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虞美人

确认是周温的亲笔信后,我陷入了沉默:「你知道,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沈家就算遇难,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遥笑了笑:「我来找你,不是想让你为沈家做什么,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逃出这里?」

沈遥从小在将军府长大,有一股女中豪杰的气质,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想过要用这封信戳穿周温的假面具,她来找我,是希望我帮她一个忙,拿走周温的命。

每年七月初五,皇室都会去西山围猎,沈遥要我将周温引到一个林中死角,埋伏在那里的沈家死士,会见机行事,杀了周温。

沈遥告诉我,这件事于她而言,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买卖,她已经救不了沈家,但却不想放过周温。

等周温死了,现场必定会乱成一团,那时我趁乱逃跑,没人会在意我的失踪。

这件事听起来有很多隐患,我反问她:「你若失手,将我供出,我岂不是要为沈家陪葬?」

沈遥认真地想了一想:「你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底牌已经全部亮给你看了,想要逃跑,这是唯一的可能,只看你愿不愿意赌上一赌。」

沈遥对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我实在是不愿意在这个倒霉的宫里蹉跎一分一秒,或许错过了这次,等下一次逃跑的机会,至少还要三年五载。

于是,即便危险,我也还是答应了她。

沈遥将一张山林图塞到了我的手中,要我记好被红圈画上的位置,我反反复复看了五遍,确认记住了,最后再将那张图烧掉。

我以为,周温这些日子对我柔情蜜意,围猎必然会将我带在左右,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参与围猎的名单出来后,上面竟然没有我的名字。

沈遥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分嫌弃:「没想到,你竟是个不中用的。」

我:「……」

事到如此,没有办法,沈遥要我对周温示好,求他带我去西山,再见机行事。从前,为了杀顾太傅,我没少干讨好周温的事情。

当时我被仇恨蒙蔽,完全将自尊心抛在了脑后,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本身也并不清醒。如今历经了这么一遭,我杀顾太傅的心,已经淡了。

表面看当年顾太傅一掷千金,为我阿娘弃了科考,后来又抛弃了她,玩弄了她的感情,才导致了我阿娘郁郁而终。

如今,知道了许多内情,我从才明白,当年顾家暗中结交太子,被对家盯上,原本对家是想在科考上设套陷害顾太傅舞弊,顾太傅得知后,借着我阿娘,给自己做出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名声,明哲保身才逃出了圈套。

对家倒台后,顾太傅如同变了一个人,入朝廷,做太傅,一路混到了现在,说白了,他从未爱过我阿娘,我阿娘爱上的,也只是她对顾太傅的想象。

就如同,我之前被周温的假象蒙蔽,为了他甚至愿意去死。

这件事,我不怪周温,也不再恨顾太傅,我只怨我和我阿娘都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没觉得感情这种东西,也会被人当成阴谋一样用来算计。当初中了招,是我们太过天真。

人一旦犯了傻,就怨不得别人,吃一堑长一智,我自己做错的事情,我认。

死了一回以后,从前浓烈的恨意都转化为对自己的不满,带着这样的心境,再去讨好周温,变成了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我强迫自己换上了漂亮的宫装走进周温的宣政殿,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以后自由自在地活着。

可周温却并不打算简简单单地放过我,他玩味地挑起我的下巴,微微一笑:「铃铛也想随朕去西山围猎?若朕没记错,上一回在洗梧宫,你说被朕亲近,就如同被苍蝇舔了一样恶心?」

「……」周温果然是记仇的,我尴尬地笑了一笑,「宫里太闷了,妾想出去走走。」

「哦~」他似乎感同身受,点了点头,「明日朕带你去外面逛逛,如何?西山太远,又颠簸,朕看不如……」

「臣妾想去西山。」我打断了他,意识到语气太硬,我口风软了软,近乎撒娇,「听说西山的花开了,漫山遍野的红牡丹,是长安极美的景色,臣妾想亲眼看一眼。」

「是么?」他未置可否,促狭地笑了一笑,「你求求朕,朕再考虑答不答应你。」

「臣妾求陛下。」我低眉顺眼,尽量语气温柔,周温却并不满意,他循循善诱,「求人不是这样的。当年你在杭州,求朕将你留在身边……」

想到当初我自荐枕席,干脆利落脱掉衣服的样子,我一阵羞恼,不愿意听他再说细节,如同壮士赴死般,我再一次解了衣扣,吻住了周温的嘴巴。

周温却如同小媳妇被冒犯了一样,他推开了我「啧啧」了两下:「朕不过让你说个软话,你倒好,直接上嘴轻薄朕,青天白日的,朕还有公务要办呢……且等一等,天擦黑了,朕再去找你。」

