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的态度依旧很坚决,讲要是不把碑头倒过来竖起,以后出了事情,就莫再找他陈恩义。
大家都听得出来,陈先生的话讲的很重,基本上是没得商量的余地了。
我大伯和我爸封建思想比较严重,一直不肯让大家动手。这个时候我二伯站了出来,讲,还是听陈先生的,眼看天就要黑了,赶紧把这件事情弄完,不然等到天真的黑了,恐怕又会生出其他的变故。再讲咯,爹老子一直从老屋里爬出来,你不怕,难道小阳就不怕咯?
二伯提到了我,大伯和我爸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算是默认了。
陈先生赶紧招呼人来动手。碑本来就不大,三四个人就够了。
等到碑倒着竖起来的时候,天明显又黑了一层。
我看见陈先生把自己脚下的两只鞋子脱下来,一手拿着一只,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拍在碑的座基上(此刻的座基已经朝天)。陈先生拍完三下之后,仰着头对天大喊:入土为安,落地生根!
陈先生的话音刚落,我就听到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一开始还很小很远,但是没多久一会儿,这声音就渐渐地变大,而且越来越近。
不止我一个听到了,大家都听到了,而且这种奇怪的声音大家应该都没听到过,所以都有些害怕。那些壮汉手里握着锄头,一副随时要打架的样子。
四周的草丛开始动了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样。我看了一眼陈先生,发现他脸上的表情都纠结得要滴出水来,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不断地在其余四根指头那里点来点去,就好像在算着什么东西。
随着声音的越来越大,人群里已经开始有人慌了。我二伯和村支书一个劲地喊莫慌,万事有陈先生。
草丛被扒开,大家看清楚是什么东西——老鼠!成百的老鼠!
它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并不害怕我们,而是直接从我们的脚下穿过去,然后停在坟边上,一圈又一圈,把坟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所有的老鼠,黑漆漆地铺满了一地,它们安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就那么趴在地上。安静的让人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突然间,所有的老鼠全部站起来!是的,站起来!它们用后面的两条腿支撑着,整个身子立了起来。前面的两只脚不断地从下往上捋着它们的胡须。那胡须,看上去,就好像是三炷香一样立在天地间。它们动作虔诚而统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所有人都看傻了!在场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这样的场景!
陈先生突然极其惊恐地「啊」的一声大叫,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声:「万鼠拜坟,有死无生!快跑!快跑!快跑!」
第 5 章 还有一座坟
陈先生喊完,就慌不择路地跑了。中间还差点摔倒,幸好被紧随其后的二伯抓住了。可是陈先生并不在乎,还是一个劲儿没命地往前跑。他这一跑,大家都跟着跑了,那种场面,用一个以前学过的成语来形容,叫作「落荒而逃」。
我跟在大伯身后,我爸在我侧后方,冥冥中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诡异的一幕还在继续,这个场景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进了村子之后,大家伙就都散开回自己的家了。我妈已经做好了饭菜,她还不知道已经找到了我爸,可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做好了饭菜等我们回来。当我妈看到我爸的那一刻,我才觉得,什么荣华富贵,其实都是假的,只有家人才是实实在在的。赚再多的钱又能怎么样,死了以后还不是一捧黄土?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妈和我爸拥抱的样子,按照他们的说法,村里人不时兴这一套,可是就在那个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妈紧紧地抱着我爸哭泣,生怕一松手我爸就会消失一样。
我不知道我妈在得知我爸失踪之后是什么样的状态,特别是她唯一的儿子还昏迷不醒,那个时候她,我想应该是人生最绝望的时刻。还好她挺了过来,现在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平安无事,这也算是爷爷去世以后,唯一的幸事了。
