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存死后,偌大的家业毁于一旦,府中下人死的死,拿了值钱的东西逃的逃,她被人骗入青楼,而丰念若变成了江玄明。
那江玄明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孩子,其实谁也说不清,我想,江玄明自己估计也心存怀疑。不然,一个昔日欺负他的下人变成太监和他在宫中相遇,他立马方寸大乱,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过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们从丰曦入手,她不需要做太多,只要在皇帝面前扮演好一个因家中变故而和弟弟走失的好姐姐丰曦。她以前是云渊人,而江玄明又恰巧是从云渊城被找回来的。
只要皇上起疑心便达到了目的,哪怕皇上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江玄明,两人之间已经出现嫌隙。在江玄明的眼中,丰曦是来报灭门之仇了。依他的多疑与无情,逼宫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是加快了他的速度。
我在其中只需留意江玄明的异常,一点一点引导他往错误的方向走去,然后准时把消息传递给江玄昃。
利用江玄明对我的信任,我总能成功做很多事情。
果然,皇帝慢慢对江玄明产生了怀疑,悄悄派人去调查当年之事。皇帝年纪大了,身体本就虚弱,骤然得到这个消息疑心加重忧虑加深,但却未到卧床不起的地步。这与那几个王爷脱不了干系,当然也少不了江玄明在其中推波助澜。
谁都不想背上弑父篡位的罪名,但谁都想坐上那个位置。
江玄明逼宫那一晚,我假装早早入睡,在他起身后离开,迅速让人把消息带给了江玄昃。
我坐在桌边等着最终的结果,等着等着,没想到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烛火爆出噼啪声,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看向窗外,外面天光大亮。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场梦,自己漂浮其中,不知该去往何处。
22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在第二日日出时落幕。
「扣扣——」门外传来敲门声,一道男声随之而来。
「许姑娘,您醒了吗?」
「嗯。」我听出这个声音是江玄昃的人,便应了一声。
门外之人又道:「属下带姑娘离开。」
看来,是江玄昃赢了。
我被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外面守卫多了一倍。
我坐在窗边的榻上,把手放在小几上撑着头看着窗外的景色。静王妃温雅来了三次,三次都被拦在外面。
江玄昃晚上才出现,他穿着白色的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不知名花草。
他在我对面坐下,说:「阿芷,我并非囚禁你,只是江玄明……」
我说:「我知道。」
江玄明跑了,李暗回来想带我走,却被早已埋伏在端正宫附近的侍卫活捉,如今被关在地牢中,逼问江玄明的藏身之所。
我道:「江玄昃,我们成亲吧。」
江玄昃一怔,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却又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他伸出手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放在了我的脸上,「阿芷,我想要你快乐。」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江玄昃,你变了好多。」
他放在我脸上的手一僵,很快收回去。他也笑道:「阿芷,人都会长大的。以前我不争,因为我对那个位子毫无兴趣。我这人想要的很少,可偏偏皆被人夺去。如今我想争了,不过是想要拿回被夺走的珍宝。」
我用手捂住眼睛,掌心濡湿。
我问他:「我们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他说:「对啊,我们究竟怎么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离年少时的自己越来越远。我们开始互相防备,互相利用。
我把手从眼睛上拿下去,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有些怜悯,有些不甘。他挣扎良久,终于说道:「阿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就算哥哥活着,可是三堂姐却是真的死了。」
他倏地一惊,手指微微蜷缩。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在枝干上,左看右看一会儿又飞走了。
他把目光放在外面的重檐琉璃瓦上,问:「你想要什么呢?阿芷。」
我一阵恍惚,想起江玄明曾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说:「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他微微有些吃惊,「我以为你会说,留着他的命慢慢折磨他。」
我莫名地想要笑,江玄明不怕痛不怕苦,也许不比得他有些兄弟聪明,但是只要他活着,哪怕只是一线生机,他也会紧紧抓住,卷土重来。
他像是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命顽强的不像话。
「快些吧,等他想通了,不爱我了,那么你以后可就麻烦不断了。」要引出江玄明,拿我做诱饵,再好不过了。
