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不知意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摄政王和阿姊在一起的时候,对着她唤了我的名。
这件事,是阿姊的身边人兰岚告诉我的。
摄政王与我算是青梅竹马。
我还记得我十一岁那年,他十三岁。他笑着说要许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但是他掀了红盖头的人不是我,是我阿姊。
阿姊与我不是一个娘胎里生的。
阿姊是我父亲与一个官家小姐生的,我父亲极喜爱那官家小姐。
就像我与摄政王一样,他们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亲娶了我母亲,生了我。
我母亲嫁到我父亲家时,做事雷厉风行,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怕我母亲,觉得我母亲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总归我母亲母家的势力是厉害些,那些人也闹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对我也是恭恭敬敬的。
与其说阿姊的出生是个意外,倒不如说我的出生是个意外。
我父亲是偷偷瞒着我母亲,每月初五去见那官家小姐。
那官家小姐姓何,我不知道她的名与字,母亲也不与我说。
我母亲心思缜密,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就派了下人跟着。
等那下人回来时,唯唯诺诺不敢出声,我母亲一拍桌子,吓得那下人当即跪倒在地上,把头都快磕破了。
我是早产,身子弱,总爱哭闹,乳母哄不住我,便抱着我找了我母亲。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下人额间殷红的血,娇娇地唤了一声:「娘」。
我母亲见了我,柔柔地抱过了我,开始哄着我喝药。
那药里面加了黄连,我闹腾着不想喝,非要吃蜜饯,便失手打翻了白瓷药碗。
我母亲见我打翻了碗,愣愣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白瓷,抬手叫下人收拾了,然后让地上跪着的那人出去了。
等所有人出去之后,我母亲突然抱住我开始哭。
我以为是我没有乖乖喝药让母亲生气了,于是用白嫩的小手摸摸母亲的头。
我哭的时候母亲也是这么哄我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哭。
待我大了细细想来,也许不用那下人说,母亲也知道了。
何小姐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我母亲没怎么放在心上,淡淡地与我父亲说,要是他想娶何小姐,她是让的。
我父亲当时高兴过了头,将京城上好的绸缎都送给了我母亲。
我母亲笑着收下了,那是她夫君第一次送她东西。
我后来才知道,我母亲当天夜里便叫人将那些绸缎撕碎烧了。
其实这件事怨不得我父亲。
那官家小姐本来就与我父亲相好,只是没想到我母亲也看上了我父亲。
我父亲那时年轻,一身青衣,墨卷书香,出口成章。
母亲芳心暗许,跟家里吵着闹着要嫁给我父亲。
母亲嫁过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我父亲不愿娶她,我父亲是有了心上人的。
母亲能嫁过去都是因为家里的势力,我的外祖父是礼部尚书,从二品的大官。
我父亲那年刚得了进士,官途坦荡,意气风发。
我的外祖父说,要是我父亲不娶我母亲,就让他到儋州去,做个小县令。
我父亲虽爱何小姐,可也爱自己。
到底一个女子还是比不过官运,父亲便从了我的外祖父,娶了我母亲。
何小姐跟我有点像,也是早产,身子也弱。
何小姐是坐在一顶小轿里过了偏门的。
我父亲拉着我母亲说了一晚上掏心窝子的话,还是没让我母亲改变主意,不许让何小姐走正门。
我没见过何小姐,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样子。
但听下人说,何小姐心善,比我母亲好,对下人也好。
那时我还不知道何小姐与我母亲的恩怨,觉得气恼,何小姐明明是个妾,怎的就比我母亲好了。
因着这个事,我好几天都窝在房里不肯出门。
何小姐带进门的还有个小女儿,是我阿姊。
我见到我阿姊的时候,何小姐已撒手人寰了。
父亲哭了几天几夜,哭瞎了眼,那之后,眼睛看东西便不利索了。
我母亲心里还是爱惨了我父亲,将我阿姊过继到她的膝下,让她照顾她夫君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阿姊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阿姊」。
