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朝雪

「这是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少给我在这里胡闹!」

说罢悄悄斜眼瞧我的脸色,见我似乎没把安宁的话当真,暗自松了一口气。

天已入冬,沂水河虽还未结冰,但已经寒凉透骨,渡河凫水对将士的体魄和意志,都是极大的考验。

安宁怎么说都是个姑娘家,寒冬腊月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任谁都不免有些于心不忍。

沂水河暗流遍布,能否顺利渡河都是未知数,更何况还要避开祁军的眼线,更是难上加难。

不料安宁根本不看南槐序给她使的眼色,不死心继续说服我们。

「我生于武将世家,没有那些闺阁娇小姐弱不经风的毛病,此次只是探查祁军虚实,又不需我上阵杀敌,难道这点事情我都做不好!」

我忽然笑了,面带温色,看向安宁。

「阿宁确实不是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闺阁小姐。」

她何止不是闺阁娇小姐,她上一世还是出入敌军阵中,如探囊取物的女煞神。

安宁昂首,面带骄矜,南槐序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不禁有些着急,正欲开口,被我突然打断:

「阿宁,你可知你我二人立于战场意味着什么吗?」

我神情肃穆,安宁也收起了散漫,正色道:

「阿姊,你与我说过,我们站在此处,是为天下女子表率。

「你说得对,此番我愿替天下女子正名,女子亦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南将军,请允许我领兵前去查探,阿宁定不辱命!」

南槐序见此,只好黑着脸答应,安宁当即领兵出发。

如我们所料,裴无瀚果然在打禹州的主意,他的水军已经悄然凫过沂水河,直奔禹州而去。

安宁将探得的消息遣人送回江陵,便率手下将士悄然绕道,从另一方渡河,赶往禹州通风报信。

南槐序脸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怒气上来,拍翻了桌子。

「这个阿宁,还说不是胡闹,谁让她自己跑去禹州的!」

我手中执墨,将江陵舆图中空白处补齐一隅,才停下笔。

「南将军此言差矣,谁无父母至亲,旁人去得,她为何去不得?」

南槐序一噎,找不到理由反驳我,心中又担心安宁,脸上活活憋出了个猪肝色。

我抬眼望向远方天空,沉下声音,喃喃自语:

「此番较量,才真正开始。」

48

安宁机警,将所带将士一分为二,一队留守在沂水河附近,观察祁军动向。

另一队与她一起,快速渡河,直奔禹州向卫峥示警,禹州城当天立刻戒严。

裴无瀚见此,干脆直接将大军方向对准禹州,先发而动,疾行而去。

卫峥立刻上书京城,并同时召回此前派来救援江陵的禹州军。

周遭驻军也大多赶往禹州而去,江陵兵力骤减,城防顿时空虚。

正当禹州那边打得火热的时候,本应身处禹州境内的裴无瀚,突然率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数万祁军,出现在江陵城外。

冬至将近,江陵一向极少下雪,我站在城头,俯瞰城下数万祁军时,天空悄然下起了雪。

我伸手接住雪花,望向一袭银甲遮不住满身桀骜,在人群中极为显眼的裴无瀚。

不禁想起上一世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上一世我孤身入祁王大帐那日,也如今日一般冬雪纷飞,当时梁王和宁王皆已战败,只剩时胤和裴无瀚两军对垒。

战局已几近收尾,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安宁所率北玄军在我的加持下,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能在三位藩王争斗中获取最后的胜利,裴无瀚也并非浪得虚名,两军对阵虽已渐渐落入下风,但仍旧能对我军造成不小的压迫。

梁王和宁王死后,时胤将二人麾下兵马纳入旗下,与北玄军一齐,将裴无瀚逼退至东南境内。

裴无瀚败走鹿韭城,手下兵马死伤大半,军心也渐渐开始涣散。

可他拥兵多年,虽败局已定,但气势仍在。此时盘踞鹿韭,大有负隅顽抗到底的架势。

正是剿灭祁军的要紧关头,赵叶青勾结外人,引异族自西北入境。

自时胤举兵以来,西北抽调了太多的北玄军,平城防守渐渐薄弱,此刻被人里应外合,致使异族借道而入。

我军腹背受敌,如芒刺在背。

安宁率北玄军意欲北上抗击异族蛮子,可众人又担心她这一走,裴无瀚会誓死反扑,那如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大好局势,便要功亏一篑。

