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突然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在门上,剧烈地颤动着,林间几只停歇的飞鸟都被惊飞起来。
里面传来声音:「别来了。」像是太久没和人说过话,声音都有点嘶哑生涩。
我明明被拒绝,却高兴地弯起眼来,毕竟上辈子我来了竹屋外头这么多次,好坏的话说了那么多,连一分回应都没能得到,这分明是个好兆头。我说:「好。我下次再来看你,后山的野鸡又长肥了,我下次烤了带给你吃。」
我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大师兄,如果有陌生的少女前来,隔着门说了许多哄骗的话,就是那种让人心生期冀的,你千万不要相信她,不要搭理她。」
里面再没有声音,压着一片寂静。要不是门还在颤着,我还以为刚刚的声音是我幻听了。
我又对守在门边的弟子叮嘱道:「要是新来的那个小师妹晚尔尔再闯了这块地进来,你要第一时间赶来告诉我,像上次那种被她接近大师兄的情况千万不要再出现了。」
弟子懵懂地点点头。
我蹙着眉头看着他:「一定要立马来告诉我。」
弟子连忙肯定地点点头,只是看我的眼神还带着点羞愧与不自然,支吾着像要给我道歉:「朝珠师姐——」
我沉默地摇摇头,毕竟又不是只有他们俩这样说,归根结底还是我不够强。这样的猜忌,原本就是正常不过的。
我起身往外走去,回身看了看那座孤寂的竹屋,连阳光都很少透过密集的枝叶洒下来。这样算来,大师兄已经有好多年没踏出这个竹屋了,我心里默默地算着。
大师兄、鲤鱼洲、扶陵宗、仙盟,一桩桩前世郁结在我心头的结,我都会一一解开。
5
扶陵宗内有南北玄堂,南玄堂主管刑罚,北玄堂主多年前失踪,职责一直由玉已真人代替,主要负责奖赏发放,领试炼任务之类的事务。
我站在北玄堂里,仰着头看面前不断变幻的任务试炼灵简,从白色到紫色的难度一阶阶递增,我眼尖地看到有个白色灵简上浮现的千叶镇三个字有些眼熟,正想伸手去碰,背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掌门的关门弟子,咱们的天之骄女朝珠少主,这就去领白色低阶的任务去了,啧啧,我若是你这般丢脸,就该滚回鲤鱼洲去。」
我的手一顿,那枚白色灵简便瞬时遁入汪洋之中,难以找到了,我收回手,转回头看来人,正被一堆跟班簇拥着。
他用墨簪簪发,眼瞳比人家要淡一些,但五官都锋利得厉害,是玉已真人的独子殷舟,一直在他爹门下修炼,可惜修炼上总是差了点意思,努力倒是努力,只是总归入不了他爹的眼。
殷舟抱着胳膊斜着眼瞧我,唇角不屑地翘起来:「往日里瞧你高傲,我原以为多厉害,可见传闻多为假话,一个刚入门的小丫头都能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真是浪费宗门资源。」
他的小跟班嘻嘻闹闹地附和着:「殷舟师兄说得不无道理,这两日因为这事,修真门派真是把我们笑了个够。丢人死了。」
我垂下眼,从这群人中错过身想要出去,却在路过殷舟时被攥住手腕,湿冷的触感黏在我的腕上。他阴沉地叫住我:「这就急着逃了?」
按着我原先的脾性,确实受不了这屈辱,可是门派内禁止弟子私下斗殴,这样倒是落得了一个锱铢必较、高傲蛮横的名声来。
周围的弟子都免不了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垂下眼看他那只青白色的手,微抬下颌道:「按着门规,你该叫我一声朝珠师姐。」
殷舟自己天赋平庸,虽然从出生开始就在扶陵宗,却要依着强者为尊的门规叫我一声师姐。果然见他攥着我的力气变大,下颌咬得愈紧:「你!」
我的手轻轻一抖,反倒扣住了他的命门,他吃痛地松开手,抱着他的胳膊大呼小叫着。
我用帕子把手腕擦得干干净净,平静道:「殷舟,你若无事便该去好好修炼,免得这样多年了还总是和孩童一样在练气期。」