陈先生的家在镇上,天已经黑了,他不可能再回去,只好留在我家住一宿。自从他进门以来,我就看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时不时地还会看一看院子外面。而他看的那个方向,如果我没记错,就是我爷爷老屋的方向。
饭桌上,陈先生的双手都还在颤抖,似乎还在害怕。大伯和二伯没有说什么,我也只好安安静静的吃饭,什么也没问。毕竟我也害怕问了之后,会惊吓到我妈。
陈泥匠死了,毫无征兆地死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这是晚饭后村里传开的一件事。二伯前去查看了一下,他是警察,有这方面的权力。回来的时候,他说初步判断,认为是心肌梗死,也就是通常讲的心脏病突发死了。
这个判断很难让人信服,因为万鼠拜坟的事情已经在村里流传开了。那么多老鼠闹出来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甚至已经开始有人谣传,凡是沾了我爷爷坟的人,都要死。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敢和我们家接触了。
吃了晚饭之后,大伯说要去陈泥匠家守灵。这是必须的规矩。因为不管怎么说,陈泥匠的死都和我家有关。我说我也要去,大伯害怕会出事,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是陈先生却说,他去去也好,于是我就跟着大伯二伯前往村头的陈泥匠家。我没想到的是,陈先生也跟着过来了。只不过他一直走在后面,不说一句话。
陈泥匠家的灵堂已经搭好了。因为他没有子嗣,所以对于他的死因并没有人愿意去深究。否则按照我二伯的说法,要去镇上甚至是市里面做法医鉴定才行,可谁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出这份钱,谁又愿意为了他耗费人力物力?
因此,经过村支书和村里的一些老人商量后,决定由大家凑钱,给陈泥匠摆三天的道场后,就下葬。
到了陈泥匠的灵堂后,发现只有一个王二狗在看灵。不过想想也对,没有谁愿意和陈泥匠拉扯上太多的关系。可王二狗不一样,他是个酒鬼,而且还是个单身汉,只要给他点钱,给点酒,他什么都愿意干。
看到我们来了,王二狗就跌跌撞撞地走了。等王二狗走后,二伯叫我去把院子的门关上。回来的时候,大伯和二伯正忙着生火,陈先生站在陈泥匠的灵堂前,上了三炷香。
陈先生上完香后,叫我跪在灵堂前,给陈泥匠磕三个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我还是照做了。不管怎么说,陈先生可是救过我爸命的人,他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得不佩服。
如果我的大学老师,知道我佩服一个搞封建迷信的人,估计会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大伯和二伯生完火后,也给陈泥匠敬了三炷香,我大伯还对着陈泥匠的灵位讲,陈老弟,小阳哈是个娃娃,你就算有么子心愿,也不要找他,你找我,做大哥的帮你完成。
一切都弄完了之后,我们四个人就坐在陈泥匠的灵堂前,院子里燃着篝火,和之前一样,这也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照明。
火光摇曳,印在大伯他们的脸上,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沧桑。我看见他们都紧皱着眉头,知道他们肯定是有什么心事。特别是陈先生也跟着我们来陈泥匠家守灵,这有些不合情理,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事要说,但是在我家又不方便讨论。
果然,还是我二伯最先开口说话:「老同学,这里也没外人,你有么子话就直接讲。」
陈先生抽了一口旱烟,没有开口讲话。大伯和二伯也没有再急着追问,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陈先生又抽了一口烟,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小娃娃抽烟不?
我摇头说不抽。
陈先生点点头,讲,好角色。不抽烟是好事。以后也莫抽。等你大学毕业了,到外头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就莫要回来咯。
我讲这儿是我老家。
陈先生笑到起讲,穷山恶水的,有么子好住的。老不老家的有么子关系?等你到外头安了家,你的娃娃的老家不就是外头了嘛。就像你爷爷到这里安了家,所以这里就是你老家一样。
我不清楚陈先生为什么会突然和我讲这些,毕竟我和陈先生还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好像又和我很熟的样子。
陈先生讲完这些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对我二伯讲,你爹老子的尸体就不要再去找咯,你找也找不到滴。
我二伯还没开口,我大伯就不同意了,他讲人死为大,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要是连爹老子的尸体都找不到,等我死以后,哪有脸下去见他?
