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他半跪下来直视着我。
「你喝醉了。」他的声音笃定。
我指着散落在一旁的酒瓶,笑道:「这么一点,怎么会醉?」我又指着他,「你看,我还知道你是江玄明。」
他也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雪越下越大,困意袭来,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我往前一倒,栽进了江玄明怀中。
我使唤他:「我困了,抱我下去。」
下一刻我被凌空抱起,清冷的香气扑鼻而来。意识模模糊糊的,一道身影在我脑中飘来飘去。
我说:「江玄昃。」
我感到抱着我的身体一僵,空中的寒意让我瑟缩了一下,我有些委屈道:「冷。」
一道声音从上面响起,他问:「我是谁?」
酒意和困意一起袭来,我已经不能思考,头一歪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头痛的快要炸开。我按着额头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江玄明就睡在床边。
他的眉头紧皱着,像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江玄明?」我把他推醒。
「嗯?」他从梦中惊醒,看到我时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你等一下,我去端醒酒汤。」
我喝过醒酒汤后,他又来伺候我吃早饭,勤快的像个小媳妇。
吃过饭我这才有空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你昨晚喝醉了,哥哥又迟迟不见归来,我担心你便守在一旁,却不小心睡着了。」
我点破他那点小心思,说:「府中不缺侍女。」
他:「……」
他的眼下乌青,应该没睡多久,我也不忍心再责怪他。
「你回宫吧,好好休息一下。」看他不动,又道,「睡眠不足会影响身高的。」
以前他想赖在我这里过夜,我就会用这件事吓唬他,让他早点回宫睡觉,好用的很。
没想到他轻笑一声,说:「我已经很高了,不需要再长高了。」
我思考了一下,说:「我哥哥不太喜欢孟浪的男子,若是被他发现你在我这里,估计不会很喜欢你。」
他果然上当,一下紧张起来。
「那……那我现在偷偷出去,再从正门进来,哥哥应该不会发现吧?」
「哈哈哈哈。」我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会的,你的衣服被你压的皱巴巴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他赶紧看了一眼衣服,又捋了下头发,企图让它们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没想到越弄越糟。
我忍住笑,严肃道:「你要乖一点,现在立马回宫睡觉,明日再来找我。」
他抿着唇假装没听到,并且拒绝和我对视。
我说:「保证书啊保证书。」
「才不是这么用的。」他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可是依然很听话地离开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过往,好像我和江玄明之间只有这段时间的回忆是好的。
19
我自嫁入东宫,身边的人接连出事,且事事与江玄明有关,我很难不怀疑他。
哥哥意外落水身亡,三堂姐婚前自缢于家中,江玄昃被设计与温雅成婚,桩桩件件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决裂的那晚,我记得是个雨夜。外面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我们面对面坐在床边的榻上,小几上摆放着一盘残局和一把剑。
我问他:「三堂姐自杀的前一晚,我听说她见过你。」
他本来在笑,听到这句话后笑意僵在了脸上,脸色难看道:「是谁在你面前胡乱嚼舌根?」
我又问:「江玄昃也是你设计的吧?」
他的一双眼睛黑黢黢的,没有片刻的迟疑,说:「是。」
我冷笑一声,说:「怪不得我觉得眼熟,你之前也是这样设计我的,对吗?」
狂风吹断了外面的树,闪电划过天际的一瞬间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我站起来,把剑从剑鞘中抽出,剑尖指着他的脸,厉声质问他:「我哥哥落水那日,你也在对不对?」拿剑的那只手开始轻微地抖动。
他抬眸直视我,眼中肉眼可见的慌乱,「姐姐,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许临知道了我的事,他那样讨厌我,我只是……」
我打断他的话,愤怒道:「所以你由着他们杀了他。」
「江玄明,你真是好演技啊。若不是我知道了这件事,你打算瞒我多久?」
「不是这样的,姐姐。」江玄明站起来,用手握住剑刃想要解释。鲜血从他手掌中流出,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上。他浑然不知痛般,用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朝我走近一步。
他总是这样扮可怜博同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加重手中的力气把剑送入他的胸膛,剑刃刚没入血肉鲜血便染红了他胸口的那块布料。
他有一瞬间的惊愕,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突然大笑起来,笑到咳嗽,笑到大口大口地吐血。
「我又有什么错?」他盯着我,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许薇和我做了一场交易,这是她该付出的代价。许临知晓了不能见光的秘密,那么他便不能再见人。至于江玄昃,我不过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教训,姐姐,你这就心疼了?」
他不仅不知错,甚至在他眼中这只是一种稀疏平常的事。他一点也不觉得杀人有什么错,他一点也没有悔改之心。
「江玄明,你无可救药了。」我看着他,心中涌出一股无力感。
他的眼角泛红,神色逐渐变得疯狂,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又道:「对啊,我无可救药,我罪该万死,我心狠手辣,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啊。」
「许薇是我的堂姐,许临是我的哥哥,江玄明,他们虽不喜你,但从无害你之心。」
利剑刺穿他的身体,他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低着头,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
