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自白:我的十万八千
魑魅魍魉,神话降临
悟空自白-1:十万八千,我要取的真经是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我赤身露体被老唐从五行山救出来,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就很想照着他的秃头打一棍子。
我讨厌看上去貌似人畜无害的人,更讨厌他还要求我人畜无害。
老唐淡淡一笑:「走吧,你已经耽误了五百年,我已经耽误了九世。」
我问:「去哪里?」
老唐:「西天。」
我仰天狂笑:「去找佛祖,请他再把我压五百年吗?」
老唐面无表情:「你若不去,就请趴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好把佛祖的六字金贴再贴回去。」
我从耳中抽出棍子,迎风一晃,照着老唐的头直接招呼!
老唐安然无恙,我的棍子被一道无形的网给兜住了。
抬头望天,正上方的一朵白云微微泛红。
我一个筋斗翻上去,云中站着一堆憋红了脸的熟人——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
这些个毛神我并不放在眼里,但他们要合力护着唐和尚的话,我也攻不破他们的护法网。
回到地面,看见老唐正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金属圈:「你已经试过棍子,该试试这个金箍了。戴上它,跟我走吧。」
我问:「什么玩意儿?」
老唐:「我也不知道。佛祖要我送给你的东西,说是戴在头上,这一路对你大有好处。」
我呸了一口:「走好不送!被关了五百年,我要先去几个老地方走一遭。」
老唐慢条斯理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是该去看看。你大概会去四个地方,三天够了。我在这儿等你三天,你自会回来,戴上金箍跟我走。」
我一个筋斗翻走了,都多余跟他废话!
东海龙王敖广带着龙子龙孙、虾兵蟹将从宫里迎了出来。
我还没张口说话,敖广就笑了:「不消问,大圣一准儿是来找我要行头的!」
我这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模样,也确实好猜。
五百年了,我不能让我的猴子猴孙,看到一个赤身露体的大王回来,我要顶盔掼甲,踏着五彩祥云去见他们。
敖广让鳜都司去取霸王甲,又吩咐龙婆去备酒席。
那就在老邻居这里吃顿饭吧——五百年了,他们一丝不苟地遵佛旨,饿了喂我铁丸子,渴了给我喝铜汁,我早已不知世间食物是个啥滋味。
敖广拱手敬酒:「恭喜大圣赎满罪愆,欲走正果之路!」
我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摆了摆手:「前一句谢了,后一句莫提。谁要跟那个肉眼凡胎的小和尚去西天?我只想重振花果山,不问世间事。」
敖广欲言又止。
花果山破败不堪,空无一猴。
我急火攻心地捻诀拘出土地:「什么情况?说实话免打!」
土地倒也不慌,叹了口气:「大圣,洞天福地都被你自己给毁了。」
我也叹了口气:「五百年一梦,不堪回首。」
土地说:「大圣莫要悲戚,你那十万八千猴子猴孙,说死也都死了,说活也都还活着。」
「此话怎讲?」
土地说:「他们全都被困于无间空域,五百年来不生不灭,不形不灭。」
我咬牙切齿地指了指天:「玉帝老儿干的好事?他就不怕我再闹天宫?」
土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脚下。
我一棍子就把「幽冥界」的牌子给打得稀烂。
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全都站到我面前躬身施礼:「大圣恕罪,有失远迎!」
我抖了抖棍子:「我的猴子猴孙,五百年前已从生死簿上勾销名属,如何又被拿来地府?就算老孙伏法,你等修复生死簿,按时销命也就罢了,何以又让他们不生不灭,不入轮回?」
十代冥王尚未搭话,背后传来地藏王菩萨的声音:「悟空,却是我的主意,不关阴间天子的事。」
我转过身,瞪着地藏王,却没有收起棍子。
地藏王菩萨一挥手,复原了「幽冥界」的牌子,又挥手遣散了十代冥王:「悟空,五百年前你大闹天宫,犯下弥天大罪,不该赎吗?」
我傲然一笑:「我的罪我来赎,关我猴子猴孙何事?」
地藏王说:「他们就是你的赎。」
「我的赎?什么意思?」
地藏王说:「一里,一猴。」
我还是不明白。
那个叫谛听的畜生,忍不住直起身子插话:「取经之路有十万八千里,你有十万八千个猴子猴孙。」
地藏王说:「悟空,你保唐僧去西天,每走一里,我就放归一猴。」
可恶!不就是十八层地狱吗?去不得吗?我握紧了棍子!
地藏王面沉如水:「你若打破无间空域救人,那十万八千个魂魄无形可依,必将烟消云散。」
我气急而笑:「好手段!亏你们想得出如此恶毒的伎俩!」
地藏王的表情没任何变化:「记住,驾云不算。你要戴上那个金箍,距离由它说了算。你如若心生它想,紧箍咒唐僧每念一字,我亦放出一猴。」
我知道地藏王这里「放出一猴」的意思。
我丢了一声冷笑:「好一个度人无数的菩萨!好一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抚摸着「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这十个字,止不住泪如泉涌。
烟霞散彩的灵台方寸山,万节修篁的斜月三星洞,曾是何等庄严明心的清修之地,现在已是枯草满地,野冢零丁。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为什么菩提祖师驱离我时,会让我发下毒誓:「永远不许说出师父的名字。」
师父,孙悟空这个名字是你起的,筋斗云和七十二般变化是你教的,弟子永志不忘,却又万不敢提!
师父,是我闯下的大祸连累你了吗?如果是,我愿粉身碎骨,把那十万八千里都赎给你!
还有我那十万八千个猴子猴孙……
师父,我已无家,真的要叫那个肉眼凡胎的唐和尚,一声师父?
