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皇上郁郁离开后,明珺和我上前将父亲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以袖拭泪,颤颤巍巍推开我们的搀扶,自顾自往外走去。
看着父亲蹒跚远去的背影,一丝不祥的预感缓慢地浮上心头,我惴惴不安地问身旁的明珺:「皇上真的会处置太子,放过父亲吗?」
我看见明珺的双眼闪烁着未知的幽光,可他却并没告诉我这问题的答案。
最后是他送我回苏府。
回去的路上我捏着衣角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明珺,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几番欲言又止,明珺却敏锐地早已察觉。
在下车之前他叫住我。
看着我的眸子,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还记得在苏家,你问我的问题吗?」
我愣怔片刻,点了点头。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我凝视着晨曦之中他俊美的容颜,存在于心底的雾霭缓慢散去。
在心里升起的类似感激的情绪时,却有另一种无言心酸覆盖心间。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
一时悱恻千言,那些辗转在我肺腑里的句子,却没有一句可以说给他听。
比如,谢谢你。
又比如,我爱你。
9
苏家遭此奇耻大辱,父亲在府上不知是养病还是躲流言蜚语,总之苏灵出嫁的所有事宜都是由母亲一力操办。
从那天之后,我就彻底断了于明珺之间的念想。
除了是因为明珺着急迎娶苏灵,最重要的还是皇后亲临府上,带来了不可忤逆的旨意。
太子因这件事被皇上关了禁闭,却也只是软禁而已。皇后担心储君之位不稳,又想到苏家不止一个女儿,她原本就想和苏家联姻在前朝后宫站稳脚跟。
于是皇后旧事重提,先是求了皇上将苏家小女儿嫁入东宫为妃。随后再是亲临苏府,父亲养病没有前去面见,母亲无力招架只得含着泪点了头。
待聘礼从宫中送到苏家门口时,父亲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又气急攻心,倒在病榻上扬声叫人全扔出去,一个都不许放进来。
母亲含泪找到我,不待她开口我已经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经过这些事情,我清楚地意识到皇上暧昧的态度。虽然他对太子确实是失望至极,但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而轻易责罚未来的储君。
父亲曾经权倾朝野,却在这件事上执拗的不低头,这极有可能将他和这个家置于死地。
我拉着母亲的手,似乎这短短几天,她就苍老了不少。我忍住眼泪,轻轻地开口:「母亲,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保住这个家要紧。」
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眼底地闪烁着的泪光忽然化成热泪滂沱冲下。
她紧紧抱住了我,「蕴儿,母亲对不起你。」
我安抚着母亲的后背,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关系的,母亲。
我的心上人即将迎娶别人,那么我嫁给谁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我的婚事一直都瞒着父亲,苏灵的遭遇已给了他剧烈一击。如果父亲再知道我要嫁的人是那个摧毁我们苏家的太子,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仍能够活下去。
但我没有想到,明珺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来找我的时候是个雨天,我在檐下等雨停,他一身月牙白从长廊末端缓步走来,流光溢彩的外表与记忆中并无区别,除了他嫣红双颊,雨幕之后,他的双眼罕见地迷离。
我闻到了一丝酒气,他大概是喝过酒的。看他的状态,应该还喝了不少。
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内心平静。
「六皇子不知道婚前不能来见新娘吗?」我面上装得波澜不惊,跟他打趣,「姐姐又不会跑,你何苦如此着急。」
明珺是真的喝了不少酒,他的语言都有些迟缓,好半天才开口:「我想看的是你。」
说完他一手揽着我一手已经抚上了我的脸庞。
原本努力克制的我,一下子被打回原样,内心瞬间溃不成军。
我讷讷地问:「为什么想看看我?」
他看着我的脸庞,似乎是在认真地思索这问题,他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听说你要嫁给太子了。」
