水雾上，如一座横亘黑暗的七彩桥。
「啊，要怎么拍才对？最大光圈，感光度……然后快门要很长……」戴明媚笨手笨脚地摆弄着相机，借仁青的肩头当三脚架，拍下一张神山的夜景。她刚按完快门不久彩虹就消失了，女人说：「一定要拍好才行啊！这辈子看不到第二次的景色呢……41 张了哎。」
进入昆仑山脉之后，冈仁波齐的速度减慢了，仁青多吉可以稍微轻松一些，用原有的步调磕头转山。等到他完成转山，对神山磕下最后一个长头的时候，山势在眼前缓缓下降，青藏高原至此结束。
有位托着油灯的老莫拉指着前方说：「从这里下去，就到了格尔木啦。」
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人们心中弥漫。艰难的朝圣之旅走到了尽头，在前方等待的将是什么，新的家园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笃信的神灵是否又在陌生的地方守候？
几天后，冈仁波齐带着追随者们走出山区。神山减慢速度向西北方向折弯，然后慢慢停止在一片苍黄色的草原。
「看！」有人伸手指着远方的光明处，「山！」
在柴达木盆地南部，格尔木河肥沃的冲积平原上，八座神山巍然矗立，三大圣湖碧波荡漾。这是一片崭新的神灵的国度，举目望去，那些相聚无比遥远的神话在此处聚首，苍蓝雪山印入天幕，湖水倒映着天空的鹰。
人们走出飘升机的阴影，开始向神山圣湖走去，仁青多吉仍然按照原先的样子，一个接一个地向前磕头。
一个军车队停在路边，戴明媚走到打头的猎豹越野车旁，敲敲窗子问：「对不起，我想问一下布达拉宫现在在哪里？」
驾驶员摇下窗户，表情略显惊异：「你……你不用手机的吗？沿着 109 国道往前，进入格尔木市区之前能看到新拉萨市的指示牌，从那里左转就到了。对了，现在布达拉宫正在做第二次迁移，从暂时停放地移到新拉萨市中心，所以可能没法靠近。」
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接着说：「哦，小马说的对，迁移还没有完成，你们可以先到新拉萨修整一下，一路上辛苦了。你看起来像汉人吧，姑娘，如果是藏区常住人口的话要去民政局做个备案。」
「嗯，谢谢。」戴明媚挥挥手，回到仁青身边：「万里长征就剩最后一步啦，我们就快到了，小喇嘛！」
仁青多吉拍拍破烂的围裙，再一次跪倒在地。
沈清平、杨亨通（9）
所有人都撤离了，青藏高原正以纯净的面貌等待最后阶段来临。
短短两年多时间，国喜委按照一再加速的进度表完成每一项天方夜谭般的工作，喜马拉雅工程促生了一次又一次技术爆炸，使得饱经地震折磨的东方古国第一个完成了《联合国季风地震带框架公约》，余下的工作，只剩按下最后的起爆按钮。
三十四座古寺，八座神山，三个圣湖，一千万人口。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奇迹。但最终阶段到来之前，没人敢欢庆胜利，郑波院士率领的专家组对模型进行了上万次反复演算，核爆——山基熔融方案是确实可行的，可埋在山里的，是 70 亿吨 TNT 当量的核弹，中国所拥有的全部核武器。
「危机也是和平的契机。」几年间明显苍老的国家主席在一次讲话中说，「这一次，让我们从无核化开始。或许下一次危机到来的时候，掌握人类未来的就不再是各自为战的国家之力，而是整个世界的力量。」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在强烈地震发生的同时引爆核弹，将使冲击波向下传递达到最佳效果，从而遏制今后地震发生的可能性。下一次大地震何时来临？或许几天后，或许几个月，但从近些年地震的频率来推测，最迟不会超过三个月。
「喂，还吃不吃饭啊。」杨亨通坐在越野车后座抱怨，「冈仁波齐一落地，我终于算是一身轻松了，还不赶紧去喝大酒，在这儿呆着干什么啊！」
沈清平笑道：「看看这壮观的景色，这些神山圣湖是我们亲手挪过来的，想想还真是让人感慨啊。好了，小马，去找个饭店吃饭，下午还有个国喜委的例会，不能去太远的地方。不如就回指挥部吃个简餐吧。」
老杨怪叫起来：「还吃大锅饭啊，你个老沈有没有点人性？小马，我是你的老领导，听我的！咱们去新拉萨市，新明珠东路上有家川菜馆，刚开没几天，老板手艺不错，走起！」
小马回头笑：「你们两位都是首长。不过这时候，我只能听老团长的，坐稳啦。」车子启动，加速向城市奔去。
那家川菜馆果然不错，老板喜欢叼根烟走来走去，卫生习惯不好，不过炒的回锅肉确实地道。三个人喝了几瓶啤酒，老杨吵吵着不过瘾要换白酒，这时候街上喧闹起来，牵引车队拖曳着布达拉宫缓缓驶来，雄伟宫殿从眼前掠过，沈清平却不再觉得震撼了，他苦笑：「嗨，心都撑大了。」
杨亨通说：「好事好事，像个爷们。」
