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负美人骨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我的心上人,在殿前跪了一夜,只为求娶我庶出的姐姐。
1
即便我的父亲权倾朝野,也改变不了一众皇子对美丽外表的喜爱。
更加遗憾的是,拥有美丽外表的不是我,是我的姐姐。
一个在风尘之地偷偷生下来,上不得台面,甚至都见不得光的庶女。
老天关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苏灵出身不好,但足够美。
能让我喜欢的人,惊鸿一瞥,就爱上了她。
明珺爱苏灵。
传闻中,两人于宫中湖边初见,身为皇子的明珺救起意外落水的苏家小姐,两人一见钟情,互许终身。
其实当日,明珺救的人不是苏灵,是我。
那是在宫中某次节宴上,我一时贪玩,在湖边时没注意,栽了进去。
幸好,明珺发现了,救起失足落水的我,又在查明我身份后,亲自将我送回父亲身边。
也怪我无颜。
不然为何明珺一见钟情的对象,不是落水后可怜兮兮的我,而是一直待在父亲左右的苏灵呢?
父亲认回苏灵的时候,她早已美名远播。
但我却觉得明珺更好看些。
情窦初开前,我常常想起明珺的脸。
他温润的眉眼,像是船儿一般,在我的心上荡来荡去,不肯离开。
及笄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他。
就像他喜欢苏灵那样,只用了一眼。
他救我落水的那天,只问过我一个问题。
「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怔怔地看着他。
光华夺目的五官,俊美柔和的侧脸。
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他久久等不到我回答,看了看无人经过的四周,「算了,我送你回宴会上吧!」
还没走两步,他便停下来打量着我,「你这副模样要不先去换身衣裳吧?」
我只得讷讷点头。
至今想起还觉得惋惜。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人家说上。
天时地利占尽,若是其他女子,定会产生一段能写进画本子的佳缘。
我只得叹了叹气,大抵落水后脑袋不灵光了。
总之,我喜欢的男子,爱上了我上不得台面的姐姐。
在传闻几经发酵,越演越烈之时,中宫派人来传话。
皇后娘娘得了新茶,想请相府的苏小姐入宫一同品鉴。
我的父亲不假思索,让苏灵好好打扮了一番,乘着软轿入宫去了。
而我呢?
我这个嫡亲的女儿,似乎是故意被父亲忽略了。
母亲皮笑肉不笑地说:「苏灵能尝的出茶水和白水之间的区别就不错了,丢脸丢到宫里去了,真不知道老头子是怎么想的!」
我奉上一盏茶,安慰母亲:「我又不想当太子妃,就让女儿多陪陪你嘛。」
母亲顿时气消了一半,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说得也是,我的宝贝女儿远离宫里的是是非非也好。」
当天晚上,苏灵回来得很晚。
父亲吃过晚饭后就拉着我们所有人,站在门口等着。
也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苏灵被侍女扶着下轿时,眉眼里尽是笑意。
四舍五入,大概就是有好消息了。
苏灵笑起来,「皇后娘娘送了我一枚玉佩,别家的小姐们都没有的。」
我看着那块水头一般般的玉没作声。
父亲却高兴极了。他如今位极人臣,前朝如此,后宫总要有些助力才好。
如今皇上年迈,最是疼爱太子。而太子已到了适婚的年龄。
这玉佩,大抵是后宫的一块敲门砖。
父亲嘴角的笑意更浓,「那皇后可说了其他的话没有?」
「说了的。」苏灵一派乖巧,「皇后娘娘问我,蕴儿多大了。」
此话出口,父亲嘴角的笑容定住,一旁原本心不在焉的母亲也愣住了。
只有苏灵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她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嫡出身份所带来的巨大危险,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我或许是想进宫的,但绝不是嫁给太子。
父亲摆了摆手,说了句圆场的话,大家便各自散了。
2
第二天宫里来了人,将我和苏灵同时接到皇后宫中。
我看着红墙绿瓦,好奇万分,心里难掩雀跃。
要是能见到明珺就好了。
可惜明珺对朝堂之事丝毫不感兴趣。
我心里发苦。若不是如此,他又何必瞧上那个庶出的,而不是我这个相府嫡女?
