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朝雪

上了战场,若是倔劲上来,不服从军令,可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竟是无比怀念今世那个俏皮乖巧的阿宁。

「阿宁,你此番想上战场,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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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瞥我,正要开口,被我打断。

「是要拿回这里的北玄军对吗?拿回之后呢?去替你父兄报仇?」

安宁听到我提起她父兄,脸色立刻变了,看向我的眼神逐渐不善,话里全是讥诮。

「那又如何?我打赢这场仗不就完了,之后我要去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干系?」

在安宁的一再挑衅下,我仍旧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报仇本身没有错,只是不能让别人替你的仇恨付出代价。

「你说你要报仇,可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你要拿什么报仇?

「你知不知道,不论是北玄军的将士,还是其他任何人,他们可以为了自己守护的一切不顾性命,却不该为了你个人的一己之私去无辜送死。」

安宁眸色渐沉,包裹冷意攀附着我,我后脊发凉。

「身在军中,就必须要听从军令。

「此前查探沂水之时,你擅作主张,私自前来禹州,可曾有把军令放在眼中?

「你这么做,违背了一个将士的基本原则。

「当初阿昭不让你跟去平城,便也是担心如此。

「阿宁,你心中并没有作为一个将士的敬畏心和责任心。」

见我拿今世安宁的行为说事,此刻安宁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眼神落在我和时胤身上,来来回回。

「我没有敬畏心和责任心?」

她忽然笑了,像在京城之时她与我亲昵时那般。

「阿兄曾叮嘱过我,若有一日他不幸战死沙场,就让我转告阿姊,请阿姊余生不必等他。

若能另寻佳婿,那便很好。

「若再能诞下子女,承欢膝下,美满余生,那更是最好不过。

「倘若不幸,遇不上良人,无论阿姊身在何处,北玄军将永远奉阿姊为主母,护阿姊一世周全。」

她说的话差点让我溃不成军,我的心口被人捻起一块,来回用力碾压,细细地疼。

「我阿兄待你这般好,可你呢!你又是如何对我阿兄的?你的敬畏心和责任心又在哪里?」

我咬牙将心痛咽下,张了张嘴,艰难开口:

「我已经见过太多的人,打心底认定只有他最好。」

安宁勾起嘴角,笑得不明其意。

「所以呢?」

我稳了稳心神:「我和他身上各自肩负的使命不同,如今我确实无法不顾一切追随他的脚步而去。」

话音未落,安宁脸上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呼之欲出,看向我的眼神愈加冷漠。

我话锋一顿,语气坚定,发自肺腑。

「但是,我从未忘记我与他生死一处的誓言。

「今日,若他还活着,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若不幸,他真的死了。往后我替他侍奉高堂,照顾幼妹,打理中匮,镇守城池。

「待公爹百年,幼妹寻得归宿,北玄军无后顾之忧,我便赴黄泉寻他!」

许是我的直白,让安宁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她笑得也终于真心了些。

而时胤的脸色黑如锅底,屋内其他人屏住呼吸,拼命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揭过这章,回到正事上。

「这场仗我可以让你去,但需得约法三章。

「第一,服从军令!

「第二,不可冒进!」

安宁本已背过身去,准备出门,迟迟听不到第三,不禁偏过侧脸,面带疑色看着我。

我紧盯她的背影和手中的长枪,一字一顿:

「第三,活着回来!」

她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半晌,偏回头去,后脑勺冲我一仰,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知道了。」

