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雪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上辈子我被盛名所累,从少年成名的浑名,到后来蛇蝎妇人的骂名,一辈子活在刀锋浪尖之上殚精竭虑。
这辈子我只想当个背靠祖荫庇佑,混吃混喝等着继承家产的草包。
1
想来我和时胤应当算是孽缘,他忍辱负重装疯卖傻,是为了避人耳目地活着,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登上帝王宝座。
他布好每一个局,算计好每一步,而我只是他成功路上的踏脚石。
我为他毁了婚约,又为了他能得到北玄军的庇佑,与一个死人成婚。
我为他在战场上出谋划策,冬日入雪原,夏日入南疆,日复一日殚精竭虑,在奔波的行军路上熬空了身体。
我为他承担屠城坑杀妇孺的骂名,我为他孤身一人入敌营,换他全身而退。
……
他光明磊落战功显赫,我心狠手辣声名狼藉。
纵然如此,我也未曾后悔。
我陪他从籍籍无名的落魄皇子,到青史留名的千古帝王,在他功成名就之时,我以身祭旗,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尸骨无存。
我见过他落魄与野狗争食的时刻,也见过他意气风发万人敬仰的模样。
只是往后,再也与我无关。
2
我一心求死,却醒来在十四岁那一年,我还未声名鹊起,也还没有遇见时胤。
明月山庄还在,阿娘和姨母也还在。
大夏皇室衰微,梁王鸠占鹊巢,祁王和宁王在驻地招兵买马,野心昭然若揭。
明月山庄是天下谋士和医者的温床,当权者无不趋之若鹜,而我是明月山庄唯一的继承人。
我阿娘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却是个跳脱的性子,即使做了多年的庄主,也没沉稳多少。
老来得女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对我一向散养,其实就是没空管我。
上一世,我顽劣不堪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几分聪慧,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头,游走中原各地。
经常走街串巷,上各大学院踢馆,凭着从小耳濡目染的半吊子兵法谋略和歪理,舌战群儒,将不少坐馆的夫子气得七窍生烟。
当时的我不似一般女儿家沉稳柔弱,也不似后来的我心思缜密。
两世为人,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从前我总是不敢去想。
「如果当初我不自报家门,时胤还会跟我走吗?」
酒楼雅座的窗外是一条小巷,相较于人来人往的大街,此处显得清静了许多。
我垂眼往里处看去,一群恶犬入穷巷,堵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手里拿着半个饼往怀里藏,脸上黑黝黝的,脏得看不出模样,眼神迷离懵懂。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副破烂衣衫掩盖之下,有这世间最尊贵的身份。
时胤,流落民间的皇子,仅剩的天子血脉,也是后来统一山河名垂青史的帝王。
上一世我误打误撞路过,那时我嫉恶如仇,既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拎着木棍就上前与恶犬混战。
打完架拍了拍手,他一边一脸防备地护着饼,一边偷偷看我。
我不禁气结,立刻大声道:
「谁要你的饼啊!」
他一听到饼字,立刻马上把饼塞进嘴里。
……
得!我跟个傻子较什么劲。
抬脚就想走,可没走两步,仿佛鬼使神差地又转了回去,不情不愿地说:
「你要不要跟我回明月山庄?」
那一年,我替他赶走了恶犬,将无家可归装疯卖傻的他带回家。
可这次我站在高处冷眼旁观,谁会去救你呢?
