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子愈将我打量个上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14
施婉君的叫声,之后又陆陆续续在府上荡了好几个晚上。
我平日里甚少出门的,那两天却都比朗子愈还晚回来。
到了第三日,他终于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守株待兔。
一看见我就吩咐人摁住我:「搜她身。」
我大喊:「你疯了吗?你要搜什么,我能有什么?」
「谁知道呢?男人的汗巾、手表、信物。」朗子愈鹰隼似的眼盯着我,「你要是偷了人,就自己拿出来。」
由头罢了,我才不信他真要找这个。
他无非是疑心太重了,生怕我这个唯一的身边人也在算计他。
但我还是「扑哧」笑出声,顺着他的话说:「您这是吃哪门子的醋?」
「什么吃醋!我吃你的醋?」许是从没被人这样说过,他竟红了半片脸,指挥那几个老妈子,「搜干净了,看看她出去都做些什么。」
几双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痒得我又哭又笑,差点在地上打滚,不禁连声求饶:「小祖宗,您放过我,您让她们都出去,我自己拿出来。」
朗子愈一个眼神,几只手便散开。
我乖乖地把手塞进兜,拿出个小瓶罐。
打开,膏状的质地,微微散着薄荷香。
「是什么?」
「别碰!」朗子愈手刚伸过来,就被我打开,「别弄脏了。」
我招招手,他一脸厌弃,最终还是把耳朵凑过来。
「从前在妓馆里,那些客人没轻没重,不把人当人的。有些姐妹留了伤,涂上这个便好得快些。」
朗子愈一下子明白了,他诧异地看着我:「这些天你就为这个?」
「不然呢?外面太乱了,原本卖这药的铺子关了门,我跑了一圈都没找着,最后去了四十里外的城南才买到。」
我想了想,委屈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心一横手一伸,转过脑袋:
「要不给你吧,你拿给她去,送你做个人情。」
见他无动于衷,我抽了抽鼻子:
「我也不想自己给她,回头呀,又要遭她笑。我是谁呀,妓子!毕竟,除了下九流,谁会知道这种药呢。」
朗子愈把我拳头握紧:「绾绾,你是绾绾。」
顿了顿:「她是我爹的四姨太。」
说罢,他抱了我一下。
柔情蜜意,挺唬人的。
如果不是,他的手还顺带在我兜里袖里都走了一遍,省得我藏了什么要他命的东西。
他信不过人,这是他的天性。
但有些事儿我偏偏信了他,这是我的命数。
15
但要说这府上最不懂疼人的,还得是施婉君。
我给她上药,她又哭又闹,折腾得床榻都要散了。
也许是实在痛,也许是实在耻辱,她非要用大声辱骂我让自己好受些,仿佛这样就彻底划开了与我这下九流的界限。
她叫:「破鞋!」
我嬉皮笑脸:「别这么直接,你可以说,『倡条冶叶』。」
她继续:「风骚!」
我还是好性子的笑:「那就说,『倚门献笑』。」
她不甘心:「卑贱!」
我熟练了:「『尘垢秕糠』。」
如此几个回合,药终于上完了,她气喘吁吁,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笑。
我也不算是个会伺候人的。
可走前,我还是不忘小心翼翼给她盖上被子,顺便靠上去压着嗓道:
「从前我们妓馆里有个法子,你若不想,便寻点猪血,涂在裤子上,就说自己来了月事……」
「滚!滚出去!」不等我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叫喊,「谁要你怜悯?谁会学你那些下作的招式!」
话虽如此,那一晚,确实什么动静也没了。
督军府终于难得清静。
「你用了什么法子?」入夜,朗子愈问我。
「什么都没有啊。」我耸耸肩,「我猜,是督军自己不行了吧,毕竟一把年纪的人,都能给人当爹了。」
他没理我,刚准备要关上房门,将我隔绝屋外时,我一把拉住他的轮椅。
「怎么?」
我扭了扭腰肢:「公子,今晚安静了。」
他也会意地笑了:「那正好,大家各自睡个好觉。」
说完拿开我的手,「砰」一声关上门。
「什么好觉啊,没有美人,觉能有多好?」我隔着门恼火地嚷嚷,「说白了,还不是嫌我脏。」
说罢,我气冲冲地走开。
走出去没几步,我分明感觉那扇门又开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人的欲言又止。
但他最终没有说,我也没有回头。
16
折腾我,很快成了施婉君在这个府上唯一的消遣。
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看到我和她相像的脸,看到低贱卑微如我,现下竟然比她还要体面些。
唯有作践我,让我比泥潭还浊,比洼地还低,比地狱里的鬼怪还苦痛,她才能稍稍舒坦。
于是她和朗督军闹,不许我和她一张桌子吃饭。
「妓子夹过的菜,我怎么往嘴里送!」她扬着脑袋说话,还加了句我听不懂的洋文,仿佛这样她就高贵。
老小子在她耳边呵着气说:「让她下桌当然行呀,你拿什么感谢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挑,摆明了要当众扯下她高贵的遮羞布。
施婉君愤红了脸。
我不知道施婉君做了什么,但反正到了第二天,老小子真把我赶下了饭桌。
造孽啊!