安宁举棋不定时,我咬牙一锤定音:

「你去西北迎敌,务必将异族蛮子赶出中原!此处有我,我以性命起誓,定不让裴无瀚有可乘之机。」

我不知赵叶青的行为是否得到裴无瀚的默许。

我只是笃定,裴无瀚虽然好战,但他自小在东境抗击倭人,吃了不少倭人的亏,定不能容忍异族蛮子马踏中原。

如若我赌输了,裴无瀚趁机发难,那我也定当不顾性命,拼死与他一战。

哪怕多年苦心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西北也绝不能落入异族手中。

好在我赌赢了,安宁离去之时,裴无瀚没有大举进攻的意思。

关起门来自己人打架是一回事,外人前来分一杯羹是另一回事。

这个认知,我和裴无瀚似乎都极为默契。

49

可我高悬着的心还没等放下来,时胤就中了埋伏。

安宁率军北上后没多久,裴无瀚抓住时机,设计将时胤堵在鹿韭城外的关峡内,进退不得。

我得知消息后,立刻带人前去接应。

关峡外,裴无瀚点名要见我。

我心系时胤安危,顾不得孤身入敌营的后果,独自赴约。

进入祁王军营后,便不能再坐马车,常年奔波筹谋布局,我的身体已经快要亏空殆尽。

我脸色苍白如雪,艰难地撑起身子从马车上下来,走入营中。

裴无瀚站在瞭望塔上,搭弓上弦,指向我的眉心。

「祁王殿下这是何意?」

「反正本王横竖已经赢不了,杀了你这北玄军的智囊,也算是赚了。」

裴无瀚挑眉,嘴角挂着几许玩味的笑意。

我剧烈地咳了几声,捂住嘴唇的帕子沾了血,我将帕子紧紧握在手心,随即一手摘下帷帽,表情毫无畏惧。

「祁王殿下看不出来吗?即使您不动手,我也命不久矣。」

此话似乎激起了裴无瀚的兴趣,他放下弓箭,反身招手示意我跟入大帐。

我二人在帐中坐定后,他仔细瞧了瞧我的脸,突然轻笑道: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好看,就是可惜了脸上这道疤,有点碍眼。」

我嗤笑一声,语气倨傲。

「有这道疤,也不影响别人说我好看。」

我不耐与裴无瀚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问道:

「此番,祁王殿下为何点名要见我?」

裴无瀚脸色褪去玩世不恭,似几分认真说道:

「本王曾有一位想要结交的好友,爱慕于你,本王想见见让他至死不忘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蹙眉,有些不解,竟是为了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

「现在见到了,殿下可否感到失望?」

「失望倒是谈不上,只是替他有些不值。」

裴无瀚语气变淡,端起眼前的酒盏把玩起来。

「当初在江陵城时,本王曾亲自劝降安昭将军,许他高官厚禄功名前程,他却不为所动,誓死不降。

「乃至于最后,本王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安昭将军此等将才,未免实在可惜。」

「我夫高义。」

许是被我无波无澜的语气激怒,裴无瀚嗤笑起来,话语中带上了几分讥诮:

「安夫人,不!还是叫你方姑娘吧,毕竟你是如何跟安昭将军成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整日将我夫挂在嘴边。」

50

别人对我和安昭牌位成亲一事的看法,莫过于嘲讽讥诮和瞧不起我,这些我都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不以为意。

