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在鹿韭城,众人都以为我不惜伤亡,将桐城变成人间炼狱,定要将裴无瀚困至力竭而亡,是为了替安昭报仇,恐怕连你都信了。
「可我从未对人说过,我要裴无瀚死,甚至一刻都等不了,是因为他知道你不是皇子!
「他一日在世,对你,对大夏,都是巨大的祸患。
「我必须得在他将此消息散出前,将他剿灭。
「可笑你们却将我的雷厉风行,认成手段残忍,报仇雪恨。
「可我与裴无瀚又有什么仇!」
我心口一酸,想到安昭,想到我上一世如何对他,心痛到几近不能呼吸。
上一世我甚至从未想过替阿昭报仇。
裴无瀚没有说错,最终我也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80
关于当初明月山庄覆灭一事,上一世我一直不敢深究。
害怕与时胤有关,害怕自己无法面对。
后来我一心求死,对一切灰心丧气,就更没有勇气追究到底。
如今一朝解惑,却天地变化,物是人非。
过往恩怨,如今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恩怨。
只是,上一世时胤既然打算让明月山庄消失,为何又要留下我一人?
难道是因为我蠢?被爱意迷了眼的女子,怎能不蠢。
他算计一切,连我的爱慕,都是时胤刻意诱之。
时胤那么自信,从没想过我若不愿意,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这一切……
不对!
今世我并不爱他,他怎能笃定我一定愿意助他!
甚至我已明确地表示出想要忘却前尘的意思。
这一切,似乎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各种线索在我脑中极速纠缠,混成一团迷雾,隐隐指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我虽早已知时胤的真正身份,可他方才的反应证明,他并不知道我知晓此事。
如今战事已平,他已经利用完我,何必多此一举告诉我他的底细。
难道是故意试探?试探我是否知情,然后再杀人灭口?
我心底一凉,却没有从他眼中看出想要杀我的意思。
不想杀我?那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心底隐隐冒出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
「上一世,你灭我明月山庄,将我利用殆尽。今世重来一遭,还不肯放过我吗?
「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你当真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吗?」
时胤低垂的眼眸终于抬了起来,闪烁着细微的碎光。
「连这都要骗我吗?你若如此不坦诚,后面又如何能说服我与你联手。」
我嗤笑一声,觉得这一切荒唐至极。
原本以为时胤也回来了,当初的恨意便有了着落。
可如今发现只是虚晃一枪,他根本不记得,只是在骗我而已。
新仇加旧恨,让我对眼前这个人藏不住杀心。
可偏偏,他不能死。
「你终于看出来了。」
时胤面色恢复从容,仿佛方才失态的另有其人。
他一撩衣摆,干脆坐在地上,目光直直刺入我的眼睛。
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伪装,似乎想与我坦然相对。
我理了理思绪,不吐不快。
「当日送姨母出江陵后,我心神大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见其他人,唯独见你一人在我屋内,就察觉不对。
「你与臣下之妻独处一室,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一个帝王应该做出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这也不会是上一世的时胤会做出来的事情。
「除非,你另有所图!
「你一直都很聪明,察觉到我的抗拒,立即抛出你也记得过往的事情,来震乱我的心神,打消我的怀疑。
「可你若真的记得上一世的事情,今日便不该是这般表现!」
81
时胤眯眼:「哦?原来是今日露了破绽,可阿雪似乎也不是今日才开始怀疑我的吧?」
「当然不是,今日只是证实了我的猜测而已。」
上一世的时胤,怎会认不出安宁的回马枪。
「所以,你确定我不是上一世的我,就迫不及待就想杀了我?
「我与另一个我,在你心中竟有如此大的区别吗?」
时胤的语气有些微妙,话说得也微妙。
哪个他,不都是他吗?
我眼前开始灰暗,人也摇摇晃晃,自嘲般笑道:
「杀你?我杀得了你吗?我能杀了你吗?