69

细论起来,我前后两辈子,都足够了解裴无瀚,所以才能每次都精准地打到他锋芒上。

我军船舰出岸后,正面迎击裴无瀚,两军交战打得火热。

可不出一刻钟,安宁水上经验不足的弊端,就显露无疑。

旗手见我手势后,挥打旗语,我自城墙上望向船上的安宁,手心捏满了汗。

三遍旗语打完,船舰掉头,往后撤退,我才松了口气。

许是先前吃过我诱敌之亏,此刻裴无瀚没有冒然追赶,才能让安宁抓住机会全身而退。

直到我军船舰退入护城河,裴无瀚才骤然反应过来,我是真的要让船舰撤退。

祁军当即立刻拔锚直追而上,可惜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宁的船舰退走。

禹州水军对上裴无瀚的水军,还是太弱了。

既然水上作战不是我们的强项,那我们要做的,就是制造有利于我们作战的机会。

所以,我必须将裴无瀚的军舰引入我预先设好的陷阱中。

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最后在舆图上圈出一处要塞——沂水入护城河的岸口。

裴无瀚想驱军舰直入禹州,我便命骆师叔打造机关索,将铁索穿梭于护城河两岸,隐蔽于水中。

当他的船舰进入护城河口,周遭机关立刻开启。

铁索上辍着铁刺,狠狠进扎船底,将打头的军舰困在其中。

岸口狭长,前方的军舰堵住了后方的军舰,来不及掉头的军舰簇拥在一起,进退不得。

裴无瀚接连受挫,仍旧未曾慌乱,镇定自若快速下达命令。

后方军舰掉头,祁军将士下小船,向禹州正门袭来。

我心中一凛,既然来了,就别想这么容易离开!

事先隐藏在两岸的机关就位,将装着火油的陶罐霎时抛向裴无瀚的军舰。

陶罐落在军舰之上,瞬间破裂,火油扑了满地。

后续火箭就位,飞速跨过水面,点燃军舰上的火油。

即使裴无瀚的反应再快,前方数艘军舰也已是火烧连营。

火光堵住了护城河的入口,祁军无法再通过此处攻城。

裴无瀚损失惨重,当即果断弃掉前方军舰,传令后续军舰急退。

而他率军乘小船领头杀来。

祁军的小船速度极快,须臾已进入滩涂,登岸而来。

安宁早已下船,率军在禹州城下迎战。

这些时日大大小小的仗打过数次,双方都已耗费太多的精力。

若是打成持久战,裴无瀚后方供应不足,肯定会吃不消。

对我方来说,局势会变得相当有利。

可战之过,非民之过。

继续拖下去,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可对禹州和周遭的百姓,绝对是天大的祸事。

所以既然动了真格,今日便必须得分出胜负。

好在裴无瀚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得不说,有时候我和裴无瀚的想法极为相近。

若非目标不一致,立场不同,无法握手言和,我和他应该能成为朋友。

70

我叮嘱安宁一定要活着回来,是因为我足够了解她。

这一战她必定赌上性命,甚至可能会不惜与裴无瀚同归于尽。

安宁一手银枪势如破竹,看得城墙之上的官员极为惊叹。

连时胤的眼中,也露出几分惊艳。

我心中愈发沉重,阴霾呼之欲出,时胤见我看他,侧首冲我一笑。

城下打得火热,穿过层层人群,安宁与裴无瀚正式交上手。

一阵厮杀交错,两人似乎都打得酣畅淋漓,裴无瀚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兴奋。

两人打得不分彼此,周遭的将士纷纷退让。

只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将士,傻不愣登的撤退不及,差点被两人的战马踏成肉泥。

说时迟那时快,银枪与长刀交错的瞬间,安宁骤然卧倒在地,避开马蹄,一枪刺入裴无瀚胯下战马腹部。

惯性使然,战马当即开膛剖腹,鲜血喷洒一地,倒地嘶鸣。

裴无瀚从马上摔了下来,看到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爱骑落得这般境地,立刻杀红了眼,一刀劈向地上的安宁,乍然露出背后的空门。

逮住机会的安宁,轻巧发力,空中一个回蹬,翻到裴无瀚身后。

银枪用力一挑,贯穿他的腹部。

被刺之后,裴无瀚猛然发力,将自己从安宁的银枪上拔了出来。

他的副将见此,立刻上前助他,安宁一记漂亮的回马枪,将他的副将钉死在原地。

这一幕看得城墙上的人纷纷叫好,这一枪简直太漂亮了!

