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千山我独行

颜色……太亮了。

宋慎往前走几步,见我没跟上,微微挑眉。

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说:「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把鞋子脱了。」

他不解,皱眉:「你会冷。而且里面有段鹅卵石的路,你会疼。」

我已经麻利地把皮靴脱了,塞进了书包里,嘿嘿笑:「不冷,走吧。」

门卫先笑了起来:「小妹,里面躺着的都是烈士,他们不在意这些。」

宋慎这才明白过来,眼神晦暗不明。

他放下手里的袋子,走过来。

「你来,他们就会很高兴。」他这样说。

然后,他拉开我书包的拉链,取出靴子,托着我的脚踝放到他膝盖上,一圈圈,重新系着靴子的绳扣。

他做什么都很认真。

门卫笑着站到一边,并没有说什么。

而我的脸却红透了。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忽然有些走神。

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握住我的脚踝,全方位地喷云南白药。

最后一个绳扣也系好。

宋慎拉起我,轻轻摸了摸我头顶。

16

踏过鹅卵石,路过松柏,走到了一块墓碑面前。

是宋慎爸妈的合葬墓。

他们牺牲的时候,是十多年前,宋慎六岁的时候。

墓碑上,本该写子孙姓名的地方,是空的。

那上面没有宋慎的名字。

看得出来,陵园的工作人员有认真打扫过,这里很干净,没什么枯枝落叶。

宋慎从袋子里取出纸巾,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很明净,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一点宋慎的影子。

宋慎直起腰,点燃几炷香,分给我。

我连忙接过,拜了又拜。

拜完了,把香拿在手里,等着宋慎。

他还保持着弯腰拜下的姿势。

很久没有动,也许是在心里和爸爸妈妈说话。

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到了墓碑照片上。

宋慎把香插进泥土里,我也跟着过去插。

香灰积了太久,稍一用力,掉了下来,落在了我手背。

烫——

宋慎反应竟然比我还快,握着我的手腕,拧开瓶盖,把水倒在手背上。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痛,很快就好了。

我小题大做了,颇有点不好意思。

而他像是有些走神。

我轻声喊他:「宋慎?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想到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烫到了手。我妈妈就像我现在这样,很快就拧开瓶盖,哗啦啦倒水。」

他只是寻常地讲起从前的事,我却忽然很想抱抱他。

如果连这样的小事,都能深刻记在心里。

那么这些年,他是把和父母的回忆,反复咀嚼了多少遍?

17

我和宋慎虽然相差两岁,但出生日期只差了一天。

我问他生日怎么过,他回忆:「七岁开始,就不过生日了。」

我跳起来:「那怎么能行?」

人行天桥上,他扶住我的腰,无奈:「小心一点。」

我反握住他的手,兴致勃勃:「不如我们一起过吧,放在你生日那天,可以吗?」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说好。

那天正好是周六。

我预约了日租房,喊上周萱、陈旗,又邀请了宋慎的几个朋友。

大家一起买菜做饭,好不热闹。

宋慎提前发了消息给我,说老师留他有事,他会晚到,让我们不必等他。

周萱炒着菜,指挥宋慎的同学去洗菜,顺口问:「怎么老师留他不留你们啊?」

那几个人笑起来:「宋慎的毕业去向有争议,估计老师在挽留吧。」

我切菜的动作慢了下来:「什么争议?」

他们对视,陈旗意识到不对:「宋慎没跟你说吗?」

周萱观察我的神色,说:「别卖关子,赶紧说。」

她开玩笑般地扬起锅铲,催促:「你们不说,我可不做饭了啊。」

陈旗说:「嗐,其实也没多大事儿。宋慎想回云南做警察,老师觉得他能有更好的前途,想留他在北京。」

我说:「他家乡在云南,想回去也正常。」

另一人犹豫着说:「但是,宋慎想做缉毒警察。」

一阵尖锐的痛。

刀切歪了,切在我的手指上。

血立刻涌出来,滴在了白菜上,颜色对比明显。

周萱立刻丢了锅铲,大呼小叫:「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那几个同学顿时噤声,很有眼色地出去找药箱了 。