「即使我猜到你在利用我,我还是要如你所愿,助你打败裴无瀚。
「他今日身受重伤,能否好全还是未知数,再待些时日,你彻底将兵马拢入手中。
「到时就算他东山再起,也无法再动摇你的帝位。」
我缓缓抱住双膝,宽大的衣袖将自己包裹起来。
如今禹州的危难已解,东祁元气大伤,短期内构不成威胁。
再给时胤些日子,大夏定能固若金汤,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为了信守我曾经的诺言,即使知道时胤在利用我,我也不能杀了他,毁掉这得来不易的安定。
今日事毕,一切尘埃落定。
那一刀,不过只是我孤注一掷的泄愤而已。
时胤的耐心比我想象中好,他一一将我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
「当初在江陵,你故意不吃不喝,一再挑战我的耐心,就是笃定我不会让你死。」
我冷哼一声:「你当然不会让我死,我死了谁能替你收拾这些烂摊子,谁能替你扫清障碍,谁能助你稳固帝位!
「你表面是在照顾我,实际是变相将我软禁起来,与外界隔绝。
「你怕我猜到真相,怕我会翻脸,怕我会跟随阿昭而去。
「到时,就没有人能替你对付裴无瀚这个心头大患!」
时胤绕有所思,我出声质问:
「既然你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那真正记得的人倒底是谁?
「今世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干系,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我与你的前世纠葛!」
见他不语,我继续猜测。
「这个人,你一定很信任他,才会把前世这种虚无缥缈的鬼话当真。
「但是,你又肯定很恨他,不然以你的性格,绝不会杀了他,以至于前世的故事,都没能听个完整。
「你在我面前装愧疚,装作不愿提起前世的模样,其实是因为你根本未知全貌。
「你怕露馅,你怕功亏一篑!所以才闭口不提。
「这样说来,这个人的身份就很显而易见了。
「是太傅薄砚吧!
「只有他会对我厌之入骨的同时,又想要利用我。」
时胤看向我的眼神,忌惮的同时,又难掩欣赏,情绪交织,错综复杂。
「阿雪,我从未这般欣赏过一名女子,而你是头一个。」
82
时胤的话,让我莫名有些不适。
曾经他也十分欣赏过安宁,可现在看来,大多也是装出来的。
世间男子,凉薄起来,也是透人心肺。
「你根本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是薄砚告诉你,上一世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他让你装作愧疚、装作后悔,来欺骗我、麻痹我,好让我继续心甘情愿做你手中的刀刃。
时胤,亏你自以为算计好一切,谁知自己也是被算计的一环,你和我这个从始至终被利用的棋子,又有什么差别!
「薄砚久居人后,洞察人心。
「他告诉你,裴无瀚迟早会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你必须要让裴无瀚死,而如今他手握重兵,想杀他谈何容易。
「于是,他想到我和安宁。
「上一世就是我和安宁联手,一路将裴无瀚逼入绝境。
「今世要杀他,我们二人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明月山庄和北玄军,都只不过是你们利用的对象罢了。」
寒意自骨头缝里散发着凉气,我浑身冰凉。
时胤一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推回床榻之上,立于我身前。
他此前的行为,不论是激怒我,还是试探我,都是为了验证我是否能成为他最后的盟友。
待我想明白前后的关系,将一切都挑破后,他才神色渐缓,真正卸下伪装,与我坦诚相待。
「不论你信与不信,明月山庄遇袭一事非我所愿,但我亦需向你致歉,此事非我所为,但却与我有关。」
上一世究竟是谁将将消息散播出去,引贼人夜袭明月山庄,已经不可考据。
可这一世却十分明了,那个人是薄砚。
他从时胤口中得知山庄外奇门阵法的出入之法与皇子在世的消息,一并散了出去,才引得当日明月山庄之险。
薄砚在混乱渐起后,点燃山火,欲想像上一世般将在场所有人赶尽杀绝。
只是这一世他赶尽杀绝的目标多了两个人,我和时胤。
谁知天不如他所愿,安昭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们的性命,没有让明月山庄真的覆灭。
时胤也是从这一件事中察觉不对,对薄砚生了疑心。
人一但对某个人生了疑心,就会发现从前忽略的事情处处都是疑点。
可他乃薄砚一手养大,不愿恶意猜想。
薄砚见他未死,又得安将军青睐,若时胤就此得到北玄军的支持,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后来明月山庄也向时胤倾斜,事情的走向渐渐不受薄砚所控,他便再也稳不住了。
时胤虽不愿疑心,但总归是与薄砚生分了些。
对他的要求,不再言听计从。