他的生母是低微的宫女,承宠后意外生下了他。宫里人惯会看形势,见他母族身份低微,给他吃了不少苦头。
除了长相格外俊美,他始终安分守己。
尤其是在皇上眼里。一年到头,也只有过节那几个需要办家宴的日子,才能记起他的存在。
大抵是真的喜欢我那个庶出的姐姐吧。
叹了口气,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失态了。
宫人领着我俩,一路格外安静。我和苏灵向来没什么话说。
今天的运气格外好。我在皇后的殿外竟真的见到了明珺。
他随几位皇子一道过来给皇后请安。少年们丰神俊朗,唯独他,穿得虽然朴素,一张脸却明艳动人。
原本是该目不斜视的。但走在最前面的太子频频回首,惹得明珺他们也徐徐过转了头,往我们这里看来。
晨光柔和他过分精致的长相,越发衬托他五官的洁净无瑕。
我正感叹他美好的容颜,一时晃神,他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由得愣住。
这似乎不合规矩,与他的行事作风不搭。
明珺看了一眼旁边领着队伍的太子,已经在苏灵身旁站定。
我这才了然。
他低头对我神秘一笑,在我耳畔道:「今日可别贪玩。」
他认出了我。
「我叫苏蕴。」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相府嫡女,苏蕴。」
明珺笑着轻轻地说,「那日送你回宴席上,我便知道了。」
瞧瞧,我是有多傻。模样比不过姐姐,想着拿身份出来晃晃也许他就能多看我几眼。
却忘了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落花有意,人无情。
眼睛里头闪过一丝落寞,可哪怕是这样,我仍旧是目不转睛端详着他。
这么美好的男子,若是哪日我嫁为人妇……
浑身发冷,仿佛一丝阴冷的孤寂侵入了我的指尖。
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大着胆子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六皇子我们有几年未见了?」
他想了想,「大约两年了?」
是两年三个月又五天。
他回答完我的问题,便扭头面朝光源,不再看我一眼。
我顺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去,那边,太子正喜悦地扶行礼的苏灵起身。
两人似乎很熟络的样子,想必是上次进宫已经见过了。太子寒暄完,不顾旁人侧目,一把拉过苏灵的手,准备亲自引她入宫,给皇后请安。
想必太子很喜欢她。
果然好看的人走到哪都受欢迎。
明珺又重新看向我时,我赶忙收回视线,讪讪一笑,掩饰了尴尬。
「走吧,一起去给皇后请安。」他礼貌地让了路,我提起裙摆,尽可能端庄地走上台阶。
苏灵和太子始终胶在一块。我明显看到皇后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殿中的气氛有一瞬的凝重。
压迫感让我一时之间有些喘不过气,我低着头,尽可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或许是以为我很害怕,一旁的明珺凑过来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袖口。
「若是紧张,就坐过来些。」
明珺露出了安抚人心的笑容。
当我差点被这抹笑容迷惑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是相府的嫡小姐苏蕴吧?快过来,让本宫好好地看看你。」
是皇后。
声音和蔼可亲。
我不情愿地挪了过去,几位皇子也依次落座,皇后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微笑对太子介绍我:「这是苏大人家的女儿,你们小时候见过。」
我还真不记得什么时候和太子见过,可能是哪次的宴会上吧。
总不能将大实话说出来。我只好装作腼腆地微笑。
太子这才抬眸,敷衍地对我笑了笑,又继续低头给苏灵剥荔枝壳。
还没有谈婚论嫁,就这般恩爱。
真叫人羡慕。
我扫了眼明珺,他低着头正细细地品着茶,手指纤细修长,比我的手都要好看数倍。
拿来剥荔枝壳,着实有点浪费。
而旁边的皇后脸色一沉,盯着一声不响的苏灵,神色中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皇后并不喜欢她。
或许也不全是。毕竟如果苏灵是相府嫡女,可能今天的局面大家乐见其成。