五行山下按落云头,我一言不发地翻开老唐的包裹,拿出金箍套在了自己的头上。
我知道套上它之后,十万八千就再没有回头路。
我也不能回头,我也不想回头。
十万八千,我要取的真经是啥,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老唐没有一丝惊讶,他不知道这个金箍的「妙用」,他只知道这是佛祖交代给他的事,是佛祖送给我的东西,他只知道一丝不苟地遵佛旨行事。
老唐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西边的落日:「行者,我们走吧。」
「我不叫行者,我叫孙悟空!是我师父给我起的法名!」
老唐微微一笑:「打从现在起,我是你师父。法名不错,正合我派!我看你像是一个赶路的小头陀,此去路远,给你起个诨名,我们好聊天。」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朵,又放下。
头顶有云,头上有箍。
压在身上的五行山,只不过是从有形幻化为无形罢了。
十万八千路,十万八千赎。
悟空自白-2:就因为死活不信嫦娥的选择,八戒才选择了皈依
福陵山云栈洞前,我伸出头,任由九齿钉耙恶狠狠地筑上去。
我呵呵一笑:「呆子,我这头,不像你在高老庄种菜的地,那般松软吧?」
猪刚鬣满脸羡慕地点头:「好头,好头!筑不动呢!」
这么天真的妖怪倒真不多见,我抖了抖棍子:「还打么?」
猪刚鬣摇了摇头:「打不过,还打什么?我说猴子,你不在花果山娶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吃饱了撑得,跑这儿来破坏我的家庭幸福?」
我叹了口气:「跟谁过日子?过个屁的日子,要去西天取经呢!」
听到「西天取经」,这家伙一个愣怔,欢天喜地把蒲扇般的耳朵都给支愣起来了:「收棍子,收耙子,你等我一下!」
这家伙毫不犹豫地转身,把云栈洞一把火给烧了,然后他把钉耙交给我,倒背着手说:「绑吧,绑结实点,带我去见那个唐和尚。」
嗬,我真有点喜欢这个呆子了。
呆子倒是爽快,见到老唐就跪倒磕头:「师父,观音菩萨有交代,让我跟你去西天取经。打从今个儿起,我就跟你混了!」
老唐点头一笑:「先来者为兄,你起来,见过你师兄。」
呆子说:「有啥好见的?五百年前见也见过,刚才打也打过。师父,菩萨让我断了五荤三厌,今番拜过,师父索性发个福利,让我开了斋吧!」
老唐摇了摇头:「不可!你的诨名就叫做八戒吧。」
八戒对这个名字并不感冒,那意味着要吃十万八千里的素。
八戒对这个名字并不反对,看样子他只想把这十万八千里给混下来。
在高老儿张罗的宴席上,八戒还在直愣愣地盯着高翠兰看。
老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我一把揪住呆子的耳朵:「快收了你那点花花肠子,此去西天,披星戴月,再无洞房花烛!」
八戒没有嚷嚷,他满饮了一杯素酒,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老唐已经睡去。
我提醒八戒:「你若贪恋床笫之欢,大可回云栈洞,继续做你的高家女婿;只不过做回天蓬元帅,就别想了!」
八戒冷哼一声:「谁稀罕那个元帅?你稀罕齐天大圣吗?」
我摇了摇头:「那你翻来覆去睡不着,惦记啥呢?」
八戒叹了口气:「啥也没惦记……除了嫦娥。」
我打了个哈哈:「还以为你灵性不低,没想到都沦落成猪了,还想继续沦落成癞蛤蟆,惦记嫦娥肉。」
八戒也不生气:「猴子,我自是打你不过,但略施神通,把高小姐摄到云栈洞从我,很难么?我为啥还要勤谨地使钉耙,为他家种地,做活当差?」
嗯,我确实没想过这个频道——使个手段就能办成的事,确实没道理兜这么个大圈子。
八戒继续嘟囔:「我那是想好好入赘高家,好好跟高小姐过日子。」
不须问,八戒自然会说出下文:「只有这高小姐,跟嫦娥有七分像。」
我还没搭话,老唐不知道啥时候醒了:「悟空,你陪八戒走一遭,去上面看看嫦娥。」
南天门外,天兵天将不予放行。
我断喝一声:「你们以为我来这儿,是想给玉帝老儿唱个肥诺么?只把嫦娥唤来,与我八戒兄弟一见。难不成又叫我打进天庭?」
太白金星从门后转出身来,冲我指指点点:「猴头啊猴头,五百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尿性?」
我想骂他几句,见他身后还跟着嫦娥,就不想废话了。
嫦娥飘到八戒面前:「天蓬,已够苦,又何苦?」
八戒双眼泛红:「你等我,等我!十万八千之后我换回人形,娶你!」
嫦娥惨然一笑:「换回人形又如何?再被玉帝打两千锤,投做猪胎?」
八戒愤怒地支起双耳:「许他有王母,不许我有嫦娥?」
嫦娥还没搭话,李长庚急眼了:「天蓬,不可造次!要尊言陛下!尊言王母娘娘!过不了多久,称呼嫦娥,在后面也得加上娘娘。」
八戒不解,嫦娥面沉似水:「只待蟠桃会,嫁与帝王家。」
八戒暴怒,扯出九齿钉耙,把我五百年前在南天门前干的勾当,气喘吁吁地复习了一遍。
我没有插手,我知道以他的本事,根本打不进灵霄宝殿,更见不着玉帝。
