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裙寄到波密县邮政局,仁青多吉在柜台剪开编织袋,取出那又厚实又漂亮的绿色帆布围裙,旁边索南平措羡慕道:「这条围裙真好看,一定能陪你完成朝拜呢!」仁青抚摸着帆布的纹路笑了。他没想到的是,围裙陪他到达了拉萨,见到了布达拉宫,但那却不是朝拜的尽头。
他们到达拉萨时已是来年三月,路上花去整整一年时间。站在纳金大桥前面,仁青多吉知道走过大桥就到了拉萨城区,索南对他说远远能看见布达拉宫的红墙。可是大桥设了岗亭不让通过,有许多人在给朝拜的藏民发传单,讲着一些听不太懂的科学术语。
「什么叫迁移工程啊?」仁青迷茫地问,身旁小旺杰说:「你不记得在工卡(墨竹工卡县)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演了?说因为地震太厉害,要把城市、庙子和和尚都搬走,搬到那曲、安多北边的地方去。」
听到这话,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大旺杰说:「城和庙都能搬,那是不是要把神山圣湖都搬走?把念青唐古拉和纳木错搬到我们曲塔村去,那我的曲波、曲母(岳父岳母)每天吃完饭就能去转山转湖啦!」众人听了又笑。
这时不知谁起了个头,一群前来朝拜的藏人抬起横杆涌上大桥,索南平措连忙蹲下去用粉笔头在地上画了条线,写上名字,说:「咱们赶紧跟着过去,等看一眼布达拉宫再回来接着磕头,佛祖不会怪罪咱们的。」大旺杰拉着平车跑在前头,索南牵着看不见路的仁青,大家就随着人潮涌入拉萨城。
城里人也多,车也多,解放军也多,到处乱糟糟的插着旗子写着标语,人群挤挤挨挨走到北京中路,发现布达拉宫附近被黄绳子拦住了,就转而涌向宫殿对面的布达拉宫公园。
公园里装满了朝拜者,汗味和酥油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每个人都努力向布宫方向挤过去,仁青被一股人流卷了一下就跟伙伴们走散了,他看不清方向,叫不出声音,被挤得东倒西歪。忽然有人叫嚷起来,人潮产生不安的骚动,大喇叭播放着解放军的警告,有笛声呜呜响起。脚下一软,仁青多吉坐倒在地,然后被小旺杰按着磕头,冲布达拉宫的方向磕头。
「布达拉宫飞起来了!」小旺杰带着颤音说。
仁青只能看到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挡住了粉红色的阳光,「电视里演的是真的?布达拉宫要搬走了?我们还没转宫朝拜,这可怎么办?」他惊恐万分地喊道。
「啊,冒出火来了!」小旺杰说。
「有飞机和汽车在喷水……」
「像蜜蜡一样的东西把布达拉宫包起来了!」
「……动了!动了!」
人潮突然产生骚动,人们喊叫着、哭泣着、膜拜着朝左侧涌去,因为悬在空中的庞大宫殿开始缓缓向西移动。
混乱一起,仁青多吉与旺杰边巴又被挤散,仁青被人群挟裹着跌跌撞撞向前,忽然脚下一绊跌了一跤,摔倒在石板地上,目光追随着布达拉宫的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大地,仁青立刻被人潮挤倒,无数双穿着皮靴的脚从身上碾过,他蜷起身子痛苦地大叫起来,天空被黑压压人群遮蔽,视野中再没有一点光。
这时不知谁伸出手揪住他的围裙向旁边使劲一拽,仁青多吉身子滚了两圈,躺到了一个花坛旁边。人们从身旁蜂拥而过,将他丢在地上的念珠踩得粉碎。
仁青剧烈喘着气,好半天才能慢慢坐起来。他忍住疼痛四处张望,寻找救了他的人,他看到的世界是一片纷乱的剪影,有个影子在背景中逐渐清晰起来。
「你没事吧,小喇嘛?」有个女人用普通话说。
「我……不会听……」仁青多吉咳嗽着摇晃手掌,将头转向那个方向:「……谢谢!」
戴明媚(1)
戴明媚觉得眼前的小喇嘛非常有意思,他剃着贴着头皮的短短圆寸,穿着褐色藏袍,套着破烂的绿围裙,像是一路磕长头过来的那种人;不过这家伙的眼睛似乎有点问题,也讲不好普通话,究竟是怎么一路来到这里的?