3
应对皇后询问的间隙里,我也在偷偷观察着明珺。
他安静地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上,衣服应该是多年前做的,在周围华服衬托下略显暗淡,唯一的亮点是悬在他腰间的一枚古玉。
他好似并没察觉我的视线,因为这期间他一直看着太子和苏灵。
其实这样也挺好。
苏灵若真嫁给了太子,大概我也有一点希望,让明珺喜欢我的。
离开皇宫的时候正下着雪。
正准备上出宫的马车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叫了声,苏小姐。
明珺披雪款款走近,在合适的距离,伸手将一条罗帕递给苏灵:「苏小姐,这是你落下的。」
大雪纷纷落在他们彼此的发上衣间,苏灵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感叹明珺的容颜。
明珺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倒也没有在意,只是保持微笑,对她道:「苏小姐是不想要了,还是想送给在下?」
从未在太子面前红过脸的苏灵,瞬间霞飞双颐,眼神躲闪,却迟迟没有结果那条帕子。
沉默地旁观这对男女的粉色暧昧,我忽然发觉,太子其实和我一样可悲。
她和他,足以当得起四个字,郎才女貌。
我冷着脸,一把拿过那条手帕,提着裙子踏上了马车。
明珺站在原地有些无措,我坐好后,面无表情地掀开车帘,「劳六皇子受累,这是臣女的帕子。」
没来得及看明珺错愕的表情,我使唤车夫,驾起马车。
一路上,苏灵低着头,捏着衣角满脸绯红。
我愣是说不出一句狠话来。
大概「心软」二字,在美人面前,也是不分性别的。
只得就这么算了。
之后明珺经常会来苏府。
明知道他真正想见的是谁,我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跑去看他。
就像纵容一个孩子的恶作剧,他会在苏府多次「无意」撞见我后,对我欠身一笑。
但也仅仅只有这一笑。
我该怎样才能和他拉近距离呢?
没等我想好办法,他却先开口了。
「苏蕴,真巧,又遇见你了。」
一旁作陪的父亲和母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多言。
我低头笑了笑,有些尴尬:「是啊,六皇子,真是太巧了。」
父亲适时地接上话,「六皇子,灵儿一大早就被东宫的马车接走了。」
今天明珺依旧没能如愿见到苏灵。因为太子先一步,带着姐姐去郊外狩猎。
明珺怔了怔。
不知为何,我似是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目光,突然看向了我。
但回过神来,只看到了明珺颇为遗憾的笑容。
「如此,那本王下次再来。」
树影筛下细碎光影,沐浴其中的他史无前例的落寞。
我咬了咬牙,忍不住追上去,拦住了他:「下月初姐姐会去相国寺烧香,说不定去那里你就能等到她。」
一时头脑发热,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觉得我得帮他。
哪怕是他不喜欢我,哪怕是我要帮他和苏灵制造机会。
明珺怔怔地,没接话。
我以为他不信,反复向他保证:「不骗你,那天我也会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想,你是不是在同情我?」
「你没看出来么?」我热情洋溢地答他,「我……我这是……在报答你。」
我这是……喜欢你啊。
但我不敢说。明珺那样美的人,我怎么配得上呢……
他凝视着我,忽然失神一笑。
而后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不知为何,我竟然感受到了一点宠溺的味道。
4
苏灵被太子送回来的时候,我亲自做了糕点送到她的房里。
那是她最喜欢的玫瑰糕,之前她流落在外,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父亲将她从外面带回来时,我正在吃玫瑰糕。于我来说,这不过是普通的一盘点心。于苏灵来说,却像是一块宝贝。
我还记得她小心翼翼地拿着玫瑰糕说,「这个好香啊,是可以吃的吗?」
其实细细想来,她也没什么错,只是我跟她聊不到一块去罢了。
她看到我来很惊讶,但随后又被愉快的心情盖了下去。
她停下正在卸耳饰的动作,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这是你亲手做的吗?」