那日安昭江陵遇险,薄砚让他不要发兵救援,那是时胤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接踵而来。
时胤并非愚钝之人,对世事也有着自己的判断。
而薄砚一再左右他,两人不可避免产生了矛盾。
83
西蜀战败,宁王被俘,两人就如何处理宁王一事争论起来。
薄砚的意思很明确,斩草除根,如我上一世一般直接屠宁王城,以绝后患。
可时胤认为,宁王投降在先,一贯杀降不祥不说,最主要的是,此刻根本无须到屠城的地步。
确实,今世时胤提前坐上帝位,虽说仍旧战起,可与上一世有本质上的不同。
上一世梁王窃国,先帝驾崩前连时胤的面都没有见过,他的身份更是明面都没过。
哪怕后面北玄军力挺时胤,其他藩王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当时拿下宁王之后,还有祁王在后虎视眈眈。
若是心慈手软,恐怕会落得前有狼后有虎的被动境地。
那时,别无选择,只能屠尽宁王一族,以绝后患。
可今世时胤自先帝处继承帝位,不论梁王还是宁王,或者祁王,他们举兵都占不住道理。
合归到一处,便都是谋反。
时胤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发兵征讨,何况前方还有安昭为他出生入死。
即身为帝王,必得考虑民心所向,而宁王城中的人,也终归是百姓。
只要除掉宁王直系一族,再提拔其余旁系,恩威并施。
不但能解决问题,还能博个好名声。
薄砚与时胤意见不一,两人大吵一架,自此离心。
时胤本想着,不论如何薄砚待他有再生之恩,日后只要他不再插手朝堂之事,便随他去吧。
可薄砚却恼羞成怒,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向时胤抖落出他的来历。
薄砚借此羞辱于他,时胤难以置信,他不敢动用天知,只是暗中派了心腹去查这件事。
但他心知肚明,薄砚所说之事大概率是真的,以薄砚清高的性格,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
薄砚步步紧逼,一再激怒时胤,时胤却只问了一个问题。
「若太傅说的是真的,我是从流民中捡来的,那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薄砚十分不屑。
「流民能怎么死,不是饿死,便是被乱军踩死的。」
「你撒谎!她到底是饿死的,还是被你斩草除根,扔在井中活活溺死的!」
薄砚眉间皱成一团,沉声答道:「当然是饿死的,难道我会诓你不成。」
「你还在骗我!你真当我不会自己去查吗?」
时胤甩袖将桌上事物扫落在地,面色涨红,极度失态。
「可笑她还以为自己的儿子能够不再颠沛流离,过上平安的日子,心甘情愿赴死,却不知前方等着我的,是必死之路。
「太傅,你从没想过要让我平安活下来吧!要不是因为皇子出了意外,你别无选择,不然我早就死在宫变那日了!」
薄砚冷哼一声,不与他多说。
「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往后就该知道怎么做。
「接下来几日,你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来找你!」
说罢甩袖而去,留下一脸阴霾的时胤。
……
我听到此处,已猜到接下来的事情。
「所以再见之时,你毫不犹豫杀了他。」
时胤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微微蹙眉,不知他是何意。
「我是存了杀心,他一进来我便向他出手,可等他倒地而亡后,我才察觉,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些。」
我接过他的话:「你怀疑是薄砚设的局?」
「没错!我杀死的人并不是薄砚,而是与他九分相似的人。」
84
「是檀郎!」
我暗自喊出他的名字,檀郎与薄砚出自一族,长相有五分相似,若是刻意装扮一番,九分相似也不奇怪。
薄砚刺激时胤出手,抓住他的把柄,又假装檀郎在平城中,引发叛变。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结果。
那个死于襁褓之中真正的皇子,还活着。
薄砚做的这一切,是在为他铺路。
周遭安静,针尖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我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时胤轻轻点头,确认了我的想法。
此事非同小可,若有朝一日揭穿在众人面前,时胤必定首当其冲遭其反噬。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如薄砚一般,坚持大夏正统,支持那未曾谋面、不知底细的真正皇子。
可若这般,风险极大,皇子是什么人,除了薄砚,无人得知。
如今天下才刚刚安定,是所有将士和百姓拼了命才打下来的。
难道就因为皇族血脉,就这般轻易交到一个不知道脾性的人手中吗?