陈先生摇摇头,讲,你就算下去了(我们这边一般不说死了,而是换了个说法,叫作「下去了」),也是见不到他咯。
二伯问,为么子?
陈先生叹息一声,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才讲,你爹老子沉寂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临死的时候玩了啷个(这么)一手。我这么跟你讲,人都有三魂七魄,你晓得吧?人死了之后,这些三魂七魄是要离开身体的,但是呢,你爹老子把他自己的魂魄困到了他的身体里,所以,就算是你下去了,也是看不到他滴。
我们三个都听傻了!特别是我,一个接受了十几年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的人,听到一个中年人讲这个世界上存在三魂七魄,更有一种莫名的荒诞。他这不是摆明了讲,这个世界上存在鬼么?这叫我一时无法接受。
而且陈先生讲的,不仅仅只是存在鬼那么简单,而是还能把这个东西困到尸体里面,这就更加难以让人接受了。如果没有遇到这些事情,我肯定会给陈先生冠上一个封建迷信的帽子。我大伯二伯也很难以接受,可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我爷爷的灵魂不能轮回转世这件事,而不是世界观的问题。
所以我没有说话,等着陈先生继续说下去。可是大伯却焦急地问陈先生,我爹老子为么子要啷个做?
陈先生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这才继续讲,这个等哈子再讲,我问你们,你们晓不晓得,廷公那座坟有问题?
下葬之前肯定不知道,但是现在就算是我都知道这坟肯定有问题了。要是没问题,我爷爷又怎么可能三番两次爬出来?但是问题出在哪里,我们都不晓得。
陈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伯二伯,这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讲道:「廷公的坟下面,还有一座坟!」
第 6 章 爷爷是赶尸匠?
陈先生的眼睛里仿佛散发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光芒,他十分笃定地说道:「廷公的坟下面,还有一座坟!」
我大伯听到这话一下子就炸毛了。摆手直说,不可能,不可能,啷个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那块地都是做道场的先生看过的,要是真的下面还有座坟,他不可能不给我们讲。
陈先生听到我大伯的话后竟然嗤笑一声,讲,要是你讲的那个道场先生看得到地下还有座坟的话,你爹老子也就不是你爹老子咯。
这一下,我和我二伯也被陈先生的话给弄懵了。我二伯开口问,老同学,你莫卖关子咯,直接讲。
陈先生吸了一口烟,没有急着回答我二伯的话,而是指着灵堂里的棺材,转过头来问我,小娃娃,你晓得他是做么子的不?
我点头,讲,泥匠。
陈先生又问我,那你晓得我是做么子的不?
我本来很想说道士之类的,但是想想,陈先生的做派好像和道士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虽然他身上也带着铜钱和符,可我还是没办法把他和道士联系起来。所以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陈先生自己回答他自己,讲,我是一个孩匠(鞋匠)。
他说完这话,我突然想到他之前让我给我爸换鞋的时候说过的话,鞋分左右,路有阴阳,阴人走阴间路,阳人走阳间路,要是迷了路,赶紧快回头!
我大伯有些搞不懂了,忙问道,陈先生不是风水先生?