气冲牛斗又如何?那只是徒劳发泄。
托塔天王带着哪吒来了。哪吒用火尖枪架住钉耙,李天王劝道:「天蓬,别闹了,何苦再来一番轮回?」
八戒不答,盯着嫦娥:「你真的要给他做小吗?」
嫦娥依旧面沉似水:「是的。」
八戒定住了。
良久,一声猪魈的嘶吼,震荡了整个天庭:「我!不!信!」
嫦娥依旧面沉似水,两行眼泪却已禁不住花了妆容。
我扯出棍子,晃一晃,对八戒嘿然一笑:「呆子,我帮你打进去,如何?」
此言一出,太白金星打了一个冷战,托塔天王迅即抬高手中的宝塔,哪吒也祭出三头六臂。
我都没正眼看他们:「呆子,打么?你当年也见识过,这几个货,根本拦不住我老孙。」
八戒惊住,李长庚慌忙打圆场:「大圣,万不可造次!五百年的厄难,你真的一点没变么?」
我笑笑:「当然变了!以前饿了有肉,渴了有酒;压在五行山下面,吃了五百年的铁丸子,喝了五百年的铜汁,骨头都变硬了,能没点变化么!」
我收起笑容:「只不过,五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李靖也发话了:「大圣,不要为难我等!纵是粉身碎骨,我父子二人也要拦你一拦!」
我打了个哈哈:「天王,当年此时,你粉身碎骨了么?不打也行,你去跟玉帝老儿说一声,就说我老孙和天蓬,哦不,就说孙悟空和猪悟能,想见他一面,拉拉他家的家常呢!」
八戒到底还是没能见到玉帝。
因为僵持之际,王母的旨意到了:「着嫦娥静守广寒宫,无诏不可擅离。十万八千之后,再议纳聘之事。」
李长庚冲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闪了。
李靖和哪吒满面铁青,收兵而去。
嫦娥默默冲我联袂一礼,看了一眼八戒,飘然奔月。
八戒目送嫦娥隐没于云端,收了钉耙:「猴哥,好人做到底,回高老庄,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
高老庄的清晨,高翠云撞见八戒,被那张陌生的猪脸吓了一大跳。
八戒温和地笑了笑,猪脸之上五味杂陈——失落、歉然,而又快慰。
按照八戒的意思,我帮他把高翠云的一段记忆给抹了。
从此以后,高翠云的记忆中,不再有过一个猪郎君。
和我一样,八戒要取的真经是啥,打一开始八戒就知道了。
八戒已经喂饱了马,他挑起行李:师父,咱们该赶路了。
老唐笑得有点慈悲:「悟空,五百年前的棍子错了,五百年后的棍子对了。」
我也笑,我发现这家伙,现在有点意思了。
…
悟空自白-3——沙僧的惶恐:师父,我真的足足吃了你九回吗?
老唐看着那九颗骷髅头,有点眼晕。
从水里冒出来的红发妖怪,脖子上挂着九颗骷髅头,那都是他当点心,生生啃吃掉的九个取经人。
水边石碑上写着四句话: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鹅毛飘不起,偏偏这九颗骷髅头遇水不沉,被那怪当作宝物,接环套于自己的脖颈之下。
八戒已和红发妖怪打得难解难分,堪堪已略占上风。
真是小儿科!我忍不住跳过去,兜头就是一棍子。
那怪不禁打,钻回水里,再不露面。
这一回老唐不问战况,喃喃自语扔了一句:「那九颗骷髅头,我都认识。」
八戒笑了:「师父你没发高烧吧?没皮没毛的骨头,你如何识得?」
老唐叹了口气:「当然识得,那是我前面的九世!」
八戒瞠目结舌:「师父,这个红毛妖怪吃过你,还吃过九次?」
老唐点了点头。
八戒瞬间炸毛,耳朵都立起来了:「师父,你等着!我这就下水,把这个吃人不知道挑一下的死妖怪,给擒上来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老唐皱眉:「八戒,出家人出此恶语,已是罪过。」
我摇头:「呆子不可胡说!此怪与老唐足足纠缠了九世,必与我等有缘,也不好打杀了。你护好老唐,不要让他被吃第十回,我去趟南海,抓住菩萨问问。」
菩萨正在梳妆,看上去风姿端静。
我心里暗自嘲讽——好一个普度众生的观音,你怎么就落下个女身呢?每天高坐莲台之前,都要画眼描眉,不嫌麻烦啰嗦么?
菩萨唤来惠岸行者:「带上红葫芦,走一遭流沙河,召唤卷帘大将皈依。」
我哈哈一笑:「菩萨,前面刚收下个猪头猪脑的元帅,今遭又收下个爱吃人的大将!如此这般一路招兵买马,倒也不差人,不如放老孙回花果山。」
菩萨轻启朱唇:「拦着你了吗?来也好,去也罢,存乎一心,都由你。」
我苦笑不语。
天下之大,由过我吗?由过八戒?还是由过这个卷帘人?
卷帘大将被惠岸唤出水面,拜伏在老唐面前。
我把戒刀递过去,老唐面目平静,一丝不苟地为第三个徒弟去发剃度。
九颗骷髅头还挂在沙悟净的脖子上,那是老唐前面九世的头颅。
我盯着老唐的脸,却看不出任何内容,波澜不惊,四大皆空。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看破红尘?
红尘又到底是什么?
是玉帝老儿灵霄宝殿金灿灿的座位,还是齐天大圣这个响彻三界的称号?
是灵台方寸山和传授我道法的菩提祖师,还是花果山和我那十万八千个猴子猴孙?
是广寒宫里的嫦娥,还是高老庄的高翠云?
是失手打碎的琉璃盏,还是这九颗不沉于水底的骷髅头?