过了几分钟,陈旗探头报告:「没药箱,我们去小区门口买。」

一溜烟地跑了,生怕周萱迁怒。

周萱果然恨铁不成钢:「你切个菜都能切到手,去去去,去旁边坐着,我来切。」

我被赶到沙发上,拿纸巾摁住伤口。

血涌出来,很快把纸巾浸湿。

我又抽了几张,用力摁下去。

门打开,我循声望去。

宋慎拎着一袋药,站在门口。

18

他带上门,走进来。

「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去取蛋糕了。」他说。

我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慎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看清纸巾上的血后,皱了眉,语气严厉:「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取出袋子里的棉花和酒精,要摁到伤口上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会有点疼。」

我点头:「我忍着。」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

是,我一向很娇气,别说切到手指,磕破皮也能嘤嘤嘤一整天。

我低着头,躲避他的视线。

棉花摁在伤口上,十指连心,我浑身一激灵。

宋慎取出绷带,嘱咐:「不能碰水,回去要洗澡的话,拿个袋子或者手套包住伤口。」

我点头。

绷带一圈圈,缠在我手指上,他继续:「明天需要换一次绷带,我会跟周萱说,麻烦她帮你换。」

我再点头。

他大概以为我是吓到了,语气难得柔和:「看上去血流得多,其实创口并不大,过几天就好了。」

一滴滴泪掉下来,没入我深色的绒裤上,不见踪影。

宋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拨开我的刘海。

片刻的静默。

他问:「怎么哭了?」

我拿手背擦擦眼泪,竭力镇定下来。

「宋慎,你要回云南做缉毒警察,是吗?」

19

他抿了抿唇,先问我:「你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所以切到手的吗?」

眼泪顿时止不住了。

宋慎伸手过来,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很快又有温热的泪涌出,滴在他手心。

他索性抱住我,将我的脸摁在他的胸膛。

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他的衬衣。

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然后他说:「本来想晚点告诉你的。」

那就是承认了。

缉毒警察,那是缉毒警察。

是防线,是丰碑,是血肉之躯垒起来的新长城。

也是……走在血与火之间,随时与死神擦肩的职业。

我紧紧箍住他的腰,哭到有些喘不上气。

他低声问我:「晓晓,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说不出话。

我忽然想起了他葬在烈士陵园的父母。

墓碑上面没有写儿女的名字,是否意味着某种保护?

我又想起刚认识不久,他说,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辈子不会恋爱,也不会结婚生子。

还有袁叔叔的那番话,说宋慎一直没打算和人有深入的联系,而我是例外。

那些曾被遗忘的细节逐渐串联。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不是普通的警察,是某些需要放弃所有社会关系的特殊警察。

所以,他从很早开始,就将自己隔绝于亲密关系之外,立下了近乎殉道般的志向。

我是那个硬要闯入的「意外」。

我没有资格与立场,要求他放弃这样的选择。

很久之前,我们就说好了的,只争朝夕。

朝夕而已。

我哽咽着,努力哭得小声,这样就可以假装,我其实并没有那么伤心。

宋慎稍稍将我拉开些距离,垂着眼睛看我。

我偏过头,想躲开他的目光。

我想我一定哭得很丑,不想让他看见。

可他低头,轻轻吻在我的眼睛。

我听见他说:「对不起。」

那声音,竟也像是在痛。

20

门又打开,几个人叽叽喳喳地在抱怨外面雨太大了。

宋慎松开了我。

我低着头,绕开他,去卫生间洗脸。

门关上的瞬间,背脊顺着门滑下去。

我将脸埋在膝盖,抱着头,无声地痛哭。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一门之隔的外面,有人看着玻璃门映出的我的身影,一动也不能动。

我单手洗了脸,擦干净水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鼻子还是红红的,但幸好不再抽噎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威胁镜子里的人:纪晓晓,你可不许再哭了昂,丢人昂!