听他这样讲,内侍太监们忍不住扑哧一笑。周温假装背过身去拿书,似乎也在掩饰笑意,我羞恼万分,用眼刀杀了他几个来回。

周温见我没走:「咦?还不走?若是你实在等不得,朕也只好……」

我看他就要屏退内侍,及时制止了他:「臣妾这就回洗梧宫,恭候陛下。」

说罢,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临走时,我听到周温低低的笑声,忍不住咬牙切齿,心想,你就作吧,反正你这厮,也快要死了。

晚饭后,我在洗梧宫外散步消食,一边想着晚上如何面对周温,一边计划着几日后的逃跑。

此时,日落西山,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种哀伤的氛围里,随着角门上太监一声悠长的「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整座皇宫落了锁,便成了一座死城。

不知为什么,看到此情此景,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周温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他八岁时养过一只叫铃铛的小花猫,那时,他父王刚刚薨逝没多久,他听信了太监们讲的故事,担心宫中闹鬼,夜里总要抱着小猫睡觉。

后来,突然有一天,周温身上起了疹子一病不起,他母妃一番查探后,竟发现是有人将慢性的毒素抹在了猫毛上,想要借机谋害皇长孙。

从那以后,母妃便告诉周温,不能再有依赖,也不能再有弱点,那只叫作铃铛的小花猫,最后的结局便是在周温的哭泣声里,被送出了这座可怕的城。

周温跟我说的一字一句,我都不想在意,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想要回避他,这些他说过的话却偏偏要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很烦闷,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周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嘴角露出了微笑:「等了许久吧,朕来晚了。」

我敷衍他:「陛下事忙,臣妾等一等不碍事。」

周温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嘴角带了一丝笑:「其实,朕是故意要你等的。」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又是一笑:「只有这样,你才会惦念着朕,否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朕单相思。」他看我对他的话没有分毫表示,终于戏谑一笑,「需要靠这种小心思去拴住一个女人,朕是不是很可怜?」

我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此时却已经不想再去深究,横竖去了西山周温就是一个死人,我好脾气地看了看他,不想再和他废话:「臣妾有点冷,陛下,我们进去吧。」

我自顾自地往洗梧宫内走,脚下突然一空,我被周温打横抱了起来。周温面不改色:「朕也怕冷,你抱紧些。」

寝殿里的宫人看到这幅场景,纷纷红着脸退了出去,我已然做好了心理建设,并不畏惧这种发生过无数遍的事情,可周温却似乎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我在小雀岭留下的伤痕,眼里有几许怜惜:「铃铛,还疼么?」他问我。

我不喜欢看他这副深情似海的样子,这种似是而非的温柔,让我联想起周温在皇长孙府中演过的一场场好戏,说过的一句句情话。

那些曾经令我心动的瞬间,最后都变成了戳我心扉的利刃,如今我对他已经死心,他再也不能撼动什么了。

因此,我忽略了他款款的深情,径直去解他的腰带,希望这点破事儿赶紧结束。不料,周温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将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

片刻后,他吻上了我颈间那道狰狞的伤疤,一下又一下,极尽温柔,似乎想要用亲吻将它治愈。

然而,怎么可能治愈呢?伤疤一旦留下了,就再也不能抹杀了。

当晚,周温并没有想要冒犯我,到最后,也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小声对我说:「铃铛想去西山,朕便带你去,我们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关系了,这种事情,不能当成筹码用来交换。」

我想,周温这辈子一定看过不少男女情爱的话本子,他太知道如何左右一个人的情绪,撩拨她的心,换作别人,或许很快会再次沦陷,可如今这套,对我已经不灵了。

于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他轻声笑了笑:「回不到从前了吗?可铃铛心里却一直很想念从前的长孙殿下。」

周温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盯住了我的脸,仿佛不想错过我脸上的任何表情:「铃铛,你醉了……」

