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宫花一落已成尘

宫花一落已成尘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陛下,福酒都已准备好了。」

既是元日,该当秋水御前当差,一早就伺候君王换了礼服。

君王礼服按季分别有制,春青,夏朱,秋白,冬黑,而今是冬日,刘昶便穿了一身玄色大氅,内里朱衣红裳齐地,头上长平冠,脚下皂云靴,威仪非凡,当真是九五至尊模样。

见宫娥们捧了初春新酿的酒过来,苏闻便进门请他出去为各宫娘娘赐福。

刘昶理理阔袖,人才走了两步,便顿在了原地,回首望着殿中站立不动的女子:「你同朕一起去。」

秋水因为逾矩,连日里都甚是谨小慎微,此番妃嫔们来敬酒,她本有心要躲一躲,奈何君王发了话,她只得应声是。

苏闻含笑将福酒轻轻放到她手上:「有劳秋宫人。」

秋水蹲身道了福,便捧着福酒一路跟在刘昶身后至宣室殿前。

檐下各宫娘娘皆已到齐了,个个盛装,直如一夜百花开。

秦昭仪、赵婕妤等人站得前些,一场大雪过后,彼此许久不见,难得天日转晴放暖,又遇着春日宴,正在一处说笑寒暄,冷不丁瞧着君王出来,都急慌慌理了理衣角鬓发,屈身参拜下去。

刘昶连日来心情大好,见着她们也比前番和颜悦色许多,不觉叫了起身。

众妃谢过隆恩,抬头间才见着君王身侧竟还有一人。

绛红曲裾,广袖双绕,娥眉轻扬,高髻如云,倒像是……倒像是五年前,帝后同行。

秦昭仪和赵婕妤等人不觉骇然,面色陡然大变。

卫少使亦抬起了头,见着君王身侧的女子捧着福酒出来,纵使未曾见过,然而瞧着她的眉眼、她通身的气度,竟也一眼认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曾经的皇后娘娘啊!

她微微慨叹,未曾留意到一侧里陈宝林泛着泪花的双眸。

多好啊,帝后重新站到了一起,她隐藏多年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吗?

「陛下,吉时到了。」苏闻轻声地提醒。

刘昶摆一摆手,立时有宣室殿的宫娥奉了白玉杯来,一一献给檐下的各宫娘娘。

刘昶从秋水手中取过酒壶,待秦昭仪等人上前祝贺时,便倒上一杯福酒。

「臣妾祝陛下万福康宁!」

「臣妾祝陛下四海升平!」

「臣妾祝陛下国泰民安!」

一句祝贺,一杯酒,十四宫妃嫔接连上前,能得君王赐福酒,乃是至上的荣幸,倘若再得君王一句回祝,就更是难得了。

人人都想掐尖,做那个得君王祝福的魁首,可直等到福酒赐完,也没等来一句,最多不过一个赏字。

众妃心中不甘,却也无话可说,眼看陈宝林她们已经喝下了福酒,苏闻上前正待要接过君王手中的酒壶,却见君王避开他的手,竟从一侧宫娥捧着的托盘上另取了一个玉杯来,回身向着秋水走去。

秋水原是垂手站在檐上,瞧着他转身走来,正不知是为何,忽听君王隐隐含笑道:「把手伸出来。」

她乖巧地伸出手,还当是要捧着那酒壶,不料他竟把一只玉杯放在她手心,一手在底下稳稳托住,一手执壶,满满给她斟了一盏。

漆黑似点墨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朕愿你常健。」

她愕然扬首,眸光映处,是他眼底最深沉的祝福。

她怔了怔,良久才轻轻回他:「奴婢亦愿陛下千岁。」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同为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这原是汉文民间春日开宴,夫妻之间的祝酒陈愿,以梁燕双栖喻夫妻团圆,天长地久。

君王不是不会说祝酒词,他只是……只是不愿对她们说罢了,他把最好的祝愿给了她,给了那个曾经被他废去长门的女子。

廊檐下,秦昭仪等人面上再无血色。

若说之前君王顾忌着身份,还有些遮掩,这一回他竟是全然不理会那些宫廷律例了,他的意思昭然若揭。

长孙秋水起复……想必就在须臾之间。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什么都没了。」昏黄宫灯下,秦昭仪低低自语,眼中凌厉光芒一闪而过,「去问问那边可都准备好了不曾?」

「二月,二月是陛下东巡岱宗的日子。」

合欢宫里,亦有窃窃私语:「娘娘要是想动手,那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眼下君王不必日日早朝,专一守在宣室殿,长孙秋水又半步不离君王左右,此时动手难免要露马脚,唯有等到君王不在的时候,无人可庇护她,才好想法子。

赵婕妤何尝不知这个道理,若非如此,她怎肯再等一个月?可是……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吗?