我当时就笑了出来,跟她说:「你才是我阿姊,应当我唤你阿姊。」
我阿姊那时有些怕羞,红了脸,等着我唤她阿姊。
我这个人有些坏,没有唤她,硬是让她唤我阿姊。
我阿姊性子软,拗不过我,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姊」,便不再说话了。
我阿姊大我三个月,是何小姐生的孩子,父亲疼她,比疼我多一些。
我母亲是朝廷的诰命夫人,进宫陪贵人聊些家常的时候,我也跟着,阿姊牵着我的手。
在四四方方的皇宫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齐明,也就是后来的摄政王。
齐明的母亲与我母亲是姊妹,按理说,我该唤他一声「表哥」。
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看到他在欺负我阿姊。
我阿姊性子软,他抓住我阿姊的手不让她走,非问她是哪个宫的小宫女,为什么见了他不行礼。
我把齐明揍了一顿,他哭得好惨,惨到将我母亲引了过来。
我母亲扭着我的耳朵问我为什么,我哭着说他坏,欺负阿姊。
我母亲当时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我与阿姊这般要好,便松开了我的耳朵,没再说话。
回府时下人说,我母亲那日没用晚膳。
齐明不是吃素的,我当时与他扭做一团,虽说我是将他打哭了,可他也咬了我的脸。
我脸上白白嫩嫩的,那一口红彤彤的牙印子格外明显。
我还没说疼,阿姊先哭了。
那一晚阿姊没睡觉,给我讲了一晚上的话本子,当时我觉得,阿姊真好。
后来那几日,我再也没在皇宫里见到过齐明,可能是被我打怕了吧。
我将这话跟阿姊说了,阿姊笑了一声,说我傻。
不知道是不是齐明没闲住,又随着他母亲进宫了。
我见他时,愣了一下,连阿姊都笑了一声。
齐明穿着小小的盔甲,拿着一把短短的木剑,恨气冲天地向我走来。
「你就是前几天打我的那个?有本事你再来与我比试。」
我见他神色认真,忍不住想逗他,「你别哭鼻子再找我娘告状。」
阿姊拉了我一把,我知道阿姊的意思,她怕我吃亏。
齐明还没说话就被他母亲拉走了。
我本来还想说两句,却被阿姊扯了扯袖子,我侧头一看,我母亲也来了。
我缩了缩脖子,跟着母亲进了凤仪宫,去给皇后行礼参拜。
那时我才八岁,阿姊也是八岁。
那天什么也没发生,我与阿姊就回府了。
我躺在阿姊的床上,拨弄她床幔边上缀着的流苏。
我跟阿姊说:「要是那个小臭孩还欺负你,你就跟我一起揍他。」
我阿姊被我逗乐了,但是她还是摇摇头,轻轻地说:「睡吧。」
我见阿姊没回应我,有些不如意。
撇撇嘴,裹着被子扭到了床根儿处,再不跟她说话了。
「阿娇。」
我听到阿姊温柔地唤我的小字,却还是不肯理她。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背,嘴里说着什么话,声音柔柔的。
但是我没听仔细,那人就不说了。
第二天起来时,那夜的梦我便全忘了。
再次进宫时,我与阿姊又见到了齐明。
只是他这次没穿盔甲,也没上来就喊我打架。
我跟阿姊随着母亲去了皇后的宫里。皇后有个儿子,三皇子,李知意。
李知意比我跟阿姊都大,他已经十六了,也封了王。
不知是不是皇上心里的意思,封王便做不了太子了。
李知意待我与阿姊都很好,他看出我在皇后宫里有些拘束,便带着我去了宫里的一处小亭子。
「萧王殿下等等,我阿姊还在里面。」我低头扭着手绢,红了脸。
我知道这么说话不合礼数,甚至有些得寸进尺。
李知意带我出来,我却还要求他也带阿姊出来,幸亏他没怪我,还将阿姊带出来了。
李知意让下人给我们拿了风筝,他说要教我们放风筝。
下人拿了几个来,我觉得不太好看,便没拿。
也不知是李知意看得出我不喜欢这风筝上的画还是怎的,他让我们等着,便亲自去拿了。
我当时见李知意走了,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心里有些怕。
虽说李知意亲人,但到底是宫里的皇子,孟家还是得罪不起的。
阿姊见我手心出汗,偷偷塞给了我一团手帕,让我打开。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几个酸溜溜的梅子。
阿姊悄悄冲我咬耳朵,说这是她从皇后宫里带出来的,看我当时吃得多,觉得我应该爱吃。
我有些惊喜,平日里阿姊胆子小小的,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我紧紧抱住了阿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颈。
我跟阿姊在小凉亭里等李知意,等了许久不见李知意来,我便由着性子,躺在了凉亭中的大理石长座上。
阿姊双手捧起了我的头,让我枕到了她的腿上,为我揉着脑袋。