他说:「那又怎样?」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伪善不堪的人吗?」
「是。」
「你从来就厌恶我是吗?」
「是,你让我感到恶心,我恨不得你死。」
「我从来不信任何人,只有你,我把整颗心给了你,可是许芷。」他垂下眼皮,眼神黯淡,声音带着浓厚的疲惫感,「你总是不是信我,不听我解释。」
「你从来都不会多问我一句,哪怕一句。」他猛地一把抽出插在他身体里的剑,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他缓缓侧躺在地上,像是被剥离了所有力气,「许芷,我不要再爱你了。」眼泪顺着鼻梁掉落在地上,身上的白衣早已被鲜血弄脏,无一处可看。
等待许久的暴雨终于在一阵惊天雷声中以势不可挡之势袭来,闪电划破天空,狂风吹灭了房间中所有的灯火。
江玄明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混在呼啸的风声中,破碎不堪。
「许芷,外面下雨了,雨停了再走吧。」
脑中紧绷的弦一下松开,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我没说话,咬着牙打开门迈进雨中。
杀了他我本该开心的,可是心钝钝的痛,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等走到我自己的院落,外面电闪雷鸣,我终于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20
江玄明被他的亲信送去了昶永,也不知死没死。死了,皆大欢喜,没死的话……
我想,那真是太可惜了。这么重的伤他也能活下来,老天真是不开眼。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杀他一次,他也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几个月后是江玄昃的婚礼,我独自一人去了静王府了。本来想和他道别的,可是他府里那明艳艳的红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很快离开,回来后喝了些酒,从汉白玉单拱石桥上走过时,桥下的水面上倒映出天上的月亮。
我伸手去摸,一下栽进水中,发出「咚」的一声。
冰凉的水灌入我的耳朵,脑中不断闪现过去的记忆。我索性放弃挣扎,沉入水中。
我曾在这样的夜色中背着小小的江玄明穿过梅林,御花园的梅花开满枝头,他攀着的我的肩膀,无声地哭泣。
我曾把他认作宫中受欺负的小宫女,坐在他床边给他讲睡前故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即使睡着了也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记得他的,我怎么会不记得。
从前,我不想记得,后来,不愿记得。
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江玄昃十七岁生辰那日,也是我们的关系破裂的那一天。
久未露面的他突然跑来满心欢喜地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要你死。」
他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说:「除了这个。」
我扯着嘴角,在他饱含期待的神色中,刻意放柔了声音,含笑道:「要你死啊。」
「姐姐,这个簪子好看吗?」他自顾自地拿出一根价值不菲的簪子放在我面前,「我瞧着十分适合你便买了。」
他只当我对他还是和平日一样冷淡,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心中冷笑不止,他总是自顾自地对我好,从来不会想我到底需要什么。
我们会变成这样,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我们成婚不过三个月,我找到了三堂姐曾经的丫鬟小棠。
在云角楼中,我亲耳听见小棠说,三堂姐自尽前一晚上见过江玄明,三堂姐哭着求他一些事。江玄昃也找到了曾经和宁王一起秽乱宫闱的后妃赵美人,她没有死,而是被割了舌头,毒瞎了眼睛。
种种证据都指向江玄明,我不能不多想。我本想把一切事调查清楚,不料在第二日就传来小棠和赵美人的死讯。
我没能沉住气,提起一把剑便冲到他的房间。那是我第一次伤他,即使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他还是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
从那以后,他开始在我的吃食里面下药,一点一点废去我的武功。
我一开始并没有感受到,直到有一日我想练剑,却发现自己连剑都拿不稳了。
因为江玄明,我一无所有。
我怎么能不恨他。
我想,那些证据的真假已经没有必要了。
傍晚的时候我让人叫他过来下棋,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他,他心中虽然有疑惑,但还是乖乖过来了。
三局两胜,我拿出我的佩剑用手绢将剑鞘上的积灰擦拭干净,然后放在小几上。
我们聊了一会过往,说起了小时候发生的趣事。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含期待,似乎以为我要和他和解。
我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抽出面前的利剑,斩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我再一次伤了他,不同上一次的是这次我毫不留情,一件刺穿他的胸膛。
这次,无论他是生还是死,以后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我不能和自己和解,所以我只能解决自己。
我心中隐隐感觉,我和他好像只有死掉一个才行,否则便陷入一种不死不休,纠缠不止的困境。
21
我没想到我没能如愿的死去,甚至还失去了那一段痛苦的记忆。
不过,老天还是厚待我的,在坠楼醒来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想起,再次骗过江玄明。
以前我很冲动,以为只要杀了江玄明就能报仇雪恨。后来,我慢慢发现这样对他来说实在太痛快。想要成功的报复一个人,需要一点一点夺去他重要的东西。
比如至高无上的地位,比如揭穿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比如我。
江玄明之所以如此猖狂,不过是仗着当今陛下对他的宠爱与愧疚。
倘若江玄明失去了这份宠爱与愧疚呢,或者江玄明不是江玄明呢?
