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珍珠
春闺梦: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未婚夫说要退婚。
当然,这不是他亲口说的。
因为他已经死了。
雪厚难行,未婚夫家里的人还是来了一趟,与我家细细说明了此事。
我大概听明白了,我的未婚夫,凌尔三,十八岁,在经商路上意外坠河,掉进冰窟,死了。
长辈们在前边商议此事,此事倒也不难,只要将聘礼退还回去便可了结。
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当日隔着屏风隐隐约约地窥探过。
他发现我在纱制的屏风后头探头探脑的身形,也不恼,将腰间的一个香包解了,托我丫鬟递给我。
「你我二人今日订婚,互相交换物件也不算唐突,望张小姐惠存,凌某待小姐及笄之后定来迎娶。」他的声音真好听。
我摸着还有点体温的小香包,不知怎的红了脸,慌忙跑开了。
我的一枚小小的蝴蝶玉佩也掉在了地上……
姐妹们都说凌家只得一个公子,他也是极好的人,我与他定亲真是有福气。
这样好的人,怎么死了呢?
「我不同意!」我顶着有点散的发髻,站在两家长辈面前,颇有点贞洁烈女的样子。
长辈们停下言语,楞楞地看着我,等缓过神来,自是一番好言相劝。
连凌家人都劝我,日子还长,要以长远为计。
「那……让我去看看他。」
他们对这个怪要求显然有点吃惊,然后我被两个强壮的老妈子夹住,「送」出了厅。
经这一番,我也知道了,凌尔三是横死的,又没有子嗣,是进不得凌家祖坟的,另找了地方安葬,具体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凌家做香粉生意,生意做得红火。
大公子凌尔三也争气,会走路就跟着干活,不到十岁就跟着父亲外出经商。
本县和隔壁各县无人不知凌记香粉铺子。
这样能干的人,死后竟然连祖宗祠堂都进不去,只得匆匆下葬。
母亲和二姐姐看我不痛快,怕我憋出病来,领着我去山上的清泉寺烧香。
清泉寺有些远,等我们烧完香出来,天色将暮,天上又开始飘起点点雪粒子。
二姐姐同母亲一辆车,我的车跟在后边。
忽然听到一阵散乱的声音,接着就是车夫的惊呼。
我忙探头去看,看到了丫鬟惊恐的神情,然后我就失去了平衡,头重重地砸在木板上。
大概是车架散了,木板伴着我飞了出来,不知道滚了几圈,终于停下来了。
天还是下着雪粒子,掉在我脸上凉凉的。
「安安!安安!」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是声音好远好远。
我感觉有水从额间淌下来,糊住了我的眼睛,然后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天仍是暗的,让我弄不清我到底昏过去了多久,头痛欲裂。
我摸摸头,伤口竟然已经用帕子包好了,旁边还生了火,暖暖的。
「姑娘不要碰,刚上的药。」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一下警觉起来,用手撑着连连后退,扯到了我身上扭伤的部位。
我痛得龇牙咧嘴地说:「你是谁?给我上的什么药?!」
只见不远处坐着个男人,约摸二十岁的样子,面容俊朗,在火边烤手。
「姑娘腰间的香包,里面有药粉,可止血。」
我慌忙摸了摸香包,确实扁了点,「你不该动我的东西,这是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凌尔三,「这是我夫君给我的!」
母亲说男人最会骗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
前些年,有些俊美的男人,名为贩卖针线首饰,实则采花,害了不少待嫁姑娘。
我若说我有夫君,他就会忌惮三分。
那个男人并没有生气,反而道歉:「小生冒犯了。这里路不好走,待姑娘好了,我送姑娘出去。」