3
果然,时胤的布局从来没有落空过。
肆意张扬的红装女子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巷尾时,我的呼吸滞了一拍,随后又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嘴角,笑意却没达眼底。
他原本等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安宁。
「原来我真的只是个意外。」
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我一直都知道,他心里的人是安宁,是那个笑容明媚、战场上眉宇坚毅的姑娘。
而不是我这样善用阴谋诡计揣度人心的蛇蝎女子。
安家执掌十万北玄军,世代镇守西北,她是真正的将门虎女。
她抬手甩鞭几个挽花,就将恶犬击退,连衣服角都没弄脏一片,不像当年的我弄得一身狼狈。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再看,也不想知道他是否会旧计重施。
他既然等着她来,自然有办法跟着她回去。
当初不敢去想的事情逐渐明晰,他原本是冲着北玄军去的,被我的出现打乱了计划。
准确来说,是被明月山庄打乱了计划。
上一世我和安宁的关系,可以用恶劣来形容,即使她为主将,我为军师,战场上配合无间,私底下却是避而不见。
我嫉妒她是时胤的心上人,有关她的任何一切风吹草动,都是在往我心上撒盐,我知被人喜爱,她没有过错,可我仍旧无法控制自己不心生妒意。
而她是真的厌恶我,每次见到我都要极力克制,才能不当场把我捅个对穿。
她的恨意不是空穴来风,明月山庄和北玄军各自都是被拉拢的对象,可若合在一起就是被忌惮的存在。
我姨母有医仙之名,曾在西北各地游历多年,出入战场救死扶伤,对北玄军有再造之恩。
我与她兄长安昭从小定下婚约,不论是哪位王爷,恐怕都无法乐见其成。
可我却主动与安昭退了婚。
我递去退婚书不过一日,安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便传了回来,我想叫回书信已经来不及。
那时我已识破时胤的装疯卖傻,爱意日渐丛生,满心都系在时胤身上,思及这亲总是要退的,心中虽知这样不好,但也顾不上那么多。
谁知这信快马加鞭到达之时,正是安将军出殡之日,缟素之间当着满门宾客的面,安小将军被退了婚。
若仅只是这样,安宁也不至于恨我入骨,想在我身上捅几个血窟窿。
退婚之后没过多久,祁王以「清君侧,讨伐梁贼」的名义起兵。
安昭主动请命去了江陵,征讨祁王大军,此去再也没能回来。
安家主母早逝,安将军独自将一对儿女拉扯长大,父子二人接连而去,安家至此只剩下安宁一人,北玄军群龙无首。
若将这事怪在我头上,于我来说是有些冤枉。
我和安昭也只是在小时候见过一两次面,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若他有心仪女子,主动与我退婚,我也是表示理解,并且会应允的。
只是死者为大,这事总归是我理亏,想着日后有机会定当向安家赔罪。
因为私自退婚一事,阿娘动了大怒,这次姨母也没帮我,我只好拉着时胤偷偷溜出去躲避风头。
后来,明月山庄被付之一炬,从此我无家可归,只剩时胤。
4
过往早已烟消云散,爱恨也都随风而去。
我曾热烈地爱过一个人,爱到将自己燃烬成灰,我亦不后悔。
只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来到第一次遇到时胤的地方,只是为了求一个结果。
一开始就错了,求仁得仁,如今得到答案,也该就此打住。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熟悉的学院出现在眼前,我前脚进去,后脚明月山庄少庄主是个草包的消息就传开来了。
再回到山庄的时候,阿娘已经揣着戒尺等着我,姨母手揣在袖子里,面有担忧地看着我。
我见阿娘捂着脸,心知草包的事已经传到她耳朵里,此刻怕是不想见人。
我自觉地伸出双手递到她面前,难得乖巧等着挨板子。
……
场面一时很尴尬,阿娘本来气势汹汹要收拾我,看我这般配合,倒是有些不习惯,戒尺扬了好几次,就是没落下来。
欲言又止,起了好几次范,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姨母松了一口气,看着手上没用上的金疮药,似乎有些遗憾地回了房。
这一世刚醒来时,我心中有对时胤的不甘心、对祁王的仇恨,以及对过往的诸多遗憾。
甚至习惯性地思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该如何应对才好……
想到一半却哑然失笑,我不知道为何会重活一世,但各种情绪退却后,我反而什么都不想做了。
明月山庄还在,阿娘和姨母还在,既然一切都没有发生,那当个混吃等死的草包也挺好。
可是明月山庄一年后会被一场山火付之一炬,阿娘和姨母都死在大火中,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防患于未然。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上一世我追查了许久,也没能追查出身后之人。
直到我孤身入祁王大帐,揭开了我内心最不想面对的可能。
