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袁道了谢,跟众白猿一起搬了药材去仙宫。
不出寅木所料,三师父虽面色不虞,但没有为难我,只命我管理好山上的药田。
但我转身走出仙宫的时候,仍感受到那盯着我背影的目光带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我杀了寅木,不是没关系,而是必死无疑,只不过,还不到我该死的时候。
14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巳火师弟,上山才一个多月就杀了寅木,当真好手段。」
几日后,庚金到我的草庐讨水喝。
「我没有杀他,真个是寅木师兄自己不想活了,自绝而亡。」我面不红气不喘地辩白道。
「你以为我会信?说实话,我很好奇,你一介凡人,如何杀得了这千年的肉芝太岁?」
庚金笑着看向我。
我没有说话,握紧袖中的弑神木,伺机而发。
「师弟,可知仙山上一日,对于山下来说是三个月?」
「你什么意思?」
「我有件礼物送给老弟,昨日下山带回来的,放进了安然谷,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我心中隐隐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呼之欲出,但我强按着自己不去往那个方向想。
但现实是就算你不去想,它依然会毫不留情地撕开真相来给你看。
在安然谷人草洞里,我看到了六爷爷和爹的遗体。
他们都已老态龙钟,皮肤皱得不成样子,七窍里已开始往外伸出细白的菌丝,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便都是一具具人草了。
没想到当日一别,竟成永别。我不该不听他们的话上仙山,就这么稀里糊涂跟他们守在一起过一辈子其实也挺好。
「你们那个村子喂巨龟喂得差不多了。亥水很快便会去集体收割,然后开辟新的人田,到那日,你、我和戊土都要下山帮忙。」
「你们把人当成什么?庄稼?种一季收一季,再种?」
庚金一笑,把拂尘往怀中一抱,道:「庄稼?时间太久了。所以给他们吃了仙菇,这样长得快一些,否则怎么供得上海里的巨龟吃?朝菌不知晦朔,听说过吧?蘑菇长得向来都是很快的。不过,这两个老头不乖哦,吃仙菇吃得少,所以成熟得太慢。」
「所以,其实你也不是人。」我冷冷地看向庚金。
「不……是,我怎么会是人呢?人这种东西太低贱了,又蠢又贪婪,在仙的眼里不过是万千种血食的一种。」
「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劝你想开些,学学戊土。」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忘掉,便开启了成仙之途。」
「庚金师兄的意思是忘掉我是个人?」
「孺子可教。」
庚金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压低声音道:「寅木去之前告诉你了吧?我们五个最终会被师父们放进丹炉炼丹。如今寅木死了,恐怕开丹炉的日子便在收割人田之日。这个迷仙粉给你,等到那一日,咱们一起撒向三个师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狗屁,这是想拿老子当枪使,还以为老子是刚上山的那个傻小子呢?
庚金离开之后,我正要出山谷,被那只老白猿一把拉住,将我袖子里的那把药粉掏了出来,一把撒了。
「你这是做什么?庚金给的,有用的。」
我嘴里埋怨着老猿,慌忙趴在地上去找回那些粉末,洒在地上的粉末渐渐变成一根根细丝。老猿扔了一只蚯蚓过去,瞬间被细丝裹得严严实实,口器和肛门伸出长长的菌丝。
这是……菌种?