我给她涂膏药,教她用猪血,到头来她却为了羞辱我,上赶着伺候这臭老头!
我心真可谓凉透了。
到了晚上,朗子愈回来,饭桌上问了句:「绾绾呢?」
施婉君闷着头不说话。
「打发走了。」朗督军无所谓地答。
朗子愈倏然就扬起头:「什么叫打发走了?打发哪儿去了?」
像是找到了靠山,施婉君终于敢开口:
「下九流的出身,就该打发回妓馆里。」
朗子愈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扔下筷子就要往门外冲。
我赶快在身后叫了一嗓:
「公子,要出门呀?那正好,带上我去外面吃乳鸽吧。这府上的饭菜都吃不下,神女夹过的菜,我怎么往嘴里送?」
他会意:「绾绾,来帮我推轮椅。」
17
去食府的路上,朗子愈自己摇着的轮椅突然停在一家店前面。
「绾绾,我们进去拍张照吧。」他说。
「可是天都黑了。」我为难地皱了皱眉。
「进来吧,里面有灯,打了灯拍都是一样好看。」老板热络地招呼着,「二位结婚了么,要拍什么样的?」
「他是我……」
不等我说完,朗子愈把话接过去:「我要上战场了,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留个念想。」
我红着脸搡他:「你胡说什么?」
朗子愈面不改色:「她羞怯。」
老板笑咧了嘴:「我一定拍一张夫人最好看的,给您压在裤兜里,去哪儿都带在身边,护佑您平安凯旋。」
那是我第一次照相,我生涩地听着老板的指挥,摆出一个个木讷而僵硬的姿势。
好一番折腾,老板收了钱,开出凭证:「十日后来取。」
那时我还不知道,说好的十日而已,可只差一点,有生之年,我都没有机会看到这些照片了。
回去的时候,朗子愈一直想说些什么。
半天,他终于问出来一句:「绾绾,那把枪呢?」
我指了指腰:「都贴身带着呢。」
「绾绾,有一天,你会拿那把枪指我的脑袋吗?」
我不假思索:「公子若是想杀了我,为求自保,我也只能指了。」
「你倒是挺实诚的。」他苦苦一笑,别过头去。
18
很快,施婉君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
她故意打算贵价的花瓶,指着一地残骸,叫我跪着去捡。
朗督军抱着臂坐在沙发上看戏,她在闹,他在笑,还真是温馨。
「谁弄坏的谁捡。」我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怎么也不哄着她。
「你是个什么东西……」
「行了行了,又是那一套,我是下九流你是大小姐。不是,你不是进步青年吗?」我纳闷地挠挠头,「怎么天天把出身挂嘴边呢?出身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姓李,上数十八代还是唐太宗后人呢。如今不一样蒙了尘,搁这儿伺候您这位小姐。」
施婉君被我说得哑口,她恼火地从地上捡起一块最尖利的,直直指着我的脸。
「我要划了她的脸!」她冲朗督军嚷道。
「最好不要。」老小子冷漠地笑着,「我怕血,见不得。」
去他娘的怕血!