我惬意地眯着眼,昏昏沉沉的,不知天水何处,有些倦意。
「哎!」
一声叫喊惊了我的睡意,我有些恼,起身看着不远处的小孩,原来是前些天那个哭包。
我紧紧盯着他,阿姊拉着我的手,怕我们俩再打起来了。
齐明走近了,在我跟阿姊的对面坐下。
他看了看我,似乎有些羞涩,「我娘说,你是我妹妹。」
我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要什么哥哥!」
我拉着阿姊,扭头就想跑,却见阿姊被他扯住了袖子。
我冲齐明喊了一声:「你松开!」
齐明摇了摇头,还是紧紧地扯着阿姊的袖口,但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看着我的。
「我娘说,要是你跟我说你的名字,便是你原谅我了,就让我吃饭了。」
「要我松开,先跟我说你叫什么。」
阿姊刚想说话,我便捂住了阿姊的嘴,「你不松开,我就揍你!」
齐明摸了摸鼻尖,红着脸悄声说了句,「我叫齐明,是哥哥,你揍我,我也不告诉你娘的。」
我当时还小,根本没意识到他说这话时,阿姊是不开心的。
阿姊的眸子垂得低低的,有些难过,但是我没看见。
我「哼」了一声,拍开了齐明的手,拉着阿姊就跑远了。
我听到齐明喊了几声,似乎想追,但是我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我跟阿姊又回了皇后娘娘的宫殿,却看到母亲在门前等着我。
母亲说萧王发病了,皇后娘娘早些散了人。
我点点头,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冲着紧闭的宫门跑去。
「阿娇,阿娇!」
母亲唤了我几声,我不肯听,我只记得阿姊给我带的酸梅子。
「原来你叫阿娇!」
齐明在我的身后说着话,我刚要回头凶他,母亲却走过来拉住我,想让我安分些。
我见宫门上了锁,便垂着头跟着母亲往回走。
母亲拉着我,阿姊也牵着我。
临走时,我还是恶狠狠地回头瞪了齐明一眼,「不许叫!」
齐明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他也被他母亲拉着走了。
临走时,他冲我挥挥手,我看见了,别过头,没理他。
我与齐明在庆宇十六年相识,他知道了我的名字。
我叫孟荷,阿姊叫孟兰。
阿姊的名是我父亲取的,听阿姊说,「兰」字是她母亲的名。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何小姐叫何兰。
我的名是我母亲取的,我的名不像阿姊那样饱含缱绻情意,因着生我那日是仲夏,孟府里的荷花池子是清香袭人的,我便有了这个名。
其实这么看来,阿姊与我也差不多,何小姐生阿姊那日,是孟春,玉兰花开得也艳。
后来再进宫的时候,我与阿姊便不常见李知意了,见得多的还是齐明。
齐明知道我是他表妹之后,确实对我好了许多。
有时候我生了闷气,把气都撒到他身上他也不恼我,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唤我「阿娇」,叫我轻些打。
本来我是不愿齐明叫我「阿娇」的,可是架不住他日日送我话本子和枣泥糕、云片糕、芙蓉糕这些小食。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便由着他去了。
我跟齐明玩得好了之后,就有些冷落阿姊了。
齐明老是拉着我,给我看些新奇的玩意儿。
齐明的父亲是当朝的镇军大将军,是大官儿,有不少人上赶着巴结。
大将军不要的东西,便留到齐明这儿来了,齐明每每得了宝贝,便偷偷拉着我看。
我几次想带上阿姊,但齐明说我要是带上阿姊就不给我看了。
那稀奇玩意儿像是猫爪子一样,挠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次次都叫一声好阿姊,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其实我跟齐明做什么阿姊都是知道的,每次我这么跟阿姊说的时候,阿姊老是朝我笑,也不拦着我。
日子久了我便不好意思了。
那一次齐明拉着我去看新东西的时候我非要带上阿姊,可是齐明不愿意,我就跟他吵了一架。
从那之后我们谁都没理谁,见了面也是装作不认识,扭头就走。
还是齐明先顶不住了,他写了信差小厮给我送了来,那信我现在还留着,放在梳妆台的第二个小匣子里。
信上说他错了,说了我一堆好话,然后便说了一件我从不知道的事情。
他说,我阿姊的母亲抢走了我父亲。
这件事我是不知道的,阿姊过继过来的时候,我母亲只跟我说这是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小妾的女儿。
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要我唤她「阿姊」,不应该是我比她大吗?