皇帝卧床动弹不得,江玄昃干脆自己拟好封太子的圣旨,而册封太子的当天他又要娶妻。
太子娶平妻,这在以前是闻所未闻,顿时朝中与民间议论不断。温雅闹了好些天,江玄昃始终冷冷地看着她,并不想和她多说一句。
因要引江玄明入局,所有的一切能简则简,尽量能在两个月之内完成。
我故意放出消息,宫中之所以这么急着操办婚礼是因为江玄昃要娶的女子怀了身孕。
可怜了温雅哭了好些天,眼睛都肿了。她终于忍不住跑到江玄昃面前,质问他是不是真的。
江玄昃默认了,温雅大哭起来,说:「江玄昃,你不能这么对我?」
没想到平时对她冷漠以待的江玄昃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自甘下贱,却要把我拉下泥潭,凭什么?」
这话实在过于恶毒,温雅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跌坐在地上,嘤嘤啜泣不止。
看完这场闹剧后,我叹了一口气,对江玄昃道:「好歹是你的夫人,她的心思不坏,就算之前做错了事,好好教她便是。」
「她做了错事,我却要承担后果,阿芷,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他从我身边错身而过,又堪堪停住,意有所指,「也没有你这么偏心的人。」
23
大婚当日,江玄明果然不管不顾,只身回到宫里,进入我们为他准备好的圈套中。
他果然爱我,比我预料中还要爱。
而这样的爱是不太正常的,我有时候也会迷惑,他究竟爱我什么,值得他一次又一次在绝望中原谅我,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切。
他被囚禁在昔日所住的端正宫中,沉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他一身黑衣,散着头发,赤着双脚立在门口,沉重的墨色似乎要和他融为一体。
他前几日发了一场疯,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还用花瓶砸伤了好几个照顾他的宫人,又几乎自虐地踩着碎片又笑又闹。
江玄昃请了太医过来,却差点被暴怒的江玄明打死。
此刻,为防止他伤人,房间被搬空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床。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似有所觉慢慢看过来,对上我的视线。秋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子,他歪着头突然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他闹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见我一面。他太好懂了,只要我愿意去了解他。
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而他却是吃一堑再来一堑。他把自己全部交出去,任由他爱的人作践他。
我慢慢走近他,他敛起笑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
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住我还要上前的脚步,急忙提醒我:「娘娘小心一些,太……废太子近日有些失控。」
我摇摇头,示意他退下。
我走进房间里,江玄明的后背一下绷直。他依然背对着我,说:「许芷,你的胆子真大,你就不怕我是真的疯了?」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而是问他:「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他喃喃出声,声音变得迷茫起来,「我没有要和你说的。」
我转身离开,在踏出房间那一刻,他猛地朝我走来,可是铁链止住了他的步伐,他毫无防备,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这才看到他的脚上手臂上全是细细密密的伤口,大的小的深的浅的一应俱全。
「姐姐,姐姐。」他拉住我的裙角,仰头望着我,「许临在昶永,我只是把他关起来了,没有杀他,后来江玄昃发现了,把他救出来了。」
我的心一颤,哥哥果然活着。
他接着道:「许薇当年用我在公主府中算计你的事来威胁我,让我给她假死药,我和她说过,假死药只有一半的机会成功,她运气不太好,死了。」他说完这些后又低声笑了起来,「许芷,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
他松开抓着我裙角的手,盯着我的肚子,笑容恶劣:「我就是在骗你。」
我没有说话,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江玄明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和铁链发出的哗啦声。
「许芷!」
他神色疯狂地想要往外爬,脚上的镣铐已经深入血肉,他浑然不觉痛,朝着我的方向大声道:「我错了,我错了,姐姐,你回来!我求求你回来!」
爬了一会儿,脚腕上已经鲜血淋漓,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白色的骨头。
他停止了挣扎,慢慢坐起来,阴森森的盯着外面,嘴角微微勾起。
24
江玄昃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他,他手执毛笔站在书案前,神色自若地看着我。
他放下笔,问我:「阿芷,你信我还是信他呢?」
我突然觉得疲惫,恹恹地问他:「哥哥在你手上,是吗?」
「是。」他回答得坦然,似乎并没有想要狡辩什么。