她揪着小喇嘛的衣服把他拽到花坛背面,掏出一瓶水递过去:「你跟谁来的?受伤了没有?喝口水吧,布达拉宫跑不掉的,一会儿就能追上它,毕竟它移动的速度只有……0.8 公里每小时,比走路还慢吧?」她摇晃着手中的小册子,册子封面有《喜马拉雅山脉工程项目科学文化普及读本——汉文版》的字样。
小喇嘛没有反应,戴明媚醒悟过来,拧开瓶盖将瓶口凑到对方嘴边:「对不起,忘记你眼睛不方便啦。喝口水,这里头灌的是自来水,凑合喝吧,到处乱七八糟的,买瓶水都买不着。」
面容清秀的小喇嘛摇头表示抗拒,可是嘴唇一沾到水,不由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戴明媚觉得他黑而清亮的眼中装着点令人怀念的东西,但可惜的是,这双天真的眼睛没法看到世界。
「谢谢,谢谢。」小喇嘛抹抹嘴,双手将水瓶递还回来,看来「谢谢」是他唯一熟悉的汉语词汇。
戴明媚笑了,说:「别客气。你的伙伴不会走远,只要跟着布达拉宫前进,准能找到他们。我接下来的行程还没确定呢,卡里也还有点钱,要不要搭个伴?」
在拉萨市中心布达拉宫广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戴明媚已经离开家门整整一年,她最初还日夜担心邻居阿姨有没有照顾好家里的乌龟和金鱼,可现在她已经晒得和当地人一样黑,脸上长出两朵红灿灿的云彩,编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若不是身上洗得褪色的冲锋衣,看起来还真不像个内地城市女孩。
她知道有人把她这种人叫作「绝缘族」:因为某种心理创伤而选择自我封闭,拒绝一切现代电子产品,抛弃手机、电脑和网络,背着登山包四处旅行。
戴明媚心里不认同这个说法,她不是抛弃现代网络文明带来的便利,而是抛弃那些无所不在的消息,有关地震和死亡的消息。
两年零一个半月以前,她唯一的弟弟死于四川理塘大地震,而五年前,她的父母被永远埋在云南昆明大地震的瓦砾堆里,留下她与弟弟两人相依为命。这残酷的世界让戴明媚绝望,在长期的心理治疗失败后,她辞掉工作,卖掉车子,登上开往拉萨的火车。一年时间内,她游遍了西藏山南、日喀则、那曲、林芝、昌都和阿里地区,搭车、步行,停停走走,她不是旅游爱好者,也不是摄影发烧友,只是百无聊赖地继续走下去,不是为了目的,而是为了消磨毫无意义的时光。
她谈过一场恋爱,跟一个极其英武雄壮的康巴汉子,在持续了四十天的甜蜜期后,一场小规模的地震袭击了那个藏寨,所有人都仓皇逃出屋子,只有戴明媚自己睁大眼睛躺在卡垫上,望着剧烈摇晃的彩绘天花板发呆。那之后她明白了,来到西藏游荡只是潜意识的自我毁灭倾向作祟而已,她在逃避着死亡,也在追寻着死亡,这个发现令她不知所措,第二天从康巴汉子身边不辞而别,再次踏上迷惘的旅途。
戴明媚喜欢给自己设定目标,一个又一个目标支持她继续走下去,她的银行卡里还剩下六百元,钱用光了之后该怎么办?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或许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就算再拒绝电子设备,她也还是从电视中得知了喜马拉雅工程的消息,那离奇的五年计划令人难以置信,可地方政府的动员工作已经展开,这证明一切不是一场游戏。
戴明媚回到拉萨,就是为了见证这工程正式开始,她没想到布达拉宫真的在悬浮轨道上移动起来,也没想到无意中救了一个奇怪的小喇嘛。
沈清平(5)
2051 年 1 月 22 日,距离 UNFCMSB 公约通过 5 个月零 17 天,丁国旗和沈清平率国喜委二十四人委员会正式进驻拉萨城。建筑物整体迁移工作小组已经提前三个月对拉萨市内及周边几座著名藏传佛教寺庙进行勘察、绘图、建模等工作,现在开始进入结构性加固、钻孔、轨道铺设和器材预埋阶段,由于西藏自治区区委花了大力气做工作,寺庙中活佛与僧人的态度相当配合,这让沈清平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喜马拉雅工程最终被确定为四个步骤,第一阶段:对三十四座重要寺庙的整体搬迁、居民安置点的兴建(在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兴建两个大型移民城市以容纳西藏地区移民,在四川省眉山、成都、德阳、绵阳一线兴建十个中型移民安置点,以暂时容纳川西地区移民)、工程地震带建筑保护性加固及应急设施建设(包括我国青海、西藏、新疆、甘肃、宁夏、四川、云南全部或部分地区,以及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缅甸、老挝等邻国)等,同时开展大规模的宣传工作,让人民群众了解工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特别做好民族和宗教问题的功课。这一阶段预计花费十到十二个月时间;
第二阶段:八座神山与三个圣湖的整体搬迁,藏区大规模人口迁移与安置工作。这一阶段预计花费十到十二个月时间。在前两个阶段进行的同时,工程技术小组将对爆破区域进行全面勘察与钻探,建立三维模型,根据演算结果在相应位置进行凿进施工。这是个非常巨大的系统工程,郑波院士估计即使调动全国的勘探力量,在陆军工程兵的协助下 24 小时作业,完成这一步骤也需要两到三年时间,高原的恶劣气象条件给工作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变数,大量工作要在 6000 米雪线之上完成,未受过专业训练的野外人员极易发生危险,高原反应、严寒、暴风雪、塌方和雪崩将给他们带来严苛的考验。