我学着他浓情蜜意的样子,用手指描摹着他好看的眉眼,语气无比地认真:「长孙殿下,铃铛心里一直很想念你。」

周温似乎确认了这是我的醉话,他的眼睛一点点地红了起来,用一种极尽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承诺:「铃铛希望他回来,朕便让他回来,从今以后,朕只做你一个人的长孙殿下。」

周温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信,可我还是做出极尽温柔、十分心痛的样子,吻去了周温的眼泪。

我想,为了这次逃跑,我可算是下了血本。

有了这心照不宣的一夜,周温心情似乎很不错,西山之行,他与我同乘一骑,一路上用指腹来回摩擦着我的手心。或许是因为知道周温就要死了,他的示好,我没有抵触。

此时此刻,我们一个计划让另一个真心臣服,好将她永远留在宫廷,另一个则一心想借对方的死,趁乱逃跑。

明明各自心怀鬼胎,看上去却像是陷入热恋的一对小情侣,这一幕在我眼里分外讽刺。

一路行进,终于到了西山,我和沈遥对上了眼神,按原计划带周温去林中的死角。

周温浑然不觉死期将至,竟然笑着问我:「铃铛,喜欢小兔子么?朕给你打一个来?」

此刻他主动和我分开,我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要在原地等着他。

周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驾马走了,我想,这大概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周温走后,我静静地坐在林中等他的死讯。

很快,山林里响起了马蹄的嘶鸣,随着一声凄厉的「救驾」声响起,整个西山行宫乱成一团。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下的土,打算趁夜色离开。却不料,抄小路逃跑时,竟然被我撞上了周温被死士围堵的场面。

他穿着一身松柏色的长袍屹立在林间,眼神冷冽如雪,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怨恨自己实在太不走运。

正当我准备矮下身子藏在草丛里观战时,死士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有人来了!」

话语刚落,便有一支袖箭向我射了过来。

我用短刀迎上那只袖箭,可没想到的是,周温他比我更快,竟然用身躯挡在了我面前。

周温受伤后,闷哼了一声,便将我挡在身后,要护着我逃走。

我从未见过一贯单薄的周温竟也有如此血腥杀戮的一面,他手起剑落,不知斩杀了多少死士,胸口的箭伤崩裂开来,流了许多许多的血。

极度狼狈的时刻,周温竟然不忘抬起头对我露出惨淡一笑:「别管朕,你走吧。」

我本可以走的,可我不愿欠他的,若是真的这么走了,或许,这辈子我都不能放下他了。

于是,我狠下心,留了下来,夜渐渐深了,在死士的追赶里,我们在山间迷路。周温找了一处避人耳目的洞穴,要我在那里休息,我替他取下了胸口的袖箭,再度听到了他轻轻的闷哼。

「你早知道,我想逃跑对不对?」我盯着周温,一字一句问他。

以周温的聪明才智,就算之前看不出我缠着他去西山的反常举动,如今事发,他怎么也该想到了这一层,可他偏偏不愿追究,这让我想不明白。

周温没有理会我的话,安静地整理伤口。

我指了指他的伤口:「这一箭,算我欠陛下的。」

说到这,周温终于抬头看我:「你欠朕的,在小雀岭已经还干净了,如今,是朕在还你的情。」

我看着周温一脸狼狈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陛下何必要这样呢?」

周温抚摸了我颈间的伤痕:「朕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体会爱一个人的滋味,既体会了,又怎能放手?」他叹了口气,「朕不过是想赌一赌罢了。」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可我明白,他赌赢了,如今我既然留在了他身边,便是放弃了逃走。

深夜,援兵迟迟不来,周温见我冷,将衣服搭在了我身上,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感情很复杂,一时间连我自己都很难看懂。