九颗骷髅头已被沙悟净取下,按照惠岸的交代,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的红葫芦安在当中,就此成船。
一渡稳如轻舟,飘然走过三千弱水。
惠岸收了红葫芦,径返南海复命。
那骷髅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
八戒没忍住,多了一句嘴:「师父,你的九个前世都不见了!」
沙悟净身子猛然一僵,瞪大了眼睛:「二师兄,你说我吃的这九个取经人,都是师父的前世?」
老唐翻身上马,淡淡地问:「悟净,他们好吃么?」
沙悟净慌忙跪倒,诚惶诚恐:「师父,这等弥天大罪,弟子如何能赎?」
老唐依旧淡然:「你起来,这不是罪,也没啥好赎的。你度了我九次,我还得谢你。」
沙悟净站起身来,依旧惊惧不已。
老唐微微一笑:「第十世你若不吃我,我们师徒必达灵山,各自安好。出家人以和为尚,我看你颇有修行模样,诨名就叫沙和尚吧。」
我忽然心如明镜——老唐把我从五行山救出来,再等我三天去四个地方看看;老唐让我陪八戒走一遭,去天庭看看嫦娥,后来还对我说「五百年前的棍子错了,五百年后的棍子对了」;老唐还对沙僧吃了他九次而言谢。
这一路走来,老唐貌似只做了一件事。
我冲口而出:「师父,度人,亦是度己!」
老唐哈哈大笑:「悟空,你终于不叫我老唐了。」
老唐笑得很开心:「其实老唐也好,师父也罢;行者也好,大圣也罢;天蓬也好,八戒也罢;卷帘也好,沙僧也罢,有区别么?度人也好,度己也罢,有区别么?今天大家都有修行之果,唯有这肚子还没有『果』,我们快找地方化缘吃饭吧!」
四个人全都笑了。
白龙马也欢快地甩了甩尾巴。
我知道老唐今天的修行之果,是彻底放下了那九颗骷髅。
沙僧也是,八戒也是。
而我,第一次叫了老唐一声师父。
我们全都放下了一些东西。
在一座古庙前停步,老唐下马:「我们今晚在此打尖。悟空,你就不用进庙礼佛了。五行山到流沙河,也有几千近万里之遥,你回一趟花果山吧。」
我摆了摆手:「不用回,不用回。
八戒在一旁跟着嚷嚷:「师父,要不我回一趟高老庄?」
老唐抬眼看了一眼月亮:「他回得,你回不得。」
我照着八戒的屁股踢了一脚:「呆子,你要回的地方,不是高老庄。」
八戒嘿嘿一乐:「我以为只有沙和尚是个闷葫芦,开不得玩笑;没想到猴哥你也是个正经人啊!难怪当年你在蟠桃园,给七仙女使定身法,还以为你要……结果你直奔桃子而去了!」
我一把揪住八戒的耳朵:「寺庙之中说这个,你也不怕烂了舌头?」
八戒晃了晃头:「这个不能说吗?猴哥你在天庭没啥惦记的妹子,保不齐沙僧会有呢!我要不是惦记嫦娥,就在高老庄混一辈子。」
沙僧不怒不笑:「二师兄,我没有呢!」
八戒一脸坏笑地看着沙僧:「卷帘大将,就问你给王母卷过帘么?」
沙僧惊惧不已,连连摆手:「二师兄说啥呢?我怎么可能……去到王母娘娘的宫闱?那是七仙女的事!」
我发现沙僧的惊惧,背后一定有故事。
老沙怎么会失手打碎琉璃盏呢?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有这个惊慌失措的失手?
老沙自己不说,我自然也不会去问。
八戒兀自啰嗦个没完,又转过头来笑我:「猴哥,七仙女不美么……」
老唐笑骂了一句:「悟空,把这只会说话的猪,扯出去,打七棍子!」
八戒吐吐舌头,扯着白龙马,飞快地闪到了一边。
悟空自白-4:在镇元子的袍袖中,我触摸到西天取经背后的阴谋
被布口袋接连装了两回,八戒发起狠来,使耙子乱筑。
可镇元大仙的这个袍袖,捻起来是软的,筑起来却是块生铁。四人一马被这个「袖里乾坤」困住了。
被倒出袍袖,捆绑完毕,镇元子冲我淡淡一笑:「大圣,我知道你的名头,也知道你的本事!猴子,我只告诉你两件事——普天之下,无人能破我这『袖里乾坤』,此其一;你就是把释迦老佛搬来,他也得赔我的树,此其二。」
我也淡淡一笑:「早说啊,不就是一棵破树么!我找人给你医活便罢!」
镇元子倒也爽快:「若能医活,我当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
我去找福禄寿星,他们都惊呆了:「镇元子乃地仙之祖,谁敢惹他?我们都算他的晚辈了!人参果又叫草还丹,你怕是不知道,这天上地下,有多少佛道神魔惦记它?」
我去找东华帝君,帝君直摇头:「那是开天辟地的灵根,医不活!」
我去找瀛洲九老,被九老好一顿数落:「你也忒能惹祸了!没法子!」
我去找观音,观音把整件事仔仔细细问了一遍。
我从没见过菩萨这般啰嗦。
菩萨叹了口气:「镇元子的『袖里乾坤』,确实谁也无法破!」
我很是奇怪,心里嘀咕:不是在说医树吗?菩萨怎么扔出这么一句话。
杨柳细枝洒甘露,人参果树重参天。
人参果会之后,菩萨和众仙散去,镇元子安排香案与我八拜结交,就在五庄观盘桓了几日。
最后一晚,镇元子携着我的手,满面春风对老唐说:「唐长老,我与大圣相见恨晚,今日借他一用,参详真妙之道!」
老唐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大仙请便。」
镇元子引我走到人参果树之下,忽然再次使出「袖里乾坤」——这一次,他居然把他自己也装了进来!