我看着歪歪扭扭的玫瑰糕,点了点头。
这要是下人们做成这样,母亲早该打发她们走了。
她欣喜异常,拿起细细的闻了闻,便咬了一口。
其实我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的对话。
我看着她说:「姐姐,听说相国寺求姻缘特别灵验,你要去试试吗?」
「真的吗?我想去求一签,看看我和他是否能如愿在一起……」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声,似乎有些害羞。
也不知这个「他」,是太子,还是六皇子。
离开苏灵的院子时,母亲正站在不远处等我。
她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捉摸不透。
「蕴儿,你是意属太子还是六皇子?」
我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母亲神色凝重的开口:「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母亲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才好,不要踏进这蹚浑水。」
她顿了顿,语重心长,「你父亲是需要后宫女眷的助力,但绝不是你!蕴儿,咱们找个门当户对的,宫里的纷争……母亲不忍让你去。」
母亲已然落下泪来。
我一时语塞,只得抱着母亲宽慰。
下月初,苏灵果然去了相国寺。
但我没去。
虽然答应了明珺,可是那样好的相处时光,我又何苦在那里,看他们两人浓情蜜意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直都很清楚。
我不清楚的是,明珺和苏灵同游相国寺,却在下山时遇到一群流氓。
虽然苏家的仆人及时赶到,但为保护苏灵,明珺在打斗过程中左臂受伤,伤势颇重。
送回苏府的时候父亲吓得腿都软了。急忙让人锁门关窗,不准任何人往外透露半点消息。
天家皇子与自己女儿一道出了意外,做父亲担心的恐怕不仅仅是女儿的名声,还有自己的乌纱帽。
于是,当晚明珺就在苏家住下。
我早早告诉丫鬟,自己要歇下,实则躲在被窝里,任由心跳如擂鼓一般,「咚咚」地响。
明珺,他就在苏家。
我要等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偷偷跑去看他。
他坐在桌边看书,抬头一见我就笑了:「刚听外面有小耗子钻进钻出的,果然是你。」
我咧嘴一笑,他放下书,朝我招了招手。
我无法拒绝,又心有期待。
坐过去后,我才知道是他的左手需要换药。
「要不要叫人进来伺候?」
他看着我,摇摇头:「别了,又是请安又是跪的,等他们行完礼,还不得痛死我。」
我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抬手给他挽起衣袖。
触目惊心的两道伤疤,深可见骨。
他反倒若无其事,目光落向手上的书,就好像这伤不在他手上似的。
我叹了口气,有些心疼地问:「查清楚了吗?那群行凶的人是谁派来的?」
他忽然冷冷笑了起来。
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模样,「皇兄这些年也算是煞费苦心,不光处处对我设套,连我喜欢的姑娘都不打算放过。」
猝不及防地,我上药的动作一顿,他闷着「嘶」了一口气。
饶是每天给自己念叨千百遍,我也禁不起喜欢的人如此直白。
心里酸的发苦。匆匆给他上完药,我帮他把衣袖整理好。
如此再坐下去,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了。
可明珺似乎并没有赶我走的意思。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又一页,似乎一直在等我开口。
「既然猜到是太子指使,你打算怎么办?」
脑袋里乱糟糟的,我只好这么问道。
明珺似乎丝毫不在意,合上手里的书,脑后往椅背轻轻一靠,似是有些轻松:「能怎么办?皇上最忌讳手足相残,除非……」
他笑得意味深长,却忽然住口,再次拿起那本没有看完的书。
「你喜欢苏灵什么呢?长得好看吗?可是你自己已经那么漂亮了……」
越说声音越小,我忽然觉得万分委屈。
「没有人会因为心灵美而爱上谁。」
明珺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笑着开口。
是啊。
连我都是因为美艳皮囊而爱上了你。我能拿什么来责备你呢?