我恶心了一个哆嗦。
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施婉君的手,举起,将碎片抵上我的脸蛋。
「你划呀,轻轻一拉,就破了。再也好不了,我就能带着这道疤活一辈子,如你所愿。」她的手在抖,我于是握得更紧,「容易吗?简单吗?」
我突然大了嗓,厉声道:「可是,有用吗?」
「你……你凶什么凶?」
我拿着她愈发哆嗦的手,指向沙发上朗督军的方向:
「谁弄坏的谁捡,谁造的孽谁偿。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有本事,你去划他的喉咙,你才能脱离苦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皆是刍狗,毁了我有用吗。」
说完,我有帮她把刀片驾到自己脖子上:「你看,划了自己脖子也很容易。好好活着,才是最难的。」
我松开手。
施婉君的手也沉沉垂下,碎片应声落地。
老小子戏看满意了,笑意也更浓:「你刚才说,你姓李?」
「我胡编的,我是个鸨儿,我的恩客姓什么,我就跟他姓什么。朗督军,您赎了我,从今往后,我便跟你姓朗了。」
19
我只是想不到,这样的施婉君,到头来,也有跪在我脚边的一天。
说实话,之后的那几日,我都过得格外喜悦。
为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天,可以去照相馆拿到新鲜出炉的照片。
「你说,我会不会闭眼了?」
「有一张,就挨着的那张,我眼神好像没看镜头呢。」
「我总觉着还是盘头发好看,你那天非叫我不要盘。」
临近取照片的前三日,我动不动都围着朗子愈问出一堆缠人的问题。
他不厌其烦地同我说:「要是不好看,再拍一组便是了。」
「不要,这是我第一次拍照片!」
我殷切地等待着,足足有新娘等待落轿后掀开盖头的良人那么殷切。
可终究是变故先来了。
我刚从朗子愈屋里要走照片的凭证,说要赶个大早去取,一出门,就遇到了施婉君。
「啪嗒」一声,猝不及防,她跪在我脚边。
「绾绾姑娘,救救我。」
她终于不叫我妓子,也不叫我下九流了。
我不揶揄她,也不趁人之危,拉起她的身子,把她带回我房里。
「说吧,什么事?」
「督军,督军要把我送给别人。」刚说第一句,她就梨花带雨起来,「云城的陶司令,扣了一批督军的军火。督军与他交涉时带上了我,他就,他就……」
「他就想要你?」她实在泣不成声,只能我帮她说出来。
施婉君委屈巴巴点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但是说好了,只一晚上,一晚上就够了。督军说这批军火至关重要,只要我帮了他,他就,他就……」
这回我接不住了。
哽咽了半天,施婉君终于开口:「他就还我自由,把我赏给子愈。」
我懂了,我算是彻底懂了,却还是忍着膈应问她:「所以呢?你来找我干什么?」
「绾绾姑娘,他们都说你和我长得像,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她抬起脑袋,纯净的眼直勾勾瞧着我,的确叫人我见犹怜。
要不是,这招我也会的话。
「求你了,明晚八点,在安南公馆,求你了。」
我不言语。
她不死心:「反正你都被那么多人……」
我一把勒住她咽喉:「再多说一句,我杀了你,成全你的清白。」
20
第二天晚上,我和朗子愈一起在屋里用的饭菜。
我一言不发,和前几日等照片的兴奋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了?」他给我夹菜。
我咬着唇,良久才应道:
「三公子,倘若,我是说倘若,用一个鸨儿的一晚,换你和施小姐长相厮守,你说,这交易值吗?」
「你在说什么?」
「我说,三公子,你待我有恩情,我还了你的情,日后,无论做些什么,你也都怨不到我。」
他冷冷道:「不值。」
「真的?」
假的。
因为话音未落,我先觉得头昏沉起来。
眼前的一桌饭菜在我视线里模糊开来。
看来,什么求不求,什么值不值,我根本没得选。
浑浑噩噩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用枪抵着朗子愈的脑袋,一遍遍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他来说,我真的只是一个妓子,活该用来换下施婉君吗?