我问了母亲,母亲没回我,只是冷着脸撤了我晌午的小食。
我第一次怨母亲,觉得她不明事理,只爱罚人。
后来我大了些,也不纠结这件事了,母亲让我叫她阿姊,那我便叫了。
「阿姊」二字,一叫就是十八年。
可那之后,因着礼数,我便不能唤她阿姊了,改唤「摄政王妃」了。
齐明给我写了信之后,我再进宫便问了他阿姊的事,我第一次进宫没牵着阿姊的手,阿姊也没怨我。
齐明给我讲了,说阿姊的母亲何小姐本与我父亲是要结亲的,可是我母亲嫁了过来,可何小姐还是不死心,缠着我父亲非要过门。
齐明说得添油加醋的,我知道这些话不是齐明说的,而是齐明的母亲,我的亲小姨。
我听得浑浑噩噩的,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府。
晚上的时候阿姊来找我,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第一次破天荒地没理阿姊,我当时觉得阿姊有些坏,有些惹人厌了。
阿姊见我没吱声,抿抿唇,叫厨子给我做了消暑的酸梅汤,她以为我是让暑气热着了。
往日我睡得最沉,可那一晚我没睡,连眼都没阖。
我想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了,有时觉得我母亲错了,有时觉得何小姐错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阿姊最可怜,可到底是谁错了?
我想不明白,却不想问母亲,我怕母亲会罚我。
等我回过神想闭眼的时候,门外的大丫鬟却叫了时辰,卯时一刻,小姐该起身了。
那几日我进食也是淡淡的,母亲瞧着我没什么精神气,让人在后院搭了个戏台子,请了顶有名的唱戏班子。
我不情不愿地被母亲劝着去了后院,听着台上的戏班子吱吱呀呀地唱,红绿浮动直让我眼花。
我从小碟里挑了几个果脯,却觉得不甜。
我本想回房,侧头看母亲,母亲正高兴,我便不好多说些什么。
紫檀木桌子上爬上了一只黑蚂蚁,我拿着磕过的瓜子皮去逗弄它,一时间让它翻了个跟头,好没劲。
我装作低头捡东西,从桌子下的空档里,悄悄看了眼阿姊。
这几日我没顾上她,没与她说话,也不知她怪不怪我。
我偷看她的时候被逮住了,阿姊冲我微微颔首,莞尔一笑。
我红着脸移开视线,慌慌张张地起身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丢人!