二、坐实时胤的身份,助他坐稳帝位,他虽非皇族血脉,可乃治国良才。
江山交到他手中,至少百姓能够安稳度日。
忠义摆在我眼前,一时间让我难以抉择。
为难之时,不禁想起安昭。
如果是他,会如何选?
……
那夜时胤与我相谈至天明,最终我选择帮他。
不和的传闻也是刻意制造的假象,为的就是让薄砚放松警惕,引他入局。
我心知,若是安昭在此,也会如此选择。
谁能让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谁便值得坐上那个位置。
薄砚太过心急,东祁一退,安家三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北玄军群龙无首,他便肆无忌惮地杀来祭天大典。
迫不及待想要摘取胜利的果实,将这大好江山收入怀中。
可遭我迎头痛击,一一反驳他的片面之词,最后更是拿出先帝私印来,力证时胤血脉纯正。
薄砚一招踏错,如今骑虎难下,文的行不通,怕是立刻要来武的了。
85
果然,薄砚没有给我们验证私印的机会,立刻挥兵杀上祭坛,人群顿时乱成一团。
文武百官无处可躲,许多人被乱军砍杀,凄厉的呼喊声刺破雨幕。
「薄砚,你这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你这颠倒黑白之徒,你今日即使血洗祭天大典,他日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等即使只有一人存活于世,也当将你的恶行付诸口舌笔尖,让世人唾弃于你!」
……
一声又一声的指责和咒骂,不绝于耳,只不过这一次被世人唾弃的人是薄砚。
时胤一把将我推到后面去,抽出腰间长剑,和护卫们一起与乱军搏斗。
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在南槐序和安宁率领的北玄军突然到来下,骤然倾斜。
薄砚看着南槐序的出现,喜上眉梢,可再看到他身后的安宁,面色立刻不善了许多。
看到薄砚的神情,我眉头紧拧,与时胤相视一眼,心中疑惑渐明。
今天有太多出乎薄砚意料之外的事情。
譬如我与时胤明明不和,却挺身而出替他辩驳,力证时胤的身份。
譬如消失在禹州的安宁,竟然和南槐序一起,赶到这里。
他们二人所带北玄军按兵不动,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而僵局没有维持多久,安宁倏然挑枪而出。
一身煞气外漏,战意盎然,与前世的女煞神合二为一。
「薄砚,你这个老匹夫,注定是要死在我手里了!」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
可话音未落,身后的南槐序骤然向她发难。
「小心!」
我惊呼一声,大声提醒安宁,差点被一旁的乱军劈到脑袋。
安宁反应极快,将长枪转到身后,抵住南槐序的大刀。
「你做什么!」
」抱歉,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安宁倏然皱眉,厉声道:「你们是一伙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原本是想去搬救兵,结果搬到贼窝的行为,有点缺心眼,不禁气得有点上头。
「你究竟是谁!」
南槐序垂下眼睑,手下力度不减。
半晌抬眼,轻轻一笑,嘴角浮现酒窝,笑得晦暗不明。
「我是时胤,真正的时胤。」
86
听他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许多想不通的事情便都想通了。
譬如为何上一世我对南槐序这个人毫无印象。
禹州之战打响前,我曾暗示安宁,若陡生变故,她可去江陵寻南槐序的帮忙。
当时安宁懒得理我,直接说了一句:
「南槐序是谁?我做甚要去找他?」
这便有些奇怪,上一世我不认得他就算了,为何安宁好像也不认得。
难道南槐序在安家出事之前,就英年早逝了?