第三阶段,钻井、核弹头埋进、最后疏散和有价值建筑物的最低限度保护,这一阶段预计花费二十到二十四个月的时间。
第四阶段,爆破。
山体爆破之后的收尾工作并未计算在时间表之内,国喜委也未考虑爆破失败的可能性,因为留给中国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年。
这一爆将是全国科学技术、工程技术、军工技术和全部精气神的结晶,上至总书记、总理,下到丁国旗、沈清平,大家谁都明白他们承担不起失败的结果,只许胜,不许败!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沈波院士提出的核武器当量已经大大超过中国在 2045 年第 17 次《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审议大会上公开宣布的总当量,面对 189 个缔约国,中国声明将在两年内将核武器当量再度削减 16%。虽然联合国裁军委员会已经表示 UNFCMSB 公约从人类意义上具有最高优先级,但要满足起爆当量,就意味着中国 404 厂、405 厂等核军工企业要开足马力制造用于裂变——聚变——裂变三相弹的氘化锂和铀 235,这将是令和平世界为之震动的可怕场景——要制造多一倍的核武器以作为后备方案?那显然是中国无法承受的。
沈清平当然也觉得压力很大,好在交了个朋友。他点名从成都军区要来的汽车团团长杨亨通成天拉着他喝酒,两人经常加完了班,从自治区政府大院溜出来打个车到天海夜市吃烤串喝青稞啤酒。
喜马拉雅工程第一阶段第一枪打响的前夜,他们两人就着四川馆子的炒田螺喝干了一箱拉萨啤酒,沈清平趴在桌上嘟囔说:「这样是要犯错误的。我明天要指挥,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杨亨通说:「这点酒就不行了?去厕所吐一个,吐完了接着喝!」
沈清平伸出手指指着他的鼻尖:「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喝倒你这样的两三个不在话下!」说完头一低哇哇地吐在地上。
杨亨通说:「怂样。」
夜里十一点,杨亨通搭着沈清平走在寂静无人的北京西路上,拉萨城已经全城戒严,路上看不到行人,有巡逻兵看到他们跑过来查证件,杨亨通亮一亮国喜委的红本本把他们支走。
路北边布达拉宫威严高耸在夜空下,老杨赞叹道:「啧啧,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真牛逼。」
「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喝酒?」沈清平忽然说。
「你先说你为啥。」杨亨通说。
「明天我们要把这么大的布达拉宫搬走。明年,我们要把那么高的冈仁波齐搬走。再过两年,我们要把整个青藏高原搬走……敢干这么大的事儿,我们是谁,我们算个屌?我小的时候有个老板包了一座山头炸山采石头,被村民围住活活打死,为啥?山不能炸,该啥样儿就啥样,老祖宗留下的。」沈清平说话不知不觉带出了点家乡味。
「可不是嘛。咱俩差不多。我喝酒,因为我害怕。」老杨想了想,把手藏到背后,说。
杨亨通(5)
整体搬迁第一炮打响没能让老杨的精神轻松多少,在布达拉宫离开地面的一刹那,他要操心的事情忽然增加了千百倍。坐在直-11 轻型直升机里俯视地面,庞大的宫殿正在六十辆北奔重卡的拖曳下缓缓离开拉萨市区,沿途道路两侧不断亮起爆破的光芒,工兵爆破手按顺序引爆建筑物里的炸药为布宫创造移动路径,这座繁华的高原城市正逐渐沉入地面。
数万名藏族同胞追随着布达拉宫的脚步,在硝烟弥漫的街道上喁喁而行。两辆装甲运兵随着人群前进,几名大喇嘛不断向信徒解释着喜马拉雅计划的必要性,号召大家听从政府指挥到疏散集合点报道,但人们以沉默作为回答,慢慢跪拜行礼,用额头触摸布宫所经过的每一寸土地。
「沈指挥,枪里不装子弹的指示我是理解的,可是这么多人,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杨亨通紧张地敲击着无线电耳麦。
「总理说过,这是一场关系到中华民族未来的战争,唯有团结到底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在这个时刻,我们必须理解、诚恳、忍耐,在必要的时候做出牺牲。」沈清平回答道,「下一个项目很快就会开始,布宫的经验和教训将是宝贵的财富,老杨。」
「我知道,我知道。」杨亨通捏紧拳头,「我到前面去检查拖曳车辆,等会儿地面上见。」
三十六个小时后,大昭寺祥麟法轮与太阳之间的距离缩短了 3.5 米。
七十二个小时后,色拉寺带着色拉乌孜山的数万吨岩石一起升入天空。
第一次重大事故出现于色拉寺举升工作中,这座占地十一万平米的格鲁派寺庙是一座庞大的宗教城市,尽管舍弃了天葬台、抱石场、普布觉寺等外围建筑,需要搬迁的建筑总量还是令国喜委技术人员焦头烂额。专家组王晓院士当时拍桌子道:「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大的工程量,根本不足以对整个寺庙的基础结构做妥善加固,一定会出问题,还不是小问题!」