围观的弟子都笑了两声,殷舟发狠地抬起头,眼底隐见黑纹,突兀地笑了声:「朝珠,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才慢悠悠地收回眼,道:「我等着那一天。」
内里却走出两个人,一老一少,正是代理北玄堂的玉已真人,还有在他旁边的一身天青色弟子服的晚尔尔,弟子服到底寡淡,她便自己在上头绣了明黄色的花,像是天青色的雾中出现了晨光。
玉已真人唯重天赋,晚尔尔果真如同上辈子一般被他收入了门下。玉已真人不耐烦地蹙着眉头,看着堂内的骚乱斥责道:「都做自己的事去,北堂不是给你们起争执的地方。」
他看着殷舟这个儿子,更是不耐烦:「还不快去修炼,月中有筑基的丹药炼好了,倘若这次筑基再失败,便滚出扶陵宗去。刚入门的小师妹都筑基了,你真是给我丢人。」
刚入门就筑基的小师妹晚尔尔在他旁边笑了笑,眼睛弯起来。
殷舟额角青筋迭起,在袖中蜷起了拳头,眼神怨恨地看了看晚尔尔,又落到我身上,冷哼一声领着他的小跟班往外走了,北玄堂内一下空了出来。
堂内的人经刚刚那声斥责,明面上瞧着都在干自己的事情,眼神难免迁移到我和晚尔尔之间。
我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心中千百情绪都被安稳的冰面给压着。晚尔尔却凑到我面前,坦然道:「朝珠师姐,你知道谢如寂喜欢什么吗?他上回指导了我的剑术,我想着该送还些什么给他。」
这名字一出来,就像是在我心上绵密地扎了一下,如酸涩,如痛楚,我说:「他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你送得新奇些,或许他能够喜欢,后山有银珠花,他喜欢那个香味。」
我每回从鲤鱼洲回来的时候,都会给谢如寂带上许多特有的小玩意。有回我带了明月灯回来,小小的一盏灯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居然在里头留下了双双灯影。谢如寂眉间带笑,暖融融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我那时想,谢如寂,该是有些喜欢我的。
但其实没有。飞蛾扑火时,小小的蛾子也有一瞬间以为,是燃烧的火拥抱了它。
晚尔尔一派山花烂漫的模样,歪着头撒娇道:「他那样的石头,也会笑吗?」
我哑涩道:「会。」
如果重来是要我修正错误,那谢如寂大概是第一桩大错。
6
我每日起床都很早,然后攀到扶陵宗主峰最高处的泉眼处,俯下身,看见水面上倒映出一张小小的脸。水波潺潺竟然有些模糊,这是十五岁时我的脸,还带了一点稚气。我弯了弯眉眼,十分娇憨,板起脸来又有了几分高傲出尘。
我跪坐下来,十指纤纤,像玉蝶般灵动,玄奥的手势带起碧蓝色的光辉撒入泉水中,水中便生出了灵气。鲤鱼洲为海外第一大洲,我身负神系血脉,一身灵力自然比旁人不同,经了我秘术的灵泉对修炼是十分有益处的。
泉水沿着第一峰往下流,绕着扶陵宗诸山,成了这宗内诸多灵秀之景的一处。
适逢钟声响起,我站在第一峰上往下看,天高地阔,屋舍俨然,不少弟子已经起来了,星星点点清明而忙碌,一时间竟然觉得十分幸福。我长长吐了口气,往练武场走去。
练武场上弟子众多,见了我免不了多看两眼,我却一改往常,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倒显得那些目光无所适从了起来。
前世我因为被晚尔尔挑下登云台,深觉羞辱闭门不出几个月,后来被二师兄和师父给劝出来了,但是为了保留自己脆弱的尊严,比以往还更显高傲,晚尔尔在师门中广结好缘实在是有道理的。
我自幼专心修炼,自矜身份,修炼之余只顾着去缠着在剑冢悟道的谢如寂了,落在旁人眼里难免瞧我难以接近。
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却突然蹿出来,她脸侧有细微的汗珠,羞赧地看着我:「朝珠师姐,我有一式不大明白,你能教教我吗?」
我怔住,才认出这正是前两日我从问心秘境里出来时同我问好的师妹,我迟疑道:「玉如?」
玉如师妹睁大眼睛,喜滋滋道:「师姐竟然还记得我。」