裴无瀚重伤,安宁一路追赶,祁军气势一落千丈,不出片刻,便被打得溃不成军。

我军大胜,裴无瀚被祁军将士护着,乘上快船,准备撤离。

裴无瀚本不肯离去,可是失血过多,没了反抗的能力,直接被手下将士敲晕带走。

安宁乘胜追击心切,竟是不顾命令,冲入滩涂。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原本占尽上风的安宁,在孤军深入的这一刻,便落入下乘。

安宁连人带马陷入淤泥中,祁军将士趁机套住她的战马,将她拖入江水中,直冲护城河入口,火光冲天处。

我脸色骤变,声音都开始颤抖。

「快收回铁索!」

不知为何,竟没有人应我。

惊愕之下,我猛然回过神,禹州境内的北玄军已被安宁带出城。

此时城中皆是驻军和禹州军,他们听从的自然是时胤的命令。

我扑向前方的时胤,抓住他的衣摆,声色凄厉,一向倨傲的我,第一次低声下气祈求他: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

时胤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伸手拂开我散落的鬓发,眼底似乎有一丝不忍。

「阿雪,若放东祁大军离去,日后必成大患,战乱不止,民不聊生。

「这铁索不能收,祁军也不能放!」

「可阿宁怎么办,你若不收铁索,她就会被他们拖入军舰中。

「到时就算不被铁索绞死,也可能会被火烧死!

「而且,裴无瀚的军舰已毁,祁军死伤大半,此时收回铁索,他们也回天乏术!」

「可裴无瀚还在其中!」

「今日拦不住他的,东祁将士一向信奉他为战神,拼死都会护他离去。

「他今日重伤在身,日后必留暗疾,姑且放他们离去,他日我也定能拿下裴无瀚!

「你救救阿宁,救救她!」

「阿雪,我不能冒这个险。」

时胤垂眼,在场之人都别过眼,不敢看我。

我的心沉了又沉,眼中充满了无措。

又是这般!又是这般!

为了大义,为了天下,我一而再,再而三退让。

可最开始,我只是想护住我想要保护的人。

如今,我谁也护不住。

我嘴角勾起,脸上似哭又似笑,滑稽可笑。

片刻后,我便像疯了一般,将怀中暗藏的匕首刺进时胤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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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中,安宁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城墙上,我突然刺杀时胤,气氛顿时凝固,一旁的官员都吓呆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祁军已退,城外战况渐止,城墙上寒风阵阵,时胤的胸口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阿雪,你这是做什么?」

我神色癫狂,见安宁失踪,越发歇斯底里。

「你一直在骗我!」

时胤一直勉强维持的笑意,在这一刻终于被打碎。

他面色不善地握着我的手,将胸口的匕首拔出,扔在一旁。

染满了鲜血的手,将我牢牢抓在身前,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语气似乎有些遗憾。

「阿雪,就这样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也很好吗?」

「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看着我们这些傀儡按照你的设想一步一步踏入你的局中,你当然觉得很好!」

我挣脱不开他的掌控,看着他的眼神,浸满了愤恨。

祁军的军舰被烧毁大半,裴无瀚重伤,短期内再无一战之力。

如今东祁元气大伤,已不足为患,战乱已止,离天下大定的日子已然不远。

一路隐忍至今,此刻大势已定,时胤似乎也不想再继续伪装下去,连胸口的伤势都丝毫不在意。

似乎胸口流淌的鲜血,让他更加畅快肆意。

自那日刺杀未果后,我不再虚与委蛇,与时胤彻底决裂。

甚至在离开禹州前的庆功宴上,我当着众人的面,兜头泼了他一脸酒。

时胤极为难堪,但他并没有杀我,只是将我软禁起来。

他现下杀不得我,今世有安昭在,我得北玄军和江陵官员百姓信任。

从未因无人支持,而孤注一掷,剑走偏锋。

禹州之战,又立大功,乃平定天下的股肱之臣。

此时杀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必然会寒了身后的人心。

我心中有恨,既笃定时胤不敢杀我,便更是疯狂地挑衅激怒于他。

时胤一忍再忍,欲将此事捂住,可我偏要在人前闹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时胤不和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72