陈先生摇头讲,我只是一个孩匠,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给人做孩子(鞋子)。为活人做阳孩,给死人做阴孩,一做就做了三十多年咯。
我们三个都安静地听着陈先生讲,没有打断他。
陈先生继续往下讲,小娃娃,你还记得到你爹从棺材里出来的时候脚下穿的那只黑色布孩不?阴人有阴人的路,阳人有阳人的路,穿么子样的孩子,走么子样的路。你爹就是被那只孩子带错了路,进了你爷爷的棺材。还好他只穿上一只阴孩,要是两只脚都穿上了,那就麻烦咯。
我爸经此一劫,我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心想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给我爸穿的阴孩?这么想着,我就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陈先生伸手指指了指地下,压了压嗓子讲,被你爷爷坟压着的地下那位。
陈先生讲,它不甘心被你爷爷的坟压着,但是它又对你爷爷无可奈何,就只好对你们这些后人下手。你本来是它的目标,但是你爷爷爬出来守到你床边,它莫得办法,就只好对你爹下手。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我爷爷爬出老屋,并不是他故意作怪要来害我们家,而是他就算是死了,也要跑回来守护着他的孙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也就讲得通了。为什么爷爷回来后会躺在我身边而不是我大伯二伯之类,又为什么爷爷会在我晕倒后就站到我身边,他做的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保护我。
亏我之前还那么埋怨他,怪他不好好入土为安,没想到他……我真的很想找个洞钻进去算了。
「那陈泥匠他是啷个回事?」我二伯毕竟是警察出生,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虽然给乡亲们讲陈泥匠是心脏病死的,但是其实他自己都是不相信的。之前乡亲们虽然没说,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是把陈泥匠的死因归咎于我爷爷,我二伯想还我爷爷一个清白。
陈先生看了一眼陈泥匠的灵堂,这才继续讲,他是一个泥匠。为活人修阳宅,给死人修阴宅。只不过最近几年来,他都是修阴宅,染了一身阴气,想不死都难。
更何况,他还得罪了地下的那位,要不是有廷公护到起的,他第一次进坟给廷公修老屋的时候就死咯。
我问陈先生,我爷爷的坟下面到底是谁?
陈先生摇头讲,我也不晓得。不过,地底下的那位,起码都有两百年咯。你还记得到挖你爷爷坟之前我抛铜钱不?那是「投石问路」,问的是能不能挖坟。我前后问了十次,才得到下面那位的同意,一般来讲,我是个孩匠,阴阳两路不会让我啷个为难,再厉害的家伙,我问个三四次也就差不多了,那个家伙硬生生让我问了十次,而且最后一次哈是(还是)你爷爷帮了忙滴。你们自己讲,这么厉害的一个家伙,你们请的那个道场先生看得出来?老实给你们讲,要不是廷公选了这个坟,就连我,也不晓得地下还埋了这么个家伙。
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不是那个道场先生不给我们说爷爷的坟下面还有一座坟,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座坟的下面,竟然还有一座坟!
我已经不敢相信爷爷的坟下面到底埋着什么东西了,在我看来,陈先生已经是顶尖厉害的角色了,可是他都说,要不是因为有爷爷选的坟在上面,他也不会知道在这座坟下面,还有一座坟。
可是,这个东西既然这么厉害,我爷爷都能够镇得住他,那我爷爷该是怎样的一个狠角色?我很想问陈先生这个问题,但是却被二伯打断了。
「老同学,你喊我们不要找我爹老子的尸体了,现在能讲为么子了不?」我二伯把话题转到之前的那里。
陈先生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问我大伯,你晓得你爹老子以前是搞么子的不?
大伯讲,听说他打过鬼子,回村后就一直搞农民嘛。
「你呢?」陈先生又问我二伯。二伯的回答和大伯一样。
「所以说,你们一点都不了解你们的爹老子。」陈先生叹息一声,继续讲,「你晓得我以前为么子从来不到你们村子来不?」
这件事是实情,大伯和二伯知道,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以前陈先生从来不来我们村子,就算是来了,也是不进村,只在村口站着。所以二伯这次在去请陈先生来之前,也很不确定能不能请到他。
「那是因为我的道行在你们爹老子面前,连入门都不算。有那么一位前辈在你们村子镇着,你讲,我敢进村不?」陈先生不仅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相反还有些骄傲。
大伯和二伯对看了一眼,显然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迷惑。二伯问,难道我爹老子也是孩匠?