他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啊。」我求他,求他给我个答案。
他用沉默给我答案。
于是我终于扣动扳机。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依旧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只是他的手更快,我还没扣第二下,他抢先用刀子穿透了我的胸膛。
我看着一片血色从胸腔蔓延至眼前,目之所及兼是腥红。
然后我便醒了。
真实的世界更加龌龊,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衣衫不整的我。
我没猜错,他便是施婉君口中的陶司令,如今正手握掌控朗家生死的军火。
「醒了?醒了好,醒了有趣。」他饶有趣味地说。
「有趣也不能吃,有毒呢。」我很快搞清楚状况,冷冰冰地回应。
随即,手在腰间摸了一把,等他反应过来,我手中的枪已经抵上了他的额头。
「陶司令,美色误事啊。」我提醒道。
他举起双手:「好,好,我不碰你,你别乱来。」
「别乱来?如果,我就是要乱来,就是为了乱来呢?我杀了你,你说,朗家会怎么样,朗督军那个老小子会怎么样?」我狞笑着,「陶司令,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就别怪我却之不恭了。」
反派话不能太多。
不要等他求饶,也不要让他死个明白。
我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可是,一切却如同梦里那样。
我再次摁下。
第二下。
第三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把枪,根本就没有子弹。
——朗子愈,他故意给了我一个注定杀不死人,便注定被人反杀的武器。
21
对手很快捕捉到转机。
只一秒,他劈手要夺我手中的枪,我翻身躲过,用胳膊肘压制,一边拿枪把猛击他的后颈。
可他太皮实了,我像是只蝼蚁锤在大象的背上,不痛不痒。
说到底,毕竟是纵横沙场的一方司令,力量与身形又是绝对压制。
于是很快,陶司令重返上风。
我挣扎没两下,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从我的腿上席卷而来,冲进脑子里发晕发烫。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把刀,已然不假思索地捅进我的皮肉。
痛。
我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惨叫也是白费气力。
不想反而激发了他的兴趣,他用力拔出来,隔了两寸,再次刺下。
真他娘的痛,钻着心。
我依旧咬着牙,他于是循环往复。
我终于痛白了脸,拼命挤了个笑,沙着嗓问道:「……是不是,我叫出声,司令就停下?」
「是个狠角儿,朗督军为什么要养只狼在身边?」他答非所问,「那日见着四姨太,竟没觉察出是这样的人物。说说,为什么想杀我?」
为什么呢?
因为他想侵犯我?
还是,我原本就是为了杀他,而以猎物的模样出现呢?
眼瞅着他又要拔刀,我拼尽力喝住:「别捅了……再一刀,这条腿就废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保住腿?」他手摁上了刀把,恶意地左旋三毫,就痛得我弓起腰背。
「求你,不要……」我咬得唇都破了,一嘴的血腥味叫人泛呕,还是腾出一只手,拼了劲地揽住他脖颈,捏着嗓挂上惯用的笑,「司令,我黔驴技穷了,没能杀了您,我活该落您手上。求您留我条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被我弄蒙了,饶有趣味地盯着我,拭了把我满背的汗,把玩着我的战栗。
「你的腿血都快流光了,怎么伺候我?别我一碰你,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我挺起疼得打颤的身子,试图把嘴凑上前,小着嗓告诉他:「司令,还没人碰过我,我是个雏儿。」
他眼睛终于亮了。
我知道,这条命讨回来了一半。
他松开手,看着那停在我腿上的半截刀子,恶趣味地咧开了嘴:「就这样带着它,你会痛到死过去。」
「无所谓……」我哀求,「只要别杀我。」