江玄明对于进宫之前的事讳莫如深,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就连做噩梦也只是咬紧牙关,不露出一个字。
我本想从这方面下手,没想到江玄昃的动作比我更快。
我们私下见过面,江玄昃说,我哥哥落水那日,还死了一个太监,大家都以为他是和我哥哥一样看了不该看的事被灭口,他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后来他有一次在宫外遇到了本该死去的赵美人,他不由得起了疑心。
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调查我哥哥的事,只是皇帝似乎有意隐瞒什么,调查的过程很不顺利。
江玄昃便从那个太监下手,没想到那个太监以前竟与江玄明有关系。
他越往下查,谜团越多,感觉答案呼之欲出,可面前的迷雾怎么也拨不开。直到兰妃的出现,一桩被掩盖了多年的陈年往事终于浮现出水面。
兰妃原本叫丰曦,是云渊城一位富商之女。她的父母恩爱,家中也干净,没什么妾室。可是好景不长,她的母亲在她五岁那年难产,一尸两命。
她爹丰存在她娘死后整日疯疯癫癫,谁也不认识,请来的大夫们束手无策,可却在第三个月突然又好了。与此同时,他们家中多了一个女子,一个和丰曦母亲十分相像的女子,那女子被囚禁在府中,九个月后诞下一个男孩。
丰存给男孩取名叫丰念若,因她娘名字中有一个「若」字。
丰念若的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并不喜欢他,甚至几次三番都想掐死他,可是都被丰存发现了,最后不了了之。
丰念若两岁那年,他的母亲趁着丰存外出割腕自杀了,血流了一地。丰念若就坐在血泊中,茫然地把玩着手上的拨浪鼓。
也就是那天起,丰存变了,他总爱掐着丰念若的脖子将他举到半空中,然后再狠狠摔下去。后来他觉得不够过瘾,用鞭子抽,用脚踹。丰存有段时间喜欢上了射箭,他便让人把丰念若绑在树上,再在他头上放一个东西,自己举着弓箭对准他,他故意射偏,箭头从他脸颊擦过,更多的时候会射中他的四肢,把他钉在树上。
丰念若一天天长大,身上的伤口一天天变多,新伤加旧伤,除了一张脸全身上下无一处可见。
他不爱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府中的人只当他是个不知痛的怪物,有的下人为了讨好丰存也开始欺负起他,更多的人选择漠视。
丰曦便是其中一个,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弟弟的,丰存这么对待她,她觉得很残忍,可是也不想给他求情。
大家都以为丰念若会一直忍下去,直到他十岁那年,他终于攒了足够的钱去买了市场上最平常最便宜的蒙汗药偷偷放入厨房里用来做饭的水中。
没有人会对这么个不会说话不会哭,甚至连反抗也不会的孩子设防。
半夜,府中上下都陷入昏睡中,他便从丰存的房间开始,用火把把里面的东西点燃然后把门和窗从外面锁住。
丰念若走出丰府大门,里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个头也小小的,看起来像是街边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的小乞丐。
火势控制不住,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有的人运气好逃出来了,而那些运气不好的人被活活烧死在大火中。
丰曦那天晚上肚子疼,没有吃饭,所以大火刚起就醒了,她对外呼喊了许久,终于被外面逃出来的人救了出来。
丰存死后,偌大的家业毁于一旦,府中下人死的死,拿了值钱的东西逃的逃,她被人骗入青楼,而丰念若变成了江玄明。
那江玄明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孩子,其实谁也说不清,我想,江玄明自己估计也心存怀疑。不然,一个昔日欺负他的下人变成太监和他在宫中相遇,他立马方寸大乱,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过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们从丰曦入手,她不需要做太多,只要在皇帝面前扮演好一个因家中变故而和弟弟走失的好姐姐丰曦。她以前是云渊人,而江玄明又恰巧是从云渊城被找回来的。
只要皇上起疑心便达到了目的,哪怕皇上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江玄明,两人之间已经出现嫌隙。在江玄明的眼中,丰曦是来报灭门之仇了。依他的多疑与无情,逼宫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是加快了他的速度。
我在其中只需留意江玄明的异常,一点一点引导他往错误的方向走去,然后准时把消息传递给江玄昃。
利用江玄明对我的信任,我总能成功做很多事情。
果然,皇帝慢慢对江玄明产生了怀疑,悄悄派人去调查当年之事。皇帝年纪大了,身体本就虚弱,骤然得到这个消息疑心加重忧虑加深,但却未到卧床不起的地步。这与那几个王爷脱不了干系,当然也少不了江玄明在其中推波助澜。
谁都不想背上弑父篡位的罪名,但谁都想坐上那个位置。
江玄明逼宫那一晚,我假装早早入睡,在他起身后离开,迅速让人把消息带给了江玄昃。
我坐在桌边等着最终的结果,等着等着,没想到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烛火爆出噼啪声,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看向窗外,外面天光大亮。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场梦,自己漂浮其中,不知该去往何处。
22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在第二日日出时落幕。
「扣扣——」门外传来敲门声,一道男声随之而来。
「许姑娘,您醒了吗?」
「嗯。」我听出这个声音是江玄昃的人,便应了一声。
门外之人又道:「属下带姑娘离开。」
看来,是江玄昃赢了。
我被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外面守卫多了一倍。