他似乎是有些醉了,揉了揉额头,突然冷冷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盯着的猎物,雨声不休止,莫名的冷了起来。
正被他盯着发怵,却没想到他下一刻忽然冲过来紧紧地捏住我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质问我。
「你不是喜欢我么?」
「喜欢我为什么还会同意嫁给太子?」
「还是说,你不喜欢我,一直都是你在骗我?」
我愣在原地,连被他紧捏着的疼痛都丝毫感觉不到。
除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心酸之外,还有一种类似屈辱的感觉扑面而来。
10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他明明一清二楚却冷眼旁观我的挣扎。
我双膝发软,好似连站都站不稳。
我听见我强装镇定的声音。
「对,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开始。」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将自己内心的秘密全部剖开,那是我原本深埋于心的秘密。
我声音带着笑,却莫名地想哭:「那你呢?你明明那么喜欢苏灵,却从不拒绝我对你的示好。你让我在情窦初开之时,知道什么叫诱惑,却偏偏从不施舍一句喜欢。」
终是忍不住声带哽咽,即便我努力不使彼此察觉,「你如今是用什么身份质问我呢?六皇子,你肆意感受着我的喜欢,却把你的爱意毫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人。」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捏着我的双臂似乎更加用力。
他轻轻地为我擦拭泪珠,声线冷静地开口:「如果不是在乎那个人,你以为我会无数次出现在她面前吗?」
「我对所有人都恭敬疏离,只有你,苏蕴,只有你……」
他越发小声,忽然抬眸看着我,那双熏红的眼睛全然没有往日里的风度。
他对我怒吼:「我真恨自己当初救了你,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现在多清静。」
我不知所措,正当我泪眼蒙眬,眼前是一片薄光。我看见光影深处,雨幕背后,苏灵正站在回廊尽头。
突然一声惊雷碾过,我吓了一跳。随后明珺却俯身压过来,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却分外清晰。
「苏蕴,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我真正喜欢的。」
他猝不及防的低头,下一刻潮湿的唇触上我同样潮湿的眼眸。
雨势陡然增大。
如针的雨声里,脑海里这些年的记忆在我眼前闪现得历历在目,夹杂着往昔未知的心酸茫然和委屈。
明珺动情地吻过我的眼眸,吻过我的鼻尖,最后他用手轻轻抚过我耳畔的发梢。紧紧地将我拥在怀里,在他忘我吻向我的唇畔时,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独有的檀香味。
这一刻我突然清醒,他爱我,而此刻他爱过的女子站在他身后的雨幕里。
我紧张地推开他怀抱,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去看他匆匆离去。
如今事已成定局,我将那些动情的吻视作他醉酒后的呓语,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
下月初他与苏灵即将完婚,我的婚事同样迫在眉睫。
婚礼当天母亲和我一起注视苏灵步入花轿,明珺并没有来接她。
苏灵上轿前,她突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令我想起出嫁前一天,苏灵如鬼魅般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她也是这么冷冷地对我笑。
她说,「苏蕴,我这一生如此不堪,你也一样不得善终。」
那时我还不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直到花轿送至明珺府上一掀帘子却只看到了苏灵的尸体。
明珺派来的人说,是苏灵不堪受太子折辱,服毒自戕。
正当我诧异为何苏灵不应该会如此做的时候,明珺匆匆赶来,悄悄地塞了一张纸在我的袖子里。
苏灵的消息刚传到苏府时,父亲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对匆匆赶来一脸歉意的明珺,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事已至此,只求六皇子能好好料理灵儿的后事。」
明珺深看他一眼,点头同意了。
11