他做好了享用猎物的准备,终于扑了上来,试图撕扯我被血浸湿的衣服。
我忍着剧痛猛地从腿上拔出刀子,逮准了唯一的机会扎入。
他轻轻一撇,我便知道,我又输了,这次是输得透透的。
利刃刺入他的的臂膊,不至死,只够叫他吃着痛跌跌撞撞向后撤了两步。
「好啊,好,你可真厉害,真找死。」陶司令擦了擦血,「好多年没人伤过本司令了,今天却差点两次折在你手上。」
很快,他便又咬着牙咧开嘴,准备冲上来拧断我的脖子……
命悬一线之际,门开了。
门口熟悉的轮椅上坐着熟悉的人,握着一把枪。
一声枪响。
——瞄准的人却是我。
子弹穿过我强撑的上半身肩膀,我终于支撑不住,被打翻在地,渐渐模糊开意识。
「陶叔叔,许久不见,怎么这样狼狈?」朗子愈惯性地擦着枪口,浅笑着品味陶司令臂膊上的血一汩汩留下,半是揶揄半是商量,「这一枪够解气了吗?不够,我就再给她一枪。但是,这个人,今天你得让我活着带走。」
「你凭什么和我谈交易?」陶司令百般不屑。
「凭我的人,如今围了你的府。」朗子愈尽在掌握,「真动起手来,你要死,我和她也要死,可我不想她死。刚才那一枪,已经给足陶叔叔面子了。毕竟,让人知道您被一个女娃娃……」
「小子。」他恶狠狠地威胁,「你爹的军火,可还在……」
「无所谓。」朗子愈毫不在意地截断他的话,「那是你和我爹的事,我管不着。」
他指了指地上的我:「我只管她。」
陶司令看看地上软绵绵的我,又看看轮椅上的朗子愈,兴奋地笑起来:
「督军府的三公子,竟然觊觎自己老爹的女人。怎么,那么想尝尝这雏儿的滋味?」
「雏儿」两个字,变了朗子愈的神色。
「没想到,你老子还挺有诚意,至今没碰过她。就差一点,味儿就让我先尝了。」陶司令努努嘴,「为了个女人,不值得和你赌性命。一枪够了,人你带走吧。」
22
驶出安南公馆的车上,我吊着口气。
迷迷糊糊之间,口中一遍遍地嗫嚅着「为什么」。
我的手凉极了,被他紧紧握着也没能暖上分毫。
「不开那一枪,我怕带不走你,我不敢冒险。」朗子愈死死将我搂在怀里,「先入为主开了那一枪,他才觉得,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叫我血气方刚冲冠一怒的美人,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分量。」
他咬重了后两句。
「倘若我不开枪,你不陷入昏迷,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再伤害你折磨你,也不知道他会通过胁迫你加大什么筹码,」他添上,「什么我给不起的筹码。」
「……不是这个……」我弱着嗓,不甘心地又重复一遍,「不是这个。」
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哪怕事败,他也好全身而退,我不敢估量,也并不关心。
朗子愈沉默了。
半天,他垂着脑袋道:「这件事,是我没保护好你。」
「……还有呢……」
他再不回应。
他知道我在问什么,也只有他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不答,我就帮他答。
哪怕每个字我都逼得费劲。
「……你给我一把,杀不了人的枪……是因为,倘若有朝一日,我真的不得已与你反目……我举枪,就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留给你不假思索地杀了我……对吗?」
我苦涩涩地笑了,笑得眼底一片湿热:「三公子,您可真是聪明啊!」
我费了最后的劲摸了摸内襟的口袋,然后撑着扭头看了眼来时的路。
丢了,不见了,那份照片凭证。
曾经叫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玩意儿,如今竟一点也不重要了。
夜半,我回到府上,婉婉站在门外候着。
「绾绾姑娘没事吧?」一见我,她殷切地追问。
却换来朗子愈毫不犹豫地拔出枪,对准她漂亮的额头:「没有谁比谁轻贱,你明白吗?」
朗子愈真想我替了她,没必要使下药的小把戏。
我一早便猜到,是婉婉所为,放倒我也放倒他,却不想朗子愈在醒后不顾一切也要去寻我。
他没上膛,他定然不会真开这枪。
所以我不想看了,我轻飘飘地掸开朗子愈的手:「疼死了,快扶我进去躺下……」
进去后,我看到身后施婉君挨了一巴掌。
朗督军打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悲凉。
老小子有什么资格打她呢?