从卫生间走出来,我先笑起来:「好香啊,周萱,你厨艺见长。」

大家都是人精,立刻忽略了我红肿的眼睛,纷纷夸起周萱人美心善厨艺好。

周萱端起最后一盘菜,路过我。

看上去想说点儿什么,但又忍住了,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生日快乐,要开心啊,晓晓。」她说。

几个男生一起,七手八脚把蜡烛点燃,又折了纸王冠,一人一顶,戴在我和宋慎的头上。

不知是谁促狭地推了我一把,我撞进了宋慎的怀里。

他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

周萱举起拍立得:「来,看我!」

于是对着镜头微笑,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要笑出八颗牙齿才行。

今天,是宋慎的 21 岁生日呢。

然后有人嚷嚷:「两位寿星,快许愿!」

客厅的灯被揿灭了。

只剩烛光摇曳。

我偷偷睁眼看他,他闭着眼睛,睫毛被烛光投下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十指交叠,竟然在很认真地许愿。

依稀记得他以前说过,不信这些东西。

于是我也闭上了眼睛。

老天,老天,如果你真的能听见。

那么,我 19 岁的生日愿望是,要他平安。

我要宋慎平安。

21

宋慎去云南了。

走之前,注销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网络上有关于他的所有信息,全被抹掉。

我甚至想,到了云南,他会不会连名字也换掉呢?

离开北京前,宋慎约我见面。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有休息好。

几周没见他,我连眼睛都舍不得眨,走神之际,忽然听见他说:「晓晓,我们分手吧。」

来之前有做心理建设的,想着怎么样也不能哭。

但他刚一说话,我就没忍住,鼻子泛酸。

宋慎站在树影底下,手指渐渐收紧,可是他并没有过来抱我。

「我的工作非常危险,我周围的人有可能因为我遭到报复。」他的声音有些疲倦,「晓晓,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说:「你可以不联系我,真的。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哽咽得快要无法说话。

我祈求地望着他:「只要这样,可以吗?」

却见宋慎偏过头,眼圈居然泛了红。

一瞬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胸口疼得快裂开了。

原来看见爱的人流泪,比自己流泪还要痛千百倍。

我哆嗦着拿出纸巾,踮起脚,擦掉他的眼泪。

大概是最后一次再触碰,手抖得不像样。

我把纸巾团成一团,往后退几步,竭力微笑:「没关系的,完全不联系也可以,分手也可以。宋慎,你别难过。」

只要你别难过。

他重重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对不起,晓晓。」

我竟然真的忍住了眼泪,笑着说:「怎么会呢?宋慎,还记得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吗?我只争朝夕,你给了我好多个朝夕,我已经赚翻了。」

宋慎望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情绪翻涌,却都被压下去,像冰封的海。

我笑嘻嘻,跟他挥手道别:「保重啦,宋慎。以后可不要想我,反正我是不会再想你了,哈哈。」

鸟儿啁啾,风吹树叶摇。

零星有路人经过,路过我们时好奇地瞅了几眼。

宋慎沉默着,一动也不动。

我最后再仔细看他。

瘦而高的男孩子,喜欢穿深色衣服,手臂很有力量,指尖却很温柔。

宋慎,我把你存在我眼睛里了。

想你的时候,我就眨眨眼,这样,我就再也不会想要见到你了。

他始终没有说话,我笑起来,又重复一遍:「再见,宋慎。」

我先转的身,我先迈步走的。

把潇洒的背影留给他,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我哭得多狼狈。

22

宋慎走后,我经常从梦中惊醒。

梦见影视剧、小说里,那些残忍的片段。

梦见那些流血的、隐忍的,都变成宋慎的脸。

这天醒来,又是浑身冷汗,心跳得急促。

再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十分。

周萱越过隔栏,爬过来,抱着我的玩偶,压低声音:「你又做噩梦了?」

我擦了擦汗,仰头倒下:「梦见宋慎出了意外,连人带车,掉进江里了。」

周萱伸手过来,摸我的脸颊,问:「你之前跟他说过吗?」

我盯着蚊帐顶,眨了眨眼:「没有。他压力已经很大,我不想让他为难。」

周萱躺下来,蜷缩在我身边,小声说:「其实宋慎他都知道。」

我翻了个身,看她:「他跟你说过什么?」

周萱像是有点心虚,纠结了半天才说:「生日聚会之后,宋慎有问过我,会不会放手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我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周萱捏捏我的脸:「我说不可能,你要是放手,就等于要了纪晓晓的命。」