明月山庄地处深山,背靠天险易守难攻,山火燃起需要时间,山庄内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所有人仿佛睡死了一般,没有任何人提前预警,一直到大火燎原回天乏术。
事发时,我和时胤不在山庄逃过一劫,当我们听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山庄已经是一片废墟,不复往日景象。
我哭着在余火废墟中寻找阿娘和姨母,烧毁的房梁砸向我的时候,时胤护住了我。
我的右脸被灼伤了一块,他的背脊烫伤了一大片,烧伤最是容易感染,那些日子他一直高烧不退。
好巧不巧,皇子在世的消息不胫而走,我带着他四处躲藏,狼狈不堪。
冬日难挨,每日每夜我都抱着昏迷不醒的他,祈祷他一定一定要活下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回忆总使人痛苦不堪,好在这一切还未发生,我也未曾一无所有。
在明月山庄当草包,混吃等死的日子,着实好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年。
我这半年也没完全闲着,动不动就组织山庄众人搞防火防灾演练。
如此几次颇有成效,只要高亢的唢呐声环绕山庄,众人立刻训练有素地端盆提桶捂口鼻,阿娘从火冒三丈到日渐习惯。
我整日不干正事,以快乐的草包自居,众人从一言难尽到习以为常,也就随我折腾去了。
当我以为跟时胤再也没有交集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在山庄中。
5
时胤是跟在安宁身后出现的,两人一同上门,着实吓了我一跳。
特别是看到安宁腰间悬着的银鞭,更是心惊胆颤。
我曾挨过一鞭,至今心有余悸。
他们来得不巧,阿娘受邀出了门,一向不习惯跟活蹦乱跳的活人打交道的姨母,被迫出来接待了他们。
姨母脸上挤出的笑容,如同被迫卖笑的姑娘一样僵硬。
我看着二人,无法避免地想起前尘往事,心情总有几分复杂。
时胤眼神迷离,似乎还装着疯卖着傻。
四人之中,只有安宁表现如常,像个正常人。
但在我眼里,她的行为也不那么正常,因为她表现得太过亲昵。
「阿姊,这是我兄长托我带给你的东西,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匣中是一副精巧的玉扇,尾端缀着翠绿的穗子。每一片上都有精美的雕花,展开拼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收起来又十分小巧趁手。
我对金银首饰无感,唯一看得上的便是玉器,但也很少佩戴。
原因无他,嫌麻烦。
这把扇子上一世我曾在安家祠堂见过,干干净净的玉扇和带血的盔甲,一起放在安昭的牌位前,颇为扎眼。
安家满门英烈,却没有一个人善终。
安将军在战场上被暗箭所伤,箭上淬了药石难医的剧毒。
安昭被两军夹击,前无援兵后无退路,尸山血海力竭而亡。
而安宁,她本应该是被父兄疼爱、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却不得不肩负北玄军的重任,出入沙场几经生死。
老实说,这把玉扇在上一世也颇合我眼缘,只是这是安昭的遗物,我不敢肖想。
毕竟,我已经够对不住他了。
安宁的银鞭也是这时候落在我背上的,她眉头紧蹙,碍着祖宗牌位的面,她极力忍住怒火,压低声音让我滚出祠堂,不要脏了她祖宗的地盘。
这一世竟由安宁亲自拿来给我,我难免怀疑她在上面撒了毒。
见我半天没有接过匣子,安宁脸上的笑意也退了些,表情似乎担心我不喜。
见她眉头微微蹙起,我曾挨过鞭子的背突然一抽。
条件反射下,我顾不上毒不毒的,连忙接了过来。
做完这个动作,我就有些后悔,时胤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我身上。
时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被他看重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譬如我,譬如明月山庄。
6
安宁将时胤留在了明月山庄,托姨母为他治病。
可我知道这是个幌子,他根本就没病。
命运是很难改变的,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即使我不带时胤回来,他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即使我不帮时胤,他也会得到北玄军的助力。
即使我极力想避免大火,明月山庄还是会被烧毁。
时胤的出现,让这场山火整整提前了半年。
明月山庄一向保持中立,不参与权势之争,可终归是树大招风。
更何况还收留了遗落民间的皇子,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足以让各方人马铤而走险,杀上明月山庄。
可上一世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姨母精通医术药理,绝不可能阴沟里翻船,被人下了药而不自知。
上一世山庄众人都死在大火中,是因为在此之前山庄里已经没有活口。
这才是没人呼救、没人逃出的原因。
阿娘和姨母死后,我内心被仇恨填满,誓要仇人血债血偿。
可明月山庄的覆灭,背地里多少人都添了柴,我的仇人何其多。
宁王战败时,献上降书自戕,只求保全妻儿性命,我却瞥见他们眼中未曾藏好的不甘和恨意。
我知斩草要除根,也知时胤不愿背负骂名。
可我本来就是要复仇的,不是吗?