怎么就忘了,自己才是祸首啊。
23
打从那日起,朗子愈待我是百般的好。
我起先不理睬,因为真的痛到失语。
身子渐渐好了些,能说话我也不和他说。
朗子愈请来的女护士专业而耐心,无微不至地检查着我的身子。
甚至,她请我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
我配合地打开。
「我是吗?」我反问她。
她羞红了脸,为了自己的差事被我看穿。
朗子愈进来后,我二话不说扔了个枕头砸他。
「满意吗?新奇吗?还是,更怀疑我了?」我戳穿他。
大费周章,他无非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如陶司令所说,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
「我初夜的首个客人,就被我杀了。」我笑着,与其说是得意,不如说是凉薄,「就是银行管财务的那个什么大人物,据说钱财管得可好了,自己的钱包装得满满的。从前光绪皇帝还在时,他就去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家当管家,后来李状元家破人亡,他倒是飞黄腾达。哦,和你爹也有几分交情呢。」
我故作无所谓地掏掏耳朵:「这事儿之后,妈妈为了妓馆的生意,就买通了官府,说是给人暗杀的。那老东西,贪了那么多钱,确实多的是人想要他脑袋。」
「你说过自己和万千男人……」
「我说什么你就信吗!」我突然就恼火了,挺直起腰板冲他吼,「信人是什么代价你不知道吗?你给我枪时说的什么?我信了你,就是因为信了你……」
我一激动,扯着腿上的伤,龇牙咧嘴得疼。
朗子愈想抱我,又不敢碰我,手足无措了半天,扶我重新躺回去。
这回换作他哑然了。
「三公子。」我突然叫他一声。
「哎!」他亮着眼睛赶快一口答应。
「你知道我叫什么?」他当然说不上,「谁天生叫绾绾呢,绾绾是妓馆的妈妈择的字,取自黄庭坚的《满庭芳·初绾云鬟》……」
初绾云鬟,才胜罗绮,便嫌柳陌花街……窄袜弓鞋……朝云暮雨……
这首千百年前道尽妓子的小词,真可谓好不香艳,好不适合我。
「我叫挽澜,好听吗?挽澜,李挽澜,也是个挽挽的音。」我重复着,这名字太久没被人念起了,我自己都陌生,「我爹从小同我说,山河破碎,国将不国,唯我辈不惧生死,力挽狂澜……」
我说着说着,莫名噙出两汪热泪。
「你爹呢?」他问。
「死了,全家都死了。」我攒紧拳头,「这世道,不让他活。」
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替我拭去清泪:
「等你伤好了,我们离开这去南方。你想安居乐业,我们便隐于市井,你要力挽狂澜,我们就赴身国忧。我从前也不惧生死,如今有你,便惧了。」
「做梦呢?谁和你走?你也配吗!」话一出口,我便悔了。
寄人篱下,我还有求于他。
于是我叹了口气,叉开他的话,兀自道:
「你若真有愧意,就给我把枪吧,别骗我了,给我把真枪,装了子弹的。我若再落了险境,至少能了断了自己,少吃点苦头,留个清白身子。」
「不会了,我不会再让你……」
我咬着牙续道:「给我吧……」
他想了想,摸出枪塞进我手里,心疼道:「我若再骗你,你拿它射穿我脑袋。」
「那之前的账,还算吗。」我举起来,对着他,眯起一只眼,瞄准了位置扣动扳机。
子弹从他耳边划过,打穿了他身后桌上的茶盏。
看来是个真东西。
「就不算了吧。」我说。
看见他杵着不肯走,我最后凑上他耳边说了一句:
「我不同你去南方,三公子,我哪怕是和万千男人,也比你干净,比这间屋子里的谁都干净。你不配我,这个督军府,也装乘不下我。」
我微微烫着心,和那把枪一起哑了火。
之后,心疼也好,心动也好,便通通归于死寂了。
24
事实上,我一早知道。
纵然我答应了,我们也根本等不到去南方的那天。
因为我的搅和,朗督军的军火栽在了陶司令手上。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只能干着急。
南北战争的硝烟终于很快蔓延至此,外面正在悄然变天。
朗子愈的公务繁忙起来,老小子还在佯装镇定,却彻夜难眠,烟抽了一盒又一盒。
有一回,我瞧见婉婉也蹲在角落里学着他抽,我路过,睥睨一眼,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一把从她嘴里抽了出来。
「不许抽,伤身子。」然后我丢到地上,用脚碾灭。
「你管我。」她捡起来,不嫌脏似的又用牙叼住,试图再次将它点燃,「你不也抽?」
我觉得好笑,无奈摇头:「我是什么人?你和我比,你干吗轻贱自己呢?」