我甩了甩胳膊,心想我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家里人肯定正派人寻我呢。
「告辞!告辞!」我大概认了认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里有好多墓碑、坟包,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本就不明晰的路上还横着压断的树枝。
我借着雪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当我第三次路过那个男人时,我崩溃了。
「大哥我错了!求你引路!」
我牵着他的衣角走着,他告诉我他叫张达,是做生意的人。
原来他也姓张。
一路上他说话不多,也没对我动手动脚,应该是个好人。
他个子高,但为了照顾我,还是小步缓行。
天蒙蒙亮,快走出这片该死的山林了,远远见到一所草庐,此时我身上又累又痛。
他说:「姑娘就在此歇息,小生去抱柴火来给你取暖。」说罢他转身出去了。
我一开始还充满警惕,可是实在是累极了,不一会儿便靠在草垛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了好久,我醒来一看,日头已经偏西,柴火灭了大半。
屋里不见张达,我出门环顾四周,仍不见他。
「张达!张达!」我大喊,只惊起林中鸟群。
「这个骗子!」我恨恨地说。
好在最难走的路已经走完了,他说一路向前便有人家。
我咬咬牙,接下来的路怕是只能自己走了。
我身上没有大碍,但是扭伤不少,如今疼得更加厉害,加上夜色渐浓,我一个不小心,被一个老树根绊倒在地。
脚腕疼得起不来,我远远地看到,后边过来个身影。
我一时起不来,就往树根后缩了缩。只见来人形色匆匆,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走近了,才发现他正是张达。
见到张达我感到十分欣喜,嘴上却抱怨:「张达,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死外边了!」
他表情一滞,仍温柔地安抚道:「小生有事出去了,没想到姑娘先醒了。」
他看到我坐在地上,「姑娘似乎受伤了。」
「亏你还知道,快拉我起来!」
他的手纤瘦但有力,凉得如井水浸润过的玉,为我上药时也是冰冰凉凉的。
我看着小香包又扁了点,不由得心疼,「够啦,够啦,少放点!」
「姑娘的伤要紧,这点药粉虽然价贵,仍可再得的。」
「你懂个屁!」这是凌尔三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他不再说话,仔细地给我包扎。
我低头看着张达,月光雪色映在他脸上。
他的睫毛真长呀,他不像是个生意人,仿佛更像是个读书人。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以后叫我安安吧!」
「直呼姑娘闺名,只怕……」
「你只管叫吧!」
「好,安安。」
因为我脚受伤不便走路,张达背着我走了好久。
晃晃悠悠的,想到了我母亲和二姐姐,我坠下悬崖大概有两天了,她们一定急坏了。
眼泪「啪嗒啪嗒」滴在他的脖领上,他慌了神,「安安你怎么了?」
「求你,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带我回家。」我哭得抽抽搭搭。
「小生是生意人,最守信,从来都是言出必行。」
长夜无聊,我和他说了好多家里的事。
我讲从前二姐姐把我用胭脂抹成小花猫,被母亲狠狠教训了一顿;讲到我家做珍珠生意,十年前的一场酒局上,爹爹稀里糊涂给我和做脂粉生意的凌家结了亲;讲到那个小香包……
「你说这个人也真奇怪,明明是家里的独苗大公子,却起了『零二三』这个怪名字……」
我又疼又发着烧,说着零零碎碎的话,他都静静听着,没嫌我烦。
醒来时,我躺在一间破败的农舍里,床头放了几个果子。
外面日头正好,我迷迷糊糊地记得张达和我说,他傍晚便回来。