快走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并不相干的问题。
「今天你怎么没去相国寺?」
「突然……就不想去了。」
我彻底心灰意冷。就连解释都懒得给了。
「真是可惜。」在我即将踏出房门时,他在我背后幽幽道,「又真是……」
背对着他抹了把泪,我甚至没有听到他后面说的是什么,就匆匆离开了这里。
5
自这件事之后,明珺喜欢苏灵不再是坊间传闻,而是被验证了的事实。皇后的态度也很明确,以苏灵的身份绝不可能做上太子妃,而父亲又岂会容忍女儿嫁作人妾。
与此同时太子在皇上面前力争不下,恳求皇上赐婚,娶苏灵为正妻。
这个决定第一个就把皇后触怒了,其后就是明珺。
在太子提出娶姐姐的第二天,明珺长跪于皇上寝宫门口,希望皇上能回心转意,收回这一决定。
据下朝回来的父亲形容,皇上勃然大怒,连皇后也被骂了一顿,这反应却一点没改变明珺的态度,他非但不认为自己有错,甚至变本加厉,指责太子并非真的爱苏灵,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才横刀夺爱。
听得此言,皇上怒极反笑:「若这样看来,寡人立太子为储君,难道也是故意针对你,想要置你于死地?」
明珺脸色骤变,急忙跪下连忙称不是。
皇上冷笑拂袖而去。
这些都是父亲在回来之后告诉我们的,末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六皇子一向识时务,怎么如今为了灵儿这般糊涂,惹怒太子岂是他能承担起的。」
以皇后的品性,连庶出的苏灵尚且都容不下,又岂会容得了一个嫔妃生的皇子,即便明珺没有因此事激怒太子,在太子登基以后,皇后焉能放任他安心做他的王爷。
因为这件事,太子和明珺在内务府各领杖责二十,经皇后苦苦哀求,太子才免于皮肉之苦,偏就明珺不识好歹,结结实实受了之后还带伤去求皇上,希望他能够成全自己。
皇上冷笑打量他许久,冷冷掷下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在那句话后皇上终于松口,许诺将苏家大女儿嫁给明珺。同时,关于当今六皇子沉溺美色,没出息的评论很快传遍上京。
对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来讲,被自己的父亲这样评价无疑是对未来仕途的剧烈一击。
很多时候我并不理解明珺,以他的才识明明可以让他免于厄运,但他几乎抱着一种愉悦的态度屡次将自己困于绝境。
从追求庶出的姐姐,到因此与太子反目成仇,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看起来这样儿女情长,让人失望,似乎将来注定碌碌无为。
但我偏偏放不下他。
自从婚事确定之后,我屡次撺掇苏灵去看看他。好不容易同意了,到了明珺暂居宫外的别院门口时,她突然又改变主意,无论怎么劝都不肯进去。
我又急又气:「明珺为了你不惜被皇上责罚,屡次身受重伤,就为了那点不值一提的体面,你就不能进去看他吗?」
一贯温柔的苏灵却突然脸色一变,冷冷地笑了起来:「就是因为那点体面,从小到大我饱受屈辱,连皇后都不屑看我一眼。所以我当不上太子妃,就算我花尽心血费尽努力,永远都比不上你随随便便的一个不值一提。」
她逼近我,对着我一字一顿,「相府嫡出的千金小姐!」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是啊,所谓嫡亲庶出我可以不在意,但并不代表别人也能不去在意。
「所以,你并不想嫁给六皇子。」
苏灵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忽然诡异地笑了她点了点头,又缓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喜欢他。」
原来我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她说:「既然我注定做不了太子妃,为何要让你得偿所愿。」
我终于明白,为何她之前可以不拒绝太子对她的好,后来又能坦然接受明珺的追求。
6
苏灵离开了,是我独自一人去见的明珺。
对于苏灵说的话,我选择绝口不提。
那样的话实在是太伤人了。
我喜欢明珺,但他却被美丽的姐姐而吸引。明珺喜欢苏灵,但她却对拥有权势的太子而倾心。
你看啊,多可笑。无论我们这些人多努力,仍抵不过从一出生就注定高贵的身份,或惊人的容貌。
明珺因受了刑罚,股间重创。他侧卧躺在榻上,看见我出现有点意外。
但他很快就笑了。恍惚间,我生出了他等了我很久的错觉。
大抵是误会了的。他只是从我的影子上,看到了苏灵而已。
我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怎么每次看到你,你身上都带着伤。难道这次也是意外吗?」
「本来还想骗骗你呢,可惜你已经知道了。」他朝我招招手,像那天晚上他在苏家那样。
我走过去,任由他抬起手,抚上我的眉间。
「别笑了,比哭还难看,我不疼了。」
我瞬间泪如雨下。怎么可能不疼呢,受了刑还去殿前跪了那么久,只为了娶苏灵,真的值得吗?