待大家都忙着处理丧事,我躲在房中悄悄地从袖中拿出那张纸,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上面用血淋淋的字迹诉尽了我对苏灵的胁迫与不公,最后表明毒药是我逼她服下的。
她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死,逼得我也不得善终,却没想到明珺替我偷偷压下了这件事。
我焦头烂额,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竟会让我落到如此境地。
可我没想到噩梦远没有结束,苏灵头七当日,父亲不见了。
母亲和下人们发了疯地去找,却在群臣上朝必经的午门上发现了父亲的尸身。他悬于墙门之上,身旁用白布挂着写的四个血字——天理昭昭。
举城震惊,朝野哗然,出于唇亡齿寒的恐惧,文臣联名上书请求当今天子重审太子一事,以正纲法伦常。
整个苏府上下悲痛欲绝,我的母亲在几度昏厥后拒绝再与东宫联姻。皇后震怒,一时风雨飘摇,草木皆兵,皇上沉默的态度激得群臣悲愤。
然而于此刻挺身而出的,竟然是此前一直处于被皇上忽视状态的明珺。
他力挽狂澜,斡旋群臣之间,妥善处理苏家后事。就在这个沉沉的黑夜,他的才能在一众皇子中表现得异常耀眼。
那时太子名声几乎已经扫地,又因为苏灵和父亲搭进去了命,以求公正王法,终于使皇上灰心。
皇后以为太子储君之位难保,与塞外将领勾结,被事先早有觉察的明珺劫杀于皇城外。皇上听说之后惊怒非常,立刻废黜太子位,预期中的人选又以明珺的呼声最高。
其实我并不意外这个结局,从见到明珺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拥有这样出众的容颜又怎会甘心锦衣夜行,甘心顶着这个不出息的评价屈辱地活下去。
在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后,明珺派人递了帖子,邀请我与他一起游湖。
不过小半年,他已经从黯淡无光的六皇子摇身一变成了监国的太子。
皇上经历这些糟心的事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现如今政务都是明珺帮着处理。
苏府没了父亲的支撑,很快地败落下去。母亲遣散了下人,与我一起收拾府上,准备离开京城,找块宁静的地方度过余生。
所以我收到明珺的帖子时,心想这样也好,有始有终。
我终于要为年少的幻梦画下休止符。
母亲在为父亲和苏灵收拾遗留下的物品时,我在一旁帮忙忽然发现点异样的东西。
记忆仿佛一下子回到多年前,那出现在众皇子之间郁郁寡欢的少年,在周围华服衬托下略显黯淡的着装,唯一的亮点是悬在他腰间一枚古玉。
此刻这枚古玉在我手里。
母亲问:「这玉有何古怪之处吗?」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
可能是当初明珺送给姐姐的吧,等会儿去见明珺我正好给他带去。
12
是仆从来府上接的我,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孑然立于湖边等候多时。
这些年唯一不曾从他身上抹去的,大约就是那些由孤独童年造就的冷清。
察觉我走近,明珺扭头对我一笑:「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我笑着摆了摆头,伸手将玉佩递过去,却看见他原本含笑的眼眸一滞,意有所指道:「谁给你的?」
我心里一愣,这不是他给苏灵的,那怎么会出现在父亲和姐姐的遗物中?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我脑海中乍现出来,我盯着他,答得小心翼翼:「是姐姐。」
他忽然沉默地转身面对氤氲湖面,随后又沉着冷静地开口:「当日凌辱你姐姐的人,并不是我。就算你已经知道一切,我也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我不知所以。
他又看着我的脸,沉声继续说:「你姐姐被太子派来的人掳走的时候,我知道,不是我不想救她……」
我豁然开朗,脑海里的那些碎片全部组成完好。我终于发觉,苏灵和父亲的妄死,究竟成全了是谁的野心。
「因为你想到了,苏灵出事能让你在未卜前程中看到一线生机,是么?」
我多希望我的猜想是错的,抱着最后一点期望,我等着他的否决。
可是他没有。
「我父亲,为什么会想到在午门前自缢,这其中有你的手笔吗?」
他依旧是沉默。
我忍不住落下泪,这是我最后一层委曲求全的希冀。
最终他很慢很慢地说:「阿蕴,我唯一不想隐瞒的,就是你。」
「阿蕴,你不知道,如果想取得一些超越我能力以外的东西,我要牺牲的不仅仅是尊严而已。」他双眸陡然一冷,声音沉静,「为了这一天,我忍辱负重,甚至不惜让父皇以为我贪图美色,百无一用,多年心血在此一役,我不能失手一次。」
我失神地看着他,仔细端详着眼前我曾深爱的男子,「为什么?」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了?