我指了指她的握剑手法,把她的手往下移了半寸,道:「你手放得不大合宜。再往下些就好了。」
侧过头,却看见她的眼睛正看着我,轻声道:「师姐真温柔。」
我去领罡风天字房的钥匙。有供众多弟子一同训练的练武场,也自然有小一些的密室来单人练武,天字房本就不多,我的还是自己捐钱按自己的功法体质建的。掌管钥匙的弟子却讪讪笑道:「朝珠师姐,前些日子您还昏迷着,晚尔尔师妹又急着要突破,你俩体质竟然差不多,玉已真人就把钥匙先给了晚师妹修炼。」
我磨了磨牙,这个有点忍不了了,这个天字房在用的时候,所汇聚的灵力都是金灿灿的灵石烧出来的。
弟子小心地窥探我的神色,我道:「无妨,你回头把这段时日的花费,送到师妹手上就好了。」
最终我借了二师兄的天字房来练,所幸他与师父这两日出去有事,我用用也无妨。
密室内狭隘,但注入灵力之后却陡然一变,眼前场景顿时置身于万丈海波之上,黑云蔽日,骇浪翻飞。
浪头打在身上,如同刀刃割骨般的疼痛,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顺畅地把玉龙剑谱的第一卷从头开练,澎湃的灵力在我百脉之中游走,这是我上辈子到死都没能再感受过的顺畅。
浪却愈打愈急,从问心秘境出来之后,我的心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安宁,寒气逼体之中,我福至心灵。
那日在登云台意外发挥出来的第二卷鲤鱼风,再次被我挥了出来。
万丈骇浪,在这和缓的剑风之下竟然一瞬退却,转眼间晴空万里,金光明媚。
我长长舒缓了一口气,又接着一遍遍地反复练习。骇浪一次次翻飞,我一次次抵着风雨挥剑。我深知天赋出众在这世间还不够,还须千百倍的努力才行。
从年幼之时,我就无比确信,我将会鹏程万里、成为鲤鱼洲载入史册的女君。
我再出关时已是两日后,眼睛都险些睁不开了,腰背酸痛一片。
却看见密室前焦急地等了一堆人,为首的玉已真人看着我,眉头压着怒气:「朝珠,尔尔在哪?」
我捏了捏自己肿胀的胳膊,茫然地抬起眼。
有面生的弟子被扯过来,瑟缩道:「听尔尔说,朝珠师姐和她说,有个什么花,谢剑君很喜欢,尔尔师姐就去了后山,结果两日都还没回来。」
有人指责我道:「后山有块禁林,师姐不会把她引那去了吧。」
「我道师姐这两日云淡风轻的,原来是在这里布局着呢。」
我困倦地揉了揉眉心,竟然觉得荒唐,抬眼看向玉已真人隐怒的神情,气极反笑道:「我只是随口提了银珠花,与我有什么关系?」
「若是无关,你何须恼羞成怒?」不知道哪个弟子在人群中不屑道。
我按住腰间轻轻鸣动的玉龙剑,微笑道:「那我便陪你们往后山走一趟。」
正要往外走的时候,突然闯进一个身影,殷舟攥住玉已真人的手,脸上却掩饰不住激动,道:「爹,我筑基了,我筑基成功了。」
十来年在练气徘徊,这无用的公子哥居然有朝一日也筑基成功,我诧异地看他一眼。
玉已真人正急着找晚尔尔,哪还管得上他,淡淡瞥他一眼,扫开他攥着他袖子的手,往外率先走去。
我佩剑往外走的时候,回头正见殷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低着头,袖中的手用力地突起青筋,一双眼睛突然抬起来,阴沉沉的。
我转过头去。
后山拢共就这么大,银珠花在后山生得很多,只有最深处的才与禁林相接,因无人问津的缘故生得格外繁茂。我俯下身,折了一朵银珠花,熠熠生辉如同新雪。在花香里隐约有些什么味道,我如有所感地抬起头。
一片如雪的银珠花被风吹过去,从如墨般浓稠的雾林中走出一个玄色身影,他一手按着剑,一手往肩上扛了个少女,通身干净,佩剑流转着银珠花的颜色。谢如寂眉眼低沉,正平稳地往我们走来,我闻见银珠花香里盖住的味道,浅淡的,令人作呕的,魔气。
这一幕竟然有些像当初谢如寂入魔的场景。
我苍白着脸,手颤抖着去摸腰间的佩剑。
