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风不知意

「等你嫁人之后。」

我看不见阿姊的神情,但我觉得阿姊的语气有些淡淡的忧愁。

我没再问阿姊,阿姊近日身子不大爽利,父亲说不让我说些让阿姊难过的话。

我其实是不想阿姊嫁人的,阿姊走了便没人待我这样好了。

但我又想阿姊嫁人,我希望阿姊能跟我一样,择个好夫君。

每每想起齐明,我便开始想。

齐明什么时候回来呢?

到时候我的新嫁衣是找人裁还是我自己做?

齐明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了许多许多,没忍住笑出了声。

「阿娇,快睡吧。」阿姊拍拍我的背,让我快些睡觉。

我躺在阿姊的床上,静静地看着床帐上的金线苏绣,还是在想齐明。

齐明走的这些日子,我每月都与他通信。后来不知怎的,我便与齐明说不上话了。

我以为是边关出事了,对着我父亲哭哭啼啼说了好一阵,才知晓,原来是边关交战,齐明没空回我了。

我等啊等,日日到寺庙去祈福,希望齐明不要出事。

有日我去寺庙抽签时,抽到了下下签,大凶之兆。

我趁着周围没人看见,将那签折断了,塞到了袖子里。

  • 金秋十月,我替齐明求了平安符,托人送了去,也不知道管不管事儿。

    我日日提心吊胆的,连饭也吃不香,终于边关算是打完仗了。

    我急急忙忙地给齐明写信,齐明跟我说他没事儿,那群小毛贼他都收拾利落了。

    我笑了一声,觉得齐明一点儿都没变。

    刚打完仗,齐明可能有空闲日子,给我回信的话也多了。

    讲了好多边关的事情,说他们在边关晚上是穿着兽皮御寒的。

    还说边关风沙多,有次他被迷了眼睛,缓了好一阵子。

    齐明还说边关生火做饭不太如意,他日日跟着军队吃些粗饭,好的时候能吃上烤羊腿,齐明说要是有机会就等着回京城烤给我吃。

    我被齐明说得心疼了,想去看他。

    齐明第一次训了我,让我乖乖的,不要乱跑,不然他会担心。

    我能回齐明的话不多,也就是说说近日我做了些什么,阿姊又做了些什么,京城出了哪些新鲜事儿,哪家的小姐公子又结了亲。

    齐明的信回回都是欣喜的。

    我问齐明给阿姊写信了没有,齐明说没写过,我觉得齐明偏心过了头,齐明说他就是偏心我。

    可能被我说了一次,齐明也知道不合礼数,便每每在写给我的信后添一句「孟兰安好」。

    这些信我都没给阿姊看,我怕阿姊心里头不舒服,觉得我与齐明是瞒着她的。

    但我又觉得齐明就要做我夫君了,莫要与旁人再纠缠许些。

    得亏是齐明做了这个恶人,我便卖乖讨巧,捡了个便宜。

  • 「阿娇,你长高了些。」

    我躺在阿姊的床榻上,与阿姊说着闲话。

    我听了阿姊的话,笑着说:「我是开始长个了,说不定会比阿姊要高。」

    阿姊冲着我点点头,「阿娇定是比我要高的。」

    我听了阿姊的话乐开了怀,抱着阿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阿姊没骗我,府里的下人都说孟二小姐蹿个儿蹿得猛,连五官看着也精巧了些。

    母亲那日在替我裁新衣裳的时候,拿了以前的衣裳比对,发现那衣裳只到我小腿。

    愣了一瞬,笑了起来,搂着我说女大十八变,阿娇是我亲闺女。

    我之前长得矮,相貌又普普通通,母亲总是觉得我不是她的亲闺女。

    我母亲长得好看,当初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

    我写信告诉了齐明,齐明还是叫我「小矮子」,我那次是真的生了气,不想理他。

    我是真心实意想告诉齐明我的欢喜,但齐明还是笑我,我跟他说我不要嫁给他。

    齐明慌了,那次一次便送了我七封信,我拆开看了看,全是些「我错了」「阿娇别生气」「我才是小矮子」「阿娇别休我」这些话。

    我思量一番,决定晾他一晾,不然要是以后真结了亲,他就要骑到我头上了。

    我月余没给齐明回信,齐明便隔一段日子派人往孟府送东西,珠子金银的就跟不要钱一样。

    齐明还说,要是我再不理他,他就向我父亲提亲。

    我被他吓着了,我父亲并不知我与齐明心意相通,要是齐明贸然向我父亲提亲,我父亲是要罚我的。

  • 官家小姐都是循规蹈矩,未出阁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算是个浑人,本来就与齐明走的近,惹了些风言风语的,父亲也训斥过我几次,我不敢再招惹是非。