东祁战败后,时胤拿出强硬的手腕,雷厉风行扫平乱军,奠基大夏基业。

西北也传来好消息,平城内情况虽然仍旧不明,可异族大军遭迎头重击,被驱逐关外。

内忧外患,一并去除,天下平定,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回京之前,时胤在沂水之畔高筑祭坛,举行祭天大典。

时胤率众臣上祭天地,下祭百姓,许江山社稷,护万民周全。

我立于高台边处,窥世事万象,目光所及,万民臣服。

我曾对这世间的人和事感到灰心,却徘徊惦念此间璀璨山河。

可人间生灵涂炭……阿昭。

我心如长夜难明,是你拯救我于晦暗,点破我心中困顿,重燃我胸腔热血。

如今人间一片大好,若你在我身边,那就更好了。

我闭眼垂眸,心头一片空荡。

礼官指引叩首的声音还在回响,时胤率文武百官撩起衣摆,双膝一弯,还未落地。

陡然冲进祭坛的兵马,便将所有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一阵兵荒马乱惊慌失措后,「檀郎」从乱军中缓缓走出。

或者说,是假装成檀郎的薄砚,缓缓出现在我和时胤眼前。

时胤皱眉,我看着这两人,嘴角一挑,不乏嘲讽。

「薄太傅,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老天垂怜,大夏江山终于统一,祭天大典此等盛举,吾怎能缺席?

「吾就算是死了,也得从阎王殿爬回来才是。」

薄砚抚摸着花白的胡子,不疾不徐慢悠悠地说着。

我听得耳朵发痒,上辈子我就讨厌他这副酸儒的模样。

他这种自负大才的文人,装着一肚子酸水,整天瞎冒泡。

自诩恭俭温良让,忠孝礼义句句不离口,可内心却最是凉薄。

但凡世事不如他意,便要口诛笔伐,说着看似占尽道义的话,行的尽是龌龊之事。

譬如物尽其用,譬如过河拆桥。

需要用我时,我所做的一切,尽是为国为民。

不再需要我时,我便是那手段歹毒、祸国殃民的妖妇。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认真论起来,此人才是可怖至极。

时胤放下衣摆,将我掩在身后,目光落在薄砚身上。

「太傅,此举何意?」

不知不觉中,上位者的气息呼之欲出,反衬薄砚气息一弱,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吾当然是顺从天意,前来揭发欲要混淆真龙血脉的卑劣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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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砚心有成竹,来势汹汹,本以为能杀时胤个措手不及。

可不料时胤眼色都没有变一个,他没有动作,底下的众臣也不敢胡乱揣测造次。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诡异,薄砚的话落入人群,惊起轩然大波。

见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的气势瞬间又回来了些,立刻一鼓作气趁胜追击。

「当日京城之乱,吾以吾儿性命,换出先皇幼子。

「国贼梁王诛吾九族性命,吾为了保护年幼的皇子,远走京城。

「可乱臣贼子追得太紧,吾不得不从流民中捡回一个孩子,放在明处亲自抚养,以保护暗处的皇子殿下。」

说到此处,薄砚看向时胤的眼神愈加暗沉。

「说来这流民之子也算争气,将吾一身才学学去十之八九,是个可造之才。

「吾本想日后即使身份暴露,看在他养于吾膝下的分上,只要他一心效忠真正的皇子殿下,吾便留他一命。

「可他却动了妄念,竟肖想那九五至尊的高位,不顾教养之情、养育之恩,欲置吾于死地,简直薄情寡义至极。

「若不是吾命大,今日便没有机会站在此处揭发他的罪行!」

薄砚义正词严的说辞下,文武百官有些人看向高台的眼神已经隐隐有些摇摆不定。

「时胤,你可认罪!」

薄砚色厉内荏大喝,时胤却仿佛充耳不闻,语气都没波澜几分。

「孤何罪之有?」

「你冒充皇子,混淆皇族血脉,罪该万死!」

「扑哧!」我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众人的眼神唰的一下,全落在我身上,薄砚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似乎不明白,我和时胤不和,方才明明还在看笑话,现在怎么又突然插手此事。

