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烟疤

人工流产是我妈给我预约的,还好巧撞了三审开庭的日子,害得我不能出席旁听。

李正泽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真的要流产的消息,跑进我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跪着说是真的爱我,说那些坏毛病自己已经在改了,不会再伤害我了,要和我结婚。

言辞恳请,深情动人。

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连同我妈也一脚把他踹走。

这些天我想通了,我觉得经历过一些事后,人的感知和付出爱的能力都是会变差的,修复不好弥补不了,只有远离和逃避才是良剂。

去医院的路上我妈问我,会不会后悔?

我说,没法后悔了。

就算李正泽是真的爱我,我也经不起他这份爱了。

她笑了笑,支持我的决定。

孩子拿掉后,我感觉整个身体被掏空,再加上这段时间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我不得不在医院多住几日。

我也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头两日连人都不想见,第三天的时候,江悦来看我,黎黎妈妈也来了,还给我带了传统土方子补品。

江悦说,李方龙迷奸女性,强迫女性卖淫,行径恶劣,再加上一些经济官司,被判了三十年。还说她跟李方龙强制离婚了,她有学历有本事,不靠男人也能把孩子带大,感觉以后一片光明。

黎黎妈妈说,她拿李正泽的补偿金在城里开了个早餐店,开在大学城附近,今天刚开业,有好多年轻小姑娘来照顾生意,看见她们,就像看见了黎黎,感觉生活也有奔头了。

我听了,觉得真好,大家都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也是这个时候,李正泽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32

我不意外他会来,我意外的是他抱了束黄玫瑰。

黄玫瑰花语,幸运,已逝的爱,为爱道歉。

李正泽捧着花向我走近,我才杀死了他的孩子,不知为何会想起当初感情浓时,他送我的九十九朵红玫瑰。

「萍萍,炬岚集团宣告破产了,我也要离开 Y 市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萍萍,我一直不敢让别人知道,我是我爸小老婆生的,无名无分,从小看尽了冷眼。但这些天我想了想,就是因为这种埋在骨子里的自卑,我变得傲慢轻浮,以为自己学了他们上流人士的花招就能融入他们的群体,殊不知是自欺欺人。还好没陷得太深,没到犯法的地步。」

他慢慢说着。

「萍萍,对于黎黎的死,我知道她是自杀却没有彻查,甚至含糊其辞,只想息事宁人,是我懦弱,是我有错。不过,我真的没骗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可能是时间长了我的另一面就开始作祟,我想占有,想标记,控制不了自己就伤害了你,对不起。」

李正泽收起了之前的癫狂,我的心也收得紧紧的。

「萍萍,我离开后,祝你幸福。」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看着他将黄玫瑰放在床头,离开了视线。

幸运,已逝的爱,为爱道歉。

祝你也好。

这是我对他的无声的,最后一句。

33

夏天过去了,所有的案子也尘埃落定。

这阵子我想了很多,也琢磨出了一些东西,也可能是没能旁听三审,我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堵在喉头不上不下。

于是,我挑了个可以探监的黄道吉日,打算去看看张畦。

听着狱警的指令坐下后不久,我就看见张畦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本就是帅气的,在监狱里规律作息,整体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他看见我笑了笑,眼神温和:「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我。」

我也笑了笑:「同事一场,还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我听说了,张钧的案子中央派了督导组下来,远鸿集团的黑恶势力很快就被扑灭了。张钧本人犯的罪也很重,两次杀妻,用烟疤残害了数十少女,还有很多非法经营,可以说跟刑法沾边的他都干了,必死无疑。张畦,你一开始的目标是不是就是拉他下马,可以跟我说说吗?」

「这些话我已经和警察说过无数遍了。」张畦一耸肩,「我猜你是想问黎黎,对吧?」

我也不绕圈子,点了点头。

「那我就跟你从头说起吧,反正就当讲故事了。」张畦说着双手交叠握起来,「那时候我才一岁,张均就攀上了 z 市石油公司千金,以杀了我为由逼母亲和他离婚,当时,他烫了我一身烟头,至今未消。后来,他发现这种手段可以给他带来无尽的快感,又不敢在石油千金身上玩,便残害我母亲和其他农村上来打工的女人。

后来,他怕我母亲带着我揭露他是个烂杂碎的事实,杀了我母亲,那时候我十岁,他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送我去孤儿院,但我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我一辈子的仇人。」

「国家供我上大学,大学里我有了个喜欢的女生,这个女生就是黎黎,我就一直单相思。她毕业的时候我想表白,可不料,她有男朋友了。那个男的,就是张钧和石油千金的儿子,你说好不好笑,这家伙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也叫张畦。」

听到这,我觉得张钧真贱。

「那个张畦是黎黎苦苦倒追的,对她一般,但是舍得给她花钱。我想人家都名花有主了,就不纠缠了,默默关注就好。直到有一天,我听说黎黎住院了。我心急得不得了,我忍不住去医院看她,这才知道,她被那个人烫了一身烟疤,甩了。」

张畦一顿,我毛骨悚然。

「那个张畦这样伤害她,她哭得很凶,我说我保护她我爱她,可她居然理都不理,说我不是他,她非要跟着那个人。那时候,我真以为这是真爱,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扮成他心目中张畦的样子,穿了一身名牌,说带她去飞流瀑布玩,她答应了,甚至一天都很快乐。」

「事后,我觉得我还是得做自己,跟她说我骗了她,谁知道她翻脸比翻书还快,说我『无耻』『下流』『是赝品』,骂完就离开了 Y 市。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作为局外人,我不知如何评判一个已经不能为自己辩解的人,只说:「然后呢?黎黎回到 Y 市,入职举南,你们神奇地遇见了,神奇地和好了,她开始是真的想和你好,你却把她推向深渊?」