我不解地看了一眼镇元子,发现他的表情异常凝重。
镇元子叹了口气:「兄弟,你知道我这个『袖里乾坤』,普天之下当真是无人能破。」
我一头雾水:「你玩过,也说过,观音菩萨也曾说过。」
镇元子陡然一惊:「观音也说过?」
我点了点头。
镇元子也点头:「嗯,说过就对了……兄弟,被我这『袖里乾坤』罩住,无论神佛魔妖,纵然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架海擎月之术,也更无逃脱之理,这只是其一。它还有一个妙用,能遮天蔽日!此『遮天蔽日』,是你我兄弟此刻在『袖里乾坤』之所言,普天之下,再无六耳可闻!」
很显然,镇元子有大事相告。
没有啰嗦什么守口如瓶,我们磕在地上的那八个头,并不白磕。
镇元子开门见山:「我不但认识你师父,还知道菩提祖师现在何处!」
我浑身汗毛陡然竖立:「你竟知道我师父是谁?」
镇元子一拱手:「大圣不必惊慌,菩提祖师大慈大悲,为五方十界所共知!还有,菩提祖师也曾教我……也曾对我指点一二。」
我一把抓住镇元子的胳膊:「那我师父现在何处?」
镇元子面色慈悲:「菩提祖师现隐于灵山,你们什么时候到大雷音寺,什么时候菩提祖师才能回灵台方寸山。此事知者寥寥,我估计观音菩萨知道,普贤与文殊,怕是无此资格了。」
我热泪盈眶:「是我闯下弥天大祸,才害得我师父遭此软禁?」
镇元子摇头:「你闯的祸?不,那是佛祖给你安排的祸;还有,你师父也并非是被软禁,只是你们取经这十万八千里走完之前,他断不可露面。」
「大闹天宫是佛祖安排的祸?」
「十万八千之前,师父为何不可露面?」
我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镇元子摆手:「别问,问了我也不能说。菩提祖师应该给你讲过,何谓神佛的『三灾利害』吧?我曾发过守约之誓,若说出此节,则无法跳脱三灾!」
我大吃一惊!
我记得菩提祖师对我言过三灾利害三灾利害——长生不老者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鬼神难容!故而五百年后降天雷之灾,再五百年降阴火之灾,再五百年降赑风之灾,躲得过则寿与天齐,躲不过则灰飞烟灭。
就是为了跳脱三灾,菩提祖师才传我七十二般变化!
镇元子说:「我不能说,但你慢慢总会知道。」
我点头:「管它知与不知,十万八千我定要走完!」
镇元子抚须长叹:「大圣果然名不虚传,菩提果然识人之明!」
镇元子拱手:「兄弟莫怪,有一节我不可隐瞒——我料定你会推山移岭,将人参果树尽毁。」
我诧异不已:「既然你知,为何不防?」
镇元子歉然一笑:「推倒尽毁草还丹,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你若想不通,仍需在这『三灾利害』之中,求得正解。」
我摇了摇头,实在搞不懂。
镇元子问:「你可知玉帝王母为何能做天庭之尊?你可知太上老君为何能成道家之首?你可知我为何是地仙之祖?最后,你可知为何三界之中的妖怪,都想吃唐僧肉?」
不待我问,镇元子继续解释:「佛道神魔之大限,皆为『三灾利害』,虽趋避之术各异,但均需养精存神、调和龙虎,或吸纳天地灵气,或苦修体内之丹,无一不是极耗心力,又断不可马虎之事,方能与天地同庚!兄弟,我且问你,若有一物,只需吃下即可趋避三灾,持有者可否掌控一方神魔?」
我茅塞顿开!
原来玉帝王母的蟠桃,太上老君的仙丹,镇元子的人参果,还有老唐身上的肉,皆为此物!
三千年一熟的蟠桃,吃了成仙得道;六千年一熟的蟠桃,吃了长生不老;九千年一熟的蟠桃,吃了与日月同庚。
这么说来,所谓如期而至的蟠桃大会,就是天庭众神臣服于玉帝,按期聚于一堂,到玉帝那里论功领赏!
那么,所谓的长生不老——修仙之人倒是得到了长生不老,但长生不老之后的你,何尝又是你自己?
你只是贡献了一个长生不老的躯壳。
而五庄观的人参果吃上一个,可活四万七千岁!难怪福禄寿星说过:这天上地下有多少佛道神魔惦记它!——只需吃上一个,便能躲过多少个五百年!便能趋避多少轮「三灾利害」!
至于老唐……所有妖怪都知道,吃了唐僧的肉可以长生不老!
且慢!老唐肉眼凡胎,他的肉怎么可能具备如此奇效?
且慢!为何一路之上各路妖怪,都知道「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
且慢!既然想求取真经,如此凶险的消息,又是谁散布到了整个三界?
镇元子见我苦思冥想,叹了口气:「大圣!你已有所知,有所思,但你的疑问我无法解答。试想——即便做齐天大圣,不让你掌管蟠桃园,偷吃蟠桃会如此容易?老君的仙丹何其珍贵,何其重要,多少神魔欲求一粒而不可得,为何能被你偷来当炒豆吃,而整个兜率宫,当时却无一人值守?」
我点了点头,此刻细思,确实古怪!