他的话得到了应验,当切割完成的地基被磁悬浮网格托离地面的时候,色拉寺西北角的阿巴扎仓出现严重的地质性断裂,一道裂缝割断了扎仓的围墙,三层楼高的建筑开始向外侧倾倒。旁边待命的工程车辆立刻发射了六枚姿态调整火箭,附着于阿巴扎仓的结构着力点进行反推,但始建于 1419 年的古老建筑无法承受强大的结构应力,在剧烈的呻吟声中大殿外墙开始崩溃,鎏金的黄铜瓦片纷纷洒落,「降低推力!维持最低输出,抢救文物!」坐镇现场的国喜委常务副主任丁国旗抓起话筒发布指令。
「来不及了。」王晓院士直摇头,「这栋楼会连地基一起倒下,最多还有两分钟时间。」
「不行,会死人的!会死人的!」杨亨通一把抓住丁国旗的手臂,但对方毫无反应,只透过指挥车的窗子望着天空。
沈清平拍拍老杨的肩膀,「必须按应急预案来,军人要服从命令,老杨。」
两架直升机悬停在阿巴扎仓上空,几名文物工作者在解放军战士的保护下通过绳梯到达大殿三层,刺眼的氧气切割光芒随即亮起。阿巴扎仓一层罗汉殿供奉的释迦牟尼、愤怒神、马头金刚塑像,大威德殿供奉的大威德神、吉祥天女、六臂依怙塑像,以及二层无量光佛殿中的无量光佛像、贡若坚村桑布包银灵塔、杰尊曲结坚村包银灵塔都是宝贵文物,大殿经堂四壁的壁画同样是藏传佛教瑰宝。
这些佛像、灵塔根部都划有切割线,壁画也用透明环氧树脂进行过喷涂可以整体摘除,抢救工作高效进行着,军人用充气支撑柱顶起天花板,一件又一件文物被装进密封袋挂上铰链,被天空中的米 26 重型直升机吊入机舱。
阿巴扎仓的倾斜程度不断加剧,地基与色拉寺地盘已经完全分离,「撤吧,撤吧。」王晓不断提醒着,「不然来不及了!」
丁国旗手中攥着话筒,始终保持着沉默。
「轰隆!」一根支撑大殿的立柱忽然折断,屋顶大面积垮塌下来,杨亨通将牙咬得咯咯直响,死死盯着阿巴扎仓扭曲变形的窗口。
「还有四尊佛像没有切割完成,挂上导爆索准备爆破拆除,这里……」隆隆噪声遮盖了佛寺内的无线电通讯,阿巴扎仓的整面外墙突然倾倒下去,火箭发动机立时被砖石掩埋,「……撤出!撤出!」丁国旗大声吼道,「立刻撤离!」
米 26 直升机率先升高,直-11 直升机放下绳梯,剧烈倾斜的楼体中能看到军人们正将技术人员托上绳梯,开启气囊守护着最后的生存空间。
「嗡……」一声疲惫的叹息传遍四野,那是来自古老扎仓的最后遗言,白墙金顶的三层大殿轰然倒向地面,「轰隆……」烟尘与碎石的波纹荡漾开来,阿巴扎仓化为一片废墟,直升机的绳梯在风中飘飘摆摆,缀在上面的只有三名神情悲痛的文物工作者。
「去你妈的!」杨亨通站起来飞起一脚将转椅踢飞,大踏步走出指挥车。
戴明媚(2)
戴明媚蹲着看小喇嘛吃光了一包草莓味的三加二饼干。红山光秃秃的,布达拉宫已经飞远了,广场上留下无数鞋子、珠串和转经筒,上百只红嘴鸥降落下来啄食散落的糌粑。这些鸥鸟从天山山脉飞来拉萨过冬,随着布宫升起,宗角禄康的湖面不再是平静的避风港,大量红嘴鸥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戴明媚。」女人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戴明媚。我的名字。」她重复了几遍,然后指向小喇嘛:「你的名字呢,名字?」
「……仁青多吉。」少年迟疑地回答道,将最后一点饼干渣倒进掌心舔干净,仔细折好饼干袋塞进藏袍,向女人鞠了一躬,爬起来想要离开,可刚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用一种怪异的角度望着布达拉宫离去的方向,口中嘟嘟囔囔不知在念些什么。
戴明媚瞧着他,瞧着他因风吹日晒而黝黑发亮的脸颊上那两团病态的嫣红,瞧着他裹在厚厚藏袍和围裙里骨架宽阔而缺少滋养的单薄身体,瞧着他的眼睛,那缺乏焦点的黑亮眼睛让她想起一个人来,一个花了那么大力气想要忘掉的人。
「我靠。」她垂下视线咒骂一句,用手攥住颈间的转经筒吊饰,开始默念六字真言。这没起到什么效果,人的记忆是一台性能恶劣的光盘播放器,精彩的画面往往模糊不清,而血淋淋的片段却总是来回跳帧,不停播放,不停播放,不停播放。
两年零一个半月以前,戴明媚公寓那扇朝东北的窗子正巧能晒满阳光,她躺在男友的怀里,端详着对方手臂上暖洋洋的金色汗毛。那时她二十六岁,而男友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大二学生,纯情的东北小伙子。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戴明媚负起了姐姐、情人和导师的责任,温柔地引导小男友找到正确的入口。
做出笨拙地努力之后,男孩羞愧地说:「我疼。」
「很快就不疼了……哦。」戴明媚咬着嘴唇咯咯笑道。
她并非忠贞爱情的信仰者,可对这段刚刚开始的感情,她有着非常好的预感。几年前父母在地震中去世,她离开昆明的家,逃到厦门这个遥远的地方,经历了漫长混乱的时光之后,戴明媚在怀中满身大汗的小男友身上嗅到了某种能够让她安定下来的味道。
尽管那夜的尝试远算不上成功,但对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来说,能够共同迎接晨光才是更美好的事情。戴明媚把男友的手臂圈在自己颈间,眯起眼睛望着窗外,阳光下的城市显得有点虚幻。
窗台上的相框里,一个眼睛明亮的男人故作严肃地望着摄影镜头,戴明媚冲相片眨了眨眼,那是他远在四川的弟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弟弟在父母去世后加入人民解放军,成为川藏线上的一名汽车运输兵,兄妹二人很少联系,偶尔打电话也只聊些鸡毛蒜皮的话题,戴明媚不愿弟弟感觉到自己的过分关心,毕竟四川西藏一带是地震重灾区——可话说回来,谁能保证下一场地震在哪儿发生呢?