当时我并未多想,毕竟许多事情早已发生变化,他这点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可跟时胤摊牌后,再想起这事,就有些细思极恐。
没有人知道南槐序真正的来历,檀郎只说他是从战场上捡来,也没有人去深究。
战场每日死的人太多,无父无母的孤儿遍地都是。
檀郎没有成婚,膝下无儿无女,众人只当他捡了个孩子回来,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可如今思及檀郎和薄砚的渊源,薄砚隐瞒真正皇子的下落,将时胤养在身边,当挡箭牌。
那真正的皇子,又送去何处,送给何人抚养?谁又能让薄砚如此放心?
此般串联下来,南槐序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安宁与南槐序交手,几个来回后,退至高台下。
看向南槐序身后的北玄军,大声质问:
「我乃安家之女,我父兄执掌北玄军多年,今日尔等何不应我!」
我站在高台上冲她摇头:「别喊了,没用的!」
她抬首看见是我,眉头拧成花,看着她脸上熟悉的嫌恶,我突然莫名有些心安。
「你今世就没上过几次战场,这批北玄军一直在南槐序手中。
「即使见过你,认可你的身份,但有南槐序在,一军不容二主,他们也绝不会听从你的号令。」
安宁甩脸,将长枪横在身前。
「那就打得他们听!」
说罢,一马当先,向南槐序杀去。
局势对我方不利,时胤一直护在我左右,皇袍上沾满了血。
今日之局,本就是我和时胤为薄砚所设。
驻军离此处不远,信奴已向驻军求助,无须多久,援军便可前来。
87
可天不从人愿,有南槐序插手,祭坛外的兵马不堪一击。
不过须臾,我和时胤便被困在高台之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槐序和薄砚步步紧逼而上。
安宁已退入高台之上,一杆银枪顶住第一道防线。
雨水与鲜血混在一处,自高处流向沂水,染红一片江流。
暴雨渐渐停歇,厮杀声也小了些,唯得高台一片天晴。
南槐序不知为何,明明若是死追猛打,早就可以将我们逼入死地。
可磨叽到现在,也还没能攻破安宁的第一道防线。
不是我对安宁的实力感到不自信,而是双拳难敌四手,再强悍的战将,也抵不住源源不断的攻击。
所以在这般情况下,南槐序的行为,便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又像是想赢,又像是不想赢。
男人的心思,着实难猜。
「不可手下留情!」
薄砚的呼喊还在耳边,远处已传来阵阵马蹄声。
自西北方向而来,我有些不能置信,猛然奔向护栏,看着远处奔腾而来的领头之人。
黑甲黑马,玄色长枪提在身侧,眼神坚毅如铁,衣袍翻飞,快马加鞭而来。
我的眼泪浸满眼眶,空缺了多时的心口瞬间被填满,嘴角不自觉瘪了瘪,又勾起笑意。
阿昭没死,他回来了。
我是又开心,又想哭。
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该委屈好。
耳边肃杀声起,时胤握住向我射来的箭矢,手心鲜血淋漓。
我才猛然回到现实,躲过厮杀到高台的乱军,急忙退后。
薄砚看到西北来军,似乎也感到不能置信。
可到了这一步,成败就在此一举。
杀掉时胤,他们才有活路。
生死攸关,高台之上的厮杀更加惨烈。
安昭高举军令,南槐序所带北玄军倏然退下,与大军合并。
他快速下马,向高台疾驰而来,自人群中焦急地找寻着什么。
目光终于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安定下来。
我与他两两相望,像生生隔了两辈子那么久。
安昭飞快向我奔来,我愣在原地泪眼婆娑。
这辈子数次,我都想任由自己的心意,率性而为,最后都因肩头责任未能成行。
我放下自由,将自己囚困于战场,去争那万世开太平。
曾以为重活一世,就是命运不停地在愚弄我,让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看我落入深渊,看我竭力挣扎,看我不得往生。
我不相信命运垂怜,我甚至已经想好,待这一切真正结束后,就去寻安昭。
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要与他在一起。
可如今也许是念我兢兢业业有功,又或者只是不忍有情人分离。
命运,终于肯将他还给我了。
88
救兵已至,不仅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我仿佛也听见高台下也传来一阵叹息。
不禁心底察觉有异,连忙回首。
只见安宁高高跃起,枪花如游龙,瞬间刺穿南槐序挺起的胸膛。