「你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说,「那又如何?」
我一下哑然,半晌才道:「江玄昃,我突然有些不认识你了。」
他轻笑一声,说:「人性多面,皇家哪有真正的君子。」他看着我,眉眼温和,「可是阿芷,你若想我做君子,我便做。」
我们对视了一会,我率先移开视线,「放了我哥哥,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看来这君子是做不成了。」
「阿芷,当年我就该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娶了你,而不是因为你一句话,跑到边关做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一愣,突然记起十五岁及笄那天,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是怎么说的。
「我这样的侠女,那必然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配得上。」
我那时是胡说八道的,我在等他说一句他对我也有好感,我就告诉他刚才所言都是假的,我没有那么多要求。
可是,十七岁的江玄昃笑得肆意,只是说:「你这要求挺刁钻啊。」
没过多久,他就和哥哥领兵出征了。
那么久远的事,此刻却在我脑海中十分清晰。我甚至记得他说话时的表情和笑的声音。
我停止回忆,说:「江哥哥,我们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我不想要什么大英雄,我在等他的回答,可他没有。
少年时,若无明确的答复,总会因为心高气傲和患得患失而会错意。
江玄昃拿起狼毫,继续作画,淡淡道:「那时我自信满满以为你懂,忘记了你还只是个小姑娘。」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你哪里懂。」
他有些烦躁的撂下笔,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黑色的墨点溅到画好的美人图上,美人的眼角鼻尖额头留下三个小黑点,像是三颗痣。
我站在原地不动,仍旧等着他的答案。
他自嘲一笑:「阿芷,我就不能为自己再争一争吗?」
我说:「除了感情,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芷,你伤到我的心了。」他侧头看向窗外,冰蓝色锦服上有一团墨色,外罩的白色大氅宽大,袖子垂到地上,白皙的手指上也沾染了一些墨水,「你真是个狠心的姑娘。」
我默然片刻,转身想要离开,他的声音从后面缓缓响起。
「许临在松燕山上,他失忆了。阿芷,我一直想知道,你如今是怎么看待我的。」
「你很好,我不配。」
他莞尔一笑,说:「在你心中,我和江玄明的分量孰轻孰重?」
我没有回答。
「你看,你的心还是偏的,你让我怎么敢相信你?」
「……」我忍了忍,还是道,「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强上了你?」
他有一瞬间的惊诧,然后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他满是笑意道:「阿芷,我倒是想得很。」
我:「……」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从身后拥着我。
他把下巴枕在我的脑袋上,我有些难受,但还是没有阻止。
「留在我身边吧,哪怕以后会两两相厌,互相折磨,我还是不想放弃。」
「这不应该是你决定的事吗?」
「我不想我的孩子像我一样,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
「我又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可我是真的想和你有一个孩子。」
「……」
江玄昃让人带回了哥哥,他被囚禁了两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忆的缘故,他看上去沉寂了许多。
他看到我时情绪并没有多大波动,坐在软榻上继续看书。
我吸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他微微皱起眉头,问我:「姑娘,有事吗?」
我说:「我是许芷,你的妹妹。」
他微微诧异了一下,说:「抱歉,记不得了。」
这样的哥哥实在是太陌生了,冷漠又疏离。我忍住委屈,向他说起了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我八岁那年,你来建宁城找我,小胖哥没见过你,以为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是来搭讪的花心小萝卜,狠狠地把你打了一顿。。」
他:「……」
「九岁那年,我们去掏鸟窝,被回来的大鸟追着啄了许久,那几个月我们都不敢出门。」
「十岁那年,我跟着你去钓鱼,小胖哥跑来找我,你一脚把小胖哥踢到水里,还让我不要和他玩。」
「十二岁那年,你贪玩背不到书,故意淋雨让自己着凉,没想到先生让哑了嗓子的你默写下来。」
「十三岁那年,你喜欢上了一个冷冰冰的姑娘,每天眼巴巴望着人家,没多久就被她哥哥知道了……」
我还要再说下去,他面无表情地打断我。
「好了不要说了,我就当你是我妹妹。」
「我真的是你的妹妹。」
25
一连几天我都会去找哥哥,试图让他记起些什么,可他却嫌我烦开始躲我。
我有些难受,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温雅。以前我们相遇她总会瞪我一眼,这次却很奇怪,她远远地看见我后便有些慌张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我在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破庙中。