喝完半箱啤酒，他们离开饭店沿着路向布达拉宫方向溜达，小马开着车在后面慢慢跟着。望着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老杨感概说：「建一个城市原来就这么容易，人来了，城就活起来了。」
「要做的还很多，不过毕竟有点样子了。」沈清平说，「布达拉宫、大昭寺在，拉萨的魂就在啊。」
前方布达拉宫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只要切断磁悬浮平台的电源，让建筑物整体落下与地基合成一体，然后去除气凝胶和加固部件就可以了。程序按部就班进行，两个老男人在旁边看着，这个项目由丁国旗负责主持，总理和活佛都来了，由于是驾轻就熟的工作，就给老杨、沈清平放了假。
宫殿在阳光中缓缓下降，信徒们在警戒线外诵经叩头，一切看起来没什么异样。正在这个时刻，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
屏幕上只有四个字，加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正在引爆！」
短短十几秒过后，地震到来。这时人类历史上记载过传播速度最快的地震波，距离起爆中心的一千六百公里的新拉萨市很快遭到袭击。人们发出惊呼四处躲避，高抗震标准的建筑物摇晃着，但不会倒下，一切都在计算当中，这是核弹爆炸所增强的地震，将会终结人类危机的一场地震！
「情况怎么样？熔融开始了吗？」沈清平坐倒在地，抓起手机喊着。
这时候老杨忽然大骂一声：「妈的！」他一步蹿到越野车前，把小马拉出来，跳上车一脚油门，摇摇晃晃冲向布达拉宫。
仁青（7）、戴明媚（5）
这次朝圣，仁青多吉磕着长头，足足走了一千六百公里的距离。进入新拉萨市之后，他先找到大昭寺，转寺磕头，将阿爸阿妈的牙齿嵌入释迦牟尼殿的牙柱，然后向最终的目标进发。
戴明媚说：「终于要结束了。之后你要做什么，小喇嘛？」
仁青说：「去找阿爸阿妈，他们应该被政府送到什么安置点了，用电脑的话一定能找到。」
「哦。」女人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仁青问：「你呢？」
「回家去吧，大概。」戴明媚说，「我不知道。」
每当这个时候，仁青多吉就不知该说点什么。他慢慢磕着头，来到布达拉宫，在警戒线外围转寺，然后回到宫殿正面。
「菩萨保佑，包邮阿爸阿妈健康长寿，……保佑戴明媚。」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口中默念真言，双手在额前、胸口停留，然后掌心向下，全身俯地。额头触到地面，他感觉不到疼痛，随即醒悟自己额前已长出那种厚厚的茧，那就是甲热桑珠喇嘛口中的天眼吧。
他终于到了。
这时天地动荡起来，戴明媚一声惊呼，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小喇嘛。布达拉宫宫门前的喇嘛塔歪斜了，白塔是单独运输的，未被加固保护，因此在地震中倾倒。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头顶的阴影不断放大，戴明媚闭上眼睛，周围杂乱无章的世界似乎正在远去，她只能闻到一种味道，小喇嘛身上甜丝丝的酥油味道，仿佛她怀里的是一顶纯净的长明灯。
「轰！」
一声巨响震醒了她。慢慢回过头，戴明媚看到喇嘛塔倾斜在半空中，一辆猎豹越野车撞击在塔根部，硬生生阻止了白塔倒下。机械与砖石形成微妙的平衡，倘若来迟一点，这车子都会被沉重的白塔压扁。发动机冒出滚滚浓烟，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艰难地挪腿下车，抹一把鼻血，说：「个人英雄主义，切！老子的手抖得快散架了……原来是这种感觉啊，新兵蛋子……」
「跟我回家吧。」
「……什么？」
仁青重复了一遍：「跟我回家吧。我们去找阿爸阿妈，还有大旺杰他们。」
「我有个家的。」戴明媚说，「应该说，有个房子。」
仁青说：「那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
戴明媚包里的相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快门被碰到，数字跳到了「42」。滋滋的卷片声终于响起，数字快速回退，舱门弹开，135 胶卷露了出来。
穿迷彩服的人晃晃悠悠走过来，看了一眼，说：「好家伙，胶片机。不过你这相机快门有问题，胶卷早走光了，胶片全废啦。」
戴明媚和仁青一听，都笑了。
岩浆在地底沸腾，雪山向下沉降，八千万年前的地壳运动正在逆向重演。印度洋季风掠过灼热的山脉，化为瓢泼大雨，蒸汽柱升上七千米高空。
这是最后的喜马拉雅。
这是崭新的未来。
- 完 -
□ 张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