我垂下眸子,喃喃地询问:「为什么你会这么理所当然地操控摆布我亲人的性命,为什么你站在我面前还能这么平静地告诉我这些事实,为什么是你害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姐姐却丝毫没有痛苦和悔意!」
「你毁了我的家。」我颤抖着往后退,「我恨你,明珺。」
我想知道,明珺,你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的,那些永不可挣脱的孤独为什么在此刻让你看起来那样残酷。
「阿蕴,你忘掉这些好不好?我重新给你造一个家。」他冲上前来抱着正在颤抖的我,声音轻轻地带着蛊惑,「我喜欢你啊,你来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迟到的深情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
我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流出,「太晚了,明珺。」
「我不喜欢你了。」
我抬起头,假装自己已经放下。
多么可悲的一件事,爱他已经刻进了骨子里,理智无法割舍的竟然是那些无能为力的爱慕。
我挣脱开他的怀抱,朝他遥遥一拜:「臣女苏蕴,祝太子殿下鹏程万里,孤独终老。」
就当是我的私心。
他凝视我的眼眸由浓转深,眼中一道痛苦的光闪过。
「阿蕴,我不会孤独终老。」他盯着我,忽然笑起来。
握着手中已滚烫的玉佩,转身不想再做纠缠,却感到后颈一阵剧痛忽然袭来。
我听见那些轻微的,如水珠的呢喃在我耳边轻忽地飘荡:「你得永远陪着我。」
13
入眼便是飘散的帐帷,我只觉头疼得厉害。房间里淡淡的檀香味,让我想起了明珺衣袖间似乎也是这种味道。
抬眼往上,明珺正安静地端坐在一旁。他是知道我醒了的,但我们彼此沉默无言。
最后还是明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是一贯的冷清:「你的母亲我已经安置妥当。」
我心里一惊,不确定他的话里是否有着别样的深意。只得小心地应下,「臣女谢过太子。」
他的眉头却难以言喻地皱了起来,声音也愈发冷清,「阿蕴,你叫我什么?」
我木讷的回应,「太子。」
他气极反笑,眼里的目光都是凶狠,可语气却克制得极好:「很好,苏蕴,你简直好得很!」
细细想来,我对明珺都是直呼其名,鲜少有如此恭敬守礼的时候。
大概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他是六皇子时,一身的皎洁,还没有背负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如今贵为太子,或者马上就要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帝,而这一步步都是踏着别人流下的血。
见我沉默,他越发的愤怒。
他抬手掀起帷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突然反问:「喜欢叫我太子?」
我不清楚他是何含义,还没来得及问,他握着我的双肩,俯身细密的吻便一点一点地侵入进来。
我害怕极了,明明这是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在这种情况下,我却害怕得止不住在颤抖。
明珺揽着我躺下,耳边是他动情的喘息。
他说,「阿蕴,不要害怕。」
我看着帷幔被风吹得凌乱,不远处窗外是梨花开满枝头。忽然就想起幼时第一次跟着父亲入宫,那时对皇宫的红墙绿瓦充满了好奇,也曾天真地想过,若是能留在宫里住一辈子就好了。
而如今,恐怕真的要在这里一辈子了。
正这么想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刺痛席卷而来。我撇过头去,眼角莫名地落下一滴泪来。
明珺温存过后,又轻柔地替我拭去残泪。
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要开口,而门外却不适时地传来了通报。
「殿下,皇上驾崩了!」
明珺身形一滞,随后起身穿衣离开。
我不禁感慨,原来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后来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我也没有刻意地去记日子,总觉得这日子可能在某一天就停住了。
明珺将我安置在凤鸾宫,这是历代皇后的住所。但我没有名分,且不被允许踏出宫殿之外。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等我低头。
而我每每午夜梦回,想到的都是父亲训斥我愧对家族的模样。
终是在某一日的清晨,我呕血倒下了。
隐约中听到是明珺的声音,他说,若我好起来,就送我出宫。
眼前隐约传来一丝光亮,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人之将死而听到的虚幻。
只是,我太想回去了。
我醒后医正们为我熬了许多药,异常的难喝。明珺为了让我听话按时吃药,也跟着我一碗一碗地喝。
我佩服于他的毅力,在我感知自己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试探性地问他,「明珺,我可以出宫了吗?」
他眼神闪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以我把这归结于当天的幻觉,识时务的不再追问。