周温见我出神,伸手揽住了我:「铃铛,你心里有朕,朕能感觉到。」

此时此刻,我能感觉到,我对周温的感情在一点点地动摇,起初,我已经很确定,他对我不过是演戏,可到了如今,我反而不确定了。

这种感觉无比地糟糕。

周温当晚发了高烧,我连夜照看他,失去了逃走的最后机会,第二天一早,山洞外便站满了前来接驾的侍卫。

回西山行宫后,周温颁了两道旨令,一道旨赐死了在背后作乱的沈遥,一道旨封我为辰妃。

沈遥上路之前,我去送她,沈遥看着我的眼神有三分同情,三分怜悯:「辰妃娘娘,我看不懂你。我若是你,便是拼死也会在山洞里杀了周温,离开这座紫禁城。」

沈遥看不懂我,我也不懂沈遥:「遥主子,若我是你,既下了狠心杀他,合该在袖箭上涂最猛烈的毒,要是抹了毒,周温活不过昨夜。」

沈遥听我这样说,惨然大笑:「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那一夜,沈遥被赐了一道白绫,死在了西山的行宫,沈遥死后,她的话反复萦绕在我的心头,仿佛在提醒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遥死后,她的贴身宫女灵芝在行宫行刺周温,被周温的侍卫抓了个现行。我敬佩她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可灵芝在我耳边说出口的话,却让我胆战心惊。

「娘娘以为,我家主子,是为何而死的?娘娘一定想不到,我家老爷出事以后,主子去求皇帝开恩,他提了什么条件?周温这个狗皇帝,从来不把人当人看,恩爱一场,到头来,只要主子去做他讨好新欢的工具!如今,你也不必得意,等你失宠了,你也会这么一天的。」

灵芝的话,只言片语,可我已经大抵能猜出事情的全貌,沈将军出事后,沈遥去求周温开恩,由于当初沈将军叛变有周温的授意,这件事放到台面上反而说不清楚,为此,周温答应沈遥,暗中留沈将军一家的性命,明面上,却要沈遥行刺。

一旦行刺,沈遥必死无疑,沈家罪臣之后,世世代代再也掀不起风浪。

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沈遥临死前听到我质问她为何没有抹毒时,她为何会有惨然的笑意,可惜,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如果我们能交换立场,此时此刻,周温必死。

离开西山行宫前一夜,周温带我去山间赏月,看到他沉浸在爱情里的样子,我便想到了来西山前,我中了沈遥的算计,前去求周温。

那时,他也是甜甜地笑着,十分地享受。

如今想想,周温一定是和沈遥商量好了,骗我和他有了洗梧宫诉衷情的一晚。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周温是个很可怜的人,他这一辈子,想得到什么,永远靠着一个又一个手段,这样的人,大抵永远也无法明白,爱情里,是用不得手段的。

真正的爱,是要靠真心去触碰的,哪怕撞得遍体鳞伤,哪怕一腔真情换不回同样的爱,也会百折不挠,甘之如饴。

这一点,周温永远也不能做到。

然而可笑的是,现实里,往往周温这样的人,才会做情场上的赢家,我一腔真心,换不回他的真心,可周温几次娴熟的手段,却接连骗我入局。

我想,我到底还是输给了周温。既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我便不能再在他身边耽搁了。

赏月时,周温含情脉脉与我对视,我突然勾住了周温的脖颈,吻上了他的薄唇,一旁侍卫见状,纷纷红着脸退到了远处。

周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许久未得佳人投怀送抱,朕受宠若惊。」

我伸手探入他的衣襟,一寸寸地抚摸着他受伤的胸口:「这是陛下应得的,如此绞尽脑汁地算计,一个吻又值什么。」

周温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我已经将手中的毒涂在了他的伤口,刹那间,彻骨的绞痛将周温吞没。

「沈遥想做而未做的事情,铃铛今天替她做了。」我看着他,语气平静。

周温或许疼昏了脑袋,下意识竟然忘了呼救,只死死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我笑了笑:「或许,因为铃铛是一个自私凉薄的人,我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便要他全心全意爱我,如若不能,这份爱不要也罢。」

周温满面痛色:「朕如此对你,难道还不够吗?」

我戏谑地看着他:「陛下用情爱诳着我,让我一辈子困在紫禁城,这算哪门子的爱?铃铛要走了,咱们后会无期!」

我抬起身离开,周温死死抓住了我的脚踝,我此生没看过他如此卑微痛苦的样子,他的眼泪混着嘴角的鲜血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发出的声音也声嘶力竭:「从来没人教过朕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走了,朕最后一点柔软也就没有了……」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可他抓得那样死,我气得笑了:「陛下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松手!」

周温的眼泪渐渐止不住,委屈得像一个孩子,我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情急之下便拿出了匕首,扎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周温大概疼昏了过去,手指终于一根根松开了,我趁着夜色潜入了林中,只一日一夜,便永远地离开了那座让我心烦意乱的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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