我以为我忘了穿心之痛,此刻却心口难以自已地疼了起来,我咬着牙,银珠花碰上我的脸。有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朝珠。」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谢如寂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正垂着眼看我,眼尾狭长,并没有生出那魔纹。
我轻声道,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谢如寂。」
他应了一声。
我回过神,心间的痛慢慢退却,理智回笼。谢如寂像卸货一样,把肩上的人递给迎上来的弟子,我才看清那是晚尔尔,只是鬓发已乱,浑然昏过去的模样,袖里藏了几支银珠花,顺着她下滑的手落了下来。
玉已真人在扶陵宗地位颇高,见了谢如寂却还要退半步,踌躇道:「谢剑君,你怎么在这?」
谢如寂淡淡道:「禁林内有异动,我来看一看情况,她正好昏在结界旁。」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他们身上的魔气是这样来的。
弟子怀中的晚尔尔突然迷蒙地睁开眼,脸色却苍白,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欸,我的花呢?」她一抬眼就看见了谢如寂,欢喜地弯起眼睛来,「谢剑君。」
我因连日不休不眠地练剑,身心实在疲惫,轻声道:「晚尔尔,是我引诱你来禁林的吗?」
晚尔尔才看见我,睁大眼吃惊道:「怎么可能是师姐呢?我自己来的。」
我定定地看着她,我以为她该借此发挥,但没有,她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玉已真人却止住了我:「朝珠,尔尔毕竟因你才进了禁林,若不是谢剑君,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且给晚尔尔道个歉。」
我的睡意走了大半,冷冰冰地盯着玉已真人那张老脸,素日里他便看我不大顺眼,我还以为是从前我来扶陵宗不肯拜在他门下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他和我师父争了一辈子,结果我师父搭理都没搭理过他,倒让他生出一些自大来,看我和我师父都来气。
玉已真人,最爱挑我和我二师兄的毛病。反过来,我和我二师兄要做坏事,一定挑着玉已真人下手。
我笑了笑,刚升起的一点异样消散去:「是啊。尔尔师妹,师姐要和你道歉,这边禁林没想着你会踩进去,禁林旁边这样瞩目的『弟子禁入』也没想到你会看不见,也不知道你怎么进的这个结界,更想不到你因我话中提的一句银珠花,采花采到了禁林深处,确实是我不够深思熟虑。」
晚尔尔抿了抿唇,慌张地摆手,小脸略略苍白,我心里还压着一股气,一个个瞧过去,跟行的弟子都躲过了我的目光。
我转身沿着另一条路走,实在是太困了。
其实我也想,若我平易近人一些,像晚尔尔那样见谁笑三分,再说些甜言蜜语,我在宗门之中便可以讨得诸人欢心。其实没有,重来一世,我依旧是这个脾气。想必明日宗门的谣言又喧嚣起来,道朝珠师姐意难平,把晚尔尔引到禁林还不认错。
银珠花沿着小径两边生出,不知何处的碧桃花依旧往下落。
天下封印魔界许久,七个关键阵眼分布在各个门派之中,其中一个就落在扶陵宗。结界异动,上辈子是有这个事情的,我师父因为再封结界受了很大的伤,一度被退下掌门的位置,让玉已真人捡了个空子。
我觉得我疏漏掉了什么东西。
有风带来淡淡的魔气,身后有脚步声,我转过头,正见谢如寂安静地跟在我身后。不多不少,正好三丈。
「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如寂神色微动,道:「我也回居所。」
我才想起来,我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连住的地方都与谢如寂挨着。
我后退一步,厌恶地蹙起眉:「你身上的魔气好重。」
要是知道这片银珠花深处竟然与禁林相连,我是怎么样都不会踏进来一步的。魔族两个字,提起来都叫人无比作呕。