当晚我睡的十分煎熬,明珺不知为何将我牢牢地禁锢在怀中,我丝毫不敢乱动,只能闭着眼睛假装自己睡得很熟。
大概是卯时到了,我听见明珺起身换了朝服,再是脸颊一凉,是他轻吻了我的侧脸。
随后便是他出门的声响,我这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原以为这辈子就该如此了,却万万没想到今天看门的侍卫们都不在巡视。然而就算无人看守我也实在是找不到宫门口,最后还是恳求一位小宫女帮忙带路。
这一路顺利的有些诡异,还未等我想明白,抬眼就看到了在宫外坐在马车上迎接我的母亲。
我惊讶地看向领我出宫的小宫女,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连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张嘴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是他同意了?」
小宫女并不回答我,只是将一袋包袱递给了我,「皇上给您的。」
我打开包袱,都是我曾经在他面前表露过爱不释手的金银首饰。只有一个盒子,精致非常,是我从未见过的。
打开来是一整盒的琉璃糖,很久远的记忆忽然间涌上心头。
那是我六七岁时第一次随父亲进宫参加宴会,我一个人觉得无聊自己偷偷溜出去玩,看到一个好看的小哥哥,就给他了糖果。
那是明珺吗?
在泪水夺眶而出时,我已经想得明白,于是转手将盒子盖上嘱咐了几句让小宫女带回。不管幼时遇见的那个人是不是明珺,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年少时做了许多美梦,而现在梦醒了而已。
14
番外:
我是明珺。曾经的六皇子,现在的东宫,也是未来的皇帝。
坐上东宫的主位时,我忽然就想起这么多年的隐忍蛰伏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少了一个人。
苏蕴。
我自记事起,周围就没人给过我好眼色,甚至连宫人都看不起我。我不怪他们,毕竟身在皇宫不趋炎附势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原以为我会一直生活得黯淡无光,却突然冒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我永远记得十二岁那年的中秋节,父皇宴请百官,到处都是热热闹闹。宫人们连席位都不曾给我留,我只得一个人躲在园子里。
忽然我听到树丛里一阵异响,随后探出一个粉团似的小脑袋,她凑过来问我,「哥哥,你怎么一个人?」
我被吓了一跳。
「你长得真好看,吃糖吗?」小姑娘天真无邪地递给我一颗如琉璃球般的糖,还不忘向我解释,「母亲做的,她说不能多吃,牙会坏掉。」
她好似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像一只活泼可爱的黄鹂,「我叫苏蕴,你叫什么名字?」
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名字,不远处便传开了寻找她的声音。
她一听便一溜烟地又跑没影了。
在那之后,每次宴会我都会想办法去。总想着能见上她一面,然而如此数年,每次都是遥遥一望。
她出落得越发秀丽,而我却只能躲在角落偷偷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成长。
直到有一次节宴,她贪玩落水。
我将她救起后,思索半天不知如何开口。想问她还记不记得曾经给了一块糖果的少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内心懊恼极了,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开头。
于是只得作罢,连忙找了个其他话题带过去。随后看着她有些窘迫的模样,才想到带她去换身衣裳。
我们长大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似乎一点都没记起我是谁,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不过还好,上天总归是眷顾我的。
很快,我就在去给皇后例行请安时遇到了苏蕴。
我走到她面前,故意凑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她:「今日可别贪玩。」
「我叫苏蕴。相府嫡女,苏蕴。」
她介绍自己时的神色里充满了自信,那是一种我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六皇子我们有几年未见了?」
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大胆,一时之间心跳如雷,爱意即将倾泻。苏蕴啊,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了,多到我都快数不清了。
只那一刻,我多想把她拥入怀中,告诉她。
我很想你。
可我却多年没有长进,连一个足够匹配她的身份都没有。
正当我自惭形秽时,看到了正在扶起苏灵的太子。
这些年,太子明里暗里对我设防。在我喜欢苏灵的传言散播出去后,太子便和苏灵快速地搭上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我想要的人和物,他都会想尽办法地从我身边夺走。
所以我想,我得万般小心,且努力变得更强大,不能让苏蕴被太子抢走。