我坐在窗边的榻上,把手放在小几上撑着头看着窗外的景色。静王妃温雅来了三次,三次都被拦在外面。
江玄昃晚上才出现,他穿着白色的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不知名花草。
他在我对面坐下,说:「阿芷,我并非囚禁你,只是江玄明……」
我说:「我知道。」
江玄明跑了,李暗回来想带我走,却被早已埋伏在端正宫附近的侍卫活捉,如今被关在地牢中,逼问江玄明的藏身之所。
我道:「江玄昃,我们成亲吧。」
江玄昃一怔,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却又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他伸出手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放在了我的脸上,「阿芷,我想要你快乐。」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江玄昃,你变了好多。」
他放在我脸上的手一僵,很快收回去。他也笑道:「阿芷,人都会长大的。以前我不争,因为我对那个位子毫无兴趣。我这人想要的很少,可偏偏皆被人夺去。如今我想争了,不过是想要拿回被夺走的珍宝。」
我用手捂住眼睛,掌心濡湿。
我问他:「我们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他说:「对啊,我们究竟怎么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离年少时的自己越来越远。我们开始互相防备,互相利用。
我把手从眼睛上拿下去,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有些怜悯,有些不甘。他挣扎良久,终于说道:「阿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就算哥哥活着,可是三堂姐却是真的死了。」
他倏地一惊,手指微微蜷缩。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在枝干上,左看右看一会儿又飞走了。
他把目光放在外面的重檐琉璃瓦上,问:「你想要什么呢?阿芷。」
我一阵恍惚,想起江玄明曾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说:「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他微微有些吃惊,「我以为你会说,留着他的命慢慢折磨他。」
我莫名地想要笑,江玄明不怕痛不怕苦,也许不比得他有些兄弟聪明,但是只要他活着,哪怕只是一线生机,他也会紧紧抓住,卷土重来。
他像是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命顽强的不像话。
「快些吧,等他想通了,不爱我了,那么你以后可就麻烦不断了。」要引出江玄明,拿我做诱饵,再好不过了。
皇帝卧床动弹不得,江玄昃干脆自己拟好封太子的圣旨,而册封太子的当天他又要娶妻。
太子娶平妻,这在以前是闻所未闻,顿时朝中与民间议论不断。温雅闹了好些天,江玄昃始终冷冷地看着她,并不想和她多说一句。
因要引江玄明入局,所有的一切能简则简,尽量能在两个月之内完成。
我故意放出消息,宫中之所以这么急着操办婚礼是因为江玄昃要娶的女子怀了身孕。
可怜了温雅哭了好些天,眼睛都肿了。她终于忍不住跑到江玄昃面前,质问他是不是真的。
江玄昃默认了,温雅大哭起来,说:「江玄昃,你不能这么对我?」
没想到平时对她冷漠以待的江玄昃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自甘下贱,却要把我拉下泥潭,凭什么?」
这话实在过于恶毒,温雅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跌坐在地上,嘤嘤啜泣不止。
看完这场闹剧后,我叹了一口气,对江玄昃道:「好歹是你的夫人,她的心思不坏,就算之前做错了事,好好教她便是。」
「她做了错事,我却要承担后果,阿芷,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他从我身边错身而过,又堪堪停住,意有所指,「也没有你这么偏心的人。」
23
大婚当日,江玄明果然不管不顾,只身回到宫里,进入我们为他准备好的圈套中。
他果然爱我,比我预料中还要爱。
而这样的爱是不太正常的,我有时候也会迷惑,他究竟爱我什么,值得他一次又一次在绝望中原谅我,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切。
他被囚禁在昔日所住的端正宫中,沉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他一身黑衣,散着头发,赤着双脚立在门口,沉重的墨色似乎要和他融为一体。
他前几日发了一场疯,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还用花瓶砸伤了好几个照顾他的宫人,又几乎自虐地踩着碎片又笑又闹。
江玄昃请了太医过来,却差点被暴怒的江玄明打死。
此刻,为防止他伤人,房间被搬空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床。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似有所觉慢慢看过来,对上我的视线。秋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子,他歪着头突然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他闹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见我一面。他太好懂了,只要我愿意去了解他。
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而他却是吃一堑再来一堑。他把自己全部交出去,任由他爱的人作践他。
我慢慢走近他,他敛起笑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
