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出一声沉沉的呜咽。
可惜了,我爹李起秀是个文状元,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少教我,偏偏不会用枪,更不会舞枪弄棒。
他被绑上断头台的那一日,束手就擒,慷慨赴义,不卑不亢。
被拖出去前,他一遍遍念叨着,像是说给躲在米缸里的我听:「……唯我辈不惧生死,力挽狂澜……」
我阿妈肚子里还怀着娃娃,他和施德清的夫人是胞姊妹,她在施府作着客,也难逃灭门之灾,被生生绑了出来。
官兵无情地搡着她,她一倒地,再也爬不起来,鲜血顺着她的腿汩汩而下……
她趴在地上,扭着脑袋看向面前施夫人的脚。
她怎么也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
权利吗,性命吗?
自己的亲妹妹亲妹夫,丈夫最好的二位挚友,亲手葬送了他们全家……
26
这回,我终于把枪对准朗督军脑袋。
他一声不发,用沉默对抗我。
突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绾绾姑娘,让我来吧。」
施婉君出现在我面前:「护卫队的人听见枪声了,你若开了这枪,定是活不成。」
她没说后半句,她来开,她也活不成。
「我是残破了,可你和子愈,往后是能厮守的。你倘若杀了他爹,得叫你俩心里膈应一辈子。绾绾姑娘,你说得对,谁造的孽谁来谁来偿,你算是可怜我,给我一个杀了他的机会。」她说得无比平静,平静得像死了一样,「行吗?」
她没打算管我行不行,她从怀里抽出刀子。
她不会用刀,身上也没有刀,这是她从厨房里偷的,其实钝得很。
她扑上去,被朗督军轻易丢开。
她又爬到我脚边,拉着我的裤管伸出手,用祈求的眼神,试图叫我把枪给她。
终于,护卫队赶到了。
十几个枪口齐刷刷对准我俩,只等朗督军的一声令下。
朗督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终于开了口:「别伤害她。」
他抬起头,看我一眼:
「我记得,你叫……挽澜,对吧,李挽澜,这可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哩。哎,我一早就知道得有今天,从我见着你,你和你娘,真是一模一样。可惜二十多年前我就没福气,娶不到你娘,也没种,护不住你娘……」
「你胡说!是我爹起的!」
「就是我起的,你个丫头懂什么?那句唯我辈不惧生死,力挽狂澜……」朗督军苦苦地笑着,「当年,你爹为了保全我和德清,甘心举家赴死,换来我俩得以大施拳脚,一展宏图。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年过去,这世道依旧是外强入侵,内贼当道。我与德清的确相继做了督军,却醉心权利,被欲望迷花了眼,到头来分崩离析,自相残杀。你爹死得不值,不值啊……」
我瞄准他的脑袋,却又没那么准,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这一天,我等了二十年。
我不想管我爹究竟是被他们出卖,还真是自己选择了牺牲。
我只看见,如今的他们根本配不上我爹的死。
什么力挽狂澜,乱世之中,这些军阀只知蝇营狗苟,视权利为极乐,视苍生为草芥。
「哎……」他拖着一双腿费劲的做起来,「没想到,有一天我腿也被废了,被一个女娃娃。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废掉老三那条腿?」
我不答,他于是自说自话:「气恼他想推翻老子自然是有。可更多的,他不相信的,当年,护国运动打响,我知道依他的脾性,定要上战场。他有胳膊有腿,我当爹的拦不住呀。他两个哥哥都死在战场上,就剩他了,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我怕他死了,倒是宁可他残废,反正老子能养他一辈子……」
朗子愈眼睫微微翕动,抖着点泪花。
还有一句,是对我说的。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娶施婉君不可吗?