「怎么没有?」近侍以手附在她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赵婕妤双目眨了眨,这宫里头有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就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若是能一石二鸟,那就再好不过了。

「朕二月要东巡,你去不去?」暗夜深深,自那一夜之后,秋水再来值宿,君王便不许她去梢间了,硬是要拉着她一同就寝。

秋水挣脱不过,又怕动静闹得大了,惹来旁人猜疑,只好都依他。

这会子两个并肩躺下,见说起二月东巡的事,刘昶的意思定是要把她带去的,她久在宫中闷也该闷坏了,同他一道去正可见见他们的大好河山。

无奈秋水这一阵子神思不济,总是倦乏得厉害,腰背也酸疼得很,她估摸着大抵是要来葵水了。

从喝了红花汤之后,她的葵水便一直不准,有时数月不见得来一次,有时还不上一个月,便又开始了。

这倒也罢了,恼人的是每每一来葵水,她就痛得直不起腰来,难得这两个月在暖阁里养着,好容易改掉了腰痛的毛病,可想到大冷天里要去东巡,她便有些不情愿,唯恐路上因此耽搁了他的行程,于是摇了摇头:「奴婢就不去了,还是留在宫里给陛下看家吧,只盼陛下自己保重,路上千万小心。」


刘昶也知这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若叫她跟着,路上免不得奔波,可不让她去,他又着实放心不下。

「若不然,朕把苏闻留给你,要是有事好歹有个照应。」

秋水失笑:「你把苏闻给了我,谁去伺候你呢?苏闻走了,宫里头还有内侍监在,我若有事找了他来也一样。」

吴兴一样是在御前伺候过的人,不单如此,他还伺候过皇姑母,待她必不会差的。

刘昶想了一想,片刻才点点头:「也好,吴兴为人实诚,做事也稳妥,有他在朕也能放心了。到时朕再给他一道口谕,以免他在宫中被人掣肘,反而帮不了你。」

「嗯。」他安排得如此周到细致,秋水止不住地心生欢喜,那不舍他远离的心思便渐渐淡了几分。

东巡岱宗是开朝便有的规矩,刘昶此番去,不单是震慑四方,还有告祭天下,他要复立皇后了,因而此行竟是非去不可。

不过,来回日程可缩短一些,他算了算日子,便都交给苏闻去协办。

至离宫那日,诸侯王公文武百官俱都到了未央宫大殿前,待吉时一到,即刻启程。

刘昶坐上御辇,从那半开的帷帘中眼见得伊人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方万般不舍地回转眼眸。

春日伊始,万物复苏,那被君王不小心拔出去又栽回来的寒兰,隐约有了存活的迹象。

秋水小心将花盆搬到窗沿底下,就着月光再三打量几眼,才可安心睡下。

却不料待那一篷火光蔓延开的时候,她被压在那柱子底下,无可动弹之处,唯有兰草现在了眼前。

谢庭漫芳草,楚畹多绿莎。于焉忽相见,岁晏将如何?

可惜……可惜今年岁末她怕是见不到了,不单见不到兰草,亦见不到他了。

未知此去岱宗,他一路可好,住行可安,衣食可足?

其实有许多话,她还不曾告诉他,这一生能嫁给他为后,是她最欢喜的事。

能从长门回来,陪他走过这一程山水,度过这些漫长的日夜,便已了了她最大的心愿。

往后……往后……

「臣妾希望陛下福寿康宁,天下太平,若天遂此愿,臣妾死而无憾!」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静寂深巷中,陈宝林猛然被急促的呼唤声惊醒,她来不及披衣,忙忙下了床,却是她宫中的婢女翠叶闯了进来。

「宝林娘娘,出事了,宣室殿那边……走水了!」

宣室殿怎会走水?陈宝林悚然一惊,待得回神,却连鞋袜都顾不得穿,急忙推开了翠叶,便往外跑。

长长御道上,她如驭风而去的鸟,阔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翻飞在半空中。

不是宣室殿走水,君王不在宣室殿,唯有偏殿里住着人,她们……到底还是对她下手了。

就是那般恨吗?她什么都没有做,难道也有错吗?