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些,我开始频繁地出入苏府。
却回回都能碰上苏蕴,这些小手段十分令我受用。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或许我喜欢的姑娘,她也喜欢我。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后来她告诉我,她和苏灵会一起去相国寺。那天我早早地在山下等候,却只等到了独自而来的苏灵。
那天唯一让我感到庆幸的就是,太子听闻我和苏灵同游,派人在山下行凶,还好又万幸苏蕴没有来。
借着这个由头,我顺利地住进了苏府。
苏蕴一来我就注意到了,她在门前犹豫许久,我赶忙正襟危坐在书桌旁看书,等着她进来。
那天晚上聊了什么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小心翼翼地帮我上药,还提了一句,「可是你已经那么漂亮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有谁会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子,不禁哑然失笑。
我想说,没有人会因为心灵美而爱上谁,苏蕴你也很好看,好看到一住就在我心里住了这么多年。
15
然而,就在所有的计划都往我的意料之中发展的时候,苏蕴答应了成为太子妃。
我忽然意识到,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喜欢我,从来都只是我一个人的自以为。
记不清那一天我究竟喝了多少酒,隐约记得苏蕴跟我说,婚前不能来见新娘。
我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想,为什么不能见,我巴不得时时刻刻都看见你。
随后又忽然想起,她已经答应嫁给太子。
我简直要发疯,费尽心思筹谋却还是避免不了太子权势滔天。
于是在成亲当天,苏灵妄想以自己的死来污蔑苏蕴时,我索性借机散播出苏灵是不堪太子折辱,然而皇上却有意包庇,只能以自戕的方式来抗争。
后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起来,我一不做二不休的逼死了苏相。派人将他的尸首垂于午门之上,并写下了「天理昭昭」。
争权的路上难免会有些牺牲,可当苏蕴质问我的时候,我还是无法骗她。明明只需要一个谎言,可我看向她那双单纯的眼眸时,我做不到。
如果她恨我,那就让她恨吧。
我不能忍受她离开我。
于是我打昏了她,把她带到了东宫。
直到我登基成了新皇,她仍旧是不肯原谅我,以至于积郁成疾我都没有及时发现。
那日还是如往常一般,我下朝归来,却看到宫人端着一盆血水,我又惊又怕,冲进殿内发现她面如白纸,一片惨淡。
医正们跪了一地,说是事发突然,苏蕴一大早便开始咯血,而我正在上朝无一人敢向我禀报。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竟然成了这番模样。
我握紧她冰冷的手,放在唇边试图拼命地捂热。历经过许多腥风血雨,却没有这一次叫我如此怕过。
「阿蕴,你醒过来。」我忍不住落下泪来,「你若是好了,我送你出宫。」
或许她是听到了。
从那日开始,我按时陪她喝药,陪她出去散心,而她也没有辜负我的期许正在一天天地好起来。
就在我以为我可以抓住这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我能永远就这样留住她时,却不想这一切都是虚妄。
她问我:「明珺,我可以出宫了吗?」
我抿着唇,避而不答。像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躺下,「睡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当晚她躺在我身侧睡得格外香甜,我紧紧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这么想着便骤然想了一整晚。
天光露白时,是该上朝了。
我遣走了满宫的人,为她准备好了行装。只留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宫女为她引路,从此以后,天高路远,各自安好。
下朝后,我没有即刻回去,我怕我看到了她的身影突然反悔。就这般一直待到晌午时分,小宫女来复命。
「姑娘只留下了一盒琉璃糖。」
我打开桌上精致的盒子,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琉璃糖。一如我十二岁时,初见她递给我的那样。但是为何我们之间却会走到这一步,我强忍泪水,吃下一颗。
却听那小宫女犹豫不决的开口:「姑娘说,不能多吃,牙会坏掉。」
我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蕴,我终究,还是永远地失去了你。
(全文完)
作者:一里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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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凉生玉枕时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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