    我还是回了信,齐明笑着跟我说,我是他心尖儿上的人,是不会让我难堪的。

    转眼我与阿姊都过了二九芳龄,已十八了。

    父亲舍不得阿姊嫁人,一直没给阿姊提婚事。

    京城的官家小姐普遍嫁人晚,二十岁嫁人的还余了一片,我与阿姊都不急,等着遇到对眼的再说。

    我将齐明的事偷偷告诉过母亲,母亲轻轻扭了我的胳膊,说我不老实,她早就看出来了。

    我娇笑一声,叫了句「娘」。

    其实只要我娘答应了我,我父亲是不会驳了我的。

    我想着先跟我娘通个信儿,将来齐明也好说话些。

    这几年里,我与齐明通信不如刚开始时勤了,只是每月齐明对我道一声平安,我回一句无恙。

    但我觉得齐明还是将我放在心上的。

    这几年齐明回来了三次,都是年关回来的。

    我也与齐明见过,只不过打个照面,齐明就又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我们也没说些心里话,多少有些遗憾。

    今年我照例又上了榜。

    不知是哪个风流人士做了个榜,将京城未出阁的小姐都排了个遍。

    我在我阿姊前头,排了第九。

    我前头的小姐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我没什么本事。

    母亲给我请教坊的先生的时候我总是偷懒,不肯好好学,没下多少力气,都只是学了个皮毛。

    旁人都说我是个花架子,空有一副皮囊,殊不知我听了这话好开心,老是在心里偷着乐。

    也有别家的公子向我父亲提亲,但我父亲都由着我,我说了句不愿,我父亲便客气地将人打发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以前我裁衣裳的布庄换了人,话本子又上了许些新鲜的,万香斋又添了几个新菜,有个菜名叫「南风知我意」。

    我听着新鲜便去看了,其实也就是用小巧的玉碗盛的南瓜米粥。倒是引了好些人去看,连价钱也抬得吓人。

  • 我与阿姊十九了,齐明还是没回京。母亲有些急我,怕我嫁不出去了。

    我安抚了母亲,说齐明会娶我的。

    母亲没理我,说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你怎么就知道他心里还有你呢?

    我被母亲说得一愣,觉得母亲说的在理,却又觉得齐明总不可能真的弃了我。

    齐明封了宁远将军,按理说齐明虽领兵打了胜仗,短短几年也是不能封将军的。

    齐明同我说,他是沾了祖上的荫蔽,才旗开得胜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

    又是年关了,齐明该回京过年了吧。

    再见齐明时,我有些认不出他来了,齐明变了许多。

    从我十八到十九这一年的时间里,齐明与我说话不多,由原来的一月一书到了一年一书。

    但我还是常常给齐明写信,问他过得好不好。

    齐明总是说他过得好,别的话便一句也没有了。

    齐明不再是当年肆意张扬的模样了,他变得沉稳了许多。

    见了我也不再是欢欢喜喜地上来拉着我的手同我说玩笑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孟小姐」。

    我打心眼儿觉得我母亲说对了,齐明可能不再围着我一个人转了。

    齐明眉眼间的少年戾气在战场上被消磨殆尽,他眼眸深沉,像是千年古井毫无波澜。

    我看着齐明,他像是陌路人。

  • 我与阿姊,齐明,都是在宫里过了年。

    皇上看重我父亲,看重齐明的父亲,便派人邀了我们两家还有另一家的官老爷进了宫。

    我在宴席上吃的东西也不多,我眉间愁苦,连阿姊也看出来了。

    阿姊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点点头,跟阿姊说了一声便出了殿门。

    我一个人在殿外转了一遭,走到了当初齐明同我相识的那个小亭子,我走进去坐着,看着外头落雪。

    小亭子外白茫茫一片,星河斗转,寒梅尽燃。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问齐明一句,但我也变了。

    我不再像先前那样,懵懵懂懂,做事不分青红皂白,我变软懦了些,不像以前那样鲜活了。

    我在小亭子里一个人细想,数着飘落的雪。

    齐明娶我?齐明不娶我?

    齐明娶我?齐明不娶我?