我抱着胳膊,安安静静地啃了几个果子,剩下的就给张达。
傍晚,大地刚笼上黑色,他果然回来了。
他手中抱着柴火,脸色很白,好像累坏了。
将柴火点上,瞬间热起来,我将果子推向他,「你也吃点。」
「我不饿,就不吃了。」
「张达,你做什么生意?」
「小生收古玩字画,常常行走于村野。」
「那你最近可有收到什么?」
「时运不济,未曾收到。」他低头抠手。
「家里一定急坏了,明日我们到镇上雇车走可好?你可有银钱?我到了家就让爹爹双倍还你。」
「我……我身上没有银钱,因为前些天……遭了抢。」他嗫嚅。
我觉得他有些可疑起来。
夜里我假装要睡,也哄了他睡觉。
待他闭上眼,我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溜出门去。
「姑娘别走,此村荒废已久,野物横行……」
不知何时他竟然醒了,吓得我顾不得脚疼了,一头钻入黑夜中。
没想到,我没走多久就遇到了一群游荡的野狗。
它们闻见了人味,纷纷聚了过来。
「妈呀!」见到如鬼火般的眼睛,我吓得到处乱跑,身后狂吠不止。
我爬上了一棵歪脖子树,没想到野狗竟然跳起来咬我的裙带,我差点跌下去。
忽然火光撕开了黑夜的一道口子,一团火球掉进野狗群中,被烫到的野狗哀嚎,又是几道火光,吓得野狗群都散了。
我隐约看到了张达。
他举着火把匆匆跑到歪脖子树前,急切地问:「安安!你可有受伤?」
「没有,可是我下不来啦……」
脚腕好疼,我全身发抖。
张达花了好大力气,才帮我缓缓地挪了下来。
「张达,我不信你,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不管安安信不信,小生是生意人,诚信为本,必然送姑娘到家。」
「天亮我们雇车走吧。」
「小生亏了钱,如今已是身无分文。」
爹爹说,做生意亏钱很正常,一朝金银满箱,一朝连箱子都赔进去,那是常有的事,张达可能是个倒霉的生意人。
第二天,张达仍是一大早就出去收古玩。
我假扮成一个男子的模样,进了一家凌记香粉铺子。
张达告诉我,只要是同乡在外地遭了难,就可以去任何一家凌记香粉铺子,领一两车马银钱,未来还不还得上都不计较。
这传言我小时候便听过,当时以为是凌家打义气的招牌,没想到现在还在坚持,凌家的生意做得真不错。
「小的是宣定县人,如今做生意亏了钱,讨一两银钱回乡去。」我低头看着脚尖说,倒十分像个落魄的小商人。
那个掌柜一点儿都没怀疑我,将一两银钱放在了柜台上。
我接了银钱就要走,心想我得赶紧写一封书信托人带家里去。
「慢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叫住了我。
「这位同乡,请里间一叙。」一个小厮跑出来恭恭敬敬地请我。
我收了他们的钱不敢推辞,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里间真香呀,仿佛四季花卉都开在了屋里。
「你说你是做生意的,做的什么生意?」那个男人坐在几案后头,笑着问我。
「小的做……珍珠生意。」我怕露馅,只能说自己家的生意。
「如今的宣河珍珠一斛价几何?」
「唔……十两!」我用大声掩盖心虚。
「哈哈哈哈!」他突然笑起来,我心里发毛,「宣河珍珠哪有这样便宜的时候?!」
我深知自己露馅了,正要说明实情。
「你是前日张家失踪的小姐吧?」他呷了口茶缓缓说道。
我诧异地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虽不如张达俊,但是身形挺拔,有松柏之姿。
「为何不说真实身份,还打扮成这副模样?」他看着我束了男子发髻,满脸抹了灰的样子。
「两家只是定亲,如今婚退了,我不该来凌家打扰。那一两银子定会还上。」
「铺子明早有上宣定县的车,我将你送去。」
「不不,大哥!请写一封书信带给我爹娘,告诉他们我如今平安,等我伤养好了再回去。」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仿佛我是从家偷跑出来的极其顽劣的小娘子,我怕他不信,给他看了看脚上绑的绷带。