外面一片漆黑,面前是一团燃烧着的火堆,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事物。
一道黑色的身影坐在门口,散落的头发随着下摆一起铺在地面。那道身影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缓缓看了过来。
「姐姐,醒了啊。」
火堆中响起「啪啪」声,溅起来的火星子落在我面前,又很快熄灭。
我一惊,不自觉抓紧了盖在身上的黑色大氅。
我想起之前温雅的异常,问他:「你威胁了温雅?」
他一晒,说:「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坏,真是可惜了,这次是温雅自己偷偷放了我的。」
「刚刚我在想,你让我这么难过,我应该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他转过来,右手手肘放在膝盖上,手掌握成拳头撑着头,「可是,我的手还未伸到你的脖子上,却忍不住猜测起来,你腹中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它是像你多些,还是像江玄昃多些。」
「还有,你们躺在地上会不会着凉。」他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害我至此,此时此刻我还在为你着想,许芷,我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直视他的眼睛,终于问出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爱我什么?」
他微微一愣,随即别开眼,「爱得太久,我自己都忘了为何爱你了。」
我说:「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因为从未得到而不甘心罢了。」
「也许吧。」他没有反驳。
外面起风了,火堆差点被吹灭,他站起来去关门,我这才看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门刚被关上,他突然倒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脚腕处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我今晚上怎么会睡得这么沉,连江玄明把我带走都不知道。
「江玄明。」我走过去检查他的伤口,又发现他胸前已经被血浸湿,因是黑色所以并不明显。若不是我不小心碰到,根本发现不了。
「江玄明,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握住我的手腕,反问:「我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想也没有想,回:「是。」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可仍然固执道:「江玄昃也许现在会护住你,可等他真正坐上龙椅后,明君和你他只能选一个,他会变的。我不一样,若是我……」
我打断他,说:「对,你坐上龙椅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他偏过头低声笑了一会,然后伸出手抚上我的脸,「若是我们有孩子,我会将他们交给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太傅教导,我会让他们和我不一样。」他用手指描着我的眉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们一定会像你一样善良好看。」
他的手指很凉,我刚想握住,便已经垂了下去。
我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火堆变成灰烬,怀里的江玄明已经开始僵硬,外面也天光大亮,透过门上的大洞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交错的小径和漫山遍野的枫叶。
门从外面被推开,哥哥愣在原地。
我站起来扯了扯嘴角,说:「哥哥,江玄明死了。」
哥哥走过来,一把抱住我,说:「妹妹你别哭,你这样……」
我听不清他后面说的什么了,只是在想,我在哭吗,原来我没有笑啊。
眼前一片模糊,我摸着自己的脸,果然是湿的。
「我应该开心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不知道……」胸口突然有些喘不上气,喉咙也开始痛起来,我紧紧地抓住哥哥的衣服,想要求证什么,「明明我该开心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哥哥不停地给我揩眼泪,说:「没事的妹妹,没事的,哥哥在这里,哥哥会永远陪着你。」
26
那日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太医说我是伤心过度,忧虑过甚,需要静养。哥哥也不装失忆了,想要带我回建宁城,我拒绝了。我知道他之前为什么装失忆,他不想让我和江玄昃为难。
江玄昃变了,他没变,他还是那个和江玄昃出生入死的许临,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的哥哥。
江玄明死的那日,江玄昃也在。他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上前来。他的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枫叶,红的像是一团燃烧起来的火焰。
一切本该如此,为何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呢?