    齐明娶我?齐明不娶我……

    「阿娇。」

    我听到有人喊我,猛地回头,原来是阿姊,不是齐明。

    我被我自己的想法一惊,原来我心里已经属意齐明,非他不可了。

    阿姊走过来,为我披上了暖绒披风,握住了我的手,「手都冰了,快些回去吧。」

    我点点头,任由阿姊拉着我回去。

    「见过孟兰小姐。」

    阿姊停住了步子,我当时心里想着别的事,一头撞在了阿姊的背上,「哎呦」了一声。

    阿姊抬头看,我也抬头看,只是阿姊朝他回礼时,我没有动。

    「许久未见了,将军安好。」

    阿姊与齐明说着客套话,我低下头,但齐明低沉悦耳的声音还是钻到了我心里。

    「孟小姐多礼了。一别数年,孟小姐可还记得我?」

    「自是记得。」

    「当初我与孟小姐还是……」

    齐明与阿姊说起了以前的时候,我抬头瞪着齐明,他却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理都不理。

    我甩开了阿姊的手,哭着跑了出去。

    阿姊见我挣脱开,想去追我,却被齐明叫住了,「孟荷还是小孩子心性。」

    阿姊迟疑地点点头,问:「将军莫再与我客套了,明明是心上人,将军何苦装作毫不在意?」

    「小时候说的玩笑话,不作数。」

    阿姊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

    齐明说要娶我是玩笑话的事,是后来阿姊与我说的,不过那时我都不在意这些了。

    我哭着跑出去以为阿姊会来找我,但我自己哭了许久,眼睛都肿了却没有一个人来寻我。

    我到底受不住寒,殿里又有地龙,没骨气地自己起身想走回去。

    「何人在此?」

    我听到有人说话,缩了缩脖子,又蹲了回去。

    我有些害怕,我现在这模样,丢人死了!

    那人走近了,我看见他手里的宫灯,忙抬手挡住了脸。

    「别照,我是宫里的宫女。」我撒了谎。

    「你别怕,我不过去。」那人音色温和,我听着心里也卸下几分防备。

    我看着那人确实没过来,想绕小路走的时候,那人又说。

    「姑娘,冰天雪地的,要是不想干活就回宫歇着吧。皇上在宴请朝臣,殿里忙上忙下的,多半是不会注意的。」

    我愣了愣,他将我认作宫里的宫女了。

    我胆子大了些,捂着脸朝他喊了一句,「不许说出去!」

    我没看我喊完后那人的神情,提着裙子就跑了,连头都没回。

  • 宴席上我兴味阑珊,皇后娘娘叫了我几遍我都未曾听到,还是阿姊推了我一把,否则又该被母亲念叨了。

    「孟荷今年是到了许嫁的年岁了吧?」

    我点点头。

    皇后娘娘与我母亲相熟,有时候也会提点我两句,一直想着给我择个好夫婿。

    母亲曾与我说,皇后娘娘有意将我许给萧王李知意。

    那时候李知意还未娶妻,后来不知母亲说了些什么,李知意就与曾家大小姐结亲了。

    皇后娘娘没再问我些别的,微微颔首就让我坐下了。

    我下意识向齐明看去,果然,他还是不在意我,将近两个时辰的宴席,他一次都未曾看我。

    回府阿姊问我,我与齐明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阿姊安慰了我好些时候,说齐明可能见了我有些害羞。

    我没回话,齐明哪里是害羞,他本就是厌烦我罢了。

    我见过齐明害羞的样子,齐明害羞说话也是悄声的,有时候会扭扭指尖,做些别扭的小动作。

    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齐明这次没走,留在了京城,皇上说齐明抗敌有功,在京城歇息几日再启程。