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住我还要上前的脚步,急忙提醒我:「娘娘小心一些,太……废太子近日有些失控。」
我摇摇头,示意他退下。
我走进房间里,江玄明的后背一下绷直。他依然背对着我,说:「许芷,你的胆子真大,你就不怕我是真的疯了?」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而是问他:「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他喃喃出声,声音变得迷茫起来,「我没有要和你说的。」
我转身离开,在踏出房间那一刻,他猛地朝我走来,可是铁链止住了他的步伐,他毫无防备,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这才看到他的脚上手臂上全是细细密密的伤口,大的小的深的浅的一应俱全。
「姐姐,姐姐。」他拉住我的裙角,仰头望着我,「许临在昶永,我只是把他关起来了,没有杀他,后来江玄昃发现了,把他救出来了。」
我的心一颤,哥哥果然活着。
他接着道:「许薇当年用我在公主府中算计你的事来威胁我,让我给她假死药,我和她说过,假死药只有一半的机会成功,她运气不太好,死了。」他说完这些后又低声笑了起来,「许芷,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
他松开抓着我裙角的手,盯着我的肚子,笑容恶劣:「我就是在骗你。」
我没有说话,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江玄明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和铁链发出的哗啦声。
「许芷!」
他神色疯狂地想要往外爬,脚上的镣铐已经深入血肉,他浑然不觉痛,朝着我的方向大声道:「我错了,我错了,姐姐,你回来!我求求你回来!」
爬了一会儿,脚腕上已经鲜血淋漓,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白色的骨头。
他停止了挣扎,慢慢坐起来,阴森森的盯着外面,嘴角微微勾起。
24
江玄昃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他,他手执毛笔站在书案前,神色自若地看着我。
他放下笔,问我:「阿芷,你信我还是信他呢?」
我突然觉得疲惫,恹恹地问他:「哥哥在你手上,是吗?」
「是。」他回答得坦然,似乎并没有想要狡辩什么。
「你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说,「那又如何?」
我一下哑然,半晌才道:「江玄昃,我突然有些不认识你了。」
他轻笑一声,说:「人性多面,皇家哪有真正的君子。」他看着我,眉眼温和,「可是阿芷,你若想我做君子,我便做。」
我们对视了一会,我率先移开视线,「放了我哥哥,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看来这君子是做不成了。」
「阿芷,当年我就该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娶了你,而不是因为你一句话,跑到边关做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一愣,突然记起十五岁及笄那天,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是怎么说的。
「我这样的侠女,那必然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配得上。」
我那时是胡说八道的,我在等他说一句他对我也有好感,我就告诉他刚才所言都是假的,我没有那么多要求。
可是,十七岁的江玄昃笑得肆意,只是说:「你这要求挺刁钻啊。」
没过多久,他就和哥哥领兵出征了。
那么久远的事,此刻却在我脑海中十分清晰。我甚至记得他说话时的表情和笑的声音。
我停止回忆,说:「江哥哥,我们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我不想要什么大英雄,我在等他的回答,可他没有。
少年时,若无明确的答复,总会因为心高气傲和患得患失而会错意。
江玄昃拿起狼毫,继续作画,淡淡道:「那时我自信满满以为你懂,忘记了你还只是个小姑娘。」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你哪里懂。」
他有些烦躁的撂下笔,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黑色的墨点溅到画好的美人图上,美人的眼角鼻尖额头留下三个小黑点,像是三颗痣。
我站在原地不动,仍旧等着他的答案。
他自嘲一笑:「阿芷,我就不能为自己再争一争吗?」
我说:「除了感情,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芷,你伤到我的心了。」他侧头看向窗外,冰蓝色锦服上有一团墨色,外罩的白色大氅宽大,袖子垂到地上,白皙的手指上也沾染了一些墨水,「你真是个狠心的姑娘。」
我默然片刻,转身想要离开,他的声音从后面缓缓响起。
「许临在松燕山上,他失忆了。阿芷,我一直想知道,你如今是怎么看待我的。」
「你很好,我不配。」
他莞尔一笑,说:「在你心中,我和江玄明的分量孰轻孰重?」
我没有回答。
「你看,你的心还是偏的,你让我怎么敢相信你?」
「……」我忍了忍,还是道,「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强上了你?」
他有一瞬间的惊诧,然后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他满是笑意道:「阿芷,我倒是想得很。」
我:「……」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从身后拥着我。
他把下巴枕在我的脑袋上,我有些难受,但还是没有阻止。
「留在我身边吧,哪怕以后会两两相厌,互相折磨,我还是不想放弃。」
「这不应该是你决定的事吗?」
「我不想我的孩子像我一样,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