他一笑,「好,你养好了再回去吧。这里不方便住,你去这条街的最东面,那儿有家客栈是凌家的产业。」
看起来这样严肃的人,竟然有温和的一面,我连忙弯腰道谢:「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我有名字,叫我凌尔诚好了。」
我暂时不回家,是因为仍有事要做。
我等在一棵大槐树下,这是我和张达约定好的地方。
暮色降临,果然他匆匆地出现了。
「今日可有收获?」
「没……没有。」他的脸看上去很白,好像很累的样子。
「无妨,我带你去吃碗馄饨吧。」
「啊不不,小生不饿,此刻找个避风的地方歇一歇吧。」
我将遇到凌尔诚的事,和如今有客栈落脚和他说了一通:「我如今的钱也不多了,不够再订一间客房,我们住一起吧。」
张达显然有些慌张,「小生和安安同住,恐辱名节……」
「走吧。」我拉着张达的手,他的手还是冰凉的,但是他没有反抗,安安静静地被我拉着。
穿过街巷,穿过客栈大堂,同柜台后的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也没发问,今日独居的姑娘怎么带了个男子回来。
一路来到了房间,我掩上门。
张达的脸色不太好,他抱着胳膊,「安安,我冷……」
我怕他晕过去,忙叫跑腿的小厮拿来一个火盆,小厮将火盆端进房里,垂着眼,仿佛没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房间瞬间热了起来。
「凌尔三……」我看向他,「你是不是凌尔三?」
张达一愣,眼睛不敢看我,「我不知凌尔三是谁……」
「昨日见你烤火却没有影子我就怀疑你,你说你遭了抢,身无分文却衣着完好,没见过有如此善良的劫匪。今日只是路过算命摊子,大师就说我有阴气缠身,如此看来,你不是人!」
他低头不说话,火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
过了好久好久,他说:「安安,不,姑娘,小生只想送姑娘出险境,若是觉得打扰了,小生从此告辞。」
我瞬间觉得自己很过分,张达送我出树林,又帮我驱散野狗,实实在在是我的恩人。
我连忙安慰他:「我胡乱说的,都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第一日我见你左肩上绣了一朵莲花,就知道你是凌家的。父亲说,凌记香粉铺是街头挑担子卖莲花香粉起家的,所以族人皆在左肩绣莲花,今日又见凌尔诚,果真如此,我便有此推论,你可别生气。」
「是,我是凌尔三。」他抬头。
虽然我心里早有推断,但当他承认的这一刻,我仍有些恍惚。
「我正月十三坠河而亡,我的魂魄尚在人间,是因为心愿未了。」他说的心愿大概是送我回家去。
我真不敢相信,我面前竟然实实在在坐着个鬼魂,人鬼情未了什么的,都是我偷偷看话本子才能看到的场景,关键这鬼还是我未婚夫。
「张达是你胡诌的名字?」
「是。」
「你白天能出现吗?」
「我终属阴魂,白天能出现,但是会折我神魄,所以晚上才现身。」
「你能吃东西吗?」
「能吃,但是五感俱损,是尝不出味道的。」他顿了顿,「如今眼睛也看不大分明,耳朵仍是好的。」
「别人看不见你,你昨日是如何用火帮我的?」
「我帮不上忙,只可以借一些外物之力相助。」
我问了这样多的问题,他都不嫌烦,一一回答我。
「如今想必父母已经取消了婚约,我送你的香包,里面的药粉是好的。你用完就把它扔了吧,更不要诨说是夫君送的了,有损安安清誉。」他的脸很白,离火盆这样近都没血色,真是如雪一样的人。
「你可知道,我当面反对了退婚?」
「安安是重诺之人,之前我们未曾见面,如今你见到了,小生一无是处。」
「你很好,凌尔三。」他在我心里从来都是个极好的人,若他没死,就更好了。
是夜,我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了一夜的话,他也给我讲了好多经商道上的趣事。
第二天,我去找凌尔诚。
这是他要求的,避免我跑了,每天都要来香粉铺子一次。