谢如寂的动作一顿,侧过身垂下眼,轻声道:「抱歉。」眉眼间像有疲态,想必这结界让他心神花费了许多。
此间风动,我静下来看谢如寂,这年的他还束着高发,眼型狭长,少年意气仍在,从少时起就穿着玄色的衣裳,一柄无人不识的如寂剑配在腰间。
此间安静,我和他之间向来如此,若非我缠着他讲话,他恐怕一字不舍得多说,要不是我刚刚转过去同他讲话,他能默不作声地跟我一路。
我按住心口,微笑道:「谢如寂,你总是和我说抱歉。」
他怔住,银珠花的花叶簌簌地吹动起来,像是天底间下了一场薄雪起来,谢如寂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迟疑道:「你在生气?」
他向来话少,出口也多是简单的陈述句,很少听见这样的拿捏不定的疑问句。
我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来,拂去他肩头沾上的新白花絮,我说:「没有。」
「我只是听抱歉听得太多了。太累了。」
不想再听下去了。
7
我回去之后打坐,心法运行完两个小周天之后已经天边渐白。我上辈子后期的时候几乎已经不能修炼了,天底间再多的灵气涌入一个枯败的身体,再努力都像是嘲讽。但是如今我的天赋还在,金丹在我丹田之内流转生辉,我得再努力一些,突破了下一阶段的元婴之后,我就有资格可以正式掌管鲤鱼洲,再也不需要寄托于族老之下,当没有实权的少主了。
我小睡了一会,又出了门,登云台有鼓声响起,想必又有弟子在登云台比试。有弟子从我面前跑过去,道:「新入门的尔尔师妹,又要在登云台比试了,这次对战的是第一峰的马师兄。」
我准备去炼药房的脚步顿了顿,也往登云台走去。
我想再看一次晚尔尔的剑。前世我自尊挫伤太过,闭门不出许久,后来的时候,晚尔尔进步愈发飞速,我连剑影都看不见。那在最初的时候,再认真看一看她的剑。
毕竟,我将来是要打败她的。
登云台上弟子许多,大多慕名而来,甚至还有几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别的门派弟子,大咧咧的一身云白,在扶陵宗一群天青色为主色碧桃花为纹的弟子中格外突出。我收回视线,周围原先嘈杂,我走近的地方声音却低了一些下来。
「朝珠师姐竟然来了。」
「听闻昨日晚尔尔是从禁林里被谢剑君抱出来的,说是朝珠师姐把她引到那的,堪称最毒妇人心。」
我没管,也当作听不见这些流言蜚语,一双眼睛看着台上的晚尔尔与第一峰的马师兄,这个师兄我是知道的,以力量著称,武器也是一把巨大的黑背刀,然而在晚尔尔面前却显得有些笨拙。刀与剑快速碰撞,明眼可见的晚尔尔占据上风一些。
我蹙了蹙眉,但是,这个实力,倒不至于压我压得那么惨。
晚尔尔那把重剑,晦涩的纹路缠遍整个剑身。她已经筑基,比较之前可以再用法诀,重剑漆黑的剑身上便转过暗光。我便继续把目光放在晚尔尔身上,眉间一点朱砂痣十分艳丽。我盯着晚尔尔,她却从台上抽空看了一眼这边,下一瞬发力,宋师兄的大刀飞出去,咣当一声就落在台外。
马师兄气喘吁吁,摸着头憨笑一声:「师妹果真名不虚传,是我输了。」
晚尔尔谦让而羞涩地一笑。
经此一战,晚尔尔的锋芒已经在扶陵宗显露出来,无人再怀疑她是运气使然才赢了我。周围为她欢呼起来,像是那天我被挑下台的光景,我压住心绪,起身往外走去,前头却挡了个身影,真是哪都能遇见这个殷舟,他往常的咄咄逼人消退了去,微仰着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玉已真人微笑着向晚尔尔点头示意,眼底都是满意。
大抵他从未对殷舟露出过这样满意的神色。
我刚刚看见殷舟了,他好像要和玉已真人通报些什么,他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话都没说完就被赶了下来。
我正准备从殷舟身边错过,却突然一顿,殷舟的肩膀上落了一点絮花,是银珠花新雪般的色泽,这样的,我昨日还在谢如寂肩头看见。
他去过后山了。
殷舟收回眼,眼神落在我身上,一下变得凶恶刻薄起来,他嘲讽的话还没说出口。
我微笑道:「恭喜。」