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身后是赤瑕和翠叶的惊呼,陈宝林已顾不得被石砖磨破的双脚,眼中唯有那冲天的火光在闪耀。

「快救火!快!快!」拎着水桶疾奔的宫婢侍从,仿佛池水中被困上岸的鱼,惶惶不知所措。

内侍监吴兴的半边朱色衣袍已被燎尽,他还要再冲进去,却又被随行的小黄门拉了回来:「阿翁使不得,使不得,里头房梁都烧断了,您进去了不是送死吗?」

他送死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屋子里的人死不得!

她死了,满宫的人都是要给她陪葬的!

「快进去救人呐!」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雨的老人,禁不住泪雨滂沱。

然而不待他闯过去,便听轰隆一声巨响,却是半边偏殿都塌了。

陈宝林跑至跟前,眼见得那唾手可得的心愿随着那人一道葬送在火海里,双膝一软,禁不住昏了过去。

「陛下,陛下,您找什么呢?」

从入夜时起,苏闻就见得君王在四下转悠,到这会儿还是左顾右盼,不由凑上前小声道:「不如告诉臣下,臣下一道帮着找罢。」

「那个玉佩……」

刘昶皱紧了眉,他明明记得出来的时候带在身上了,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就是那个玉兔,你看见了没有?」

玉兔?莫不是说的出宫那一回买的那个?

「哟,这个臣下还真没在意,不过那玉佩也不算小,找起来想是不难。」

苏闻甩着麈尾,眯起眼睛就着灯光一点点在营帐里来回,叵耐半天也没见着玉佩分毫。

莫不是落在宣室殿没带出来?

他迟疑着问,刘昶心里隐隐有些慌乱,他没记错,玉佩的确是带出来的,还是她亲手给他系上的。

「要不然陛下先歇着,臣下再使人去来时路上找找。」

这一程路不好走,车马颠簸,说不得就颠落下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刘昶点点头,让他自去安排。

临近夜半,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苏闻在帐子里等着也不敢睡,忽而听得里头有动静,才回头却是君王起来了。

「眼下出来几日了?」刘昶紧锁着眉,沉声地问。

苏闻掐算了一回,忙道:「过了今晚,出来便有五日了。」

才五日吗?他怎么觉得时间那么漫长呢?

「传令下去,明儿一早,拔营回宫。」

哎?不但苏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行的执金吾亦是一脸莫名其妙:「这才出来就要回去?」

「可不是!」苏闻摊摊手,就说要把秋宫人一道带出来吧,偏是不带,瞧,这才走了多久就回去了。

得了,什么也别说了,准备准备拔营吧。

他宽慰着老伙计,刚转身便看到一骑白马驾着飞尘疾奔而来,到他面前,马蹄都累得瘫软下去,马背上的人翻滚在地,不及起身便磕头哭道:「苏常侍,秋宫人出事了!」


寒鸦惊掠,万物悲声,一夜之间仿佛春尽冬来,凛冽的风吹打在眉梢眼角,苏闻却连痛都不敢呼一声,站在廊檐下,眼看得小黄门捧了东西过来,忙上前去接下。

是……兔儿玉佩,烧得只剩了半边的兔儿玉佩。

他瞬间红了眼,挥挥手示意那小黄门退下,自己却捧着玉佩进了内殿。

殿中依旧静谧无声,君王原是低垂着头坐在床沿,耳听得脚步声,慌忙抬起头,见是苏闻,又颓然地低下去。

苏闻忍着心头酸痛,轻轻走上前去:「陛下,歇一歇吧。」

这都两天两夜了,君王一直这么不吃不喝坐着,长此以往可怎生是好?

刘昶摇摇头,只是低低地问他:「可找着她了?」

大火烧得偏殿都塌了,哪里还能找得到人呢?