「不要!」
我和薄砚的声音,同时响起。
薄砚目眦欲裂,看到南槐序落下的身影,骤然老了十岁,整个人干瘪跌倒在台阶上,像失了精气神。
我来不及阻止,南槐序便已倒下,血流一地,胸膛微微起伏,还在喘气。
看着他命悬一线,我毫不犹豫掏出姨母的香囊,从里面的小瓷瓶里倒出还魂丹,塞进他往外涌血的嘴里。
安宁看我慌乱的动作,微微蹙眉,面带不解。
「为何要救他?此人来历不明,我父兄在平城遇险,说不好他也有份!」
「不会的!此事定与他无关。」
我断然否定了安宁的说法,双手用力按压着南槐序的胸膛,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流落在地。
「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也知道你从来不肯信我。
但是眼前的一切,你还看不明白吗?你我身在局中,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他又何尝不是!
他若真是你说的那般,我们根本活不到此刻,他是在求死!」
南槐序猛地咳嗽出声,口中鲜血喷了我一手,我连忙替他顺气。
姨母带着医者匆匆印入我的眼帘,接过我手中的南槐序,快速救治。
如她离开时所说,无论是生是死,她都会将安昭带回我身边。
我也如她离开时所说,平定战乱,统一山河,还百姓太平盛世。
明月山庄一诺千金,她做到了,我也做到了。
一转眼,安昭已经大步跨到我眼前,看着地上垂危的南槐序,双眸也瞬间幽暗。
我顾不得与他互诉衷肠,只草草与他叙说两句。
「阿昭,这里有我,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我一定会在此处等你!」
「阿雪……」
安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头离去,料理剩下的残局。
自从南槐序倒下后,薄砚便状若癫狂,一会大哭,一会大笑。
不多时,就被赶去的安昭擒下。
我看着双目灰暗的薄砚,心中不明,轻声自言自语: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薄砚一生自负清高,一心匡扶大夏,为此不惜牺牲九族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真正的太平,哪是什么血脉维系的,坐在帝位上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这个人,能带领天下百姓,走向幸福富足的日子,管他是什么身份呢?
薄砚自小严格教导时胤,待他也曾亦师亦父,可一朝事变,便抛却所有过往的情谊。
利用他,算计他,最后更是要当众讨伐他、要杀他,只为让他成为南槐序的踏脚石。
89
人心太过复杂,我着实有些厌倦了。
时胤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蹲下与我一起看向高台下。
「薄砚那日为了激怒我,曾告知我上一世的死因。
「我死于你亡故后的第二年初,这点我没有骗你。
「那时,我就在想,既然如他所说,上一世的我,既绝情又冷血,从不相信任何人。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我短短一年就突然逝世。」
「因为薄砚。」
安宁突然冒头,方才厮杀太猛,此刻她正喘着粗气,大剌剌地屈腿坐在地上。
转头对我说:「那个老匹夫不怀好心,先是逼死了你,然后在朝堂上独揽大权。」
她又看向时胤,眼带怜悯,继续说下去:
「你呢,也不是个软柿子,日渐不满做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所以你们就开始在私下里明争暗斗。
「按道理来说,你应该斗得过那个老匹夫,即使斗不过,也不会败得那么快。
「可当我料理完西北的蛮子,赶回京城时,听到的就是你已经驾崩的消息。
「你死后第一时间,那个老匹夫就扶持了一个皇族旁系的小娃娃,登上皇位。
「眼看争斗起,我懒得再掺合进去,找那个老匹夫算完账,就带兵回西北了。」
这倒是像安宁的作风,我沉吟片刻。
「所以薄砚他并不是真正的毫无私心,他所谓的鞠躬尽瘁,也只是个幌子。
「他要的是这天下听命于他,他要的是个听话的傀儡。
「当傀儡不听话时,便毫不犹豫丢弃,换另外一个新的傀儡。」
时胤垂眸,看向高台下,血色纷飞,人命如草芥。
「权力能够将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正视他,极为严肃地说:
「你最好不要变。」