哥哥告诉我,那天晚上温雅本来打算杀了我以后伪装成我被江玄明带走的假象,她觉得她的一切苦难都是我造成的,只要杀了我她和江玄昃才有可能。
她没想到江玄明在脱身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皇宫,而是不顾危险跑来想要带走我。
那把利刃最终扎在他的胸膛,他看也没看抱着我离开皇宫。
自江玄明被囚后,我让江玄昃把守在我宫外的侍卫撤走,又因喜静,宫女太监被调走了大半,所以对于江玄明来说,离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事情败露后温雅服了毒,好在被她身边的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她醒来后像是突然想通了,想要和江玄昃和离,江玄昃没有同意。
没过多久,温雅疯了。
我知道,这是江玄昃做的。我始终觉得,温雅是另一个江玄明,一个被家里人宠坏了的江玄明。他们两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告诉他们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不过,温雅比江玄明好太多了,江玄明短短的十八年,享福的日子少,大多时候都在受苦。
遇到我之后,身心俱苦。我想,他真是太倒霉了。
哥哥害怕我想不开,每天都会来陪着我。之前我给他讲儿时之事,现在他反过来给我讲。
最后他哭着对我说,想要带我回建宁城,在这里没有一点好的回忆。
我想告诉哥哥我没有事,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不想开口,我如今连做一个笑的表情也觉得费力。
江玄昃每天也会来,因为事务繁多,两人总是一前一后的错开。他没有再提起之前的事,只是安静地陪我晒晒太阳,或者他在一边处理奏章。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一年,卧床许久的皇帝驾崩,江玄昃登上皇位。
他更忙了,有时候两三个月才来见我一面。
这一次,他好像喝醉了,不要内侍们的搀扶,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走到我面前,问我:「阿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人做错了事认个错就以为事情过去了,那被伤害的人呢,他怎么办啊?」
他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未开放的花苞和候在一旁的内侍。
春寒料峭,他只穿着一身单衣,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通红。
我说:「江玄昃,你不要胡闹。」
他直直地看着我,随即低低笑了起来。他扶着身旁的凳子慢慢站起来,我接过内侍手上的斗篷正要给他披上,他低头看着我的手,语气平淡道:「你看,我只要学学江玄明,你就会关心我。」
我的手一抖,斗篷掉落在地上,他毫不在意的捡起来放到我手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27
上元佳节,哥哥带着我出宫散心。我们并肩走在大街上,因天还没黑,此时人并不多。
一个小女孩突然撞到我身上,哥哥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开。他先询问我有没事,我摇头后,才弯下腰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小女孩从背后拿出一盏圆形花灯递到我面前,说:「大姐姐,有个大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盏灯做功并不精细,但胜在装饰繁复。用竹枝做骨架,镶上纱绢,上面又嵌了许多彩色羽毛包裹成一个球状,里面放着琉璃盏灯,下面坠着两块玉佩,一白一绿。玉佩下面又坠着两颗白玉铃铛,和不同颜色的丝穗。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我问她:「那个大哥哥在哪里?」
她转身指了下后面的酒楼,望着二楼的方向有些奇怪道:「欸?明明刚才还在那里的呀。」
那个酒楼江玄明曾带我去过。我收回目光,渐渐多起来的人群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我阿娘在叫我了。」小女孩把花灯放到我手中,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夜色暗下来,灯火渐渐升上去。我跟哥哥说想要一个人云角楼待一会,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还是同意了。
沿着阶梯一路上去,没想到被锁住的五楼已经被人打开。房间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栏杆处坐着一个人。
高处挂着的花灯照在他身上,他背靠木栏杆上而坐,左手握拳支着脑袋放在栏杆上,双眼放空地看着下面。
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缓缓看了过来,视线最终落在我手中的花灯上。远处的灯火落在他眼中,他微微勾起唇角,说:「阿芷,你来了啊。」
「嗯。」我点点头。