「我又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可我是真的想和你有一个孩子。」
「……」
江玄昃让人带回了哥哥,他被囚禁了两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忆的缘故,他看上去沉寂了许多。
他看到我时情绪并没有多大波动,坐在软榻上继续看书。
我吸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他微微皱起眉头,问我:「姑娘,有事吗?」
我说:「我是许芷,你的妹妹。」
他微微诧异了一下,说:「抱歉,记不得了。」
这样的哥哥实在是太陌生了,冷漠又疏离。我忍住委屈,向他说起了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我八岁那年,你来建宁城找我,小胖哥没见过你,以为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是来搭讪的花心小萝卜,狠狠地把你打了一顿。。」
他:「……」
「九岁那年,我们去掏鸟窝,被回来的大鸟追着啄了许久,那几个月我们都不敢出门。」
「十岁那年,我跟着你去钓鱼,小胖哥跑来找我,你一脚把小胖哥踢到水里,还让我不要和他玩。」
「十二岁那年,你贪玩背不到书,故意淋雨让自己着凉,没想到先生让哑了嗓子的你默写下来。」
「十三岁那年,你喜欢上了一个冷冰冰的姑娘,每天眼巴巴望着人家,没多久就被她哥哥知道了……」
我还要再说下去,他面无表情地打断我。
「好了不要说了,我就当你是我妹妹。」
「我真的是你的妹妹。」
25
一连几天我都会去找哥哥,试图让他记起些什么,可他却嫌我烦开始躲我。
我有些难受,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温雅。以前我们相遇她总会瞪我一眼,这次却很奇怪,她远远地看见我后便有些慌张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我在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破庙中。
外面一片漆黑,面前是一团燃烧着的火堆,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事物。
一道黑色的身影坐在门口,散落的头发随着下摆一起铺在地面。那道身影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缓缓看了过来。
「姐姐,醒了啊。」
火堆中响起「啪啪」声,溅起来的火星子落在我面前,又很快熄灭。
我一惊,不自觉抓紧了盖在身上的黑色大氅。
我想起之前温雅的异常,问他:「你威胁了温雅?」
他一晒,说:「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坏,真是可惜了,这次是温雅自己偷偷放了我的。」
「刚刚我在想,你让我这么难过,我应该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他转过来,右手手肘放在膝盖上,手掌握成拳头撑着头,「可是,我的手还未伸到你的脖子上,却忍不住猜测起来,你腹中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它是像你多些,还是像江玄昃多些。」
「还有,你们躺在地上会不会着凉。」他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害我至此,此时此刻我还在为你着想,许芷,我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直视他的眼睛,终于问出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爱我什么?」
他微微一愣,随即别开眼,「爱得太久,我自己都忘了为何爱你了。」
我说:「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因为从未得到而不甘心罢了。」
「也许吧。」他没有反驳。
外面起风了,火堆差点被吹灭,他站起来去关门,我这才看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门刚被关上,他突然倒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脚腕处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我今晚上怎么会睡得这么沉,连江玄明把我带走都不知道。
「江玄明。」我走过去检查他的伤口,又发现他胸前已经被血浸湿,因是黑色所以并不明显。若不是我不小心碰到,根本发现不了。
「江玄明,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握住我的手腕,反问:「我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想也没有想,回:「是。」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可仍然固执道:「江玄昃也许现在会护住你,可等他真正坐上龙椅后,明君和你他只能选一个,他会变的。我不一样,若是我……」
我打断他,说:「对,你坐上龙椅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他偏过头低声笑了一会,然后伸出手抚上我的脸,「若是我们有孩子,我会将他们交给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太傅教导,我会让他们和我不一样。」他用手指描着我的眉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们一定会像你一样善良好看。」
他的手指很凉,我刚想握住,便已经垂了下去。
我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火堆变成灰烬,怀里的江玄明已经开始僵硬,外面也天光大亮,透过门上的大洞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交错的小径和漫山遍野的枫叶。