「不是,」陈先生讲,「我具体也不好讲你爹老子是做哪一门手艺滴,好像他哪门子都会。如果真的要讲他是搞么子的,我想,他应该是个赶尸匠!」
赶尸匠?我在心里回味着这个词。
这不是流传在湖南湘西一带的传说么?难道是真的?
这里要介绍一下我老家的地理位置,地处湘西边缘,和重庆仅仅只隔了一条河,和贵州也接近。所以讲话的方言和重庆那边很接近,和贵州的一些话也差不多。但是,我还是没能想到我那个平日里只会挖土栽树,犁田栽秧的庄稼汉是个赶尸匠!
我大伯也表达了自己的怀疑,他讲,不可能,我从来没听我爹老子提到过,也从来没看到过他赶尸。
陈先生点头讲,这就是廷公厉害的地方咯,隐忍了五六十年,都没被人发现。要不是我看到他这一手「偷天换日」,我也不敢讲他是个赶尸匠。再说咯,现在交通那么发达,哪里还需要赶尸?
这一下,我们又听懵了。之前陈先生讲「投石问路」,我还能理解,那这个「偷天换日」又是个么子概念?
第 7 章 只是一个开始
陈先生晓得我们听不懂「偷天换日」是个么子概念,于是开始主动解释。
他讲,廷公坟下面这位埋的地方应该不寻常,有点像「老虎地」,又有点像「八卦地」,至于到底是个么子地,我看不出来,这是那些风水先生擅长的事。不过廷公肯定是晓得滴,不然也不会嘱咐你们一定要埋到那个地方。我估计,廷公不仅晓得那块地,而且还晓得下面有座坟,而且看出来那座坟最近要得势,所以他用了「偷天换日」的手法,把自己埋了进去,偷了之前那位的运势,换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两百多年的运势,廷公讲偷就偷,他还真不是一般的狠。
我二伯问,这个啷个讲?
陈先生说,你想,如果是你,辛辛苦苦在地下攒了两百多年的运势,突然来了个外人,要和你抢,你愿意不?肯定不愿意撒!但是那个人硬要和你抢,你啷个办?肯定是狠狠地拾撮一顿是不咯?问题是如果这个人是你打不过的家伙呢?那就很简单了,那你就只能选择他的家人下手咯。这就是同样的道理。地下的那位选中了这个小娃娃。所以讲,廷公是真的狠,万一他算错咯,他的孙娃娃不是就没得咯?
陈先生顿了顿,继续讲,这哈是他狠的第一点,其实他最狠的地方不是到这儿,而是他对他自己更狠!
二伯忙问,这又是啷个回事?
陈先生讲,你晓得「偷天换日」的其中一个条件是么子不?
我们都摇头。
我看见陈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讲:我虽然不是赶尸一脉的人,但是我也晓得,不,应该只要是圈里的人都晓得,要用「偷天换日」的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是活人埋进去,也就是讲,必须要活埋!
我大伯,二伯,以及我,全部瞪大着眼睛,特别是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是一片空白!
如果陈先生讲的是真的,那么,我爷爷其实是没有死,而是我们把他给活埋了!?
陈先生应该是看出了我们脸上的痛苦,所以开导我们讲,你们也不要难过,这是廷公他自己的选择。
「啪!」我大伯直接一耳光扇到自己脸上,不断重复道:「应该送医院滴,应该送医院滴……」
陈先生讲,就算是送医院,医院也是下死亡诊断。廷公的手段,应该是赶尸匠一脉里的「炼活尸」。也就是讲,他把自己炼成了一具尸体,要不是圈内的人,不可能晓得他其实哈活到起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廷公下葬前的嘴巴应该是闭不上滴,而且越张越大。那是因为,他是要把自己活活憋死,所以才会大张着嘴巴。而且大张着嘴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是要吸噬地下那位的运势滴。
这个陈先生并没有看到我爷爷的尸体,但是却能根据他之前挖我爷爷的坟就知道那么多事情,而且说得基本上一点都没错,不得不说,这位陈先生的本事简直没话说。可是即使是这样一位厉害的角色,都还说在我爷爷面前算是刚入门,那我爷爷到底已经厉害到什么样子了,我几乎不敢想象了。
陈先生看了一眼我二伯,继续讲,你之前问我你爹老子的尸体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可以和你讲,你爹老子的尸体,现在就应该躺在地下那位的坟里。所以你不要再四处乱找了,找也是找不到滴。另外,我要提醒你们一句,你们想都不要想到去挖坟,我跟你讲,那座坟,现在哪个挖,哪个死!