她不理我,打了好几下打不着,气恼地把软趴趴的烟头摔在我身上。
两个月前不谙世事的娇小姐,如今不人不鬼。
我蹲下来,捧住她的脸,看着她憔悴而低垂的眼:
「你以前也是这个鬼样子吗?这鬼样是怎么叫朗子愈看上你,对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朗子愈三个字,于她也像淬了毒。
听得眉都展不开,西子捧心般痛着。
「以前?以前我进步,我新式,我目下无尘,自以为卓尔不群、五月披裘,是挽救家国之人。」她一说一噎,「如今才知道,清高自持,不过是因为,这人间真正的苦与难,过去的多年里,都和我无关。一旦与我有关了,我才是下九流。」
她咬着唇,不甘心地剖着自己的心:「我才最下作卑贱,鸨儿都不如!」
「我连你都不如!督军手段真够硬的,有什么,比让一个发看清自己本质有多脏更摧毁她呢……」她戳着我的心口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拍拍她的肩,起身走了。
她是挺惨的,也挺该的。
但冤有头债有主,轮不到我给她偿。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25
那头,老小子夜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又强撑起身子,仿佛运筹帷幄。
他请记者来家里,记录他发表洛城绝不会破城的发言。
那天朗子愈刚好不在。
出门前,他曾来我房里,我背对着他假寐,他翻了翻我昨夜无誊的诗。
纸上抄着他最喜欢的那首《风雨》,诗里写「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像极了他如今的境遇。
「绾绾,去南方吧,今天夜里就走。」
我发出夸张的鼾声,假装自己听不到。
「票我给你弄到了,你说得对,我不配,你从不脏,脏的人是我。」他给我掖好被子,「我知道你听得见,收拾好行李,夜里就启程,你再听一次话,最后一次。」
我还是不理。
他耐着性子揉我脑袋:「洛城要破了,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知道了。」我背对着他轻轻应下,「你什么时候走?」
「为将者,我不能弃了洛城百姓。」
「哦?你能做什么?你腿都废了,还能上战场不成?」我恶意讥讽着。
朗子愈倒是有气度,他比了个枪的手势:「怎么就不能了?厉害着呢,等把洋人都打出去,我就去寻你。」
「寻我?别寻我,三公子,放了我是你对我最大的恩。」我啐道,一翻身爬起来,做出要开始收拾行李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射击的天才,一手好枪法。
说什么第一次见我时是打偏了,狗都不信。
离开前,朗子愈最后和我说:
「绾绾,我是个残废的人,论气力,论身手,这烽火乱世,我护不住你。若有机会,不如上了沙场,纵是死了,也算是为你谋一片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的盛世光景。」
「少给自己戴高帽了。」我用手指刮了刮脸颊,「羞不羞?」
26
他说,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那再不动手,我也没机会了。
白日里,朗督军与青年记者在书房里说着道貌岸然的话。
我在屋里摸出了那把枪,一枚一枚地抠出子弹,确定了数目,再重新装填。
同样的亏吃一次就够了,我绝不会再犯。
准备好一切,我摸去朗督军的书房。
只两枪,我轻易击坏门锁,踹门而入。
一枪对准毫无防备的朗督军。
猩红的血立时从他的左腿迸射而出,那具健壮的身子随之轰然倒地。
「记者先生?」
我叫了一声,一旁的青年颤颤巍巍地应了声。
「麻烦你,把镜头对着他,对着地上这个男人,这位督军。」我吞了吞嗓,生怕被哽咽呛住,「然后帮我问问他,问问一个我等了二十年的回答。他如今的位子,他的苟且偷生,是踩在哪些尸首上?」
没人应声。
我继续:「问问他,然后记下来。二十年前,同一届科举出生的朗峥,——如今的朗督军,还有施德清,——曾经的施督军,他们二人,是如何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邀功进爵,串通李府管家,诬告当年意欲维新救国的状元郎李起秀,沆瀣外贼,搅乱内政。终让李家满门抄斩,含冤而亡,一腔热血,尽数洒在断头台上……」
说着,我又开了一枪,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