我一声令下,城门紧闭,刀剑穿过血肉,厮杀哀嚎声在我身后响起,诅咒辱骂声不绝于耳。
手拿屠刀,必成恶龙。
而我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人死如灯灭,何况不被珍惜的爱意。
其实上一世他从未说过爱我,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可我如今只想家人平安。
所以这一次,当贼人杀入明月山庄时,我一脚将时胤踹了出去,并且高声大呼。
「皇子在此!」
7
时胤无法再继续装疯卖傻,刀剑瞬间疯狂向他挥去。
我心知他不会有事,安家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必然也在他身边留了人。
而能让阿娘应允暗藏在明月山庄的人,只能是北玄军。
但我也清楚,他们护不住这么多人。
于是我将姨母护入后山,后山中嶙峋的山石是天然的屏障。
可若是贼人集中强攻,也抵挡不了几刻。
所以我才会捅破时胤的身份,让他吸引火力。
我原本以为还有半年的时间,准备应对之策,却不成想会在此时遭到袭击。
山火逼近山庄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人为改变,可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此刻就算我早有准备,也不能断定阿娘什么时候能够赶回来。
阿娘此次应安将军之邀,去往西北重镇平城,为北玄军驻地巩固城防。
而上一世阿娘没有去,因为我正闹着退婚,不惜以死相逼,她分身乏术,也无颜去见安将军。
这一世没有退婚这一档子事,阿娘自然愉快地前往平城赴约。
阿娘临出发前,我将从姨母药庐中顺出来的天山雪莲塞给了她,叮嘱她此去定要注意安将军的安危。
阿娘看了眼手中的宝贝药材,表情十分古怪。
「这可是你姨母的命根子,她恐怕是会下药毒死你。」
姨母毒倒是没下,下了一堆泻药,差点给我拉虚脱……
不知此刻阿娘是否得知山庄内发生的一切,是否有救兵前来。
火光之中,刀剑声越来越近,血腥味也越来越浓,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就在我以为在劫难逃、必死无疑之时,身着黑甲的少年将军迎着月光奔入我视野中,手起刀落拨开了眼前的重重阻碍,迎着火光向我而来。
我看着眼前气宇轩昂、轻声唤我的安昭,倏然发起了怔。
在我一眼不错的目光中,他的耳尖渐渐泛起了红。
若说两辈子加起来,我最亏欠的人是谁,那一定是眼前的这个人。
他活着的时候,我在他父亲出殡之日递去退婚书,让他成为满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战死之后,我不知廉耻用他遗孀的身份,求得北玄军的庇佑。
上一辈子我退了他的婚,最后却为他守了一辈子的寡。
在他死后,我抱着他的牌位成了婚。
8
彼时我拖着伤势反反复复的时胤东躲西藏,躲避追杀。
我心知不论是宁王和祁王都不会放过时胤,而梁王虽然不会要他的性命,却会把他变成傀儡。
我无法比较哪一个更令时胤难以接受,我不能替他做决定,我只能尽我所能保护他。
最终我拖着时胤去了西北,彼时安宁在北玄军众副将的帮扶下,勉强坐住了主将之位,并且彻底与梁王撕破脸。
北玄之忠,忠于天下。
我们没有通关文牒,城门守卫将我们拦在了城外。
奔波数日狼狈不堪,我好话说尽,守卫也不肯放我们过去。
身后追兵已至,情急之下我高声大喊:
「我是你们少将军的未婚妻!」
正在巡城的安宁闻声而来,自城楼上俯看向我,语气尽是嘲讽:
「方绮雪,在我父亲出殡之日,你与我兄长已经退亲。」
我咬了咬牙:
「庚帖未退,婚约仍在!」
安宁似乎气急反笑,咬牙切齿地重复:
「婚约仍在?」
「在!」
当我喊出未婚妻的那一刻,我心知自己太过卑劣,我竟拿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做挡箭牌。
可我别无他法,比起往后能够嫁给时胤,我更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将军府中,平城众将看我的眼神无不愤慨,安宁更是气红了眼。
「既然婚约还在,今日你就与我兄长成婚!」
那日恰逢冬至,我刚刚及笄,身着孝服,抱着安昭的牌位,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中与一个死人成婚。
……
上一世的记忆不断地在袭击我,不知不觉眼中已满含泪意。
对眼前这个人,我心中有太多的歉意。