我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下情绪,好整以暇地开口:

「太傅说来说去,无非是说陛下来历不明,血脉不正。

「可这也只是太傅一人之言,可有其他凭证?」

薄砚似乎没想到我会替时胤说话。

「世人皆知,吾九族性命为救皇子牺牲,难道还不能证明吾所说的一切!」

「太傅九族高义!可为何独留太傅一人苟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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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我特意压低了声音,顺利地看见薄砚的眼底冒出火星。

趁他还没开口,我又继续说道:

「不!应该是两人,檀郎也出自太傅一族,我们不如先说说檀郎是怎么死的!」

薄砚面色不善,立刻还击:

「吾族弟乃是被恼羞成怒的时胤所杀!」

我嗤之以鼻,神态放松之下,步步紧逼。

「那太傅为何不说檀郎是怎样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又是为何被杀?

「太傅不说,我替太傅说!

「他是替太傅去送死的,他明知太傅以血脉之事激怒陛下,仍旧愿意顶替太傅,承受陛下的怒火!

「太傅可真是性情高洁之至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弟为自己而死,还能心安理得,拿此说事!」

一番话敲打在薄砚心头,他开始隐隐感到不妙,明显激进起来。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若非血脉不正,时胤他何必恼羞成怒,当场拔剑杀人!」

「笑话,若旁人说你非父母亲生,是从路边捡来的,恐怕是个人都得生气!

「自古宗族世亲血脉相连,更何况是事关重大的皇族血脉,岂容他人污蔑。

「你与檀郎二人以下犯上,污蔑皇族,难道不该死!」

「你少在这里胡说,时胤乃是吾从流民中捡来的弃子,跟皇族没有任何干系,这世间上没有人比吾更清楚他的来历!」

天空一阵轰鸣,骤然下起暴雨,将所有人淋了个兜头。

薄砚立刻借题发挥,蛊惑人心。

「风云陡变,祖宗香火亦是不受,今日暴雨突至,便是征兆!

「是老天都不容这流民之子混淆真正的真龙血脉!」

文武百官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举着衣袖遮雨,我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却看见他们交头接耳。

此番景象勾起我上一世的回忆,当日也是祭天大典,薄砚慷慨激昂说服众人拿我祭旗。

当时他们也是这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过后,便一致哀求我主动求死。

世人的嘴,要命的鬼。

这些墙头草,绝不能让他们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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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乃上天恩赐,正好醒醒你们的脑子!

薄砚!你说陛下身份存疑,除了你一人之言,可拿得出其他凭证!」

「吾就是凭证!」

「那便是没有!」

我微微抬起袖子,与时胤的衣袖混叠,悄然将手中的物什递到他手中。

「你没有证据,可陛下有!」

时胤看向我的眼神十分不解,却还是配合着将手中物什举了起来。

那是一方私印,是先帝的私印。

「此乃先帝私印,众人皆知,陛下幼时最得先帝恩宠。

「京城之乱时,先帝偷偷赐下私印,陛下日夜随身携带,为的就是日后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先帝英明,果然不出他所料,今日有太傅此等心怀不轨之人,以此动摇民心!

「薄砚,你该当何罪!」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时胤手中的私印上。

薄砚嗤笑,不以为意。

「吾将他抚养成人,从未见他身上有什么先帝私印。

「谁知道这方私印是哪里来的,连夜赶工出的冒牌货,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们真是为了编造瞎话,无所不用其极!」

「我和太傅,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一验这私印便知。

「先帝私印乃是国玺碎料雕刻,同宗同源。

「世人皆知,先帝驾崩时,曾对外说,他将私印赠与此生最重要之人。

「这世间除了血脉至亲,还有其他更重要之人吗?