其实客栈是凌家的,我跑没跑他最清楚不过。
他正将梅花花瓣一片片收进坛子里,我帮他收了半天的花瓣。
谈天中我知道,他是凌尔三的堂弟,是做香粉胭脂的高手。
可在这里,男子的出路不是经商就是科举,其他皆是旁门左道。
凌尔诚不擅经商而擅制香粉,让凌家很头疼。
「他们觉得制香粉是雇人做的活计,可他们也忘了太爷就是制莲花香粉起家的,正是香粉制得好,后来才有这样大的生意。」凌尔诚看着坛子里的花瓣,眼里仿佛有星辰大海。
凌尔诚要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钱不够花了可以来香粉铺子取,待厌了自然有人送我回去。昨日他还审问我,今日看来却是个细腻的人,大概凌家家风向来如此。
我一路走回去,路过了田记点心铺子,店里新上了糯雪饼,我最爱吃甜食,赶紧掏钱买了一包。
推门,凌尔三坐在榻上等我。
「安安你回来了!」他见我,扯出一个笑容。
「我买了糯雪饼呢,田记新上的,没吃过吧!」我向他展示手中的点心,突然想起他尝不出味道。
他不恼,笑着说:「确实没吃过。」
我们各拿了一块,「或许,安安能说说是什么味道吗?」
我咬了一口,饼又甜又糯。
我看向凌尔三,却说了假话:「田记的新品大不如前了,不好吃!」
我和他说了凌尔诚的事。
我也知道了,凌家子息单薄,他们俩年龄相仿,一起学做生意,而尔诚并不爱看账本,一看就脑袋疼,反而去玩弄工人们制的香粉,能蹲着看半天,被父亲好一顿打。
「虽说长辈不喜,但堂弟喜欢制香粉是好事,虽说凌记香粉现在生意红火,但没有新品出来,终是留不住客人的。」凌尔三说。
「他要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还给我钱使,是个好人!」我忍不住夸他。
「或许安安心悦于堂弟……」
「闭嘴!闭嘴!我不爱听这样的话!」我竟然对凌尔三发了脾气。
未婚夫刚去世,我就因为管吃又管住而爱上旁人,这话听了我实在生气。
我背过身去「呜呜」地哭了,他见我难过,不再说话。
哭累了,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隐约听到了一声叹息,「安安,若我还在,定对你好千倍、万倍……」
凌尔三到了白天就躲起来,我每日按凌尔诚的要求去找他一次。
他说,他小时候最讨厌凌尔三,正是因为这个有经商天赋的堂兄,才显得他愚蠢,不成大器。
而后来凌尔三一次经商回来后告诉他,他制的香粉卖了好价钱,不仅将钱拿了一部分给他,还鼓励他继续制粉。
「尤其是我两年前制的药粉,那才叫好,不仅养颜美白,因粉中添了草药,还有止血之效。」他仿佛在讲述一件至宝,满脸自豪。
「可是这件?」我拿着凌尔三给我的小香包给他看,「我撞伤了头,扭伤了脚,用了它就好多了。」
因为这包药粉,凌尔诚视我为知音,晚上非要留我共同饮酒。
我不好说客栈有尔三在等我,原想浅饮一杯就走,没想不胜酒力,脑袋晕乎乎的。
只记得凌尔诚重重地拍着我的肩,畅快地笑着,「好兄弟!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天蒙蒙亮,我在香粉铺子的偏房醒来,「来人呀,来人呀。」
一个洒扫的老妈妈进来。
「我昨天怎么了?」
「小姐喝多了,就在铺子里宿了一夜,主人为避嫌,已经出去了。」
我突然想到凌尔三大概还在等我呢,我忙披好外衣,冲出了房间,「告辞!我明日再来!」
来到客栈,火盆已经熄灭了,大概是小厮看房中无人,就没有续上。
「好冷……」只见凌尔三躺倒在地上,脆弱得随时要碎了一般。
我忙冲出去叫人点上火盆,房里热起来,他却仍不见好。
「对不起,我知道你怕冷,不该离开这么久。」我心里无限后悔。
「不妨事,我本是魂魄,离世越久,损耗也就越多。」他仍是笑着,「安安昨夜可是宿在堂弟那儿了?」
「不是!不是!」我连连摇头否认,可我清楚,他什么都知道。
「你会不会死呀!凌尔三!」我握着他如玉一般的手,没有温度,我忘了他早已死了。
「放心,只有安安让我走,我才会走。」