在沙场出生入死多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数次,生死面前面不改色的少年将军,看到我泪水的一刹那,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他手上沾了血,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温声致歉:
「抱歉,我来晚了。」
9
明月山庄被大火燃烧殆尽,这次是我亲手放的火。
谋士和医者再厉害,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在盛世中是万金难求的人才,可在乱世中若无庇佑,连自保都难以做到。
与其被虎狼紧盯,不如自己做出了断。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明月山庄。
上一世,我欠安昭两条命,一条我的,一条时胤的。
这是我欠他的,我曾立誓若有来世,必当奉还。
安将军这一世仍旧被暗箭所伤,可这次有阿娘在,她用天山雪莲吊住了安将军最后一口气。
姨母及时赶到平城,保住了安将军的性命。
虽然落下病根,往后再无法征战沙场,但至少安昭和安宁没有失去父亲。
平城的将军府外,我久久没有挪步,我曾在此居住数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烂熟于心。
只是当时,府中所有人对我厌恶至极。
如今明月山庄的人所剩不多,多数都是医者。
阿娘说:「这般也好,救人总比害人强。」
姨母在平城开了一间医庐,所有人都安置了下来,我时常偷懒,偷偷溜出去晃悠。
「小侄女又来城头晒太阳啦!」
说话的老头其貌不扬,却叫了个美男子的名字,檀郎。
檀郎是北玄军的军师,一见面就嚷嚷着让我叫他师叔,要赠我见面礼。
他与阿娘师出同门,叫一声师叔理所应当。
只是这位师叔在上一世连话都不屑与我说一句。
魁梧的身影挡住檀郎的调笑声,木樨摸着头憨憨地冲我笑。
「方姑娘,阿昭去城外巡防了,得一会才能回来。」
我看着他双手提着长刀,粲然一笑说道:「无妨,我是来晒太阳的。」
木樨是平城众副将之一,也是上一世在副将中唯一对我稍许和颜悦色的人。
他并非不介意我对安昭所做的一切,只是性格使然,让他无法在战场上对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管不问。
那时我因为常年随军征战,熬空了身子,大军借道北境雪原,我受寒病重。
为了不耽误军情,安宁率大军先行赶路,留下木樨带着一小队人马与我同行。
我紧盯时胤随安宁而去的身影,心中期盼。
「你回头啊,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时胤说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我也不会拦着他。
只是他一次头也没回,一眼也不曾看我。
冬日雪原极冷,饥寒交迫之时,我们遭到苍狼群围击。
战马被撕咬而出的内脏,落在地上热气腾腾,我却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森森白牙向我的脖颈扑来。
我拼尽全力就地翻滚,险险避开要害,可即使如此,我的脖颈也鲜血淋漓。
失血过多的我,意识开始模糊,余光中我看见时胤径直奔向安宁,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苍狼开始拖拽我的脚,我以为我会就此葬身狼腹,木樨却从狼群中突围而出,将我扔到背后,发了狠地厮杀。
那一晚,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我全须全尾,而木樨丢了一条胳膊。
10
从前我对安昭的印象,还没有对他的牌位深。
如今在平城待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安昭这人也是挺有意思,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却在见到我的时候,耳朵尖都是红的。
他总是来医庐帮忙,每次都会带上好吃的点心,偶尔捎带些木头做的小玩意,虽做工粗糙,但挺有趣。
平城虽是重镇,但毕竟地处大西北,比不得中原腹地,物资匮乏,药材紧缺。
姨母不便离开药庐,上山采药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这个闲人头上。
我背着药篓出门时,总能看见安昭闭着眼靠在门口假寐。
安将军没死,我勉强算是还了他一条命,原本再拦着他,不让他去江陵送命,我和他就不拖不欠恩怨两清了。
可是在明月山庄他又救了我一次,我该怎么还给他呢?