我问:「他什么反应?」

周萱笑了:「你男人你不知道啊?没反应,就站那儿不动弹,喜怒不形于色,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又邀功:「怎么样,我说得好吧?他其实根本舍不得,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浮起一层泪雾。

放手等于要了我的命。

可是不放手,我可能真的会没命。

宋慎,你那会儿,有多煎熬呢?

23

我的确失去了宋慎的所有消息。

他就好像一滴水,汇入了茫茫大海,再也无法打捞。

我如常地学习、做题、学语言。

周萱说:「宋慎哪儿走了呀,宋慎就活在你身上呢。你自己拿着镜子瞧瞧,你刷题、做展示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笑。

她就又指着我:「你看你看,你笑起来这种冷淡的样子,不是活脱脱一个女版宋慎吗?」

我举手投降,请她不要再说。

和宋慎分开的事,我还没告诉周萱。

她只知道宋慎要去做缉毒警察,可是缉毒警察也分好多种。

她不知道,宋慎要做的,是最最危险的那一种。

深入敌腹,以血还血,连根拔起。

是他从小就定下的目标,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始终背负着那座沉甸甸的墓碑。

我不再看帅哥,也不再谈恋爱。

任何人都比不过宋慎,他们怎么可能比得过他?

我越来越朴素,那些为了宋慎才买的漂亮裙子,都被我寄回了家。

学校衣柜里,清一色的纯色衣服,随便拿一件就能穿。

周萱说得没错,我把自己活成了宋慎。

因为他最爱穿纯色。

24

毕业后,我去了瑞士留学。

这里没有我和宋慎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真好,也许这样我就能早点忘了他。

不要夜夜梦见他。

感恩节的傍晚,苏黎世飘起了雪。

我推开了窗,冰凉的空气涌进来,让一整天都在看文献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叮」的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进来。

陌生的发件人,内容也很简单:感恩节快乐。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像是无聊的群发邮件。

我皱了皱眉,光标移到「删除」键时,忽然按不下去。

脑海里涌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

会不会……会不会?

我把邮件看了又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觉,那是宋慎发的。

我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来。

宋慎,如果是你发的,那么,你在向我报平安对吗?

很认真地履行了当初那个你并没有答应的诺言。

「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他没有答应,但他却这样做了。

有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而玻璃反光却明白告诉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开心。

…………

国内在过农历新年的时候,有华人朋友邀请我去她家一起过年。

一大家子华侨,很热闹地在包饺子。

爷爷躺在摇椅上,边看电视,边跟我们这些小辈闲聊。

春晚还没开始播放,不知他调到了什么频道,电视上在放港乐怀旧。

熟悉的歌词响起来,捏饺子皮的手顿住,我回过头,看着电视上放着的歌。

「……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未记风波中英雄勇,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爷爷原本在喝茶,看见我盯着电视,倒笑起来:「听过?以你的年龄,应该不熟悉这首歌。」

我说:「这歌词很适合形容我一个朋友。」

不言苦痛,轻抛浮名,千山只独行。

爷爷开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个大侠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

我也笑,低着头包饺子,慢慢地,有泪花涌上来。

他何止是个大侠。

…………

正月里,周萱给我发消息:「宝贝新年快乐!」

我也回:「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她感叹:「哇,居然秒回。这会儿应该是你那里的凌晨吧?资本主义国家真无情啊,都把咱们纪美女剥削成什么样了。」

我拿着手机直笑。

贫完了,她发过来一张图:「我前两天收拾书柜呢,发现这张照片忘记给你了。」

我点开图片。

是一张拍立得相片,19 岁生日那天,宋慎揽住我肩膀,我对着镜头笑出八颗牙齿。

宋慎并没有看镜头,只是低头看着我。

眼圈已然泛红,我问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张,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吗?」