「怎么还真的哭了呢,」明珺有些手足无措,边为我擦眼泪边哄我,「不哭了,吃块糖吧。」
说完他拿起手边碟子里的琉璃糖,塞进了我的嘴里。
指尖触碰到我的嘴唇,甜丝丝的味道进入口中,我却像个孩子一般,哭得格外伤心。
直到糖块几乎化完,我的心里才平静了些许。思来想去,我还是打算提苏灵说说好话:「姐姐有事,所以不能过来看你。」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看来他对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感兴趣。
我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值得么?你为姐姐吃的那些苦,她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埋怨你。」
而他的答案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凝视我的双眸,将那些话说得极慢:「值得,我喜欢一个姑娘,我想要保护她。所以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我爱她,只要她还不知道,那就足够了。」
我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忽然觉得他这番话是里的「她」,是在说我。
可为什么会是我呢?
又有什么理由呢?
也许是除了苏灵之外的另一个拥有过好运的女孩罢了。
我陪明珺聊了一会儿天,直至光影渐暗,我才告辞离开。
回了府上,家里已经乱成一团,比我早回来的苏灵到现在还没消息。
父亲从奴婢口中探听到我们这一日的行踪,知道是我拉着苏灵去了明珺的住处,惊怒之下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实在没有料到的我被这一下打翻在地,脑子里乱作一团。耳旁只听着母亲又是拉又是劝,趁着乱让侍女搀扶着我送回房间休息。
回房间的路上,我心里又后悔又害怕,一股无名的恐惧在我心里蔓延。
从府里派出去的人已经找了一天一夜,在一家人几乎快崩溃的时候,苏灵意外的被人送了回来。
她衣衫凌乱,双目呆滞,却仍旧美丽,但空洞得像是一株失去灵魂的尸体。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勉强扶着侍女才稳住了脚步。
在这个噩梦终于成真的瞬间,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何谓生不如死。
苏灵被人强暴,在回来的路上。
父亲看到这一幕,双膝发软一下跌坐在地上,强撑着力气迭声喊人打死我。
我从未见过和蔼的父亲如此,或许是认定了祸端是因我而起。
母亲急忙拦住要动手的下人,带着哭腔喊道:「你要真想打死蕴儿,就索性连我一起打死吧!正好你也落得个清静,反正在你心里头就一个苏灵。」
虽然母亲是这样说,一面却叫人赶紧护送我回房间躲起来,一面又急声命人送苏灵回房。
7
奈何消息事关重大不胫而走,第二天苏家大小姐遇歹人失身的传闻传遍京城上下。
父亲一病不起,母亲亲自盘查送姐姐回来那人,对方承认,在太子府门口有人塞了钱给他,叫他将这姑娘平安送回苏府。
随后发现的证据彻底佐证这个假设,替姐姐沐浴的奴婢从她手中发现一截明黄衣料的碎片。
联想起平时太子对苏灵念念不忘,此番又逢陛下亲自赐婚,这样做不仅可以顺理成章得到苏灵,更能狠狠凌辱明珺一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还在病榻上的父亲得知了这个消息,气得浑身发抖,丝毫也不管不顾之前希望和太子联姻的想法。
他挣扎着要换朝服入宫见圣,母亲拦着不放他走。父亲奋力振臂,哆嗦着高声斥骂:「没王法了,天底下还能没王法了不成!」
说罢便重重地咳出一口血。
母亲含泪规劝,见实在劝不过就拉着我,一把跪在他面前。
母亲万般恳求:「他是太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您入了宫,您喊冤哭诉的那人还是太子的父亲,这天大的冤屈到头来还是得自个儿咽下去。」
父亲听闻合上眸子,沉默不语。
我和母亲原以为父亲能忍气吞声就这么过去,但令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当天凌晨父亲收拾妥当,独自进宫面圣。
母亲边哭边骂父亲和苏灵,一时之间府里的氛围冷到了冰点。
我一直都知道父亲更疼爱苏灵。