    齐明因着礼节拜见我母亲,我与阿姊当时都在前厅与母亲说话,便看见了齐明。

    齐明一边说着客套话,我一边细细打量他,他还是那副模样,郎才绝艳,世无其二。

    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果子,看着齐明与我阿姊说话。

    「阿娇还小,这些都不急。」

  • 阿姊突然点了我的名字,我猛地抬头看,才知晓他们在说我的婚事。

    我又垂下了头,我想不明白齐明为什么突然对我变了态度。

    「到时辰了,夫人请您回府。」

    一位女子对着齐明耳语,我抬头看了看,那女子穿的不是下人的衣服。

    自打齐明一进来我就注意她了,她贴在齐明身边,以往齐明身边是不带女子的。

    齐明走了,阿姊与我说,那女子是齐明从边关带回来的,至于两个人怎么样,齐明也没跟阿姊说。

    我被将要咽下去的果脯噎了一噎,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通红。

    阿姊拿茶给我顺了顺,不然真真是要难受死。

    母亲说的果真没错,男人总是要变心的。

    我没忍住,又不敢当面问齐明,就写了信问他当年的话还作数吗。

    齐明没给我回信,只是派了个面生的小厮与我说,让我自重。

    我那夜哭的魂都没了,后来阿姊看不过,骂了他一晚上。

    在我心里,阿姊从不骂人的,就算是被欺负了,也只是说句人各有命。

    可是阿姊一边轻拍我的肩膀,一边说齐明的坏话,我不知是不是该开心些。

    齐明在京城没待多久,就又走了。

    那之后,齐明便不与我书信了,倒是与阿姊通了信。

    阿姊每次都给我看,我也寻着齐明惦记我的痕迹,齐明的信后只有一句话,孟荷安好。

    我像是丢了魂一样,直到我夜半翻阅往日齐明与我的通信,每封信后都有「孟兰安好」四字。

    那时,我才算是真的信了齐明心里已是将我抹了去。

    我后来知道,那小女子是齐明的心上人。

  • 是阿姊与我说的,齐明说他重伤时那女子救了他的命。

    我皱着眉,感觉俗套。

    这事是齐明给阿姊的信上说的,齐明也是草草交代了一句便算了。

    我不知阿姊与齐明说了什么,齐明也开始给我写信了。

    信上话也不多,就一句,只不过是将阿姊信上的「孟荷安好」挪到了一张空纸上。

    我认了命,每每夜里想起齐明还是哭,哭得打嗝也停不下。

    阿姊便同我骂齐明,其实阿姊骂得不狠,到底与我不是一个性子。

    阿姊柔柔弱弱的,顶多说一句「负心汉」。

    我骂人的法子多了去了,什么「红屁股大马猴」「没脸没皮的大黄狗」「猪儿虫」都是我想出来的。

    后来阿姊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说我忒坏。

    连母亲也说不清我到底是没心肝还是开朗。

    过了个把个月,我便忘了那事了,该吃吃该喝喝,仿佛没有齐明这个人一样。

    今天是揭榜的日子,我拉着阿姊去看了。

    城墙根儿处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与阿姊身子娇小,没挤进去,便只等着探花郎游街。

    我跟阿姊在酒楼寻了个雅间,便坐在栏杆处,与阿姊说着笑着,等如意儿郎游街。

    这酒楼位置好,那探花郎朝我们这边近些,我看了个清楚。

    我将手中的花枝子朝他扔了下去,那探花郎接住了。

    我惊喜地一跳,没想到他能接住我的花。

    探花郎一路走来,伤了不少姑娘的心,独独接住了我这枝。

    我说不清到底怎么个想法,他要是与我家提亲的话,我或许会答应的。

  • 探花郎摇着花枝子,朝我笑了笑,叫了句「姑娘」。

    我才发现他笑起来更好看,眼里跟碎了星一样,满是璀璨柔情。

    我偷偷在心里比对,到底是探花郎好看些,还是齐明好看些。

    我偏心探花郎,将他升到了第一位,其实我心里知道,齐明是当朝第一美男子。

    阿姊笑着说我的好日子来了,我红着脸不说话,也不知他到底要不要向我家提亲。

    母亲知道了这事,问我心里怎么想的,我点点头,说都好。

    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我莫再让人骗了心去。

    我托人一打听,才知道探花郎是季家的二公子,名唤季轩,字长君。

    我碰到季轩是在午后。

    那时我在小街上闲逛,逛到当年齐明策马带我去的小亭子便停了脚,蹲在外头看。

    「做什么呢?」

    我回头,撞进一池的湖光潋滟中。

    他的眸生的可真好看,好看的叫我晃了眼,还以为是天仙下凡。

    「没什么。」我也不矫情,答了话,看着季轩走到我身旁。

    「你身边没个人跟着吗?」

    「我偷跑出来的。」

    季轩对我的回答不置一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

    我撇撇嘴,问他:「为什么接了我的花枝子?」

    「因为我只认得你。」季轩理了理他的衣襟,回了我。

    我蹙眉看着他,想着到底是在哪里见了这么一个人,按理说不该记不得的。

    远处有人喊了季轩一声「长君」,季轩冲我说了句「再会」,便走了。

    我想了好久,确实我没见过季轩才对,他是不是骗我?