殷舟的表情僵住,像是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听见了什么。我重复一遍:「恭喜筑基。」
我这句话也算是实诚,门内包括他爹玉已真人,都以为殷舟真是靠丹药堆到筑基的。恐怕只有我知道,他是真正努力在修炼的,我曾撞见许多次他默不作声地孤身修炼。只是事与愿违,天赋平庸得可怜,又运气差了一些,他爹玉已真人向来只爱天才。
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尖锐堵塞在脸上,进不得退不下,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的天才,怎么把筑基看在眼里?」
我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你说得也是。」
殷舟一口气哽住,像是想要和往常一样恶言出口,不知道怎么哼了一声转过头。
我收回手,指尖不着痕迹地勾了点他肩上的絮花回来。
百年的碧桃树真是扶陵宗一景,碧透如水的花瓣慢慢地落。我孤身准备离开登云台,像是多看一眼,都能想起自己脊骨全碎地倒在台下流血流泪的模样。
不可数的落花与光同行,有什么东西突然落在了我的头上,垂落下来,和碧色的花瓣一起轻柔地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伸出手,是一条白绫,触之如玉,白绫上的味道像是昆仑山的雪。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观战台的栏杆旁边靠了个少年郎,漂亮匀称的手指遮住了眼睛,露出的唇也少了分血色,衣饰却是云白色的,他慢悠悠道:
「小师妹,我的覆眼白绫掉了,能还给我吗?」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伸出来,掌心朝上,等着那覆眼白绫的到来,指尖在阳光下透出浅淡的白色,位置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我递上去的手顿了顿,仰头道:「你是昆仑虚的弟子?」
他的手指往前伸了伸,与我的指尖一触即离,捏住白绫的一点,从我手中抽走了它,重新系好了白绫,隐约可以见到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但想必睁开时姝色更浓。他侧过头道:「你不认识我?」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遍,诚恳地摇摇头。
他直起身来,发丝在鬓边垂下,面色虽然苍白,但十足的意气在,他唇角勾了点笑,声音却张扬:「那记好了。昆仑虚,贺辞声。」
师父曾道我天资出众,但越过几重关山几道河的地方有一昆仑虚,有少年白绫覆面,人称白绫公子的贺辞声,也是这一代的翘楚。可惜前世的时候,他天才早夭,我泯然众人,我俩终究没能见上面。
原来是他。
我接住面前的落花,笑道:「扶陵宗,朝珠。幸会。」
8
玉龙剑谱分为三卷,与玉龙心法相辅相成,都是我鲤鱼洲少君不外传的心法和剑诀,传闻千万年前鲤鱼洲出过一个女君,开创了此心法,第三卷修成的时候,直接飞升成新龙神了。
我母亲也算是鲤鱼洲不可多得的天才,然而也只不过修成了玉龙剑诀的第二卷。
我从纳灵戒中取出一卷玉书,翻开来页页剔透,却没有半个字在上头。我用刀刃在掌心割开一道痕,攥紧拳头,滴落的血迹从我手心滑落到玉书上,浸透了一页页的玉书。
直到我脸色苍白,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半个字都没能在玉书上浮现。
我虽然入了玉龙剑谱第二卷鲤鱼风的门,然而这第二卷的玉书秘经还是不愿意为我呈现,没有秘经指导,我自然无法再继续练下去。我明明是鲤鱼洲当之无愧的少主,流淌着我母亲最纯正的血脉。
但这玉书不肯为我浮现半个字。
但晚尔尔的血可以,她的血滴上去就可以。
为什么?凭什么?