「所以,若私印是真,陛下的身份定然是真!」

我从头到尾毫不慌乱,气定神闲说到现在。

薄砚眼神骤然一沉,此时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这方私印定然是真的,否则我不会这般有恃无恐。

时胤是不是流民之子,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世人相信他是先帝之子,是真正的真龙血脉。

那薄砚在舆论上,便就彻底输了。

76

话说回那日禹州城墙上,我刺杀时胤未果,心如死灰,直直往城下倒去,被时胤生生拉了回来。

时胤将我拎下城,重重地扔在马车中,我不知道是气急攻心,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当即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暗,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骤然起身,头昏得厉害。

待我冷静下来细细回想,才发觉此前许多我未曾注意的细微之处。

我起身跌跌撞撞撩开珠帘,却被眼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时胤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正坐在他的桌案前。

「醒了?」

想起昏倒前的一切,我的脚步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可一想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顿时又无所谓了起来。

「阿雪,既然醒了,就不如说说你到底猜到了些什么。」

时胤的语气,与他的人一般寒凉。

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狡诈善变,冷血无情。

此前所有的温柔和气,统统都是装出来的。

「时胤,你装得一点都不像,你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不知道真正的深情不是你这样的,爱一个人是装不出来的。

「你想利用我替你拿下裴无瀚,扫清帝位前的障碍。

「这些明明可以直说,就算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乱,我也是会帮你的。

「可你不相信人心,不相信我会痛快答应帮你。

「所以装作爱我,骗我回心转意,骗我主动为你出谋划策。

「你做的这一切,让前世为你付出所有的我,像个跳梁小丑,滑稽可笑。」

我有些气不顺,说起过往,难免自嘲。

时胤欺我骗我,我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我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也不曾在意过他是否真心,自然就不会与他计较。

可只要一想起他不肯去救安宁,我便再也无法忍耐,质问时胤:

「你非要做到这个地步不可吗?安将军和阿昭接连出事,安家现在只剩下安宁一人,北玄军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

「为何,就是不肯放她一命!」

77

我气急攻心,眼前一阵晕眩,连忙顺着柱子滑坐下来。

时胤起身,明黄色的衣摆步入我眼下,他缓缓蹲了下来,与我平视。

「阿雪,你我心知肚明,若安宁有心与我作对,往后将是多大的隐患。」

我脑中轰鸣,前因后果一瞬间明了。

林寂清年少时曾拜入薄太傅名下,两人算得上有着师生之谊,那日在江陵,他与南将军无冤无仇,却对南将军恨之入骨。

提起京城,语焉不详的同时,又极为愤恨。

他到底是在为谁打抱不平?除了薄太傅,我想不到其他人。

「你若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又何惧她与你作对!

「时胤,你到底在京城做了什么?」

天色愈发暗沉,月光被云层遮挡,黑暗愈发浓墨重彩。

时胤的脸色看不出表情,似乎在琢磨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可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反应已经证实我的猜测。

「或者我们从头说起,西北平城檀郎叛变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我屏住呼吸,问出我心中最想要问的问题。

「若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不会!」

「那就是了,你心里不是早已有了答案。」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这一世我所有的苦难都来自眼前这个人。

他指使檀郎叛变,让我阿娘和安将军陷入险境,又设计让阿昭去送死,姨母前去平城至今仍无消息,而安宁今日更是下落不明!

我猛地起身,眼前一花,差点摔倒在地。

时胤立刻伸手扶我,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发白。

「檀郎是你的人?」

我凄厉地低吼出声:「平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

时胤将我的身子扶好,不紧不慢回答道:「檀郎本姓薄,出自太傅一族。」

我想起前世为安将军吸毒血而亡的檀郎,还有如今将平城众将软禁在城中的檀郎,心中一紧,自古忠义难两全。

「安将军待你不薄,举北玄军之力助你,当初怕你入京后遭梁王暗算,不顾还未康复的身体,要伴你入京,护你周全。

「安昭更是为你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从无二话。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竟然要害他们!」

我厉声指责时胤,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扶住我手臂的手抓得我生疼。

「他们忠心的是大夏皇室!不是我!」

78

我眉梢染了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可思议对吧?我也觉不可思议,我根本不是皇族血脉,我只是薄砚从流民手中抢来替皇子去死的流民之子!