我问,为么子?
陈先生冷笑一声,讲,为么子?我好不容易让那座坟安静下来,要是哪个再去吵到(打扰的意思)它,到时候不仅仅是地下那位,还有你爷爷,都不会放过他,你自己想哈子,被这么两个狠角色记恨,哈有活的命不?
我二伯讲,那我爹老子还会再爬出来不?
说到这里,我看见陈先生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很显然,他是在害怕。
陈先生讲,你最好是求菩萨保佑你爹老子不要再出来咯。不然……
「不然么子?」二伯着急地问道。
陈先生讲,之前的万鼠拜坟你看到了吧?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据说是两千多年前,发生到山西长平,有人把自己「炼活尸」,炼出了万鼠拜坟,结果一支军队平白无故的消失咯。而这支军队,一共四十五万人!
我听到这里,脑子里嗡了一下,脱口而出:「白起?长平之战?」
「么子白起黑起?我没听过,我也只是听我师傅讲滴。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你个瓜娃子要是遇到万鼠拜坟,给老子有好快跑好快,有好远跑好远。要不是我不能走夜路,我早就离开这里咯。」陈先生说话的时候身子都还在颤抖,似乎还在害怕之前看到的那个场景。(后来我才晓得,他们做鞋匠的,是不能走夜路的,因为他们脚下的鞋子,有一只,是阴鞋。)
大伯问我,么子喊过长平之战?
我讲,长平之战,是古时候秦国和赵国打战,因为发生在长平,所以叫作长平之战。最后,赵军战败,秦军获胜进占长平,并且坑杀赵国 40 余万降兵。而率领秦军的将军,就叫作白起。
二伯问陈先生,老同学,你是讲,我爹老子会杀人?
陈先生摇摇头讲,我现在也讲不清楚。一开始我以为廷公只是为了吸噬地下那位的运势,所以也就帮他一把。我把碑头倒立过来,是要让廷公稳稳压过那位的意思。而且我还放了一双我的孩子到碑的上头,应该不会有好大的问题。但是接下来的万鼠拜坟,我是啷个都没想到。要是晓得会是这么回事,打死我都不会来这里。
那我们现在啷个办?二伯又问道。
陈先生讲,我是真的不晓得啷个办咯。我现在连这些老鼠拜的到底是地下那位还是拜的你爹老子都搞不清,我能有啥子办法嘛?反正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后面的事情,我是无能为力咯。
我问,那些老鼠拜的是谁,有么子区别不?
陈先生讲,如果拜的是廷公,那还好说,毕竟他生前就是赶尸匠,得了地下那位的气运之后,被万鼠朝拜,理所当然。如果拜的是地下那位,说明它已经成了气候,那么那些吵到过(打扰过)他的,也就是你们村子的人,都要死!
听了陈先生的话,大伯,二伯,还有我,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都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什么鬼魂啊,妖怪啊,都是虚构出来的东西,可是如今的遭遇,几乎是完全颠覆了我的世界观。
可是我还是有好多好多的事情不明白,为什么我爷爷那么慈祥的一位长辈,就成了陈先生口中的赶尸匠了?他为什么又要活埋自己去炼什么活尸?地下的那位到底又有着什么样的身份?我爷爷生前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那些万鼠朝拜的,到底是谁?