眼泪很突然地滴在屏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遗忘。

25

接到来自云南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硕士毕业论文的致谢。

感谢了导师,感谢了学校,甚至感谢了家里的小猫。

小猫懒洋洋地从我膝盖上跳下去,留给我一个嚣张的屁股。

我就是这样,带着笑接起这通电话的。

「喂,哪位?」

对面说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语。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说,宋慎死了?」

那苍老的声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问我是否愿意作为宋慎的家属,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会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他叹息。

我买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导师疑惑问我为什么如此着急回去,论文只差一个答辩,完全可以结束后再回国,省去来回奔波。

在他办公室里,泪水在眼眶打转,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拍我肩膀,说:「路上小心,以及,照顾好自己。」

飞机落地,是在北京。

然后很快转机,抵达昆明。

从航站楼出来,已经有人在等。

他们都穿着便服,警惕性却很高,目有精光。

见到我时,客气地引路:「纪小姐,这边走。」

车门打开,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我恍然,觉得时间流转,往事历历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晓晓,抱歉,这是打扰你了。」

我与他握手,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在哪里?」

车停下。

重重关卡的院子里,已经有几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国旗。

还有国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们捧着盒子,向我走来,一步一步,郑重无比。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其他,只看着木盒。

他们交给我的时候,眼里也有泪。

我颤抖着接过骨灰盒,整个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竟然就装在了这小小的盒子里。

我紧紧抱着盒子,眼泪大片大片涌出来。

所有肌肉都在战栗,浑身上下都在痛,骨头都好像快要裂开。

像是刀捅进了心口,慢慢地搅动,锋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贯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气了,额头抵着骨灰盒,小声小声地倒气。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会来哄我的,可你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有女警察要过来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这么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

我只是死死抱着盒子,问:「他走的时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边境的贩毒集团内部,源源不断地送出情报,几次力挫贩毒集团的规模毒品交易。

在一个月前的两大集团交易现场,大量警力集结,即将发起围剿,而宋慎忽然意识到那是个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预先送出的情报中。

定时炸药已经开始倒计时,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给战友发送最后一则情报。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无法回去。

剧烈爆炸,火焰蹿到天际,方圆十几米的树木瞬间燃着,连绵成小规模山火。

那个骨灰盒中,只装了部分疑似残骸。

他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袁叔叔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我们打掉了贩毒集团,抓捕了十几个高级别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烈士陵园里,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边。

我蹲下去,轻轻描摹他眉眼。

这张应该是他警校入学时候的照片,没有长开,还很青涩。

可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相机镜头下,宋慎一丝笑意也无。隔着数年光阴、隔着一重生死,遥遥与我对望。

「那次他带你来和我吃饭,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说,「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爱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开始酸。

可是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天的眼睛,干燥得连泪花也没有。

我沉默着,把一张一张冥币放进火堆。

学着多年之前,他的样子。

灰烬被风卷起来,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终年轻,始终冷淡,定格成永恒。

27

袁叔叔说,在父母去世后,宋慎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问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间,收拾一些东西带走。

我问:「他自己的家呢?那个和爸妈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说,那栋老式单元楼,许多年前就被拆迁了。

那么,宋慎,你很早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是吗?

那些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抱怨爸妈管得太严的时刻,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简直不能细想,我怕我会发疯。

真到了宋慎的房间,才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房间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模样,整洁得像个样板间。

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书架上还放着几册中学时期的笔记本。

我打开衣柜,里面也很空,除了几件校服,就剩一些单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我们这些还记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象少年时期的宋慎,在这个房间里读书、写字、睡觉。

感觉房间立刻被填满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

可一旦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其实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和孤单的一个影子。

我什么也没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曾彻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别之际,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会保重身体,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会来看他。」

袁叔叔却说:「晓晓,他会希望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28

过我自己的人生吗?