她没办法左右弟弟的决定,只能尽量逃过敏感的话题。
弟弟从小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印象中他骨架子挺大,身上没什么肉,总是倔强地梗着脖子,看起来有点愣头青的样子。五年前的攀枝花里氏 8.1 级大地震对凉山、丽江、大理和昆明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他们的父母被埋在三十二层楼房的废墟下,直至最终,兄妹俩都没能再见到父母的尸骨。
「姐,我要当兵。」坐在挖掘机旁生嚼着方便面的弟弟抹去脸上的泥浆大声说,他梗着脖子,用黑亮的眼睛望着眼前的混沌。
谁能想到一栋三十二层高楼能化为如此惊人的一座瓦砾荒丘,即使有数十万军民从破碎的道路涌进城市参与救援,也仅能以有限的工程机械、锹镐和双手掘开表面的砖瓦,拯救寥寥几位幸存者罢了,在绝望的黑暗里,他们的父母正与千千万万人一起,慢慢化为冰冷的血泥。
「我要走,到不会地震的地方去。」戴明媚说,扭头看了弟弟一眼,「你可别死。我也不会死。」
「……废话。」
不知为什么,从始至终,他们俩都没有哭。
在厦门的阳光里,戴明媚几乎忘掉了那破碎的昆明,她闭起眼睛,像打个盹儿再起床去单位应卯。可这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击穿她的身体,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她猛然坐了起来,瞳孔收缩,死死盯着窗外。
「怎么了?怎么了?」望着她光裸的后背,小男友脸红了,迭声问道。
戴明媚无意识地抓紧床单,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的脑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梦,立刻醒来吧戴明媚,就在此刻醒来,男友、幸福和阳光都是假的,都他妈的是一场梦!
阳光的形状改变了,无形的冲击波掠过地壳,吊灯摇动起来,窗台上的照片坠落在地。戴明媚一跃而起,接着重重跌倒在木地板上,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冲出卧室,扶住客厅摇摇欲坠的电视机,按下开机按钮。
早间综艺节目已被中止,一名面目呆板的主持人播报着联合地震台网的最新消息,在屏幕右下角的中国地图上,四川西部呈现耀眼的红色,代表烈度七级以上地震的红色。
世界旋转远去,虚构的幸福就是如此容易坍塌。
「……」
小喇嘛的声音响起。
「哦,对不起。」女人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报之以微笑:「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藏语,虽然来西藏挺久的了,可就是学不会几句,我学语言没天赋啊。」
少年指着自己的心窝,又指向远方,双手合掌,如是三遍。
「我不懂,不过我猜你是跟伙伴们一起来的,现在想去找他们对吗?」戴明媚说道,「他们一定在追随布达拉宫的队伍里,只要跟上大队伍就能找到他们了。没问题,咱们这就出发。」小喇嘛黑黑亮亮的眼睛令她想起那个不守信用的弟弟,明明说好要活着,却偏偏葬身在雅安地震中的可恶家伙。
她抓起仁青多吉的手,少年闪电般地甩开了,眼瞳中浮现一丝惧怕,戴明媚柔声道:「抱歉啦,我拽着你的衣袖吧,慢慢走,他们还没走远呢。」
这回仁青没有再抗拒。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空阔的布达拉宫广场,朝圣者与维持秩序的军人都在前方,唯有零星几个老人在原地叩头。走出半晌,仁青多吉忽然说:「谢谢。」
「突及其。」戴明媚笑道,「这是我会的唯一一句藏语啊……啊不不,还有一句:扎西德勒。」
沈清平(6)
拉萨北郊临时营区中央那间军绿色的活动板房,是国喜委临时作战指挥部的主会议室。沈清平背着手站在投影屏幕前眼睛不眨地盯着进度表,拉萨地区几座寺庙的搬迁工作或多或少出了些问题,可整体进展还算顺利,进度表上的方格一个接一个地被涂成绿色。
时间是最大的敌人,他们在跟其他国家赛跑,跟地震赛跑,跟 UNFCMSB 的时间线赛跑。而寺庙和城市搬迁只是整个计划出发的号角,当移山换岳的庞大工程开始,爆炸冲击波对地壳结构的影响很可能促发一系列大地震,地址专家郑波院士就此做过相当不乐观的估计。
这时旁边屋子里的争吵声猛然提高,「你懂个屁!」一个威严的男中音喝道,沈清平听出这是成都军区司令员张辉的声音,「这哪儿有你说话的份?你在汽车团执行过多少次警戒任务?打过多少发子弹?经历过几次实战演练?……出去给我洗把冷水脸再进来,不许带情绪!」
小会议室门被推开,杨亨通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转身立正「啪」地敬了一个礼,挥手把门磕上。门一开一关,沈清平看到桌子旁边坐着成都军区和兰州军区的司令政委,西藏军区与南疆军区的主要首长也都在座。
「咋啦,老杨。」沈清平拽着杨亨通的胳膊,拉他坐到折叠椅上,「喝口水,别发脾气,吵架没好处的,有事好好说。」
老杨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个干净,一抹嘴:「敢跟谁发脾气!每个都是首长,就老子肩膀上的道道少。刚才开会说拉萨地区寺庙迁移的护卫问题,现在不是几座大庙都拖起来了,正用牵引车往青藏线上拉呢,正是紧张的时候,上面居然指示所有自动步枪用空包弹待机,每个兵全身上下只让带一个实弹弹匣,实弹不超过十五发,你听听,这不开他娘的玩笑呢!」