此刻,更是利落地转换话题,方才入营我便见到悬挂在瞭望塔下的人头,走近些才看清楚,竟是赵叶青。

「那好,祁王殿下莫非以为杀了赵叶青,就可以将引异族入侵中原的罪名洗干净了吧?」

「不管方姑娘信不信,本王从未想过放异族蛮子入境。我中原之地,岂容他人觊觎。」

裴无瀚将酒盏送入口三分,挑眉看我,我端起面前酒盏,手指在盏口摩擦。

「我信,所以殿下才会在两军对垒之时,突然按兵不动,放安宁北上迎敌。」

「此话对,也不对。与其说是我放她过去,不如说是因为我败于你的算无遗策。」

我心知裴无瀚若是不停兵,安宁腹背受敌,势必伤亡惨重,北玄军元气大伤,对他来说是反败为胜的契机。

与其说败于我手,不如说他放弃了这个大好时机。

我轻咳出声,不再与他恭谦礼让,既然都是聪明人,那便打开窗户说亮话。

「裴无瀚,你交出兵权吧,我会向陛下求情,保你性命。」

「你为何要保我性命?」裴无瀚见我直呼他名,来了兴致,也不再端着身份。

我实诚说道:「不瞒阁下,在此之前,我一直想要你死。」

「那为什么现在又改变了主意?」

「为大夏百姓,感谢祁王大义。」

「哈哈,这么快就代大夏百姓自居,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裴无瀚哈哈大笑,似乎我的话戳中了他的笑穴,半响停不下来,眼角似乎还笑出了湿意。

我抬手替他斟酒,他的笑意渐渐停歇了下来,喝下我递去的酒,语气沾染几分落寞。

「我知道就算你不来,时胤他也迟早能脱困,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罢了。

「败局已定,我也不是那输不起的人。

「只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听不得他人怜悯。

「我生于战场,也当死于战场,万没有未战先降的道理。」

我和裴无瀚都是倨傲之人,讨饶这种话说不出口,也不会说。

我举起自己眼前还未动过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那我便替北玄军和明月山庄,敬祁王殿下一路走好。」

「哈哈!好一个一路走好。」

裴无瀚豪迈大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后,随手将酒盏丢至一边,眼角沾了水汽,语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调笑:

「此番与方姑娘相见甚欢,最后赠方姑娘一句话。

「若有一天,你心中信仰崩塌,可千万别落得与我一般下场。」

51

我走出祁军大帐时,裴无瀚的侍卫端着酒壶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继续给他斟酒。

裴无瀚潇洒起身,走入兵营中,看向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们,此刻气势低迷,伤亡弥漫整个军营。

可即便如此,裴无瀚站在高台之时,底下将士们的眼中依然冒出狂热的敬仰,高呼声震耳欲聋。

当时我心里想,有些人生来便是要被万人敬仰的。

裴无瀚挥手将高呼声压下,冲着底下的将士们说道:

「如今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但本王绝不愿苟且偷生,决意在此决一死战,将士们若有想离去的,便尽快离去,不用陪本王丧命于此。」

呜呼声起,有些将士已经泣不成声,众将士跟随他多年,不愿离去。

东祁老臣劝他暂且退回封地,休养生息,以图他日再战。

可裴无瀚心意已决,不肯听劝,朝着底下将士铿锵有力,一字一句说道:

「时不待我,今日固死,也当与诸君快战!」

将士们瞬间斗志激昂,皆愿与他同生共死。

鹿韭一战,双方皆尽全力,裴无瀚更是垂死挣扎,死战到底。

我方的兵马损伤也极大,可我铁了心,用上了车轮战,不顾伤亡,猛攻不止。

要以当初裴无瀚困死安昭的方式,同样让裴无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事后,时胤问我:「你不是赞成劝降裴无瀚的吗?」

我想了想说:「我劝了,他不听。」

时胤蹙眉,我脸上前一秒还挂着笑意,后一秒已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

「裴无瀚,他必须得死!」

我全力以赴,才是对裴无瀚最大的尊重。

鹿韭城中,裴无瀚已经杀红了眼,几近精疲力尽,却越杀越勇,直至癫狂。

东祁老臣趁他力竭,派人架起他打算突围。

而我早已布好杀招,他们仅仅只逃到鹿韭辖下小城桐城,便被急速追赶而来的北玄军歼灭。

裴无瀚卒,东祁灭。

鹿韭城以酿酒出名,各种美酒层出不穷,而其中最好的酒,名为朝生,是浮游的意思,朝生暮死是为浮游。

人们喜欢喝朝生,是因为它不像其他的酒软绵绵的,它足够烈,众人想要用它醉生梦死,忘却前尘。

可再烈的酒,也总会醒来,朝生暮死过后的第二天,仍旧要面对昨日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曾经裴无瀚酒后随口念叨:

「金戈铁马烈酒,气吞山河王侯。」

时胤觉得后半句不对,应当是:「金戈铁马烈酒,成王败寇浮游。」

我不禁笑了,好一个浮游。

……

今世同样下着雪,我站在江陵城墙上,看向城下昔日故人,心中感慨万千。

「裴无瀚,我们打个赌。」

裴无瀚仰首,眉眼干脆利落,上位者的气势呼之欲出,他嘴角一勾,语气玩味,态度令人琢磨不透。

「赌什么?」

我望向西北,平城所在方向,心中隐隐错错,晦暗不明,说出的话却简单明了:

「赌你此战必输。」

52

安昭离开江陵之时,不顾我和南槐序劝阻,将麾下北玄军尽数留下,熟料如今竟成了江陵最后的保障。

裴无瀚为了掩人耳目,所带兵马人数虽不多,但也是我军数倍之众。

两军对阵,这一仗打得一触即发,九死一生。

眼看祁军步步逼近,裴无瀚一马当先,厮杀到眼前,南槐序满身是血,将我护在身后,满目悲怆。

「方姑娘,你带着明月山庄的人走吧,今日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你们没必要和我们一起葬身于此。

「这些时日你做得很好,已然尽力了,是江陵城命该如此,注定要亡在此时,此事与你无关。」

「那你呢?」

战至此时,我军颓势尽显,南槐序几近力竭,双眸却依旧闪着光。

破城在即,他一直紧绷的面庞反而放松了下来,侧首朝我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嘴角浮现两个梨涡。

「我是军师从战场上捡来的孤儿,我的命本来就是捡来的,我没有家人,也不知道家乡在哪里,没有什么魂归故里的执念,所以也无所谓死在哪里。

「就当我生于战场,归于战场,也算是有始有终。」

他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他没有家人,怀中也无遗书留给旁人。

在生死一刻,南槐序只是平静地与身边的人告别,他无所谓这个人到底是谁,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

就像他来时静悄悄的一个人,走时也静悄悄的一个人,洒脱肆意,了无痕迹。

以至于我想不起来上一世的南槐序是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死的,怎么死的。

从前我与他打交道甚少,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相处多日,算得上是患难与共,又怎么会丢下他和城中百姓,自己离去。

更何况我答应过安昭,就定然不会允许自己拖他后腿,做那贪生怕死之徒。

我矮身躲在城墙下,冲着提剑砍断箭矢的南槐序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南将军,说这等丧气话,未免为时尚早。」

城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起漫天沙尘,喧嚣声由远及近,大夏军旗高高竖立,向江陵城杀了过来。

南槐序满脸错愕,惊疑地看向我,我歪了歪头,笑靥如花。

「你瞧,我们的救兵来了。」

在我们猜出裴无瀚此番目的是在禹州后,我便召江陵所在信奴向四方兵马驻扎地求救。

天知一事知之者甚少,所以我也未曾告知南槐序求援之事。

裴无瀚这人,一向在战场上顺风顺水,如今在一个地方跌倒数次,定然是要在这个地方爬起来,一雪前耻。

所以极有可能会兵行险招,在大军去往禹州的同时,带兵偷袭江陵。

若我算错了,信奴脚程快,横竖也只是多跑两趟路,无伤大雅。

可我若算对了,那裴无瀚此次攻城,必然无功而返。

如我所料,裴无憾输了,他照旧没能拿下江陵。

裴无瀚吃了败仗也不恼,退走时回首望我,笑得坦荡,话也说得意味深长:

「方绮雪,我们来日方长。」

我默然不语,拢紧大麾走下城墙。

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此次带领救兵而来的人,竟然是时胤。

53

在京城时,我已将信奴之首般般交给时胤差遣。

我传信给江陵信奴,般般自然知道。

她知道,等同于时胤也知道,所以才能来得这般快。

说来般般这个名字还是我取的,明月山庄的信奴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有编号和无数的假身份。

上一世在平城,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吓了我一跳。

得知她的身份后,我心中情绪翻转万千,我质问她:

「天知既然知天下事,为何当日明月山庄之险,却没有任何预警?」

「当日信首大人亲自带人前去明月山庄送信,可却被人在半道劫杀,一行人无一生还,连信首大人也没能幸免。

「信首大人死了,按照规矩由属下接任,打听到少主还活着的消息,属下便赶来了。」

信奴轻功出神入化,能堵住他们,并且让他们无处可逃,这样的人世间罕见。

我有很多的疑问想问,很多的话想要说,最后却只问了一句:

「当日送往明月山庄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天知获取的消息分数级,当日信首大人所传递的消息,乃是绝密,信首大人一死,无人得知。」

……

回到此刻,我的眼神没有焦点,思绪神游太空,想着那置明月山庄于死地的绝密到底是什么。

南槐序打开城门,迎接援军,见到时胤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他身披金甲,绶带披风,与前世的模样丝毫不差。

可我的心情,早已千差万别。

「臣等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跪地行礼,黑压压跪下一片,南槐序和江陵官员首当其冲,我跟在众人身后跪下行礼。

南槐序将江陵的形势向时胤详述了一遍,时胤上前扶他。

「众卿辛苦了,江陵多亏有各位拼死守城。」

南槐序低首:「臣不敢当,若非方姑娘和明月山庄出手相助,江陵早已落入祁王之手,臣不敢居功。」

时胤看向跪在人群中的我,眸色渐深。

「孤都有赏,南将军切莫客气。」

客套间,斥候自城外紧急闯入,带来西北的消息。

「报!安昭将军在平城外遭遇突袭,所带人马全军覆灭。」

我心口一紧,嗓子眼发涩,倏然起身,声音发紧:「那阿昭呢?」

「安昭将军,也在其中。」

我耳中瞬间如雷鼓剧震,完全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他说什么?

安昭,安昭他死了?

54

「安昭将军沿途留下我等传递消息,我在驿站久等不到前方消息,正打算前去查探,前方斥候浑身是血远奔而来,告知此事后即刻身亡,我不敢逗留,连夜赶回。」

南槐序又惊又怒,大声咆哮:

「是何人所为,又是何人设伏?」

斥候迟疑:「是……明月山庄的机关甲。」

「什么!」

众人一片哗然,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时胤面露疑色,询问斥候:

「安昭将军一向机警,怎么会轻易被暗算,还有机关甲是怎么一回事?」

「是……」

斥候的眼神在我和南槐序之间游移,时胤见他有所顾忌,便挥手示意。

「但说无妨。」

「当时平城主将安将军被吊在城门之上,遍身伤痕奄奄一息,安昭将军见此情形,失了理智,救援之时中了圈套,被城内机关甲射杀,连人带马全部折在平城外。」

时胤眉间隆起,眯了眯眼,看向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是明月山庄啊……」

「不可能!」

南槐序上前单膝跪地,说出的话铿锵有力。

「明月山庄与北玄军关系匪浅,绝不可能会对安将军和阿昭下手,设局之人,一定另有其人。」

时胤身后一位官员站了出来,语带不敬:

「噢,南将军的意思,是那叛变的军师檀郎所为咯。」

南槐序瞬间变了脸色,正要说话,被此人打断:

「既然如此,南将军身为檀郎的义子,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此人话语间咄咄逼人,时胤当即出言警告:

「林大人,慎言!南将军为守护江陵出生入死,你怎么能对他如此不敬。」

林寂清时任兵部侍郎,此番随时胤一同出征,此时脸色极为不善,听见时胤的话,连忙拱手解释:

「陛下,平城之事,事出蹊跷,还有京城……」

他语焉不详,一带而过:「总之,这个檀郎有很大的问题,背后恐怕牵连甚多。

「臣斗胆建议,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暂时革去南将军的军职,命人将他看押起来,以免他向平城中的贼子通风报信。」