我无力地跪坐在床上,实在有些迷茫,掌心的伤口因着我用力地攥紧手而往外渗出血,像是谁的执念,悄无声息地钻进心底,总有一天生根发芽,把心都穿破。外头突然有梵音叩响,是谁敲金钵的声音,带来清明一片。
我骤然回神,抬起头,轻轻吐了口气,把玉书重新放进纳灵戒中,起身推开门看外边的情况。
这里的住所离主峰很远,离剑冢倒是很近,少有弟子住在这里。我隔壁久未有人居住的院落竟然有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吵嚷一片。前世我隔壁确实住了人,只是不久之后就跑了,我也没能见过。
我顺着金钵的声音攀上低矮的墙。
「这盆玉人松你往墙边放,小心一些!」
「里里外外都擦干净了,换上我的那些家具。」
一身云白的白绫公子正拿着个什么东西敲着,指使着他的师弟们布置院落。
他蒙着覆眼的白绫,却立时地回头看我,好看的唇弯起来:「咦,小朝珠,你也住这里吗?」
我定睛才看清楚,他手上拿着的分明是一个黑漆漆的大铁锅,正用铲子的柄在敲,我真是见了鬼了,竟然听出了大悲寺的清声来。
我木然地看着昆仑虚那些白衣弟子忙碌布置,这个院落已经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模样了,处处低调处处都奢华。
有白衣弟子擦了脸上的汗,小跑到贺辞声面前,道:「师兄,都布置好了,我还是留下来侍奉你吧。」
贺辞声微笑着摇摇头,弟子面露难色,却十分听话地抱拳,看得出来十分尊敬他。
我迟疑道:「你要住这里?」
贺辞声点点头,苍白的下颌线条分明,言简意赅道:「我来看病找药。」
「养病?」
我狐疑地看着他,陡然看出一分病弱的风流来。贺辞声轻咳一声,唇边涌上一些血色来,他轻轻拭去,歪了歪头道:「是啊。我快要死了。」
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假,许是我记岔了,我记得他并非死于伤病。
我与他初初相识,不好多问什么,谁知道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锅,微笑道:「你吃不吃饭?我做的饭很好吃。」
我年少就辟谷,怕五谷之杂气妨碍修行,摇了摇头。
结果最后端了个大碗,和贺辞声一同坐在院落前的台阶上吃大米饭配灵菌菇,还烤了只山上的野鸡来。扶陵宗夜晚的星星比海里的珍珠还多,紫盈盈地一个个晕着光。
我吃了两大碗米饭,贺辞声只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碗,撑着鬓角吹晚风:「你门中的人好像不大喜欢你啊,小朝珠。」
我划饭的筷子突然顿了顿,轻声道:「我才不关心他们喜不喜欢我。」
「他们喜欢看天才掉下去,最好能够一蹶不振,不喜欢你这副争强好胜的模样。他们幸灾乐祸再添一把火,把你和那个师妹都一起烧进去,还要拍手叫好。」
我吃掉最后一粒米饭,安静地放下碗:「但人没有那么坏的,我相信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我会努力让大家喜欢我的。」
努力其实未必有结果,但是不努力怎么办?拼尽全力之后才能知道有没有一线生机,所以,为了这一丝的机会,头破血流也没有关系。
有东西在我的灵戒之中发生异动,我面色不变地和贺辞声道别,转头出了院门就往后山赶去。
我用殷舟的一丝头发和他肩上的絮花绑了个小术法,他一旦靠近禁林那块的银珠花我便知晓了。我穿过寂静的小径,又绕过几个曲折,终于又走到了那银珠花海前,刚好见到一个身影错进那片禁林里。
禁林并未设大防,因着这边的阵法是千年前所飞升的扶陵开山老祖设下的,像这样的阵法还有好几个,设在九域的不同地方,是为了镇压不周山脚下的魔域。千百年来并无异动,像我们普通弟子也影响不了这阵法,只是世代相传这边就成了禁林。
我前世这段时间还在沉重打击之中,但也隐隐听闻结界点异动的声音,师父我看了近十年的黑发陡然变白了大半,可见耗费心神之巨。
我捏了个隐匿的诀法,将心神寄托在一只雀鸟身上。
雀鸟咕咕地跟着黑影往前飞,越来越深,夜间的雾气也浓重起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越发能看清楚那身影的模样,他突然往回一看,五官熟悉,分明就是殷舟。
他径直往深处去,对身后一只夜鸟浑然不觉,荒草在足边蔓生,迷雾逐渐浓重。
有人在林深处等他,一身黑袍,斗笠遮面,周身缠雾不辨雌雄,出口的声音也嘶哑:「你也算筑基了,不枉我一片苦心。让你带的报酬带了吗?」
我虽然身处林外,却自幼对魔气十分敏感,那黑雾之下的人必然是魔族。我那日看殷舟眼底一闪而逝的黑痕已经起了疑心,没想到他竟然是真的与魔族私通。
殷舟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壶,像是什么灵器,表面上光辉浅淡,黑袍人接过,嘶哑的声音里带了欢喜,往壶内倒入不知什么猩红的液体,一个祭坛在黑雾之中浮现,他结了几个印,液体从壶中被倒在祭台之上,却丝毫变化都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