苏闻情知他是入了魔障,不敢再惊着他,只道:「奴才们正在找呢。」

「好好地找,她……她胆子小,你们仔细些,不要吓着她。」刘昶微微直起身子,通红的眼眶里,满是深情,「若她不肯出来,你就告诉她,不过是一座偏殿,烧了便烧了,朕不怪她。」

「是。」

「还有,她要是……要是还不肯出来,你就说朕早已不怨恨她了,要同她重新开始,她的兄长已在边关立了功,朕答应她会封他为车骑将军,她的阿爷阿娘,朕也会命人接回长安。」

「是。」

「她若不信,你告诉她,朕已经要拟旨立她为后了,纵使没有嫡长子也没关系,将来过继了江都王的子嗣也一样,倘或她不忍她的妹妹骨肉分离,宫中还有陈宝林,陈宝林与她交情甚好,性子也似她,将来诞下子嗣记在她名下,便是日后登基为帝了,顾念她和陈宝林之间的交情,想来也会尊重她这个母后皇太后的。」

「是。」

苏闻一连声地答应,泪水隐在眼眶里,急欲坠落,偏偏身在御前哭不得,只得哽咽着道:「陛下说的,老奴都记下了,陛下暂且歇一歇,待老奴……老奴去给秋宫人传个话。」

「朕就在这里等着她,你去告诉她罢。」

刘昶摆一摆手,他不能睡,若是她回来看他睡下了,再走了怎么办?

「陛下……」苏闻痛不能抑,侧过身轻轻拂袖擦了擦眼角,良久才扭转回来,「陛下放心,待秋宫人回来,老奴必守着她,不让她再走了,您就……您就歇一歇罢。」

他说着,便要上前灭了灯。

却蓦地被他站起身来扯住,掩住了灯火,哑着嗓子斥声道:「你干什么?你把灯灭了,她看不见路回来怎么办?」

外头各处都有宫灯在,何须再多这一盏?若是长孙皇后能回来,她早就该回来了。

苏闻几次张了张口,却都狠狠咬牙忍住了,那是君王留给自己最后的希望了,他若戳穿了,要君王怎么办?

可不戳穿,难道就任由君王一日日魔怔下去?

「老奴……老奴不灭灯,老奴替陛下把门关上吧。」

关上了门,他好歹……好歹能静静心,或许撑不住睡下了也不一定。

无奈,便是这般,刘昶也不许。

「不要关门,你们都离得远一些,那火……那火烧得太大了,她兴许是伤着了,所以才不敢出来见朕的。」

天下女子无有不爱美者,她亦不例外,从前还未为后时,见着皇太后赏下时兴的首饰衣裳,不知多高兴呢。

也就是嫁给他为后,为做表率,她才节俭起来,再不肯穿金戴银了。

若是那火伤了她的容貌,她羞于见人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不怕,只要她能回来,即便貌如无盐,他一样爱如至宝。

「诺!」苏闻攥紧了手中的半边兔儿玉佩,扭头出了殿门,禁不住扶槛哭了起来。

一个已经仙去了,留下这一个,生不如死,老天呀,到底是要怎样才肯甘心!

「阿翁,阿翁……」左右候立的小黄门被他哭声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搀扶着。

宫中君王尚在,如此痛哭,实在大不吉利,搁在以往便是杀头也不为过。

可因哭着的人是御前得意的中常侍,小黄门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劝起。

还是苏闻哭得够了,一抹鼻涕眼泪,便使唤了他们道:「去,拿了令牌出宫去江都王府请江都王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若不然,这帝王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可就全毁了。