梁王派人来接时胤的时候,我在医庐打盹,安昭拿了点心,来帮我晒草药。
天子已经油尽灯枯,膝下子嗣皆早夭,急召流落民间的皇子回宫。
北玄军是西北护城墙,守护的是天下万民,绝不是鸠占鹊巢的乱臣贼子。
时胤此去必是羊入虎口,就此事,众人意见不一。
「不能去,京城已经落在梁王手中,陛下随时会殡天,殿下这一去凶多吉少。」檀郎率先开腔。
「可若不去就是抗旨,梁王若就此发难,给将军打上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该如何是好?」
「抗旨不尊也比丢了性命强!」
……
众人众说纷纭,只有我淡定无比打着哈欠。
梁王根本不是时胤的对手,上辈子不是,这辈子更不可能是。
我见安将军始终一言不发,心知他已有了决断。
「我年岁已高,也上不了战场了,我亲自护送殿下回京,往后平城就托付给各位将军了。」言语间竟是卸下主将的意思。
「将军不可啊!」众人还想再劝。
「此事不必再议。」
众人散去后,我听见安将军低声呢喃:
「阿宁还在京城,等着我去接她。」
临近出发前,时胤将我堵在了墙角,踹他一脚的报应终于来了。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时胤一向擅长隐忍,他的身份给他带来权力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危险。
我知道他迟早是要找上我的,说辞我也早已想好。
「当然是安宁告诉我的。」
他既然得到北玄军的支持,我想身份的事情自然也不会瞒着安宁。
时胤的眼神忽明忽暗,看向我的时候晦暗不明。
他突然伸手覆向我的侧脸,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和他都怔住了。
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个动作。
而我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11
上一世我和时胤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他轻拂我的侧脸,带着薄茧的手掌摩擦我脸上的伤疤。
我的右脸原本只是被灼伤一小块,可那时四处躲藏担惊受怕,伤口化脓腐烂,以至于后来伤好之后,疤痕极为狰狞。
自古以来,容貌对女子都至关重要。
即使后来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试了许多的法子,也没能让这块疤淡下去,平日里只能用帷帽遮面。
我和时胤之间,隔了安家兄妹,隔了皇权霸业,隔了太多的人和事。
安宁恨我不知廉耻,平城众将憎我不守妇道。
哪怕我一颗真心世人皆知,他也不曾伸手接过。
此刻,我捂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右颊,不自觉地颤抖,情绪无以复加,思绪纷乱。
痛吗?大抵是痛的。
可我又能如何呢,不过也就是算了。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与旁人又有什么关系。
安将军最终还是没能去京城,安昭让副将们将他拦在将军府中,自己替他去了京城。
上辈子的事情,我可以当作一场梦,恩怨都不计,可我不能看着安昭去送死。
我策马追去,梁王使臣问我是何人,我有些为难,我不能再说出明月山庄的名头,却又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身份。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安昭策马而来,停在我面前,握住我的脚踝脱离马镫,在众人面前接我下马。
他什么也没问,也没劝我回去,只是将他马车中的垫褥换得更为厚实柔软。
到达京城之前,我问安昭:「若祁王起兵,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他低头看我,温和的双眸倒映着我的身影,没有正面回答我。
「大丈夫当兵吃响,自当保家卫国。」
看我欲言又止,他抬手将马车的窗户轻轻阖上,问道:「你可是在担心些什么?」
我当然是在担心你。
可这话说出来便有些暧昧了,虽然我二人有婚约在身,但我现在只是想还他的恩情。