门从外面被推开,哥哥愣在原地。
我站起来扯了扯嘴角,说:「哥哥,江玄明死了。」
哥哥走过来,一把抱住我,说:「妹妹你别哭,你这样……」
我听不清他后面说的什么了,只是在想,我在哭吗,原来我没有笑啊。
眼前一片模糊,我摸着自己的脸,果然是湿的。
「我应该开心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不知道……」胸口突然有些喘不上气,喉咙也开始痛起来,我紧紧地抓住哥哥的衣服,想要求证什么,「明明我该开心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哥哥不停地给我揩眼泪,说:「没事的妹妹,没事的,哥哥在这里,哥哥会永远陪着你。」
26
那日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太医说我是伤心过度,忧虑过甚,需要静养。哥哥也不装失忆了,想要带我回建宁城,我拒绝了。我知道他之前为什么装失忆,他不想让我和江玄昃为难。
江玄昃变了,他没变,他还是那个和江玄昃出生入死的许临,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的哥哥。
江玄明死的那日,江玄昃也在。他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上前来。他的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枫叶,红的像是一团燃烧起来的火焰。
一切本该如此,为何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呢?
哥哥告诉我,那天晚上温雅本来打算杀了我以后伪装成我被江玄明带走的假象,她觉得她的一切苦难都是我造成的,只要杀了我她和江玄昃才有可能。
她没想到江玄明在脱身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皇宫,而是不顾危险跑来想要带走我。
那把利刃最终扎在他的胸膛,他看也没看抱着我离开皇宫。
自江玄明被囚后,我让江玄昃把守在我宫外的侍卫撤走,又因喜静,宫女太监被调走了大半,所以对于江玄明来说,离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事情败露后温雅服了毒,好在被她身边的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她醒来后像是突然想通了,想要和江玄昃和离,江玄昃没有同意。
没过多久,温雅疯了。
我知道,这是江玄昃做的。我始终觉得,温雅是另一个江玄明,一个被家里人宠坏了的江玄明。他们两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告诉他们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不过,温雅比江玄明好太多了,江玄明短短的十八年,享福的日子少,大多时候都在受苦。
遇到我之后,身心俱苦。我想,他真是太倒霉了。
哥哥害怕我想不开,每天都会来陪着我。之前我给他讲儿时之事,现在他反过来给我讲。
最后他哭着对我说,想要带我回建宁城,在这里没有一点好的回忆。
我想告诉哥哥我没有事,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不想开口,我如今连做一个笑的表情也觉得费力。
江玄昃每天也会来,因为事务繁多,两人总是一前一后的错开。他没有再提起之前的事,只是安静地陪我晒晒太阳,或者他在一边处理奏章。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一年,卧床许久的皇帝驾崩,江玄昃登上皇位。
他更忙了,有时候两三个月才来见我一面。
这一次,他好像喝醉了,不要内侍们的搀扶,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走到我面前,问我:「阿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人做错了事认个错就以为事情过去了,那被伤害的人呢,他怎么办啊?」
他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未开放的花苞和候在一旁的内侍。
春寒料峭,他只穿着一身单衣,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通红。
我说:「江玄昃,你不要胡闹。」
他直直地看着我,随即低低笑了起来。他扶着身旁的凳子慢慢站起来,我接过内侍手上的斗篷正要给他披上,他低头看着我的手,语气平淡道:「你看,我只要学学江玄明,你就会关心我。」
我的手一抖,斗篷掉落在地上,他毫不在意的捡起来放到我手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27
上元佳节,哥哥带着我出宫散心。我们并肩走在大街上,因天还没黑,此时人并不多。
一个小女孩突然撞到我身上,哥哥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开。他先询问我有没事,我摇头后,才弯下腰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小女孩从背后拿出一盏圆形花灯递到我面前,说:「大姐姐,有个大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盏灯做功并不精细,但胜在装饰繁复。用竹枝做骨架,镶上纱绢,上面又嵌了许多彩色羽毛包裹成一个球状,里面放着琉璃盏灯,下面坠着两块玉佩,一白一绿。玉佩下面又坠着两颗白玉铃铛,和不同颜色的丝穗。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我问她:「那个大哥哥在哪里?」
她转身指了下后面的酒楼,望着二楼的方向有些奇怪道:「欸?明明刚才还在那里的呀。」
那个酒楼江玄明曾带我去过。我收回目光,渐渐多起来的人群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我阿娘在叫我了。」小女孩把花灯放到我手中,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夜色暗下来,灯火渐渐升上去。我跟哥哥说想要一个人云角楼待一会,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还是同意了。