夜,如浓墨般乌稠,江都王虽是时常在宫里打转,可似今儿一般在下钥之后进宫还是头一回。

毕竟夜开皇城宫门,是关乎皇权安危的大事,江都王坐在车上,遥望着宣室殿的星星烛火,直觉是出了变故。

只是,饶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到那变故堪比地动山摇。

「你……你再说一遍,谁没了?」他握紧了拳,满面难以置信。

苏闻抹着泪珠儿,好容易再度出了声:「宣室殿偏殿走水,秋宫人……秋宫人没了,这是老奴着人去偏殿找回来的。」

浑身的衣履想必都化成了灰,唯有那玉佩尚在。

江都王接在手中,见玉色已被烟火熏得变了模样,心中陡然一惊,忙跟着苏闻往宣室殿走去。

一灯如豆,光影如蛇,在漆黑的宣室殿里不断摆动,让人禁不住骇然。

他走近了两步,低低唤了一声:「皇兄?」

刘昶闻声抬起头,好半晌才从如豆灯光中认出他来:「王弟怎么来了?」

「听闻宫中出了大事,臣弟……臣弟特来看看皇兄。」他掀了掀袍子,在他脚下盘腿而坐,仰首之际,只看着他的皇兄,整个人便如脱了水般,直瘦了大半圈。

这才过去两日,便是这样,果真如苏闻所说,再折腾下去,天地都该披白了。

「皇兄可还记得从前,你才立太子,皇太后便要为你选妃,你说你要的太子妃,必是貌美过人,德智兼备?」

「朕……这般说过?」

「是啊,那时臣弟还笑话皇兄,哪里有才貌双全的女子,便是有才貌双全的女子,又怎知那么巧就当了你的太子妃?你不信,直说天地之大,必有那样的女子与你为伴。后来,到底是没选成,你我皆知选不出的原因在于太后娘娘,因为……她想要皇后出自长孙一门。果不其然,再之后,她便把皇嫂接进宫里来了,原先你还总欺负皇嫂,到了真要大婚的时候,你又比谁都高兴。」

仪仗逾千人,聘礼满长安,当时的帝后大婚,足以惊动天下,连他看了都心生艳羡。

而婚后的帝王和皇后,更是恩爱非常,他知自己的皇兄找到了想要的那个女子。

刘昶久未曾与人提及当初,而今再忆,于绝望之中更添悲痛,他见刘旭的手伸过来,不由低眉看了看他掌心里的半边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她的音容,犹在面前,可是她却不会回来了。

「王弟,朕的皇后……不见了。」


他那个端庄、温婉、宽容、和善的皇后,不见了。

刘旭攥了攥玉佩,对于自家皇兄如今的心情,几乎感同身受,若有一天……秋雁这般不见了,或许他比皇兄还要更加悲伤。

可……皇后不见了,江山还在,社稷还在,百姓还在,哪怕只剩下君王一个人,再苦再难这条路他都要走下去。

孤家寡人,自古如此。

「皇兄,你知道的,臣弟做不来太子,更做不来皇帝,若皇兄出了事,这满朝的担子叫谁挑去呢?当年殷皇后病故,叶美人唯恐广陵王争不过皇兄你,就想要设计扳倒皇贵妃,是母妃看出端倪,拼上自己性命反诬了叶美人一回,才保下了皇贵妃和你我两兄弟。」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连母妃都能看出来的诡计,为何皇贵妃会看不出来?

皆因皇贵妃要把叶美人的计谋做成一个死局。

若是皇贵妃倒下了,母妃和他们兄弟固然能保全,可母妃位分比之叶美人低微,论出身论长庶,他们兄弟都比不过广陵王。

可若是母妃倒下了,皇贵妃还在,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原就养在皇贵妃的宫里,按理皇贵妃一样是他们的母妃,有皇贵妃在,他们兄弟就能强过广陵王一头。

并且皇贵妃的愿望不单单是让他们兄弟其中一人立为太子登基为帝,她还要做太后,母妃若活着,她的这个太后未免当得名不副实,唯有母妃去了,她的太后之位才可坐得稳当。

是以她眼睁睁看着母妃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抛弃性命反扑向了叶美人。

「母妃临去之时,曾把你我兄弟叫到跟前,叫我们以后务必要听从皇贵妃的教诲,不要心存怨念,不要鲁莽,不要辜负她的期望,还说她会一直留在这里看护着我们。臣弟想,皇嫂她……大抵也如母妃一般,并没有离开这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皇兄罢了。」

她留给他无数的回忆,亦留给他无尽的思念。

「陛下,江都王回去了。」

苏闻送别了刘旭,躬着身子进到内殿,君王仍旧呆呆坐在那里,听见声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抬起头来看着他:「把灯灭了吧。」

「诺。」

苏闻眨眨眼,极力不让眼泪落下来,知自己这一回搬了江都王当救兵是搬对了,忙就上前欲要吹熄那灯火。

孰料,中途君王却又改了主意,蓦地疾步上前,在他未吹灯时,却以手掐在了那灯芯上。

火光晃了一晃,倏尔便烧上他的袖口,唬得苏闻连吹带打地将火苗扑灭掉,跪在地上只是痛哭道:「陛下,陛下呀,就当老奴是替皇后娘娘求您了,千金之体、万乘之躯万不可如此糟践啊!」