可我的人生,丝丝缕缕,已经和宋慎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打点了最后一点精力,飞回苏黎世,完成毕业论文答辩。

我修改了致谢,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隐没于人世。

就用这种方式,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并列。

宋慎,纪晓晓。

曾经相爱,曾经分开,曾经死去。

毕业后,我回国,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师,晚上,我需要药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妈妈来北京旅游,看见我,大惊失色。

「晓晓,工作这么辛苦吗?你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几天,给我买菜做饭,想给我补补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电视。

茶几上,放着几个药瓶。

她问我:「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她是个善用互联网的时尚老太太,明知故问。

我笑了笑,答:「这些是治疗抑郁症的药。」

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学业压力大?工作压力大?」

我仰头,眼泪倒流进喉咙。

「我爱上了一个人,后来他死了,然后,我就这样了。」我笑,「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29

两年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

我不再过生日。

许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桥上,惊讶于宋慎那句「七岁以后就不过生日了」。

隔着遥遥时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时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会提醒你某个人的死亡,那么再快乐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伤。

周萱来北京出差,见我形销骨立,抱着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给我,哽咽着:「你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吗?」

我凝视着那张照片。

19 岁的我,刚刚得知宋慎要远赴云南,痛哭了一场。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生离尚有指望,而死别,就是彻底的绝望。

纪晓晓,你可真是个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是不是该多对他笑一笑的?

爸爸妈妈说,希望我能组建家庭。

妈妈在今年年初的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说:「我相信你能经济独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临人生突然的难题的时候,身边能有一双手搀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样。」

她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着。晓晓,就当是为我们考虑,好吗?」

她说:「我们都老了,很多事情帮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我答应她,会接受相亲。

前七个都不欢而散。

唯独第八个,在听到我说「我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也许在婚姻中,会对你不公平」的时候,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一个,我们扯平了。」

他叫唐河。

后来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礼请柬上。

30

周萱来当我的伴娘。

她先夸唐河又帅又温柔,紧接着就说:「要对我们晓晓好一点哦,当初学校里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点头称是。

化妆间的门关上,只剩下我和唐河。

我问:「你心里的那个人……」

他说:「她车祸去世了。」

我恍然,点点头。

他也问:「那么,你的那位?」

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笑着擦掉,说:「他是英雄,他为了这个国家而死。」

唐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礼很热闹,司仪能说会道,把现场氛围炒得火热。

我挽着爸爸的臂弯走上台去,唐河站在终点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过和某人互换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来,宣誓环节,我却卡了壳。

求助地望向台下的周萱,却见很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我浑身都在抖。

司仪笑着说:「看来我们新娘太感动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一定很开心吧。大家给她鼓鼓掌!」

亲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头笑了笑,斟酒,遥遥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我断断续续地念着誓词:「此生,我将忠诚于你,不论生离死别,不论……」

我说不下去了。

那本该是念给他的话。

唐河温柔地擦去我脸上泪水,低头亲吻我。

眼角余光里,那角落,已经没了人。

31

司仪大声调动气氛,鼓励大家欢呼,满场喧闹中,舞台倒显得安静。

我望向唐河:「我看见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个他?你确定没看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他却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来,我应该会丢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来司仪,与他耳语几句。

司仪的表情带着点困惑,却依言缩短了流程。

十多分钟后,我从侧门绕出去,脱掉了礼服,脱掉了细高跟,踩着一双换装用的拖鞋,冲了出去。

酒店大堂,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问前台小姐:「请问刚才是否有个这么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进来过?」

许是我语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装扮太古怪,她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周萱也跟着追出来,小声骂我:「大小姐,你抽什么风?今天是你婚礼,你知道什么是婚礼吗?」

她还穿着缀满流苏的伴娘服。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宋慎。」

周萱看着我,一些无奈,一些包容:「晓晓,宋慎已经死了,你亲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记了吗?」

她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拉着我往回走:「走吧,给大家敬酒去。你别喝,我帮你挡。你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会厅入口,我望向那个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眼泪涌出来,我掰开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着我,几乎也要哭了:「晓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晓晓,你不能为了他搭上整个人生。」

我又开始发抖,用仅存的理智说:「你帮我跟宾客说,我低血糖晕倒了,不能给大家敬酒。你帮我跟唐河说,是我对不住他,改日再还。」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