镇元子说:「引你推倒人参果树,确是我苦思所得之计,原因却是一桩不小的阴谋!五百年前,我发现此树已被神通广大之人施法,眼见着枝叶凋零,万劫不复!我虽千般驱护,仍无可挽回。只有你将它推倒,我才能把它救活!只有将它救活,方能维系我地仙一派!」
这实在是太绕了,我听不懂。
镇元子苦笑:「岂不知解铃还须系铃人?施救之人,即为施法之人!」
我愕然不已:「你是说观音?」
镇元子点头:「施法之人即便不是观音,也是释迦老佛一派。你师徒四人担着老佛天大的干系,光一个唐和尚就半途而废了足足九世!故这一遭十万八千,断无半途而废之理!」
我大概已猜得出镇元子的谋划了。
果然,镇元子接着说:「唯有你摧毁此树,我才有理由用『袖里乾坤』网住你师徒;『袖里乾坤』无人可破,十万八千就此止步,观音才必须来施之甘露,医活我地仙一派的草还丹!兄弟,唯有你们这十万八千,才是比地仙一派更重要的大事!」
我终于明白——当日赴南海求医树之道,观音何以问得如此之细,又何以叹了口气说:「镇元子『袖里乾坤』,确实谁也无法破。」
「但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镇元子说:「我同样不能说,但不用走完十万八千,兄弟你必然会明白!」
我点头一笑:「管它呢,且走着再说!」
镇元子长揖到地:「大圣!我已坦诚相告,万望不生芥蒂!此拜非镇元子一人之礼,为三界芸芸地仙谢你!」
我一摆手:「大仙!你我已结生死,何以言谢!」
镇元子上前一步:「兄弟,你且记住——此一路妖怪,吃过玉帝蟠桃,吃过老君仙丹的,你皆不能将其打杀!切记,切记!说来惭愧,我只能申令地仙一派不去惦记唐僧肉;但你若有难,我亦无法帮你,一次都不能!除非……」
我冲口而出:「大仙今日所言,已是能言者尽言!」
镇元子朗声一笑:「如此说来,两不相谢!」
我哈哈一笑:「正该如此!」
镇元子一挥手,收了「袖里乾坤」。
悟空自白-5:打死白骨精,我暴怒地扔掉金箍,自己又把它戴回头上
难为了这个粉骷髅,所变的女子煞是好看: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呆子摇摇晃晃,摆出一副斯文模样,流着口水迎了上去:「妹子哪里去?篮子里有啥好吃的?哥哥我叫猪……
我抬手一棍,就把粉骷髅变幻的女子给打死了,都不影响我琢磨事——我还在想镇元子在「袖里乾坤」说过的话,有的我想明白了,有的我却参不透。
什么毛鬼都想来吃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道行——粉骷髅一看就是个野路子,打死就打死了,权当给我解闷!
我忘了八戒身后还坐着一个老唐,肉眼凡胎的老唐。
老唐铁青了脸:「悟空!观音院你拿出袈裟,与人卖弄斗富招致祸端,我不以为意;高老庄你陪八戒闯南天门,我不拦你;五庄观你们三人贪吃,推倒镇元大仙的仙树,我也不动怒;但你屡犯杀戒,今番又无端夺人性命,即便到了灵山问果,又有何用?」
我瞄了一眼粉骷髅脱逃的元神,轻描淡写顶了一句:「老唐,你是想被妖怪吃第十回呢,还是看到妖怪变化的美女,动了你不曾发育的凡心? 」
话音刚落,我看见老唐嘴唇抖动,他在念紧箍咒!
我头上的金箍并无任何变化,我的头也不疼不痒,但我的心却瞬间收紧:「莫念!莫念!老唐停下!别念了!别念了!」
老唐不听,我掐着头上的金箍哀求道:「师父!快停下!莫念了!」
老唐反问了一句:「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紧箍咒也随之而停。
我抬头望天,心里凄苦不已:「师父,莫念了,我再不杀生!」
老唐说:「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俗世人行恶,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我垂下头:「师父,莫念了,我记住了。」
老唐点了点头。
我走开,远远地在一棵大树下抱膝而坐,呆呆出神。
八戒第一次看见我的悲戚,第一次听到我的哀求,他一脸疑惑地走过来:「猴哥,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八戒看了一眼我头上的金箍:「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丢给他三个字:「计数器。」
八戒没听懂:「计数器?计数器是个啥玩意儿,能有这么厉害?」
我丢给他三个字:「计命器。」
八戒还是没听懂:「师父念咒的时候,这个什么器,把你勒得很么?」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八戒说:「你取不下来么?扔掉不就完了?」
我从头上取下金箍,又戴上,恨恨地说:「取得下来,取不下来。」
八戒觉得莫名其妙:「猴哥,你莫不是被它给勒傻了吧!」
八戒摇着头,一头雾水地走开了。
远远地听见八戒对老唐说:「师父,你以后别念咒了,大师兄不但很疼,好像还被你弄傻了!」
老唐叹了口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悟空什么时候能放下屠刀,我就再不念此咒;这也是佛祖给我的交代。」
放下屠刀?佛祖的交代?
我朝西呸了一口,一脸冷笑。
山坡下慢慢走过来一位老妇人,哭哭啼啼的。
八戒嚷嚷道:「祸事来了,师父!这定是老婆婆来寻女儿,如何是好?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怒火攻心:「泼怪!又来!方才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鬼把戏,害死我几百猴子猴孙!」
我躬身一纵,搂头盖顶,一棍子把它打了个稀烂。
抬眼刚看到粉骷髅二次脱逃的元神,就听到老唐大声念起了紧箍咒!