「别走,夫君。」我轻轻地唤了一声,将脸贴在他肩上,就像初见时他背我那样,他不说话,「你不搭腔,就是你答应咯。」
好像听到他轻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热了一些,仿佛有了温度。
听闻今日临街晚上有灯市,我带着凌尔三出门转转。
为了不让路人觉得怪异,他任由我拉着,一直不说话。
「各位客官,给小姐、夫人们买一朵花戴吧,今日新采的牡丹花。」卖花商贩卖力吆喝着,不少路过的男子给夫人买了一朵,别在发髻上,甚是好看。
见我看向卖花贩子,凌尔三愧疚地说:「可惜我送不了你花。」
我自己掏钱买了一朵戴上,「就当你送我的了,可好看?」
「好看!」
灯市不仅有灯,还有许多杂耍艺人。
家规虽没规定我不许出家门,但是我一出门母亲就念叨,生怕我下一秒被人掳了去。
我看胸口碎大石甚是新鲜,探头去看,挤着挤着我就被挤到了人群中间。
我感到一双手正在摸我的腰,我以为是人太多的缘故,没有理会,那双手就猖狂起来。
我一下回过神来,回过头对上了一张丑陋猥琐的面孔,「流氓!」
我一拳挥过去,正中他的下巴。
人群「哗」地一下散开了,那男子一手揪住我的发髻,一手拧住我的胳膊,「犯贱的小娘们,跟我回家去!」
新买的牡丹花掉在地上,被踩个稀碎。
周围人窃窃私语:「这怕是在教训自家娘子呢。」
一个都不敢上前管。
「这不是我夫君,我不认识他啊!救命!」我疾呼。
啪!我的脸上狠狠挨了一记,我一时间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我看见凌尔三正试图推倒放在路边的门板来砸他。
「住手!」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我家嫂嫂,才分开这会儿,何时成你的了?」
原来是凌尔诚领着一众人路过。
「凌尔诚啊,救命呀!」
「误会,这是误会。」我头上的力道松了,我一下子躲到凌尔诚身后。
路人见那人是假冒的,纷纷围过来扭了他,商量着要送去见官。
等人群散了,我却见不到凌尔三的身影。
「这次是我疏忽了,未找人陪你出来。」凌尔诚将披风解了,披在我身上。
「牡丹花掉了……」我看着被人踩碎的牡丹。
「我再给你买一朵吧。」
「不必了,我想回去。」
「好,我陪你回客栈。」
回到客栈,只见凌尔三呆呆地坐在地上。
「可是又觉得身上冷了?我叫人来点火盆。」
「安安你看,我什么也做不了,堂弟是个好人,他能照顾你一辈子。」他尽量扯出一个笑脸。
「不,你们不一样。」我顿了顿,「我……心悦于你。」
「为何?」他苦笑,这些天他仿佛瘦了些。
可我明明看话本子里说,人的魂魄就是死时的那个模样,不会再改变了。
「因为你救我……」
「堂弟也救你。」
「因为你待我好……」
「堂弟给你地方住,还给你钱。」
「因为……总之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安安你要明白,我已死了,不能护你一世周全。」
「那我也死了吧。」
「别别!」凌尔三瞬间紧张起来,「死好疼好疼的,而且你还有爹娘,有姐姐,你怎么能死呢?」
我觉得自己的话很蠢很自私,转念一想,那凌尔三有爹有娘,有未做完的生意,他怎么舍得去死呢?
「乖安安,不死……」他仍然哄我。
我照样每天去一趟香粉铺子。
凌尔诚说,家里的信来催我了,家人挂念我,要我好利索了尽快回去。
「你可想回去?」他问我。
「还不想。」我摇摇头,家里有丫鬟一直跟着,我见凌尔三怕是十分不容易。
「为何?」
「自然是你香粉制得好,流连忘返了。」我不敢和他说凌尔三的事,怕他以为我得了癔症,只得夸夸他。
凌尔诚得到了肯定开心极了,他表示,世上只有堂兄和张安安最懂他,如今堂兄早逝,最懂他的唯有张安安一人。
「红梅胭脂大约还有半月就要制好了,你到时候再走,可好?」他试探性地问我,我点点头。
「你可有娶亲?」我边摆弄花瓣边问他。
「未……未曾。」他唰的一下脸红了,放下手中的活,结结巴巴地说。
「你可知道心悦于人是什么感觉?」
凌尔三之前问我,他和堂弟都救过我,都待我好,我怎么偏偏就喜欢他呢?