  • 我在外头也没待多久就回府了,刚过年关,府里上上下下的还是没安顿下来。

    母亲也没空与我说些闲话,只是托身边的大丫头问了问季轩的事。

    其实我也是不知道他的,随意搪塞几句便过去了,见那大丫头捏着帕子轻笑,说了句什么就走了。

    我隐约从风里听到:「娇小姐也有中意的人了。」

    在府里懒散了几日,随着阿姊理了理后院,见十几年前搭的戏台子掉了红漆,便派人又重新上了漆。

    我看着下人上漆,侧头问阿姊:「这一年,娘没请戏班子,阿姊还想要看戏吗?听说明儿有队徽班子上京,唱功也是顶好的。」

    「阿娇,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看的『南风小记』吗?」

    我点点头,没再跟阿姊提这件事。

    今夜又要煨药了,我又想起齐明了。

    我小时候性子骄纵,连看个戏也耍小姐脾气,嫌这个不好,觉得那个不新鲜。

    得亏那时还在齐明府上,不然母亲定是要扭我耳朵的。

    脾气耍了一通,也把唱戏的六七岁的小伶官给气哭了,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妆糊了一脸的粉红。

    不知是齐明心疼谁,托人偷了他老爹珍藏的长剑,将那长剑上的两颗玉石扣了下来,送了我,也送了那个小伶官。

    我悄悄打量过,总觉得齐明给我的玉石是要翠一些的。

  • 那时齐明心里有我,赶了三月有余,写出了《南风小记》,兴冲冲地跑来拿给我看戏本子。

    我问他怎么会写这个,齐明挠了挠鼻尖,不肯说。

    我见他有些别扭的模样,又想起以前他老是欺负我,心里有些气,不肯理他。

    齐明一边替我剥着新进贡的枇杷,一边问我:「阿娇,我想请那日的戏班子练这个戏本子,好不好?」

    「少跟我虚情假意,我那日将那小伶官骂哭了,你到底向着谁?」

    我扭着眉毛,一把拍开了齐明递过来的刚剥好的枇杷。

    「阿娇,我的好阿娇,向着你,自然是向着你。」

    「少骗人了。」

    「阿娇仔细看看我哪里骗人,我以后是要娶你的,骗你岂不是要挨媳妇打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一口咬了他手中的枇杷。

    那枇杷汁子溅到了他手上,他却不恼我,还笑嘻嘻地问我,他剥的枇杷甜不甜。

    齐明出府的时候碰上了阿姊,阿姊跟我说齐明的这身新衣裳做大了。

    我皱眉看了阿姊一眼,齐明穿这件衣裳来找我已经三四次了,算不上是新做的。

    阿姊见我皱眉,也没多说什么,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便拿了桌上的几个枇杷。

    我跟阿姊说新进贡的枇杷比往年的要甜些,要做成枇杷膏留到秋日里润嗓子定是极好的。

    阿姊看了一眼桌子上留下的果皮,点点头就走了,还说做好了先分我些替我存着,免得我这个馋鬼偷吃。

    我笑着叫她「好阿姊」,将桌子上的果皮全让下人收拾了,又差人端了盘枇杷进来,随着阿姊去制枇杷膏。

    阿姊走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不自在,却不知阿姊为何要看我,又觉得那枇杷甜腻腻的,实在馋人,也没计较许多。