我掐着头上的金箍再次哀求:「师父!它真是妖怪!快停下!莫念!莫念!」
无论我如何哀求,老唐闭目不看,只管念咒。
我仿佛看见,我那猴子猴孙的一点魂魄,正排着队被地藏王使出挫骨扬灰的手段,消逝于无间空域,且万劫不复!
我站起身来,不求了!
我使出一个法天象地的手段——我要让三界都看到!
我使出一个三界传音的手段——我要让三界都听到!
我震雷一般地咆哮:「地藏!还我猴子猴孙!」
老唐不念了,他惊讶地看着我:「悟空,你为什么喊地藏?为什么是『还我猴子猴孙』?」
我收起手段,怒无可遏地盯着老唐:「唐和尚!枉你十世守真的修行!枉你十世前还是金蝉子!不是说让我放下屠刀吗?你何时见过用屠刀逼人放下屠刀?你可曾见过如此这般的慈悲?」
老唐不明白,但他至少弄明白了一个疑问:「悟空,你是说,我刚才所念的咒语是屠刀吗?你是说,我在用杀生的手段,劝你不要杀生?」
我摇了摇头:「你不是屠刀,地藏王是屠刀……或者说,五百年前我自己闯下的祸,是屠刀……」
我把去「幽冥界」的遭遇,给老唐讲了一遍。
我告诉老唐、八戒、沙僧:「我头上的金箍,是计数器,更是计命器;是我赎罪的计数器,是我猴子猴孙的计命器!」
地藏王菩萨说过:「一里,一猴。」
地藏王的坐骑谛听说过:「取经之路有十万八千里,地狱之内你有十万八千个猴子猴孙。」
地藏王对我说过:「悟空,你保着唐僧去西天,每走一里,我就放归一猴;紧箍咒唐僧每念一字,我亦放出一猴。」
我对老唐说:「放归一猴,是放回到花果山;放出一猴,是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老唐泪流满面,八戒和沙僧唏嘘不已。
三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山坡下,又慢慢走来一位老公公。
我咬牙念动咒语,唤出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外加此地山神和土地:「天上地下,你们给我罩住此妖元神!这次打杀要是再走脱了,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这一棍子下去,终于把此妖打出原形——它死了,变成一堆粉骷髅,脊椎骨上还有一行字——「白骨夫人」!
我一把扯下头上的金箍,用力将它掼在骷髅之上,用棍子指给老唐看:「它是不是妖?是不是妖!你肉眼凡胎,如何就不信我?」
老唐惭愧不已,更是悲伤不已,他冲我双手合十:「悟空,为师求你一事。
我依然义愤难平:「说!」
老唐收敛起情绪,面如静水:「带我去十八层地狱,我要见地藏王菩萨。」
八戒和沙僧大惊:「师父,使不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唐,你肉眼凡胎,带你去地狱只有一法,那就是先杀了你!」
老唐微微一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九世与十世,又有何分别?」
老唐慢慢摘下僧帽,露出光头:「悟空,你来,打上一棍子!」
我呆住了。
地面忽然现出一个窟窿,一个卷毛的畜生从里面跳了出来。
是地藏王的谛听。
谛听冲老唐摇尾施礼:「见过三藏!」
又转身冲我摇尾施礼:「大圣,刚才是你玩的三界传音吧?嗓门可够大的,扰了我一场好梦!地藏菩萨托我传话——适才紧箍咒共念了三千六百字,对应三千六百猴,已续骨生肌,重塑肉身,放归花果山。没准儿现在正忙着抢碗夺床,喝酒泡妞呢!」
谛听又扫了一眼八戒:「你个夯货,怎么就不见瘦下来几斤呢?」
谛听又扫了一眼沙僧:「这个火焰头的发型,跟你这张蓝靛色的大脸,怎么就那么不配呢?」
谛听又扫了我一眼:「那个计数器的规矩,不变!」
说完,这个畜生停止滔滔不绝,跳回地上的窟窿消失不见,转瞬窟窿也消失不见。
师徒四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老唐说:「善哉善哉,正该如此!」
八戒说:「我没瘦吗?我都不知道荤腥,是怎么个荤怎么个腥了!」
沙僧说:「那我是换个发型呢,还是换一张脸?」
我把金箍从骷髅堆里捡起来,吹了吹土,默默地戴回头上。
…
悟空自白-6:女儿国无比凶险,靠白龙马这枚暗棋,才涉险过关
听到我说「瓜熟蒂落」,老唐大惊失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八戒的肚子也在慢慢隆起,他扭腰撒胯,哼哼唧唧地说:「我们却是男身,哪里开得产门!」
我想笑,又发愁:「这便如何是好?」
一路驱魔除妖,万料不到老唐和八戒,只喝了一口貌似纯天然的水,居然就有了身孕!
老孙我纵有万般手段,也不知该如何给老唐和八戒接生啊!
实在是太超纲了。
西凉国的婆子说:「须备足花红表礼,去解阳山、破儿洞,找如意真仙,求得一碗落胎泉水,方能解了胎气。」
有法子就好,果然万物相生相克。
狗屁的真仙,也就是个不禁打的野狐禅罢了。
我去抢得落胎泉水,化了老唐和八戒的胎气。
将息了一晚,我们在一路喧闹的围观中进入都城,住进迎阳驿。
太师很快登门,为女王传旨:「西凉女国自混沌开辟之时,更不曾见半个男人至此;愿以举国之富,招御弟为王,自己为后,阴阳配合。」
西凉女国真的没有男人——自打在东边的清水河吃了两口水,到现在入住迎阳驿,确实不曾看见一个男子。
而走在大街上,所有女子无论美丑,无论老幼,都冲老唐鼓掌欢笑:「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她们喊的时候,像人的地方是都还能止乎于礼;像妖的地方是,脸上全都是一副「想吃唐僧肉」的表情。
但却没有一个女人,冲我、八戒、沙僧这么喊。
啥意思?我有点想不明白。
这些女人都是妖吗?