这个问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沉默了许久,「大概是将世上最好的香粉赠予她。」这个答案果然很凌尔诚。
「往后,你可以多来这儿吗?」凌尔诚挠挠头,「我是说,要捣的花瓣太多了,缺人手。」
「好。」
回到客栈,凌尔三静静地躺着,像一片纸,像一片薄薄的雪光。
我将凌尔诚制红梅胭脂的事告诉了他,他笑笑,「堂弟总有好主意,凌家离了我不打紧,要是离了他,那才是难以维持。」
「不许这么说。」
从前谁不知道凌尔三是商界奇才,甚至将凌记香粉铺子开到京城去了。
「你出来这么久,家里可催你回去?」
「凌尔诚和爹娘写了信,等我帮他将胭脂制好了,再送我回去。」
「如此甚好,现在有人能送你回去我很放心。」
「怎么?」我感到他说话怪怪的,我扯扯他的袖子,「咱们也一同回去,可好?」
「怕是不行,小生原想送安安平安到家,如今有人照料你,你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小生在人间仍有心愿未了,不可再拖延,不日小生将辞别姑娘。」
「什么?你要走!」我一下站起来,「什么心愿?不就是送我回家吗,你还没送我回去呢!你怎么能走?凌尔三你个骗子,亏你还是诚信为本的生意人!」
「是,小生当初承诺定会送姑娘回家,如今姑娘性命无虞,想回去也有车能随时送你回去。小生已经帮不上什么,要去办自己的事了。」
「什么事?」
「小生从前在临县结识了花月楼的柳姑娘,我们常常在一处喝酒,吟诗作对,乃至私订终身。可惜她虽不卖身却出身风月,小生不可娶她。小生坠河而亡也是因为去寻她……」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小金簪,「是因为要将此物送与她。」
「你骗人!你编出这假话骗我!」虽然商人在外头寻花问柳不稀奇,但我不相信凌尔三是这样的人。
那什么柳姑娘,定是他瞎编出来的。
「小生已经说明实情,还望姑娘能理解。」
「你既喜欢那柳姑娘,为何要和我待这样久?」
「小生只是想确保姑娘安全回家。」
「只是这样?」我有点心虚,因为凌尔三确实没亲口与我说过喜欢我。
「只是这样。」
「那灯市买的牡丹花呢?」
「我只是想,姑娘戴着花好看。」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泪已经风干在脸上。
「我不信你,你初见时就骗我。」
他没有说话。
「你怕冷,那个柳姑娘可会给你点火盆?」
我抱着胳膊睡去,听到耳边说:「小生自知误了安安,若是知道有今天,那个香包就不该递给你。在山林,小生虽救了你,但深知不能偿还一二。愿安安此生平安无忧,觅得良人。」
这声音那样近,我一睁眼醒来,正是清晨,房间空荡荡的,不见凌尔三……
从天亮等到暮色沉沉,凌尔三仍是不出现。
见我今日没去香粉铺子,凌尔诚派人来看我,我谎称风寒,搪塞了过去。
「不是说好了,我让你走,你才会走吗?」我喃喃自语。
我叫小厮添了好几个火盆,他仍未出现。
「我不发脾气啦,让我再看你一眼……」
窗口的树枝动了动,寂静无声。
第二天我仍没去香粉铺子。
凌尔诚怕我一病不起,亲自来看我。
一推门,见屋里的三个火盆都熄灭了,我蒙头大睡,可把他吓了一跳,用手拍拍我的脸,见我缓缓睁开眼,才长舒一口气。
我昏沉沉地睁眼,看不分明。
他的手好凉,我以为是凌尔三那个没良心的终于回来了。
「你回来啦。」我用滚烫的脸蹭蹭他的手,小声地说,「真好。」
吓得他叫了大夫过来,就匆匆忙忙跑了。
直到小厮领着大夫过来给我诊脉,我才知道,原来是凌尔诚来过。
两副药下去,我好些了,第二天去香粉铺子找凌尔诚。
「我想去临县的花月楼。」
我看到凌尔诚的眉头皱起来,「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想问点事,就一个时辰。」我看他不答应,忙改口,「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够了。」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是一定要跟着我去。
花月楼不远,凌尔诚留在车上,我假装是个送香粉胭脂的跑腿小厮,成功地见到了传说中的柳姑娘柳盈。
她确实生得好看,一身素服,抱着一把琵琶更是万种风情。
她见我手捧着凌记的匣子,点点头,要我放里间。
「你可知道凌尔三?」我一进门就急着发问。
「知道,三郎他从前常来。」她对镜画着眉。
「那你可……喜欢他?」
「他是我恩人,喜欢他很正常。可惜他已经订婚了,他说哪怕将我养在外头,也是要娶我的……」柳盈突然有点不耐烦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没事赶紧回去吧!」
「你可知道,他死了还念着你?」我扒着门框不愿意走。
柳盈没有转过身来,但我感觉她身形滞了滞。
她叹了口气,「是宴席没有不散的,咱第二天起来仍得接着演,细想想世间事都是这样的。」说罢,她挥挥手,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