我后背一阵发凉,这莫不是庚金给我准备的?若是这些玩意儿贴着皮肉待上两天,我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庚金的歹毒程度比起寅木,有过之无不及。
老猿塞给我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药包,「呜呜」比画,意思是用她这个。
我拿过药包,朝老猿鞠了一躬。老猿抓抓脑袋,咧嘴笑了笑,跳着跑了。
15
大概三日之后,仙宫响起钟声,白猿们「呜呜啊啊」地跟我比画说,大师父和二师父回来了。
果然如寅木所说,他一死,仙山很快便会有大动作。
大师父须发皆白,仙姿卓然,二师父须发灰白,超凡脱俗,三师父须发皆黑,庄严神圣。
三位师父端坐大殿,殿前铜鹤口喷仙气,缭绕升腾,令人心生膜拜,忍不住便要跪下去。
庚金、戊土、寅木还有一个没有见过的女弟子垂首站在大殿两侧。
那名女弟子想必便是寅木口中在山下管理人田的亥水了。
庚金见到我略略有些吃惊,我冲他微微一笑,偷偷给他看了药包还在。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眉头微蹙,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大师父掐指一算,今日乃良辰吉日,宜开炉炼丹,众弟子听令!」
三师父站起来拂尘一挥,颇有威严地道。
「在!」众人道。
「下山收割所有人田,开炉炼丹!」
「是!」
我与庚金一组,戊土与亥水一组,奔赴山下人田。
到了山下我才知道,所谓人田便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村落,远看犹如田字形的蚂蚁窝。
亥水用了须弥纳芥子之术,在岛上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每个村落外都设有空间结界,彼此看不到,却又都通向海边各自的喂龟台,设计得很是巧妙。
所以那日跟庚金一起上山,出了村子,我想回头看一眼,却被庚金拦住,想必那时已出了结界,一回头便会看到缩成蚂蚁窝大小的村庄了。
庚金拿出一个细口大肚白瓷瓶,瓶口对着一个村庄念念有词,村庄里面的人畜惊叫着纷纷到了瓶中。
「庚金师兄,这都收走了,拿什么来喂守岛神龟?仙岛到时候不得沉了吗?」
庚金瞬间收了两个村庄,瓶子装满,递与我,眼中现出癫狂之色。
「飞升之后,谁还要这座小岛?沉了便沉了。」
收完我们下辖的八个村庄,足足装了四大瓶子,庚金心满意足地带着我踏云而归。
「庚金师兄,这岛上怎会有这么多人?光靠白猿生不了这么多吧?」
我试探着问道。
「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这都是亥水的功劳,她本体是蜃,幻化出如山岳般巨大的神女形象,吸引了大批船只来朝圣。除了被巨龟饱餐一顿,还剩下的许多便被养了起来,一可繁衍以喂养巨龟,二来可做飞升时的血食。」
原来如此,想来我爹和我六爷爷便是这么被骗过来的。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些男人若不是寻什么神女,也不会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
「巳火师弟,我给你的那包粉末你可贴身放着?」
庚金终究对我有些不放心,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令他疑惑的问题。
「此等重要的东西,我怎敢时时带在身上?师兄给了我之后,我便锁在柜子里,今日才拿出来带在身上。」
庚金对我这个说辞颇为满意,看我眼神如同看一个将死之人。
16
我和庚金将收割人田的四个瓷瓶摆在大殿上,跟戊土和亥水收的五个瓶子一起,共有九个大瓶子摆在那里。
三位师父已经开炉,分坐在炼丹炉的三个方位,口中念着法诀。而我、庚金、戊土和亥水分四个方位席坐在外围,在东方木位上放着寅木的尸体。
白猿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搬了许多人草、人菇进丹房,依次放入巨大的炼丹炉里,炉下长长的火舌如蛇般吞吐着信子。
大殿外的天色渐渐现出一片血红,雷声隆隆,风云盘旋,风云的中心裹着一团黑雾,越压越低。
瓷瓶中血食的嚎哭之声越来越大,宛如地狱鬼哭,凄惨无比。
我心中焦急无比,想着如何将这些人救出去,但又觉得可笑,我连自身都难保,何谈救人?
这时,「咔嚓嚓」第一道天雷劈下来,本来闭目的大师父、二师父和三师父同时睁开双眼,手中拂尘一挥,卷了八九瓶血食进丹炉,一声声惨叫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徒儿们,今日开炉炼丹,除了药人和血食,还须借徒儿们一用,你们命数暗合五行,又有征兆在身上,是为师们飞升的良药,吾等飞升天仙之后,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贡献……」
三师父一脸慈悲地对我们四人说道。
坏了,真如寅木所说,这三个老匹夫要将我们几人炼了。我这才发现,屁股像是完全被焊死在座位上,一动也动不了,其他几人恐怕也一样被下了禁制。
戊土开始破口大骂:「老子伺候你们三个老妖怪多年,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没想到我忙前忙后这么多年,没能跟着你们飞升,反倒成了你们的踏脚石?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永堕地狱!」
亥水又哭又笑,声如厉鬼。
很快,第二道惊雷响起,三把拂尘又同时挥动,分别卷向寅木的尸体、戊土和亥水,扔进丹炉。