他始终觉得亏欠她许多,没能从小养在身边。接回来后,只想着把最好的东西给她。所以那天中宫带话请苏小姐品茶,父亲默认地让苏灵进了宫。
但我没有想到父亲会为了苏灵如此豁出去,连府上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在乎。
一旁哭着的母亲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冲过来忙拉我的手吩咐道:「蕴儿,快去找六皇子,眼下能救你爹的就剩他了。」
我含泪答应着,连马车都没准备直奔别院,幸好看门的人仍旧认得我,问我什么事。
我怕太多人知道,只得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是落了东西在六皇子处。
管家思索片刻躬着腰冲我赔笑:「这天光未白,六皇子估摸还在歇着。老奴给您担保着,东西放这儿准保没人动。」
我又急又怕,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当我快哭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后有人轻轻问了一句:「是谁?」
管家恭敬地回了一句,「苏府的小姐来了。」
一时之间我没听出门后是谁的声音,只是听着对方接了一句,「苏蕴吗?」
管家点头。
片刻后,明珺缓步出现在我面前。
我忽然止不住地落泪,他的出现如同我只身处在黑暗之中,却骤然万丈光芒,他如同神祇降临。
我忽然伤感地升起一丝悲哀,因为我终于发现,我喜欢明珺并非他出众的外表。而是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带给我一线光。
听我说完大概之后他立刻转身回屋换衣,管家早命人备好马车,等我们由中正门抵达皇上寝殿门口时,父亲已经跪了许久。
在我含泪奔去之前,明珺一把拉住我手臂,低声在我耳边道:「别去,倘若皇上降罪很有可能迁怒到你。」
说完将我拉至身后,他自己却一掀衣袍在父亲不远处同样跪下。我一时神思无主,也跟着在他身后跪了下去。
清晨露重,连父亲衣袍都染上露水痕迹,大内总管数次委婉暗示让他早朝过后再议,他却犟着不肯。
8
皇上出殿时,宫里正响起应卯的钟声,估摸此时百官已然在朝堂候着。
他冷冷扫过殿前三人,目光最后落在明珺身上,他声音严酷地根本不像个父亲:「又是你,怎么?娶了苏家大小姐还不能让你满意?」
明珺肃然地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丝毫不提太子,而是郑重其事地回答:「儿臣恳请父皇成全,早日迎娶苏小姐。」
我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明珺,却又在下一刻看见冷硬如雕塑般跪着的父亲身体忽然一颤,而后从容直身,再跪,声音凄凉悲惨:「微臣状告当今太子,强辱臣女!」
我只觉得头疼欲裂,在陛下几乎接近铁青的脸色中,我听到父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一刹那,我似乎看见天空有巨手拨开云翳,未等来如期的天光大亮,紧随而至的是雷霆万钧和疾风暴雨。
皇上勃然大怒几乎是在预料之中,他连夜命人将太子从府里绑到大殿门前。
太子自然是抵死不承认,直至父亲呈上那日苏灵回来时手中撕扯下来的明黄布片。
太子看到后这才悚然色变,却依旧矢口否认:「这不是儿子的!这绝不是儿子做的!」
然而查出的结果,的确是太子的。
因为很快就有人从东宫内搜出那件被撕掉一角的袍子。
东方的朝阳已然升起,倾斜而洒的晨光也带着火红的色泽,冷冷扫落在一天最初狼狈的大殿前。
皇上铁青着脸,命人将太子拿下暂压宗人府。
掉头面无表情扫过父亲,在他动了动嘴唇,还没有下达命令之前。
我忽然看到面前的明珺膝行至皇上跟前,他起身又俯身一跪,再抬头已声带哽咽,他祈求道:「苏大人爱女心切,与您对儿子们的爱没有任何区别,天底下任何父亲遇到这样的事言行难免失态。太子不过一时糊涂,大错既已铸成,儿臣恳求父皇早日将苏小姐嫁给儿臣。」
我抬头看着皇上。
他仍处于愤怒和冷漠的边缘,但表情却奇异地缓和。垂目看了一眼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儿子,他的眼中有种接近年迈的憔悴哀伤,却又被另一种奇怪的神情给掩盖下去。
最终,他将明珺扶了起来,叹了口气:「都起来吧,是寡人气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