「可笑我自以为身负振兴大夏的使命,自小将统一山河刻在心头,为达成此愿吃尽苦头,最后却发现这一切,竟然都是假象!」

时胤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像个暴怒的疯子,荒唐可笑。

我眉头一跳,想到此前收归西蜀后,时胤本应该压着宁王回京,可那时却突然出现在江陵。

再想到他方长直呼太傅名讳,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有林寂清说起京城欲言又止,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将薄太傅怎么样了?他将你抚养成人,授你一身学识,你竟也能朝他下手,你对得起他吗?」

时胤激动之下,刚刚包扎好的胸口又溢出血来。

许是因为疼痛,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时胤语气古怪,似乎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

「薄太傅?我当然对得起薄太傅。他剥夺我的人生,我只要他的性命,我当然对得起他。

当年梁王发动宫变,我只不过是因为与皇子年龄相仿,长得有几分相似,便被薄砚夺去当皇子的挡箭牌。

「好一招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我的存在吸引了大量的追兵,他们的计划几乎就要成功。熟料在出宫的路上,奶娘太过紧张,生生将襁褓中的皇子捂死。

「多可笑,费尽心机保下的皇室血脉,翘首以盼振兴山河的希望,最后竟然毁在自己的计划中。」

话说到此,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上一世至明月山庄于死地的绝密,恐怕就是时胤的真实身世。

他如今这般做派,是要将所有不利的风险,全部控制在自己手里。

时胤的身份是个天大的破绽,而这个破绽恐怕瞒不住天知,上一世阿娘知道这个秘密,所以连带着整个明月山庄被摧毁。

明月山庄地势占据天险,入口隐蔽,还设有奇门阵法,不熟悉其中门道的人,根本不可能轻易闯入。

那日莫名烧起的山火和突如其来的贼人,是谁放出的消息和泄露了入阵法门?

此刻,答案呼之欲出。

79

我想起前世阿娘和姨母,还有众位师叔伯师兄姐,全部被贼人所杀,尸身被烈火付之一炬。

整个明月山庄,无一人生还。

便头痛欲裂,嗓子腥甜,将将养好了些的身子,肉眼可见虚弱几分。

今世由于我的插手,明月山庄活下来的人,都迁徙到平城。

阿娘整日在安将军身边,她知道这个秘密,便等同于安将军也知道。

若北玄军倒戈相向,不再支持时胤,那么无论对上哪位藩王,他都毫无胜算。

来日若是有人将时胤的身份宣扬出去,到时恐怕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何况那虚无缥缈的帝位。

时胤生性多疑,宁可杀错绝不放过,趁我们在江陵牵制住裴无瀚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宁王的兵马,同时指使檀郎对平城出手。

事成之后立即杀回京城,了结了薄太傅的性命。

至此,知晓他身份的人都解决得七七八八。

猜至此处,我的心凉得彻底。

「时胤,你知道自己是流民之子,所以绝对不会放过所有知情之人。

「你不相信人心,自然不会知道,安将军和阿娘他们会为了天下大义,为了早日结束战乱,为了百姓不再受苦,会将你的秘密烂在肚子里。

「他们并不在意谁坐那个帝位,他们在意的是天下万民,是太平盛世。

「而你,被『流民之子』这几个字,刺痛了眼。

「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般,看重你身上流淌着的到底是哪里的血。」

时胤脸上的血色倏然褪了个干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整个人呆住,似乎反应不过来。

「时胤,你前后两辈子,欺骗算计了那么多人,背弃了那么多人的心意和性命,就为了坐上那把龙椅,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

「我若不坐上那帝王宝座,我这一生岂不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时胤咬牙切齿,暴怒着回答我。

「可坐上了,难道就不是了吗?」

我摇了摇头,活了两世,头一次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上一世我杀俘,我屠城,我手染业果,我家破人亡,我恶名远扬。

「我一直告诫自己,这是我选择的人、我选择的路,我不该后悔。

「可我现在是真的后悔,你做的一切,竟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

「流民之子也罢,皇子也罢,你当我真不知道吗!」

我声色俱厉,一波未落,一波又起。

时胤还未从我方才的话中缓过神来,又被我下一段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眼中布满了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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