戊土和亥水一边大骂,一边儿挣扎着施展平时所学,想要破炉而出,却被三把拂尘按住炉盖,炉子剧烈震动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这哪是什么仙人?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17
目睹惨景的我后背已完全汗湿,贴在皮肤上有说不出的粘腻,豆大的汗珠沿着脸侧一滴滴滚落下来。
下一次雷声响起的时候,便该我和庚金进丹炉了。
我拼命地想挪动屁股,但依然纹丝不动,我看向庚金,他没有一丝慌乱,相反神色异常亢奋,眸光里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狠戾和癫狂,仿佛一个赌红眼的赌徒般,静候下一次开盘。
我试了试,手指还能动,便摸出了袖子里老白猿给的那包粉末,捏在汗涔涔的手心里,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丹。
「咔嚓」一声炸雷劈在殿门口,一根石柱轰然而倒,白猿们吓得啊啊大叫。
雪白的拂尘如蛇般卷了过来,束缚在我的身上。
大师父和二师父一人一个卷了我和庚金甩向丹炉,就在飞向空中的那一刹那,我手中的药粉洒向了三个老妖怪。
三人同时惨叫一声,手中拂尘失了力道,我和庚金跌落在地上,我才看到庚金手中那把拂尘变成了血红色,就在我撒药粉的同时,他借着惯性,一甩拂尘扫到三个老怪的身上。
也不知道老白猿给我的是什么药粉,三个老怪倒在地上哀嚎不已,手中拂尘乱舞,庚金站立在一旁念念有词,不多时,三个老怪便现出了原形,是三只硕大无比的大海龟。
原来,所谓的仙人便是这三只守岛的大海龟?当真是讽刺。
「主人,主人饶命!吾等不知主人归来,求主人饶命啊!」三只大乌龟口吐人言,匍匐在地上向庚金求饶。
我诧异地看向庚金,这时的庚金虽还是小童模样,却已是一身白衣,眼冒精光,对三只大海龟道:「三只孽畜,还真当我不在,把自己当主人了?喂了你们这么多年,也是你们报恩的时候了,快快进丹炉,炼成丹药助吾飞升天仙!」
言罢,不管这些海龟的求饶,将三只大海龟用须弥纳芥子之术缩小,扔入丹炉。
几声巨响之后,丹炉又归于平静。
原来,庚金才是真正的白衣仙人。
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躲在幕后多年,让三只大海龟忙活,到最后截胡。
我看得目瞪口呆,石化在大殿里。
此刻,我才明白寅木临死前未说完那句话是「小心庚金」。可惜已太迟了。
18
「是你自己进去?还是我扔你进去?」白衣仙人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我。
「不劳大驾,我自己进去。」
看来老子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我缓缓走向丹炉,心底一片绝望。
正在此刻,老白猿带着一群白猿拿着武器,冲进殿中。
「孽畜!」
白衣仙人怒不可遏,一挥手中拂尘,众猿摔得七零八落,饶是如此,还有几个白猿冲到近前。
这时,第四声雷声在仙宫的顶上炸开,在雷声正盛时,我扑向了正在击杀白猿的白衣仙人,将袖中的两根「弑神木」插进了他的后背。
他大吼一声,须发皆白,击杀了近身的几只白猿,转身怒视着我,眼红如血,手持血色拂尘,一步步逼近。
「弑神木!」
「你怎会有弑神木?」
「你就是用这个杀了寅木?」
白衣仙人仰天惨笑,眼中流出血泪:「我当日就该直接杀了你!让你如寅木一般以人草入丹炉。」
他白如雪的衣服渐渐现出红色的斑点,宛如那块白色肉芝般开始萎缩。
几只白猿扑上来,抬着还在挣扎咒骂的白衣仙人,扔进了已烧红的铜丹炉里。
丹炉里「噗」的一声轻响,一切归于平静。
老白猿奄奄一息躺在殿门口,口鼻中涌出鲜血。
我冲过去扶起她,她伸出手摸了摸我脸颊上的象形「火」字,又摸了摸我的头发。
一股熟悉的感觉自我心底升腾而起,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明明记忆里没有。
我想起寅木骂我「杂种」,还有村中生完孩子一年后新媳妇消失的传闻,恍然大悟。
这时老猿的手垂了下去,眼睛安详地闭上,可那个字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口,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叫了。
原来一次次救我的便是那个曾经生了我的白猿,凭着我脸上的胎记认出了我,守着我,保护我。
我将老猿抱进怀里,仰天长啸,伴着雷声,嚎啕大哭。
一道道紫红的雷电劈下来,仙宫轰然倒塌,仅剩的几只白猿连拖带背,将老猿的尸体和我带了出去。
19
岱舆仙岛无根,如今没了驮岛的海龟,飘飘荡荡,在海中如同一段枯木,迟早要沉进海底。
我与白猿们伐尽仙山上的巨木,建了一艘大船,在岛沉之日,登船远航。
彼时,一只白猿新生了一只猿宝宝,勉强学了几句人语,搂着我的脖子闹着要听故事。
我抱着她坐在甲板上道:「从前啊,有一个小郎君,养了三只小海龟,小海龟一日日长大,小郎君也一日日长大。后来啊,小郎君要去求仙问道,便把三只海龟放归大海……」
傍晚落日的余晖里,远处渔船飘飘缈缈传来一首苍凉的歌:「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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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魉,神话降临
云昭昭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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