  • 等我大了再想的时候,我才知晓,虽说我与阿姊同岁,但阿姊是大了我许多的。

    阿姊想得是比我多的,阿姊心思细腻,我那时的心眼却是碗那样大了。

    我的吃穿用度都是下人亲自动手,我自己惫懒,是不肯亲自动手的。

    懒懒散散的模样,连母亲也说过我几句,不过我拉着母亲的袖口撒个娇,说句好话,母亲笑我几句「娇气」,也便过去了。

    这些事,府里人都是知道的,阿姊也知道。

    那一桌子的枇杷果皮,阿姊心里明镜似的。

    齐明来找我从来就只是找我一个人,都是进我的小院,是不见阿姊的。

    我房里的大丫头也说过,齐明见我时,穿的衣裳格外好看。

    齐明写戏本子的事,是他身边的小厮悄悄告诉我的。

    我知道的时候,齐明还拿着戏本子给戏班子排戏。

    齐明亲自去请教了写戏本子的先生,学了月余,才肯动手给我写的。

    我那时才想起阿姊说的那句「齐明的衣裳做大了」是何意,齐明是累瘦了的,还是怪我不好。

    我心里有些羞,让府里的厨子做好了绿豆馅儿的白团子,盛在红漆木食盒子里,提着给齐明送了去。

    我见齐明时,齐明刚从戏台子处跑过来,见我来了,有些忙乱,慌张地将手在衣裳上摸了几下。

    我看了看,他手上脏兮兮的,连脸上也带着土。

    齐明没跟我说话,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因着跑得太急,还摔了一跤,那云锦缎子的好衣裳算是糟蹋了。

    我在后面叫了他几声,他却装没听到的,我掩着嘴笑了起来,齐明可真笨。

  • 齐明再回来时,衣裳换了,靴子也换了,连腰间的玉佩也换成了鲤鱼纹的血玉。

    我看他喘气的模样,笑着调笑他:「做什么,还真当要娶新娘?」

    「见阿娇自然是与见旁人不同的。要是不相干的人,我哪里管这些衣裳靴子的,定是理也不肯理的。」

    我把手里提的食盒子给了齐明,齐明笑得眉眼弯弯,他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齐明与我说,他刚刚在给戏台子刷漆,想着能好看些。

    我笑他傻,这种粗活交给下人就好了,哪里用他这么个娇贵公子动手。

    齐明冲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哪里能一样呢?」

    我懂齐明的意思,只要他肯对我用心,我便是欢喜的。

    齐明本打算将《南风小记》排在我的生辰宴上讨我开心的,可我那日却突然发了热,整个将军府乱作一团,也没人有心思去看齐明究竟写了些什么。

    后来齐明再邀我与阿姊去他府上的时候,我才能看到齐明到底对我有多上心。

    齐明写的戏本子里的故事,就是我与他的故事,只不过我是天上的谪仙,齐明是世间的凡人。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齐明将我比作了「南风」,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欢愉。

    「知道你娇贵,连戏本子里都是将你写成了天仙,生怕你受了委屈。」齐明拉着我的手。

    那出戏我现在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齐明在戏本子里,叫我南南。

    我那日果真未曾阖眼,我想着齐明,想着想着就流了泪,与母亲用膳时眼周红肿,母亲没说什么。

    我忘不了齐明,我得承认,即使他有了良人。

    「阿娇,莫要再想他了。」阿姊握住了我的手,冲我摇了摇头。

    我抹了一把脸就跑了出去,头也没回。

  • 我跑回了自己的小院,连屋里的大丫鬟问我怎么了我也没答话,又将头闷在了软枕上,心里还是装着齐明啊。

    要是阿姊不提《南风小记》还好,我能装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可是阿姊提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又想起了齐明。