我仿佛又看到在爷爷坟前,成千上万的老鼠直立在坟的四周,用它们的前爪,把它们的胡须从下往上朝天捋起,就好像一手持着三炷香朝拜一样的场景。
在回来之前,我以为爷爷的去世是一个人的终结,却没想到,这仅仅只是这个故事的开始……
第 8 章 另一个我
院子里的火光还在不停地跳跃,就好像是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在火中起舞一样。大伯和二伯脸上的皱纹被火光照耀的一明一灭,仿佛一副年代感久远的油画。
陈先生在给他的旱烟袋装上烟丝,却并没有急着抽,而是预备着,等到烟瘾犯的时候,点着就能抽了。
原本还有说话声音的院子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柴火燃烧时候的哔啵噼啪的声音。没多一会儿,我就困意上脑,打了一个哈欠。
二伯对我说,你和陈先生先回去,这里有我和你大伯就成咯。
我还没回应,陈先生当先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不能说我要留在这里守灵,陈先生你自己回去吧?
今天刚好是阴历十六,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而且没有什么乌云,就算是走夜路,也能看得很清楚。但是陈先生还是从陈泥匠的家里找了一盏煤油灯点着了提在手里。
和去陈泥匠家的时候一样,陈先生还是选择走在后面。我有意等等他,所以放慢脚步,没想到他也慢了下来,于是我加快脚步,可他也追了上来,和我之间总是距离两到三步的样子。
「小娃娃,你晓得走夜路最忌讳的是么子不?」陈先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我想了想,好像以前听老人们说过一些这方面的内容,于是回答道:「走夜路不能回头,有人喊你不能答应。」
「屁!」陈先生嗤笑一声,讲:「走夜路最忌讳的是一快一慢。节奏变了,会让那些东西以为你是在跳舞,然后就都围到你身边咯。到时候肯定舍不得放你走,来个鬼打墙,那就好玩咯。」
我讲,陈先生,你莫黑我,我胆子本来就小,这几天又一直被黑挫(吓到),万一被黑死了,啷个办?
陈先生听了后笑到起讲,你爷爷的尸体睡到你旁边儿,你都没黑死,难道我讲句话就黑死你咯?
很显然,陈泥匠是不相信我会被吓死的。
确实,自从回到村子以后,我遇到的这些事情,换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亲身经历,估计都会被吓个半死或者直接吓死。但是我没有。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惊奇地发现,我的胆子似乎变大了些。
我想到了上中学的时候,老师讲过的那么一个实验,说是把青蛙放进温水里,然后用火在下面烧水,青蛙是不会跳出来,直到被煮死。这就是著名的温水煮青蛙的故事。我想,我现在就是那只青蛙,如今周遭发生的事情就是那被火烧着的温水,我越来越不害怕这水的温度,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也有被这水烫死的那一天。
我想,那一天肯定会到来的,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谁是长命百岁?就像我爷爷,已经是陈先生口中那么厉害的人物了,最后还不是自己把自己给活活憋死了?
突然间,我开始对整个人生生出了一丝疑惑,以前我活着努力读书是为了以后挣钱孝敬爷爷和父母,可就算是挣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到了最后,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难道不都是一捧土么?
走了一段路,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并且暗骂自己真是矫情——明明自己都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大学生,还敢说挣再多的钱也没用这样的话,不是矫情是什么?
我问陈先生,你说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你不敢进我们的村子,是因为害怕得罪我爷爷。难道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爷爷是赶尸匠了?
陈先生叹息一声,似乎是对往事的一种感慨,然后他对我讲,你爷爷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本事的人。要不是亲眼看到他用「偷天换日」,我根本就不敢讲他是赶尸匠。他懂得滴东西太多咯。但是这「偷天换日」,只有湘西赶尸一脉的人才晓得啷个弄。所以以前我是不晓得你爷爷是赶尸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