「你!」南槐序眉头一竖,怒目而视。

「我义父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与安将军情同手足,万不会对安将军下此毒手。

「此事既然没有查明,你便不能空口白牙血口喷人!」

林寂清也怒了:「你是那狗贼的义子,当然替他说话,谁知道你们在背后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55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有你这么咄咄逼人的吗?你说南将军与外人勾结,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没有证据你就在这里胡说八道!谁给你的底气!」

江陵太守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替南槐序说话。

「是啊,莫说平城之事还未明朗,就算是那檀郎所为,又跟南将军有什么干系!」

「对呀!南将军和方姑娘这些时日为江陵所做的一切,我等都看在眼里,其二人品性高洁,说他们勾结外人,我们是万万不信的!」

「林大人,您到底是有什么凭证,上来就这么诬陷于人!」

……

江陵官员数日来与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此时一同站出来呛声。

一时场面吵吵嚷嚷,你一句我一言,火药味一触即发。

最后这些素来以体面示人的官员,竟是像泼妇骂街一样,问候起对方的祖宗来。

「够了!」

时胤听得面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一声暴喝,打断了众人的骂战。

见时胤动了怒,众人都赶紧闭了嘴,安静得像一群缩着脑袋的鹌鹑。

我从地上缓缓起身,有些站立不稳,恍惚半天才缓过神来。

「阿昭,他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斥候愤恨地看着我,语带哽咽:「那可是明月山庄的机关甲,从来都是例无虚发,安昭将军他……他怎么躲得过去。」

我还是不肯相信,直到斥候将安昭绝不会离身的玉扇放在我眼皮底下。

血腥味冲鼻,我隐隐有些作呕,颤抖着伸出手。

碧绿的玉扇沾了血,末尾还碎了两片,残缺不全,凑不齐一副完整的山水画。

想起安昭出发前,我恋恋不舍地送了他数十里地,最后实在送无可送,我将怀中的玉扇递给他。

「这是你送给我的,它现在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喏,给你带在身上,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你一定要记得平安回来,把它还给我。」

安昭坚定的回应,仿佛还在耳边。

可此刻,眼前的人却告诉我,他死了。

环顾四周,屋内人影绰绰,我心中忽然空荡荡的,嗓子眼冒出腥气,怎么也压不下去,卡得我呼吸困难。

我不禁佝下腰,轻轻咳了起来,谁知越咳越烈。

最后我面色涨红,耳中轰鸣,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倒向地上不省人事。

我曾以为只要守住江陵,改变江陵城被破的轨迹,命运便会眷顾我们,放安昭一命。

可终究是我低估了命运的残忍。

它让我重活一世,让我知道安昭曾经为我所做的一切。

让我心存侥幸,以为我们能够逃离它的掌控。

然后在我最爱他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从我身边夺走他的性命。

56

梦里浮沉,我出了一身冷汗,凉气从脚底升到胸口,整个人极为不安。

我仿佛困兽陷入牢笼,被梦境编织的密境困住,怎么都找不到出口,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恍惚间梦见安昭赶回江陵那日。

我如孩童时一般,双手撑在城墙上,双脚离地摇晃,嘴里嘟囔: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秋日,尘埃落定,丰收之时。」

「阿昭,你呢?」

安昭侧首看我,双眸辉映晨光。

「我最喜春日。」

「因为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春日。」

……

「阿昭!」

我满头大汗,骤然从床头惊起,摸到枕边破碎的玉扇,惊觉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安昭,他真的出事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不顾众人阻拦,我执意要去西北找安昭。

我曾说江陵的星夜不如西北的漂亮。

西北的星夜,银河流淌,繁星环绕。

他说等战乱平息后,就陪我回西北,看一看满夜繁星。

我曾说鹿韭城有一种酒叫朝生,喝了会让人醉生梦死。

他说等山河初定后,就陪我去鹿韭,尝一尝这朝生暮死。

我曾说北境雪原除了寒冷刺骨,还有银装素裹与世隔绝的雪色山峦。

他说等一切结束后,就陪我去北境,走一走这冰雪之巅。

我们许诺了太多太多,要一起走的路,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不信!