他没有糟践啊。

刘昶怔怔低下头来:「苏闻,原来皇后那时候在偏殿里是这样的痛呢。」

灯灭了,情难了,刘昶这一觉着实睡得昏沉,几欲长梦不复醒。

若说前两日各宫娘娘避讳着君王心思,又恐波及自身,不敢前来,这回眼看外头都已罢朝五日了,宣室殿又没个动静,不免都心神难安起来。

是日一早,众妃便由秦昭仪和赵婕妤引领着,一路浩荡地来到宣室殿前,素衣白衫,齐齐跪了满地,只盼得见君王一面,问声圣躬安否。

苏闻知偏殿的一场大火来得蹊跷,亦知那凶手保不齐就在这一堆人里头,可君王未曾追究,他亦不好僭越,见着她们还敢前来面圣,只得忍着气劝道:「诸位娘娘还是先回吧,陛下他……如今想必是不愿见娘娘们的。」

「苏常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赵婕妤仰起头,猩红的唇一挑,对于这个御前第一红人万般不满,「你都没有进去通传一声,就敢擅自做主说陛下不见我们姐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臣下不敢。」

苏闻搭着麈尾,轻轻躬身:「若娘娘们不信,便在这里等一等,待臣下去问问再来回诸位娘娘。」

他说着便进了殿,可自那之后,竟再没出来过。

秦昭仪等人跪得膝盖都麻了,徐容华忍着痛不能挪动分毫,无奈气恼地同赵婕妤咬耳朵:「姐姐,那个阉宦莫不是成心戏耍我们?怎的进去这么久都不曾出来?」

「他敢!」赵婕妤亦是气急,原以为长孙秋水沦为宫人,死了便是死了,君王难过一时,难不成还要难过一世?

倒不料,她死了,却仍让她们不得安生。

「哼,待过了今日,看那苏闻还能得意到几时!」

她侧了侧身,尽量让自己跪得舒服一些。

身后跪着的美人、充依、长使、少使亦都稍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以免到时候君王叫起再闹了笑话。

人群之中,原是安稳跪着的陈宝林,眼见得苏闻不再出来,倏尔便站起了身,直把斜刺里跪着的许良人吓了一跳,还不待问她何事,便已听她低低笑出了声。

众妃大惊,齐齐回眸瞪着她,连秦昭仪都忍不住问道:「陈宝林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与长孙秋水交情最好吗?怎么长孙秋水死了,她哭都来不及,反而笑起来了?

陈宝林且不理她,直等笑够了,才将目光一一从那地上跪着的妃嫔脸上掠过,彼及开口,声音简直尖厉得可怖:「你们以为你们害死的是皇后娘娘吗?不,你们是把陛下也害死了,从今往后,这宫里住着的便都是活死人了!你们还想当皇后入椒房,做梦,统统都是做梦,你们害死皇后娘娘,陛下他再不会见你们了,你们高兴了吧,高兴了吧!」

「你!」众妃闻言大惊。

秦昭仪更是惊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呵斥左右宫人:「陈宝林疯了,她疯了,快把她拉下去!拉下去!」


「宝林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赤瑕红着眼,小心同翠叶将陈宝林扶到榻上去,皇后娘娘已经没了,宫中那起子人本就是踩低捧高的,她在这关头惹恼了秦昭仪和赵婕妤她们,岂会落得好下场?

眼看还未春暖,屋子里的炭火便已经被克扣殆尽了,偏是在这关头,陈宝林又染了风寒,再不见好可就出大事了。

陈宝林何尝不知自己的下场,可她更想看看秦昭仪她们的下场,只怕未必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陛下,小心些,仔细脚下。」

又是一程风雨,待得天光放晴,地上隐隐可见青青草色了,原来不知不觉中,春天已经到了。

苏闻前头带着路,一侧里,偏殿还未曾修复,仍旧是大火过后的模样,宣室殿中人人都知那里头住着的是谁,故而不敢靠近,又不敢多去打扰,只把外头打扫了几回。

刘昶余光再度掠过那倒塌了的地方,如往常一样,她还没有出现,倒是那底下压着的兰草,经过风雨洗涤,竟微露一丝绿痕来。

他忽而站住脚,苏闻禁不住也跟着停住,见君王只是盯着那偏殿看,以为他又在思念故人,不敢多言,亦不敢多劝,直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君王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当初朕要是不把那兰草挪过来就好了。」