我轻声说道:「京城如今都是梁王的人,陛下一旦殡天,祁王必定会趁势起兵讨伐,宁王也会趁乱捞一杯羹,到时北玄军的立场至关重要。」
安昭看我的眼神依旧温和,我不知他是否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有时候我也不能否认别人骂我心思深沉是错的。
乱世之中,拥兵者重,北玄十万大军足以自立门户,根本无须效忠这岌岌可危的皇室。
更何况梁王狡诈,祁王好战,宁王阴险,谁都不值得支持。
与其被忌惮功高盖主,何不自立为王。
12
我承认我是出于私心,若安家自立为异姓王,有北玄军做后盾,只要不去争那把龙椅,自保绝无问题。
若想争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不过那时就与我没有干系了。
只要他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这样我勉强能算是跟安昭恩怨两清了吧。
上一世安昭在江陵城外,带领数万北玄军痛击祁王大军,战胜回城时,却被关在城门之外。
祁王趁机围困,数万将士被活活耗死,残缺的尸身在城门外堆积成一座小山,而安昭立于山顶,五脏俱裂死不瞑目。
那下令不开城门的人,是梁王派去的监军。
安昭死后,梁王本以为北玄军是囊中之物,却不想小瞧了安宁。
安宁与梁王撕破脸,带领北玄军盘踞西北休养生息,看着三方势力狗咬狗,一直到我带着时胤出现。
如今的情况与上一世完全不同,安家父子俱在,梁王轻易不敢打北玄军的主意。
而时胤回到京城后,陛下喜极而泣,当即立时胤为太子。
陛下的身子骨每况愈下,整日缠绵病榻,朝堂被梁王把持,他本想拿捏孤立无援的太子,结果没想到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刺头。
北玄军还是成为了时胤坚实的后盾,而安昭自然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安家世代忠勇,为国为民死而后已,祠堂的英灵牌位排列如林,墓碑下尽是衣冠冢。
安昭如此选择,我不应该觉得意外,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温良却磊落。
终归是我小人行径了。
时胤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很快便召集起皇室旧部与梁王分庭抗礼。
京城的形势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可安国府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至少安宁是没有。
我见多了她冷言冷语的讥讽嘲笑,也见多了她杀伐果断的调兵遣将。
如今她整日缠着我叫阿姊,热情又亲昵,让我很是不习惯。
「阿姊,城外有人在赛马,咱们去凑个热闹!」
「你兄长不让出城。」
「那我们去醉云轩,听说来了批好酒。」
「你兄长不让喝酒。」
「那我们去梁王府,看王妃和侧妃们吵架。」
「你兄长不让……」
「这不让那不让,兄长到底让干什么啊!」
13
安宁气得脸颊鼓鼓的,像个小青蛙。
安昭让干什么我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要求我。
我只是想跟安宁保持一点安全距离而已,毕竟她的银鞭还挂在腰上。
上一世我与她两看生厌,她见不得我顶着她兄长遗孀的名头,却对其他男人痴心不改。
而我见不得她能光明正大与时胤并肩走在世人面前。
安宁每次见到我都没什么好脸色,见到我和时胤一起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就差把奸夫淫妇写在脸上。
说来也可笑,我对时胤爱而不得,时胤又何尝不是。
安宁对他只有君臣之义,没有男女之情,一丝也没有。
她恨屋及乌,因着我的缘故,不待见时胤。
在我看来,若是有其他皇子存活于世,安宁怕是会立刻抛弃我们这对狗男女,投奔明主而去,免得整日看腌臜事生鸟气。
……
我见惯了她一向沉稳的女将军模样,如今对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娇俏少女,一时难以适应。
这种不适应,终于在她非要挤上我的床榻,跟我睡一个被窝的时候,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