凭我的火眼金睛,看不到她们身上有任何妖气。
同样是男身,但她们却不把我、八戒、沙僧看作是「人种」,难道是因为存在「生殖隔离」?
啊呸,我不是猴子,我是寿与天齐的齐天大圣!八戒也不是猪,他是天蓬元帅!沙僧也不是蓝脸的夜叉,他是卷帘大将!
更何况八戒还是使唤那话儿的好手。
但她们所有人,包括女王,都只认老唐。
这些女人都是人吗?
别逗了,你啥时候见过人,靠喝水来繁衍后代?靠喝水来去子打胎?
且慢!
那个使双钩的如意真仙着实不堪,但他所守护的落胎泉,周边的地名可不是随意乱取的!
那里的山,叫做解阳山!
那里的洞,叫做破儿洞!
太师传旨,明说了「西凉女国自混沌开辟之时,更不曾见半个男人」。
但西凉女国不是没有男人,而是喝了清河水的怀孕女子,胎象既成之后,必去照胎泉顾影辨别胎儿性别。一旦照出胎儿为男,就会去解阳山解阳,破儿洞破儿!
看来那个野狐禅的如意真仙,把双钩拿来当兵器,实在是跨界发挥。它实则是「勾」,对躲避「化学处理」的男胎,实施「物理处理」。
难怪自混沌开辟之时,此国就没有男子!
而国界之外唯一相近的男子,做的却是专业维护的勾当!
天啦,这女儿国从混沌开辟至今,杀生了多少胎儿!
且慢!
维护女儿国的运转,维护女儿国的性别纯度,靠的是清水河的泉水、都城内的照胎泉、解阳山的落胎泉。
这套体系得以运转万年,靠的全是水,怕是绝非偶然。
这泉分置三处,没准儿是一人所为!
此人不但神通广大,而且心思缜密。
还有,西凉女国延续万年的国祚,靠的也全是女人。那么大量的女胎,又是从何而来?
为何没有人的阴阳交媾,她们就能转世为人?
既然西凉女国只纳女人,何不让清水河的泉水,喝下之后就只生女婴?
那样的话,又何需「解阳山」、「破儿洞」、以及如意双钩?
更诡异的是,女儿国都城之内,还堂而皇之立着一个「迎阳驿」!
一个若老唐不去西天取经,永远无人居住的「迎阳驿」!
一边是「解阳山」,一边是「迎阳驿」,诡异,太诡异。
我隐隐感觉——这一路走来,再也没有比西凉女国,更邪性的地界儿了!
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可不解。
落脚喝茶时,我指了指街上的女人问老唐:「是人,是妖?」
老唐有点晕:「奇怪,这不是一路之上,我经常问你的吗?」
我沉吟不语。
老唐摇头苦笑:「每一次你说是妖,而我说是人,就必生灾祸。悟空,你是不是觉得,十世修行的金蝉子,到这一世的肉眼凡胎,笨死了? 」
我兀自沉吟。
老唐喝了一口茶:「如今我早已不问,你说是人,那便是人,你说是妖,那便是妖。」
这话有点意思,我扶了扶金箍:「老唐,这一世你虽肉眼凡胎,却是男人。我与八戒虽为散仙贬神,却不入西凉女人的法眼,却是为何?」
老唐淡然一笑:「十世修行的金蝉子也好,臭皮囊的唐和尚也罢;戴金箍的猢狲,攒私房的猪魈;还有那想阴阳相配的女王,以及这满街看热闹的女人,又有何分别?」
倒也有理。
倒也没必要把我的困惑心、提防心和不解心告知老唐。
不管这帮是人是妖,明日朝堂骗得通关文牒后,我等脱身不难。
夜深人静,我的头忽然刺疼不已。
摸了摸,疼痛难忍之处,正是观音赐我三根救命毫毛的所在。
却是为何?
难道是观音召我?
真要召我的话,派惠岸行者来不行吗?派散财童子来不行吗?或者把那个看竹林的熊瞎子派来,也行啊!
算了,我还是自己去问问吧。
我摸着头,一个筋斗云纵上云霄,忽然落入了一巾巨大的袍袖之中。
不用说,除了如来的大巴掌,就该是镇元子的「袖里乾坤」了。
果然,镇元子就在「袖里乾坤」之中等我。
出乎预料的是,镇元子身边还站着四个人,是一个无比奇怪的组合。
有太上老君和观音,这不算奇怪。
居然还有嫦娥,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还有白龙马!
镇元子一拱手:「兄弟……」
我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解释为何我又被网进了「袖里乾坤」,而是解释一下这个组合,到底要唱哪一出戏?
观音面目庄严:「悟空,女儿国的蹊跷,怕是你早已看出几分了吧?」
我点头:「弟子知晓几分,却未洞若观火。」
镇元子说:「兄弟,你知我这『袖里乾坤』,普天之下谁人可破?」
我尚未搭话,观音却摇头叹道:「无人可破!」
我明白,镇元子也明白,观音为何有此一叹。
镇元子并不停顿,他叹了一口气:「兄弟你可知,在『袖里乾坤』之语,普天之下,再无听闻?」
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为何镇元子要多此一问。
配合表演又有何难?我一拱手:「老兄仙法,望尘莫及!」
镇元子双手一摆,迅即正色道:「兄弟,你可知西凉女国,举国就是一个『袖里乾坤』,无人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