    想起十岁的齐明说他是我哥哥,十三岁的齐明笑着说要娶我,十七岁的齐明带我策马游街。

    我想齐明了,好想好想,想他能像往常一样宠着我,纵着我,说要娶我。

    我这几日以泪洗面,连母亲也看不下去了,竟陪着我一起哭,说我命苦。

    我知道母亲不止是在哭我,也是在哭她自己。

    府里的人都不提我与季轩的事了,也不提我与齐明的事,这似乎成了个禁忌。

    府里的下人见了我都要躲远些,生怕触了霉头。

    「阿娇,你知不知道,齐明的心上人叫什么?」

    阿姊有一次提起了齐明,但我知道阿姊不是为了让我难受。

    「她叫曦舟。」

    我瞪大了眼,愣愣地看着阿姊。

    「忘了他吧,阿娇,他不值得你对他好。」阿姊温润白皙的双手覆上了我的眼,轻轻地摸我的头。

    我伏在阿姊的肩头,哭得撕心裂肺。

    曦舟,西洲。

    这本是齐明唤我的诗句。

    我后来哭晕了过去,还生了一场大病,其实倒不是什么厉害的病,也是我自己不想好。

    母亲说我从生下来就不安生,大病小病的接连不断,快成了个药罐子了。

  • 我生病生了整整三月,听阿姊说,齐明倒是差人送了阿胶来。

    季轩也来过三次,说是要探望我,都被我母亲拒了,我现在这模样也见不得人。

    大病过后,我随母亲去了青云寺,母亲说是要供些香火钱替我积福。

    我在寺外等着母亲,看着不远处的槐树,倒是比我家后院的要大些,两个我也揽不过来。

    寺里有个疯和尚算姻缘,京城有名有些的小姐也都算过,十之八九是灵验。

    阿姊之前与我说过,我那时还与齐明相好,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我该听阿姊的。

    那疯和尚住在寺外,我按着阿姊的话寻了他的住处,见了他的模样,才知果真是个疯和尚。

    他没问我来做什么,我也没说,他端详着我的眉眼,说我的桃花落了。

    阿姊说我从青云寺回来后变了很多,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她也是说不清的。

    我没跟阿姊说那疯和尚的话,阿姊不是我,也不会懂。

    我再没跟阿姊说过齐明的事,好像真真没了他这个人,我也像是大彻大悟一样。

    我与阿姊说季轩要说的多些,阿姊也觉得我的话在理,季轩看着,像是个会疼人的。

    齐明与曦舟的事,在京城算是传遍了的,倒是有不少人要看我笑话,我也没放在心上。

    齐明与曦舟,干我什么事?

  • 「近四月了,阿姊的生辰该操办起来了。」

    我躺在阿姊的塌上,由着阿姊替我拢头发。

    「不急,倒是你,跟季公子的事要择个好日子定下来。」阿姊散下我的头发,开始替我揉双鬓。

    「哪有那么快,我也才刚知道他叫什么,住哪里呢。」我阖着眼,嘴角微挑。

    「还说快呢,自己倒先笑起来了。」阿姊见我的笑意,晓得我心里甜的跟蜜一样。

    阿姊从来都是知我的。

    说起季轩,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听了他的事。

    那夜年关宫宴,一共请了三家,我家,齐明家,再就是季轩家。

    季轩不是季家的长子,也不是嫡出的公子,却是最知书达理的,我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季轩字长君,大我四岁。

    母亲说他生得模样也俊,又考中了功名,将来跟了他,是享福的命,我听我母亲的。

    今日我在后院的小秋千上悠荡,看着湛蓝的天儿,却觉得有些发冷。

    刚想回屋拿个厚些的薄衫,就看到有小丫头急急忙忙地跑来,说母亲请我去一趟。

    我没回屋,直接去找了母亲。

    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我真算上是个福星。

    我不知母亲高兴些什么,只是听她说,季轩邀我一同泛舟游湖,就在今夜。

    我心里也说不上是多欢愉,只觉得有些甜滋滋的,我这也算有人惦记了。

    下人们替我穿戴好了,我对着黄铜镜笑了笑。

    身旁的大丫头说我笑靥如花,谁娶我,定是上辈子积了天大的福气。

    我听着没回话,却觉得这话好听,我爱听。

  • 傍晚的小风确实柔,可春寒料峭的,也有些凉。

    我被下人带着进了画舫。

    季轩坐在画舫中,周遭点着昏黄明亮的油蜡,我看着季轩,他见我来了,冲我一笑。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我突然想起了《论语》里的一句话,却觉得季轩算是先君子,后彬彬。

    「孟小姐先坐,画舫简陋,孟小姐见笑了。」

    季轩说着,替我斟茶,是雨前龙井,我爱喝的,一准儿是母亲告诉了季轩。

    「孟小姐能赴季某的邀,在下心中欢愉。」

    季轩的话像是暖春的涓流,直直流到了我心里,我有些没法应他,我觉得我该是脸红才对。

    我只是冲季轩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我实在是没法子与季轩这类翩翩公子相处,我从前交往的都是些浑人,哪里懂什么诗书气质,我脸红,也该是心里羞的。

    我与季轩在画舫里坐着谈话,季轩与我谈了许多,知道我不通诗书,便给我讲民间的传奇。

    我听着季轩说的话,看着季轩这个人,想着我的如意郎君。

    「孟小姐,在下唐突,敢问孟小姐觉得今夜的风如何?」

    「甚好。」

    我憋不出什么诗句来应景,只是干瘪瘪的一句「甚好」,季轩莫要嫌弃我才好。

    「今夜的星呢?」

    「甚好。」

    「那人又如何?」

    「自然,也是好的。」

    我说完,听到季轩轻笑一声,羞红了脸。

    一连三句「好」,季轩定是要笑话我不读书。

    「孟小姐,季某此生欢愉,便都在今夜了。」

    季轩看着我的眼,我看着季轩的眼,他眼中有我。

    我微微一怔,看着季轩,才知道,他也是属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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