沈清平想了想,说:「解放军的枪口对外不对内,这个做法我是能理解的,我们要防范的是境外敌对势力和民族分裂分子的渗透破坏,绝不能用上膛的枪瞄准老百姓。」
「你就在我旁边!」杨亨通老脸涨得通红,伸手戳着窗户,手指抖个不停:「色拉寺死了五个人,哲蚌寺死了十一个,十六个人哼都没哼一声就给压在底下了,这些小年轻死得冤不冤?当兵三件事入党、立功、割包皮,他们刚当了几年兵?追认二等功有个屁用,奖章证书和喜报寄回家里,抵得过一张死亡通知书吗?你说这是必要的牺牲,我认了,可当兵的枪里咋能没子弹?每人拄一根烧火棍子能干啥,靠空包弹吓唬人?在可可西里偷猎的还人手一把步枪、子弹管够呢啊!」
「老杨,老杨。」沈清平压住他的手臂,「你说的意思我非常明白,可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正站在悬崖上面,稍微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啊,这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问题,中央军委的决定是正确的,有时候必须谨慎又谨慎,忍让再忍让。」
杨亨通呼哧呼哧喘着气:「我就是……。」
「这么跟你说吧。」沈清平说,「我们现在是冲进别人家里来,把别人住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房子推倒,让人搬到离家几百上千里的地方住去,说难听点,这是土匪干的事情!虽然为了整个村子,也为了他们自己,这些人必须离开故乡,这不是件错事,可人跟故土之间的那根线怎么能说断就断?什么叫家乡,那就是祖祖辈辈世代居住的地方,从小喝着这儿的水,吃着这儿的土,闻着这儿的空气,就算长大了走远了,骨头里面还是一股家乡的味道。就像我是陕西宝鸡人,不管在北京、美国还是月亮上活了多少年,死了烧成一把灰,闻起来还是那股岐山哨子面的味儿,这东西想改也改不了!」
老杨喉结滚动,垂下视线:「这我知道。看着藏族人我也心里难受,可是……」
沈清平叹口气:「你知道三门峡移民吗?从 1956 年到 1960 年,有二十八万移民因为水库蓄水而离开家乡,迁徙到渭北、甘肃、宁夏,当时村组干部带队狠抓移民工作,催着走,赶着走,拖着走。结果咋样?几年间这些移民几百人、几千人地偷偷回到家乡,在库区随时可能被淹掉的土地上定居耕种。多少年里,逃了抓,抓了逃,有的赤身裸体游过黄河,有的穿过毛乌素沙漠绕道山西,就算死,也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人离开家乡,就是这么难。」
杨亨通沉默下来。沈清平接着说:「我们的藏族同胞是淳朴善良的,在当地政府和活佛的动员下,他们愿意离开青藏高原,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而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跟着佛陀菩萨、寺庙经幢一起迁徙。在这种情形下,你能拿装满子弹的枪口对着我们的同胞吗?我们尽一切力量为他们提供帮助,而不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啊老杨。」
「唉唉。」老杨忽然把瓶里剩下的矿泉水全浇在自己头上,撩起衣服胡乱擦了把脸,「我都知道,就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回去开会了。」他拉开椅子大步走到小会议室门前,敬礼喊道:「报告——首长!」
「进来。」里面说。
「不多说了,晚上喝酒。」留下一句话,杨亨通走进会议室。
沈清平叹了口气,继续看进度表。这时手机响了,国喜委常务副主任丁国旗说:「我刚刚汇报完工作,等到 B 阶段开始的时候,主席和总理会在现场指挥工作,你准备一下。按原计划进行吗?」
「两位院士已经带着技术人员在那边待命了,我们马上就出发。」
「好,我跟大领导们一架飞机过去,到时候见。」
挂断电话,沈清平走出活动板房,一辆猎豹越野车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驾驶员推开车门跳下来敬礼:「首长,我是天路铁骑团的小马,奉命送您到日喀则的前线基地。」
看了一眼驾驶员肩膀上的交叉步枪与折杠肩章,沈清平对这位四级士官长说:「辛苦你了,开慢一点,我想看看几座寺庙的情况。」
「是,首长。我们先向北边走,然后折回来往南走机场高速上 318 国道。」小马立正道,然后跳上车启动了发动机。
车子驶出营区,沿 109 国道向西北方向行使。经过一个检查站,道路逐渐变得拥挤起来,无数人、摩托车和汽车将国道塞得水泄不通,前方的蓝天中有一脉连绵不绝的金顶,那是前天下午出发的色拉寺,由于道路和牵引装备未达到良好状态,这座辉煌大庙在两天里只前进了十五公里的距离。
「滴滴。」小马按动喇叭,路旁的士兵立正敬礼,拉起警戒线的尼龙绳,猎豹汽车摇晃着驶下路基,在经过简单平整的高原戈壁上奔驰起来。
两大军区的工程部队正在全力以赴平整 109 国道路基两侧的临时道路,以容纳托举起寺庙的磁悬浮底盘行使。后轮拉出长长尘烟,越野车快速超越国道上的人流车流,缩短与色拉寺之间的距离,沈清平扳下遮阳板,眯起眼睛望着明亮阳光里的寺庙,那包裹在淡淡琥珀色气凝胶球里的殿宇楼阁显得如此宁静,仿佛又是一个平凡的午后,树木遮蔽的庭院随时可能响起喇嘛的辩经声。