我几欲癫狂,飞身上马,直冲城门。

守城的将士都见过我,都曾与我一起并肩作战。

此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我策马疾行而来,不知道该拦,还是该放我过去。

我不管不顾地闯城门,将士们心有顾虑,怕不小心伤了我,束手束脚之下,与我拉扯成一团。

此刻,我这辈子头一次憎恨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没有想着要去学武。

即使无法像安昭和裴无瀚一般,在战场上来去自如,但起码眼前这小小城关,不能像现在这样困住我的脚步。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我也没有再次重来的机会。

城门处因为我乱成一团,姨母急忙从伤兵所赶了过来,大声呵斥我:

「阿雪,你在胡闹些什么!」

我看见姨母,委屈和悲痛涌上心头,声音哽咽。

「姨母,他们说阿昭死了,我不相信!他怎么会死,他说过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他不会死的!」

我神色惶然,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心被狠狠揪着,撕心裂肺一般疼。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我开始小声啜泣,渐渐泣不成声。

姨母上前,像小时候一般,将我拥入怀中。

不知不觉我已经比姨母高出半个头,她抱我的时候需要轻轻扬起头。

「阿雪乖,他不会离开你的。」

我带着哭腔说:「可他们都说他死了!」

「他们骗你的,阿昭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舍得看你这样难过。」

57

姨母抬手轻抚我的头,用小时候哄我入睡的语气,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你忘了阿昭离开江陵的时候,你答应他什么了吗?

「你说你会照顾好自己,也一定会好好守住江陵。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一条你做到了?

「你要好起来,江陵需要你,城中的百姓也需要你,你不能倒下。」

我心中被绝望充斥,明知我该怎样选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振作起来。

整个人毫无声息,心中一片死寂,似乎与外界隔绝起来。

「我好不起来了,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去他身边,和他一起……」

「啪!」

姨母猛然推开我,一巴掌狠狠打断了我的呢喃,她用不争气的眼神看着我。

那一巴掌不仅仅只是想打醒我,要不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分上,恐怕实在恨不得打死我。

「你将我和你阿娘置于何地!你若随他去了,你让我和你阿娘怎么办?」

对啊,这辈子我还有阿娘和姨母,还有亲人朋友,还有需要我守护的一切。

我不能……任凭着自己的心意跟他走。

轻阖上眼,可仍然挡不住眼泪如断线般落下,我艰难开口:

「可是阿昭……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我替你去寻他!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把他给你带回来!」

「姨母……」我有点发愣。

她轻轻摸了摸我被打红的脸颊,声音放柔:

「纵使不为了你,我也放心不下你阿娘,总是得走一趟,去平城看一看的。」

我与姨母近日各忙各的,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面。

此刻我仔细瞧她,才发现印象中容颜不败的姨母,鬓边已经染了风霜,几簇银丝夹在乌发中,极为突兀。

「阿雪,你要记得,人活一世除了自己的快意,还有一肩挑起的责任。

「既然决定要做,便不能半途而废。

「你看看身后的百姓,看看他们的眼中,有多渴望早日结束战乱,过上太平日子。

「我自小教导你,明月山庄一诺千金,如今既以许国,便不得不暂且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一边。

「你既然站在这里,许诺要和他们一起创造一个太平盛世,那便要时时刻刻谨记你的誓言。」

我红着眼回头,南槐序和江陵官员不知何时追来,他们站在身后不远处踌躇不前,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方姑娘,我们……」

南槐序冲他们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我。

「方姑娘,你若想去寻阿昭,就去吧。

「这里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吧,不必为任何事违背自己的心意。」

远处时胤的身影渐渐走来,他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我,眼中布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百姓也渐渐聚拢了过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关心和担忧。

不像上一世,众人投向我的目光中,除了憎恨,剩下的就是怨怼和仇视。

看着眼前的男女老幼,这有些陌生的暖意,让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