沿着阶梯一路上去,没想到被锁住的五楼已经被人打开。房间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栏杆处坐着一个人。
高处挂着的花灯照在他身上,他背靠木栏杆上而坐,左手握拳支着脑袋放在栏杆上,双眼放空地看着下面。
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缓缓看了过来,视线最终落在我手中的花灯上。远处的灯火落在他眼中,他微微勾起唇角,说:「阿芷,你来了啊。」
「嗯。」我点点头。
今日上元佳节,这个时候江玄昃应该和大臣后妃们在宫中一起赏灯会,赋新词的。
我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下面热闹的人群。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开春之后,我会广纳后宫。」
我还是点头:「嗯。」
他笑了一下,站起来往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声音淡漠道:「我不会在原地等你,也不想再看到你。」
我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在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楼梯口时,我终于意识到什么,对着门口的方向说了一句:「谢谢。」
【番外】
入秋了,一连几天都在下雨,今日好不容易天放晴。许芷头戴幕篱,背着一把剑行走在一片高大的竹林中,掉落的竹叶铺在青石板上,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
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几个年轻的姑娘从她身边经过,投来好奇的一暼。
穿过竹林一路向前,是一段长长的石阶。石阶两旁的树木往中间伸展,枝叶茂盛,挡住了阳光,树枝上又缠着一些花藤,像是为石阶撑了一把花伞。
江玄明死后的第一年,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握剑的手已经可以挽几个剑花。她瞒着许临回了一趟建宁城,在许临知晓后她又走了,只留给他一封信和一个松燕山冬日相见的承诺。
许芷和外祖父告别时,他没说什么,倒是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小胖哥哭了许久。小胖哥是许芷的小表哥,人如其名,是个胖子。他比许芷大两岁,成婚几年了,和小胖嫂有两个孩子,两个软软糯糯的小胖孩。
她没有停留,很快踏上旅程。她是春日出发的,一路走走停停,便来到了秋天。
她如今在昶永,昶永离松燕山很近,只要几天。
她沿着石阶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山上。山上有一座寺庙,寺庙后面是一片银杏树林,最大的活了四百年,最小的才十几年。每到秋天,金黄色的叶子会铺满树下每一寸道路和一旁的屋顶,远远看着像是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雪。风一起,又像是金色的蝴蝶在空中不停地飞舞。
林间有一个红衣女子在翩翩起舞,旁边有一白衣男子在抚琴。
那女子站在最大的一棵银杏树下,上方不停地掉落叶子,落在她袖子上的,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回到空中。
许芷沿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停。
她靠在一棵树上,指间接住一片落在她面前的叶子。太阳照进来,金灿灿的,像是蝴蝶的半边翅膀。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昶永,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这山上,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了。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被乌云盖住,天色一下暗了下来。许芷慢悠悠地走着,像是在散步。从她身边跑过去的公子小姐们,很多都会提醒她要下雨了。
她一一谢过,并没有加快步伐,而是望着天色发起了呆。
秋日的雨连绵细冷,很快把地上打湿了。许芷一手扶着幕篱,一手握着剑柄,急促地跑了起来。天色朦胧,她的白裙上沾染了溅起来的泥点。
秋雨未停,她一直往前跑,两侧的竹林随着狂风摇摆不定,身上的衣裙已经湿了大半,她却开心的笑起来。
她逆着风,幕篱被吹落在地上,剑也被她扔了。她张开双手,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她闭着眼睛拥抱着风。
没过多久,呼啸的风声和雨声仍缠绕在她耳边,可是她却感受不到。
她诧异地睁开眼,有一人立在她面前,撑着伞,挡着风。
他说:「许芷,不要胡闹。」
许芷弯了弯眼睛,问:「你是谁?」
玄衣男子一怔,说:「元晦。」
「自己取的?」
「嗯。」
许芷看着他,他亦含笑看了回去。
竹叶上积的雨水大颗大颗落在伞上,又在上面溅起细丝。
半晌,许芷终于道:「元晦,背我回去。」
许芷接过伞,玄衣男子背对着她半蹲着,小心翼翼的背起她。
许芷一手撑伞,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脖颈处。
玄衣男子踩着青石板,很快地走完竹林的这段路。背上的姑娘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微微侧脸,勾起唇角。
天空细雨不断,世上已无江玄明。
完
□ 人间观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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