「我当兵十二年了,从没来过色拉寺。」小马感叹道,「真是了不得的大庙啊,首长。」
「是啊,非常了不起。」
沈清平侧过头,尘土飞扬的国道上,人们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向前行走,旋转转经筒,念诵真言,在他们黝黑而红润的脸上看不到悲伤或迷茫,他们的视线越过尘烟,铺满色拉寺的金顶,洒向高天的神灵。道路外侧留给磕长头的信徒,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每次跪倒都要花去几分钟时间,痛苦地折弯自己变形的膝盖,路旁的士兵们弯腰伸手搀扶,她会挥手拒绝,然后报以深藏于皱纹中的笑容。
「……行了,上路吧,小马。」
「是,首长!」
猎豹越野车碾出一道 U 形轨迹,掉头向南行驶,沈清平放松身体靠在座椅上。前方尘烟弥漫,一支庞大的车队正在驶来,满载年轻士兵的军用卡车从猎豹车旁呼啸而过,车篷下的士兵们整齐敬礼。
香味飘扬,遍布道路两旁的野战炊事车开始生火做饭了,十分钟后,热气腾腾的食物将分发到藏族同胞手中。
咀嚼着压缩饼干,沈清平慢慢闭上眼睛,他要抓紧任何机会补充精力,因为下一个难关即将到来。
仁青(5)
仁青多吉再也没见过大旺杰、小旺杰、旺堆晋美和索南平措。在布达拉宫广场失散之后,他向身边的每一个人打听同伴的消息,可什么也没打听到。
一切都乱了,丈夫找不到妻子,儿子找不到阿妈,虽然有许多解放军拿着电脑在登记身份信息,可人这么多,谁也没法找见谁。
仁青身上没多少钱,也没有吃的东西,解放军会免费给大伙发食物,可他眼睛看不清,不能跟着人们排队。好在有那个汉人女子在旁边照顾,替他把糌粑和清水端到眼前,「谢谢。」仁青说。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要这样看护他,如果阿妈看见的话,一定会说她是白度母化身的女活佛吧,可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大旺杰说许多磕长头去布达拉宫的人在路上被骗去财物,不管汉人藏人,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
「戴明媚。」穿粉红色冲锋衣的女人总是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戴明媚。」
「谢谢。」仁青总是说。
几百人围绕着炊事车排队,今天的中午吃牦牛肉藏面,不管男女老少,领到午饭的就蹲在旁边呼噜呼噜吸溜面条,十几个解放军在锅灶前面忙活不停,装在大搪瓷碗里热气腾腾、油汤红亮、撒着碧绿葱花的面条一碗接一碗端上台面,由系围裙的志愿者分发给排队的人。
戴明媚端着两碗藏面挤出人群,额头见汗,脸上带笑:「开饭了开饭了,我给你多加了点辣椒油,吃完就浑身冒汗暖和啦。我正发愁快没钱吃饭了,这下可解决了大问题,咱们就一直跟着野战炊事车走,不愁吃不愁喝,多好!」
「谢谢。」仁青向散发香气的模糊光影伸出手,捧住那只滚烫的大碗,指尖与女人肌肤轻轻一触,立刻缩了回来。
戴明媚往地上铺了个塑料袋,坐在仁青旁边。两个人开始稀里呼噜吃面,女人悄悄夹起碗里的牦牛肉丁放进仁青碗里,又把他碗里的酸萝卜偷回来。仁青多吉感觉到什么,侧耳听了听,低头继续扒拉面条。
远处能隐约看见一座寺庙的轮廓。许多绿色卡车在临时道路上呼啸来去,吃饭的人坐在路基,好奇地望着一辆接一辆汽车掠过。仁青记不清距自布达拉宫升起已过了多少天,他只向着寺庙离去的方向磕着长头,比任何人都慢,比任何人都虔诚。
信徒的大部队早已追随布宫、大昭寺走在几十公里外,他们视野中的金顶来自拉萨三大寺之一的甘丹寺,这座位于达孜县旺波日山上、由宗喀巴大师于 1409 年亲建的辉煌大庙是拉萨地区最后一座被举升起来的寺庙,也是距离 109 国道距离最远的。为了将这座庙引上迁移主线,工程兵拓宽了 202 县道,筑起一座横跨拉萨桥的大型桥梁,使用八十台重型牵引车拖曳。就算这样,甘丹寺也远远落在其他寺庙后面。
头戴「班霞」尖顶法帽的喇嘛吹响法螺,几百名红袍僧人各执法器走在前面。牵引车队以 700 米每小时的速度缓慢前进,地面隆隆震颤,磁悬浮底盘的履带嵌入浮土,如山般巨大的寺庙群正在到来。所有人都放下饭碗原地跪拜,就算眼盲的仁青多吉也感觉到那惊人的威能,跪伏下去,以额头触地。有信徒在寺庙底盘周围挂满哈达,牵起五色经幡,风动幡舞,若天女散花绚烂。
「唵嘛呢叭咪吽。」仁青不停默念,「我不害怕,不害怕,这是神佛的考验。」
上万民信徒亦步亦趋追随着甘丹寺,形成一个庞大的集团。109 国道上的人不断加入这个行列,许多驾车迁出拉萨市的人把车停在路旁,步行加入队伍。
「好壮观的寺庙。」戴明媚叹道,「小喇嘛,我们也走吧,跟这些人一起。」
仁青听不懂她的话,他只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放下饭碗,整理一下皮围裙,戴上甲热桑珠喇嘛送给他的那副「恰克新」,后退到饭前停下来的地方,向布达拉宫离去的方向,磕了又一个长头。
磕头到布达拉宫。磕头到大昭寺。这是阿爸阿妈给他的任务。
仁青多吉心里还有另一个愿望:他要去冈仁波齐转山。今年是藏历马年,马年转山一圈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十三圈,他要环绕神山磕长头,祈求阿爸阿妈健康长寿。他不知道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要到何处去,可每磕一个头,距离就缩短一分,不磕头的话,距离只会不断增加。