张畦神色暗了暗:「是她先伤害我的。」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所以你就这么对一个你爱过的人?」

「我也挣扎过,可是我要给我母亲报仇,张钧有钱有势,还精得很,身边的屏障里三层外三层,我筹谋了这么多年,她是唯一的,我可用的突破口。我没有办法了。」

我愤愤:「就因为她和那个张畦谈过?」

「那个张畦跟他爹一个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把黎黎当做玩物。他身边的亲戚朋友多少也都知道黎黎的存在,也对黎黎感兴趣。所以只要我能钓到一个跟张钧有关的人,只要这件事能闹大,保护伞就会倒,警方就能顺藤摸瓜,让张钧为自己的罪恶伏法,也是为了正义。」

我眼神空洞下来:「所以你就牺牲了黎黎。」

张畦低了低头:「我也牺牲了我自己。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有多怕这件事闹不大。一开始我以为黎黎自杀了,李正泽会查,后来我给你们发 pdf 文档,因为你们总有人看不下去去举报,可是你们居然一个两个都无动于衷,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幸好冥冥之中,你认识李方龙的老婆,她撼动了你。这可以说是我选择举南的第二个意外之喜。」

「第一个是黎黎出现了,第二个是我认识……张畦,你是不是早就看准了李正泽和李方龙是兄弟,李方龙也和张钧也有勾结?」

「算是吧,这些有钱人,一路货色。」

「那黎黎母亲呢,是你诱导刺激她跳楼的吧?都已经给公安送审了,你为什么还拉上她的命??但凡出点意外,她就不是断一条腿了!她会死你知道吗?她有对不起过你吗?」

「对不起,市局太慢了,我也害怕出意外。」张畦说完合了合眼睛。

「那黎黎呢?你也害怕出意外吗?」

张畦稍微低了低眼睛:「她是为正义而死的,她拯救了更多的人,我们都感谢她。」

我心悸难平,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几个字:「你别找借口了。」

34

他茫然看向我。

「黎黎的死,只有你的私欲在作祟。你就是故意的。」

张畦听了我的话眼睛一睁,突然急躁起来:「不!我没有!是黎黎有错在先,是她和张钧集团的人有勾结,是她心里有鬼,只有她才能打开这个口子!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我大声:「可是那个 pdf 文件里的图片已经被警方技术修复了,里面根本没有其他人!是你,根本是你把黎黎迷晕用烟头弄得遍体鳞伤!你就是这么哄骗黎黎的吧,说视频是远鸿集团的人拍的,还搬出 A804 当证据,让她陷入无尽的恐慌和自我嫌恶中,然后还特意选她出差的时候,半夜打电话提及这件事,甚至发原视频给她,创造她自杀的条件,让她去死!

「这些警方都已经证据确凿了,除了已经出国的那个张畦,她根本没有勾结过任何人,她根本不是张钧案的唯一突破口!你现在都在收监服刑了,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我没有!她就是个贱人!」

张畦拼命摇头,甚至要抓护栏外的我,被狱警摁下。

我大声:「这才是你的心声吧!你就是想报复她,你就是想她死!」

张畦眼眶血红,声音却低下来:「我只是想让张钧伏法,给我妈报仇……」

「是,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觉得一个人一张嘴的力量太微弱了,只有站在法庭上,自己的话才能变得有人听,所以你的最终目的是揪出自己。你要自己成为最响的那把枪,狠狠贯穿张钧心脏,这样才算真正报仇雪恨。可是,你明明有一万种作恶的办法,你偏偏杀了黎黎,只因为她选择了那个张畦,没选择你。」

「你太可怕了,张畦。」

这是我和他交谈的最后一句,这句话落,狱卒就告知探视时间到了,没说完下次再来。我坐在椅子上长长叹气,看着张畦佝偻着背被狱警押回里间,直到肩膀被另一个狱警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回荡着张畦对我说的每句话,也开始反思,我特意来找张畦有没有意义。

讲明了这些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就能评判这场悲剧的其他人吗?

白裙黑发的黎黎就能死而复生告诉我,我根本没有嫌贫爱富,导致张畦因爱生恨吗?

而张畦呢?

他在拯救不幸的这条路上越走越窄,耗光了自己的良知与善心,走到了臆想中的穷途末路,自以为自己可以付出真心爱过的女孩,可以搭进无妄受灾的老妇,可以将自己作为棋局中的一环,落子毙命,好不伟大。

他是不是从未正视过人间?

车轮在环城路上飞驰,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那几块烟疤,想到死在自己肚子里的生命,想到这几个月来,每一次的惊慌恐惧和辗转难眠。

我的心脏狠狠痉挛起来。

我将速度减慢,望向窗外,河滩草地上爸爸妈妈陪着小孩放风筝的图景一闪而过,也是这时,我脑海里猛地浮现刚入职举南不久,茶水间某本杂志封面上的一句话——

「人间不解,我同人间和解。」

窗外一阵风吹来,就这么一瞬,张口吸气吐气之间,我决定松弛下来——

人间不解又如何,我问心无愧,我要一直留在人间。

和家人,和朋友,昂首阔步,开始新的生活。

耳畔铃声响起,我妈的电话好巧打了进来,还是熟悉的操劳的嗓音——

「萍萍,我看悦悦穿包臀裙好看咧,你也穿啊!」

我周身一阵暖流:「好!」

「快点回来吃饭!」

「好!半个小时到家!」

人间有背阴面,就有向阳面,我们都有迎着光重新开始的机会,勇敢抓住它,我们终得救赎。

□ 北葵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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