今日上元佳节,这个时候江玄昃应该和大臣后妃们在宫中一起赏灯会,赋新词的。
我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下面热闹的人群。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开春之后,我会广纳后宫。」
我还是点头:「嗯。」
他笑了一下,站起来往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声音淡漠道:「我不会在原地等你,也不想再看到你。」
我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在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楼梯口时,我终于意识到什么,对着门口的方向说了一句:「谢谢。」
【番外】
入秋了,一连几天都在下雨,今日好不容易天放晴。许芷头戴幕篱,背着一把剑行走在一片高大的竹林中,掉落的竹叶铺在青石板上,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
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几个年轻的姑娘从她身边经过,投来好奇的一暼。
穿过竹林一路向前,是一段长长的石阶。石阶两旁的树木往中间伸展,枝叶茂盛,挡住了阳光,树枝上又缠着一些花藤,像是为石阶撑了一把花伞。
江玄明死后的第一年,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握剑的手已经可以挽几个剑花。她瞒着许临回了一趟建宁城,在许临知晓后她又走了,只留给他一封信和一个松燕山冬日相见的承诺。
许芷和外祖父告别时,他没说什么,倒是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小胖哥哭了许久。小胖哥是许芷的小表哥,人如其名,是个胖子。他比许芷大两岁,成婚几年了,和小胖嫂有两个孩子,两个软软糯糯的小胖孩。
她没有停留,很快踏上旅程。她是春日出发的,一路走走停停,便来到了秋天。
她如今在昶永,昶永离松燕山很近,只要几天。
她沿着石阶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山上。山上有一座寺庙,寺庙后面是一片银杏树林,最大的活了四百年,最小的才十几年。每到秋天,金黄色的叶子会铺满树下每一寸道路和一旁的屋顶,远远看着像是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雪。风一起,又像是金色的蝴蝶在空中不停地飞舞。
林间有一个红衣女子在翩翩起舞,旁边有一白衣男子在抚琴。
那女子站在最大的一棵银杏树下,上方不停地掉落叶子,落在她袖子上的,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回到空中。
许芷沿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停。
她靠在一棵树上,指间接住一片落在她面前的叶子。太阳照进来,金灿灿的,像是蝴蝶的半边翅膀。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昶永,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这山上,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了。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被乌云盖住,天色一下暗了下来。许芷慢悠悠地走着,像是在散步。从她身边跑过去的公子小姐们,很多都会提醒她要下雨了。
她一一谢过,并没有加快步伐,而是望着天色发起了呆。
秋日的雨连绵细冷,很快把地上打湿了。许芷一手扶着幕篱,一手握着剑柄,急促地跑了起来。天色朦胧,她的白裙上沾染了溅起来的泥点。
秋雨未停,她一直往前跑,两侧的竹林随着狂风摇摆不定,身上的衣裙已经湿了大半,她却开心的笑起来。
她逆着风,幕篱被吹落在地上,剑也被她扔了。她张开双手,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她闭着眼睛拥抱着风。
没过多久,呼啸的风声和雨声仍缠绕在她耳边,可是她却感受不到。
她诧异地睁开眼,有一人立在她面前,撑着伞,挡着风。
他说:「许芷,不要胡闹。」
许芷弯了弯眼睛,问:「你是谁?」
玄衣男子一怔,说:「元晦。」
「自己取的?」
「嗯。」
许芷看着他,他亦含笑看了回去。
竹叶上积的雨水大颗大颗落在伞上,又在上面溅起细丝。
半晌,许芷终于道:「元晦,背我回去。」
许芷接过伞,玄衣男子背对着她半蹲着,小心翼翼的背起她。
许芷一手撑伞,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脖颈处。
玄衣男子踩着青石板,很快地走完竹林的这段路。背上的姑娘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微微侧脸,勾起唇角。
天空细雨不断,世上已无江玄明。
完
□ 人间观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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