「你这样子磕头会被所有人甩下的。」旁边的女人说道,「你瞧他们,动作比你潦草,脑门刚碰到地面就起身,哪像你这样五体投地这么久的。我可不管你了啊,我走啦。」
她背起登山包向北走了二十步,停下来,等了几分钟,直到仁青到来。「服了你了,小喇嘛。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家里人什么的。」她掏出一台老旧的诺基亚手机,那是在路边捡到的,她一路上都没有带电话。
仁青的手中多了样东西。他把那物事凑到眼睛跟前,勉强分辨出轮廓。「谢谢。」他说,然后摸索着拨打了村里的电话。
杨亨通(6)
地震发生得不是时候。
当时老杨正在直贡梯寺指挥迁移工作,这座寺庙是全藏三十四座重要寺庙中搬迁难度最大的,寺庙坐落于墨竹工卡县雪绒河畔的峭壁上,兴建于公元 1179 年,是藏传佛教噶举派的中心寺院。仅容两辆车通行的蚰蜒山路连接着山门和寺庙,数百米的垂直落差使得正常的爆破举升工作无法进行,一个专家组已经在此工作了整整五十天,最终方案还是具有很大的冒险性,一旦失败,将造成寺庙垮塌的严重后果。
这天清晨杨亨通带着牵引车辆团来到山脚下。刚下过一场雪,山上起伏的寺庙洒满白雪,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老杨跟专家组碰头,请示丁国旗之后同意了搬迁方案,他冒雪登上寺庙,与活佛进行交涉,敲定疏散日期。
「今天上午有五个,最后的五个。」活佛伸出五个手指。
「我明白。」杨亨通喝着酥油茶说,「最后的五个。」
一条狭窄山路绕过直贡梯寺攀上山峦,山路尽头是直贡坛城,这里坐落着全藏区最有名的天葬台。运载尸体的拖拉机爬到一半轮胎打滑再也上不去,家属背起亲人的尸骸步行踏雪上山,杨亨通远远跟在后面,风声响起,灰蓝色的天空中有神鹰振翅飞过。
天葬师已等待多时。老杨站在雪坡上,看黑压压的神鹰聚集而来,他转身望着山下,山脚下的一间小学已经被爆破拆除,工程兵清理出了安全区域,天葬仪式结束后,整个寺庙的人员将全部撤离,二十四次精准爆破将使山崖崩塌,滑落下来形成一个一百二十米高的斜坡,他们将利用这个人造坡面将寺庙移至地面。
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一想到这个,杨亨通的手就震颤不停。
几个小时后,仪式结束了。所有人乘坐越野车离开寺庙,老杨在指挥车里下达了山体爆破指令。「啪!啪!啪!」清脆的爆炸声就像爆竹鸣响,几团不起眼的烟雾于山壁升起,几秒钟后,一线裂隙浮现在山岩表面,紧接着,悬崖坍塌,化为巨石的洪水。
滔天尘烟中,技术人员指着屏幕数据叫着:「斜坡塑形很完美,寺庙的加固也保持得很好,马上可以进入下一阶段了。」
「好,好。」老杨松了一口气,「希望别出岔子……」
就在这时,一场毫无征兆的地震到来,地震波摇晃着车辆,把碎石四处抛洒,半悬空在断崖上的直贡梯寺如木质模型板嘎嘎扭曲。
「测得震源中心距离一千一百公里,里氏 7 级以上……」技术员抓着屏幕勉强平衡身体,「我们的固定桩经受不了这么大的力!」
这时空中的两架直八运输直升机抛出钢缆勾住寺庙的加固钢管,向上攀升来平衡应力,杨亨通爬到窗前看了一眼,立刻对着无线电喊:「3515,3597,马上切断钢索飞起来!你们会被拖下去的!」
嘈杂的背景音里传出飞行员的声音:「报告首长,寺庙左前角已经开始下倾了,必须拉住才行!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完成个蛋!」老杨怒道:「你们两架飞机那点举升力能顶什么用,听老子的话,立刻松开钢索!这是命令!」
「我们……信号……首长……」干扰更强烈了,尖锐鸣叫使得飞行员的声音时断时续。两架直升机还在开足马力拖拽直贡梯寺,它们一左一右在空中盘旋摇晃,如同脚上拴着细线的苍蝇。
「假装听不见,等回来再收拾你们!」老杨大叫着扔掉无线电,爬出指挥车,这时第一波地震已经过去,无数秃鹫围绕着山上的寺庙飞舞,那庙肉眼可见地倾斜了,正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若庙宇断裂坍塌,两架飞机会立刻被拖下去摔成碎片,老杨回身冲车里喊:「开始第二阶段作业,进行地基爆破分离!」
技术员说:「可是坡体还没有稳定下来……」
「等不及了,现在!」
噼噼啪啪的细碎爆炸声响成一片,寺庙与山体直接的联系逐渐被切断,数百个液囊喷出的润滑剂将地基与人造坡体表面液化,「嘎隆隆隆隆……」直贡梯寺剧烈倾斜,每一处楼阁都在摇晃,砖石如雨洒落,与此同时,几根钢索被强行炸断,直升机轰鸣着急速攀升。
如果顺利的话,这座大庙将沿着山坡滑落下来,在缓冲区滑行 1.5 公里的距离,停在预定位置,在那里跨雪绒河两岸的牵引车队和履带底盘已经准备就绪。可地震造成了太多的不确定性,成功率下降到了多少,百分之五十?四十?
杨亨通左手握着右手腕,压抑着肌肉的颤抖。
他脑中忽然浮现起两年前的某一个画面,那一天,他的天路铁骑团正在执行一次常规补给任务,由四十五辆北奔重卡组成的车队行驶在川藏公路,司机小马开着猎豹车在车队前方开路,他坐在副驾驶座抽烟。
刚刚翻越一个四千七百米高的垭口,进入一段比较平直的山间公路,大家的心情都比较放松。老杨跟小马讲着雅安女人的荤段子,逗得小马哈哈大笑,两人搭档在这条川藏线跑了几年了,知道这截路在雨季容易遭到水毁,不过现在是很安全的。抽完一根娇子香烟,杨亨通又续了一根,给小马也点了根叼在嘴上,就在这时,地震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