「我得断老三的念想,我有私心,你是起秀和我心尖尖上人儿的闺女。好容易寻着你,我要让老三从此心里眼里都是你,偿还你余下的半生平安喜乐。其实想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白月光?都只是没蒙尘的白纱帐,只要浸入泥潭,一样污浊,一样不堪……」
老小子断断续续的,都不顾什么失态了。
他还要说些什么,不及出口,又是一声枪响。
只不过,不是我了这回。
不等寻着个源头,紧接着便是四五六七声,从四面八方,愈演愈烈。
不多时,屋外已然是四散奔逃的人群,是从天而降的枪炮。
27
三日后,洛城全然破了,南北战争的战火终于也烧焦了这一方疆土。
一个军阀的诞生和灭亡,一座城池的沦陷和易主,在这乱世之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堂皇的督军府,此刻成了巨大的活靶子。
不用我动手,也不用施婉君杀人。
一代枭雄,最终在战火中尸骨无存。
那场烽火烧了五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救济点。
两个月后,我孤身去了南方。
在此之前,我先摸去了当初的照相馆,看着一地烧焦的瓦砾,再也找不到曾经记录下我笑靥如花的相机。
那之后,我便留在南方生活,白天去医院里帮工,晚上回来就给杂志写写文章。
我也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一看就是十多年。
说来有趣,我曾在报纸上看到寻人的启事,寻的竟然是我。
署名是一个男子的名字,不久后,他找到我,和我说了很多事情,却是绾绾的事情。
说她飘飘摇摇来了南方,没有钱,却有姿色的年轻女孩,想也知道是什么境地。
她读不了书,就在学校外的墙边听着,一遍遍跟读她曾烂熟于心的那几句洋文。
后来没几年嫁了人,嫁的就是他。
他说婉婉如今怀了孕,但身子的底子太不好了,糟了很多罪,又终日郁郁。
他听她梦呓时叫我的名字,常常呢喃自己有愧,于是想来寻我,解绾绾的心结。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破烂的纸票子:
「我是个拉车的伙计,没什么钱。李小姐,李小姐你好心肠救救我媳妇儿,往后你去哪儿,我都拉着车送你去……」
我不肯去,还摸出了些银钱给他,他也不肯收。
翌日一早,他又来寻我,第三日亦然。
如此反复了半月,我终于松了口。
见到我的那一刹那,施婉君哭成个泪人,她用嘴一遍遍和我比着「对不起」。
我摇摇头,一言不发。
没几个月,婉婉临盆,一个老人突然找上门,是施德清。
他在国外丢了所有身家,不知什么缘故又逃窜回来。
婉婉不让他进门,施德清于是猛然推了她一把,窜进屋里抓了把首饰和银钱,一秒便跑得没影了。
他这一推不得了,婉婉的身子沉沉坠在地上,双腿间瞬间爬满了红。
一场场因果轮回就这样上演,婉婉失去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自此也再没能怀上。
再后来,日本人入了关,抗日的硝烟在中华大地上点燃。
战争中的伤员越来越多,医院的工作也越来越忙。
我时长待到深夜,然后赶忙奔赴下一个伤员身边。
28
那会儿,我已经是个护士长了。
有一天晚上,匆忙跑来个小护士和我说,新来的一个伤员,意识已经没了,人怕是快不行。
他还一只手却死死捂在胸口,怎么也挪不开,叫他们都没法救治伤口。
我赶快去看情况。
和战场上下来的其他人一样,他满脸血污,混着枪炮的焦黑,情况不好极了。
我的手伸过去,他像在昏迷中会了意,沉沉地把按在胸口前的手垂下,露出子弹穿透皮肉的位置。
我试图给他止血,刚摸上去,便触到一枚小小的扣子,他胸前有个口袋。
我的手指探进去,摸到几张纸,拿出来。
那是一些泛黄的老照片,纸张老,样式也老。
可是,照片里的女孩却那么年轻。
她生涩,僵硬,她偏着头,散着微绻的盘发……
她在笑,却一刹那笑出我豆大的泪珠子连着串儿往下落,落在照片上,落在他的手上。
我抓照片的手抖成筛子,却捏得死死的,生怕这张照片掉到地上蒙了尘。
一切仿佛回到十三年前。
拍照的那天是个黄昏,他说我是他的新婚妻子,他将要上战场。
一旁老板笑着应和:「那我一定拍一张夫人最好看的,给您压在裤兜里,去哪儿都带在身边,护佑您平安凯旋。」
这张照片,好像穿越时空,又一直,被珍藏于他的口袋。
一切恍若隔世。
仿佛就在昨夕。
又仿佛,早已穷尽天年。
我摸了把他失温的脸,说「十三年了,够久了,我们可以去南方了」,却再没人应我了。
(正文完,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