时胤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一旦变了初心,我就会杀了你。」
我陡然发狠,让时胤和安宁都有些不能适应。
「我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来。
「你该庆幸我别无选择,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所以,你千万别变。」
90
安昭将薄砚手底下的兵马清理了个干净。
南槐序在姨母的救治下,也保住了小命。
时胤将先帝私印递还给我,我拿去交还给姨母,姨母却头也不抬,让我自己处理。
我琢磨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难保哪天派得上用场。
安昭料理完后事,向时胤请辞。
时胤挽留无果,眼睁睁看着安昭带着我们一行人去往西北,独留他一个人在京城。
去往西北的路上风尘仆仆,安宁不知为何不骑马,偏跟我挤在一个马车里。
我一琢磨,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和她上一世虽然互相看不顺眼,可论及了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现在安宁身体里装的是上一世的灵魂,对于她来说,安昭早已化为枯骨。
可如今人却活生生在她眼前,她一时不免有些近乡情怯。
而且不知道为啥,安昭此次回来,对着安宁几乎没笑过。
难道他知道现在这个安宁不是他的乖乖小棉袄了?
可不管前生今世,哪个安宁,都货真价实是他的亲妹妹呀!
逮着休整的机会,我将安昭拉到一旁说悄悄话,他顺从地被我拉离人群。
河畔旁,我坐在他的衣袍上,俏脸通红。
「地上凉。」
安昭狭促地笑我,耳尖却也是红得发烫。
我倚靠在他怀中,漫不经心地问他:
「你为何不理阿宁?」
背后忽然一僵,呼吸停滞,片刻又如寻常一般。
我有些疑惑,歪头看他,不小心看见他衣襟下狭长的伤痕。
疤痕纵深,狰狞可怕。
我眼神一紧,拽开他的衣领,看清伤痕全貌的那一刻,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安昭见我哭了,连忙拽上衣襟,不让我继续看下去,手忙脚乱哄我:
「已经不疼了,你别哭。」
91
当日安昭马不停蹄赶往平城,还未入城便看见安将军生死不知,被吊在城门下。
安昭瞬间目眦欲裂,长枪狠狠掷出,斩断吊着安将军的铁锁。
城内涌出大量的将士,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安昭心底渐感不妙。
机关甲穿透他胸膛的那一刻,他被惯力狠狠从马上冲了下来。
狭长的利刃,从他的肩胛骨劈到左胸,胸膛皮肉翻开,鲜血染湿铠甲。
倒地前,他心头一闪而过歪头笑弯眼睛的姑娘。
「阿雪……」
他昏厥过去后,跟随他多年的将士拼了性命把他带出重围,又将他掩在死去的将士身下,避过敌军的搜索。
命悬一线时,姨母赶到,把只剩一口气的安昭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那时距离他受伤已经过了数日,谁也无法切身体会那几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听着安昭笑着简述当时的情形,我愈加难过,鼻子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见我抿嘴,刮了刮我的鼻尖。
「阿雪,我知你是心疼我,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当时命悬一线,让我能够继续支撑下去的信念,是你。
「我曾答应过你,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我一定得活着回来见你。
「所以即使再痛再难熬,我都不肯放弃,可掩盖着我的身躯越来越冷,寒意从我心底升起。
「就当我以为我还是要食言了的时候,方医仙赶到,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在西北这些时日,我千万次想去你身边,可又千万次将思念压在心头。
「你我各自肩负重担,都有应该也必须要做的事情。
「即使我千万次想你,也无法立刻去见你。
「那时,我便发誓,待一切结束,不论身在何处,相隔多远,我都会赶去你身边。
「然后,再也不与你分离。」
我心中酸软,忽然想到在禹州时,安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