只因他挪动了一次,兰草便遭了如此大难。

一如她一般,若是她还在长门,就不会到掖庭受苦,若是她一直在掖庭,就不会到他身边,若是不到他身边,自然也就不会受烈火焚身之痛了。

苏闻诺诺不敢接话,连日来君王常会如此,他见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只要君王肯吃饭睡觉,哪怕他从早说到晚呢。

何况,今儿是皇后娘娘的末七,陛下思念皇后,亦在情理之中。

他只管跟在君王身后,过了沧池,可见金华台,想当初江都王妃大闹金华台的时候,风景尚好,这会儿许是冬寒未消,金华台两侧里的花木都还是凋零模样。

刘昶指了一指金华台后远远露出的高耸山峦,侧首对苏闻道:「以后就把朕和皇后葬在阳山吧。」

阳山面南,可望江都。

江都风景好,最是宜人好去处,他知道她曾想去江都看一看的。

苏闻压着心底惶恐答应声是,好容易走过金华台,终于得见佛堂,他才缓缓松口气。

佛堂里的长明灯光火闪亮,君王照旧一个人走了进去,留了他在外面。

袅袅檀香如烟如云,笼罩着一方天地。

五年前,他设佛堂,为那个未曾见面的孩子求一个转世。

再不想,五年后他来佛堂,竟会是为了给他的皇后求一个来生。

来生,愿他们都不要再生帝王家了,只做对寻常夫妻便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并肩交颈,共枕而眠。

没有什么天下,没有什么社稷,也没有什么百姓,唯有他和她,或者再多一个他们的孩子。

他诚心地祈求,一跪便是半日,苏闻等得心焦,苦于不敢劝,恰此时有小黄门找了过来,道是车骑将军又来了。

这已是这个月里第三回了,头两回都叫君王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这一回……

他看了看紧闭的佛堂,挥挥手示意小黄门退下,便在外轻轻叩门道:「陛下,长孙无垢来了。」

「他又来做什么?」里头隐隐传来君王的话语。

苏闻微微垂首:「还是那件事,他说他不要做车骑将军,只求陛下开恩许他将……将秋宫人带回去。」

佛堂里重归于静寂,刘昶双手合十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菩萨,秋水嫁给了他便是他的人了,谁来都不可以带走她。

「叫车骑将军回去吧。」他似是倦了,说完这句,便不再言。

苏闻没法子,只好似前两回一般回了话,至于长孙无垢听不听,肯不肯回,他也没心情再管了。

「良人娘娘怎么来了?」

艺林轩中,本已关闭许久的宫门,难得有了一丝动静,翠叶开了门,一见许良人不觉有些吃惊。

自外头谣传陈宝林疯了之后,就再无人敢登艺林轩的门了,想不到许良人倒是顾念旧情。

许良人微微一笑,左右看了看,见除却自己一个随身的宫婢,再无旁人,才同翠叶道:「你们宝林娘娘在吗?若在的话,快些屋里说话去。」

「在,在,宝林娘娘在呢。」翠叶喜之不迭,忙把她往屋里头请。

虽是白日,但许良人进屋的时候,还是觉得艺林轩实在阴暗得很,她眸光一转,见两边窗户都关得紧紧的,不由说道:「你们宝林娘娘纵然是病着,可也不能这般闷在屋里,如何不开了窗户透透气呢?」

「良人娘娘莫怪,是宝林娘娘不叫奴婢们开的。」

「是吗?」许良人抿抿唇,对于陈宝林,她一直都有很多看不透的地方,然而这不妨碍她同陈宝林交往。

概因她知陈宝林是同长孙皇后一样良善的女子,长孙皇后已经不在了,她不希望陈宝林再出了事,故而摆一摆手,让翠叶等人退下,「你们先出去吧,我同你们娘娘说说话。」

翠叶、赤瑕依言退下,只盼她能劝得陈宝林回心转意,别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

一时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许良人和陈宝林两个,陈宝林照旧靠窗坐着,自许良人来,她就一直这副模样,不言不语。

许良人喝了口茶,知晓自己接下来的话有可能会惊吓到她,是以缓了缓,才轻声道:「妹妹想来不知,宣室殿偏殿起火的前两天,我在宫中看到江都王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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