母亲打赏完那些唱戏班子已经是未时了,我从人群后面悄悄溜回了房。
总觉得有人看着我,我回头张望,却没瞧见人影,许是我多想了。
我进屋闻到一股异香,淡淡的,倒是舒心。
我问了房里的大丫鬟,她说是孟兰小姐送来的,说是看我神色恹恹的,许是晚上的蚊虫扰得我睡不着。
我皱皱眉,一旁的丫鬟眼尖,见我神色有异,开口道:「小姐,要撤了吗?」
我摇摇头,想让丫鬟伺候着小憩的时候,刚刚回话的大丫鬟开了口,说要是我还是睡不着,就去阿姊那里睡。
到底不是阿姊的错,我委实太小心眼了。
虽是这么想,但我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芥蒂,还是有些怨她。
按理说,其实她该怨我才是,毕竟我母亲抢了她父亲。
我是不怎么信齐明的,我偷听了下人们说话,才知道是我母亲抢了何小姐的夫君。
我还是去了,阿姊没怨我,也没问我为什么。
好像那件事就像是雁尾鸿毛,轻掠轻过,谁都没怎么在意。
第二日回房的时候,我掏出了阿姊留给我的酸梅子,是那日在宫里小凉亭中,阿姊带给我的。
手帕上沾了些糖渍,黏黏糊糊的。
现在是暑天里,日头也大,我凑下头闻了闻,那酸梅子变味儿了。
我将梅肉剔了出来,择人将帕子洗净了,又将梅核裹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到了梳妆台的第二个匣子里。
那之后,我跟阿姊好像和好了,又好像没有,其实阿姊没跟我置气,都是我一个人在胡闹。
有时候齐明拉着我去看新玩意儿的时候我也不去了。
齐明问我:「为什么?」
我告诉他:「我阿姊对我很好,跟你说得不一样。」
齐明愣了愣,他侧头看了看我阿姊。
我也看了看,我阿姊长得很漂亮,温婉贤淑,府里的下人都说我阿姊大了就是个玉美人。
齐明劝了我好久,我一直摇头,还是没去。
幸亏齐明没因为这件事跟我生分,他只是私底下悄悄跟我说,要是阿姊欺负我,就告诉他。
我敲了他的脑袋,没用力,跟他说我阿姊不会欺负我。
那之后,因着我一直说我阿姊的好话,齐明对我阿姊也很好了,他说他不想看我难过。
我们三个一直相处得很好,但齐明总是更亲我一些,还是何小姐的缘故吧,我总觉得齐明看阿姊的眼神怪怪的。
日子过了许久,我的新衣裳又添了许多,母亲说之前的那些穿不上了。
母亲带着我去挑了新绸缎,裁了新衣裳,可是没带阿姊。
我让府里的小厮拿着我的钱袋子,去裁了新衣裳,偷偷送给了阿姊。
我母亲对阿姊委实有些坏,我有些看不过。
母亲私底下让我莫与阿姊走近了,我没问缘故,母亲知道我有听闲话的坏毛病。
我十一岁了,阿姊也是。
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淡云舒卷,远山含黛。
我跟阿姊去了齐明府上做客。
说是做客,其实还是小孩子玩闹。
齐明跟我都上着学堂,阿姊也上着,只不过母亲将她送去得晚些。
我们三个论了一会功课,齐明说他有竹蜻蜓。
我来了兴致,我喜欢玩这个。
齐明塞给我的竹蜻蜓,跟阿姊的有些不一样。我的竹蜻蜓有些丑,木头上还渗着点点红。
我问了齐明,怎么我的这个这么难看。
齐明的脸好红,他又生得好看,我忍不住掐了他一把。
齐明抓住了我的手,有些别扭地跟我说这是他自己做的。
我回头看了看阿姊,她淡淡地看着我们玩闹,没说什么。
齐明府上的后院比孟府的要大很多,我们三个玩累了就躺在了草丛里,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聊着天。
我那时还是体虚,喝着药,有些嗜睡,听着齐明跟阿姊说话,眼皮就有些沉了。
齐明一开始还晃了晃我的肩膀让我别睡,我敷衍着「嗯」了两声,他便不管我了,让下人拿了个软枕垫在我头下。
我果真睡过去了,醒来时,阿姊跟齐明都睡着了,我偷笑了两声,因为齐明老是笑我是瞌睡虫。
我将软枕垫在了阿姊的头下,阿姊皱了皱眉,我动作又放轻了些,也得亏没把阿姊吵醒。
我这一番动作却将齐明吵了起来,齐明翻了个身,趴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玩弄他送我的竹蜻蜓。
「阿娇,我发现你长得好看些了。」齐明笑着跟我说,他眉眼弯弯,看得我有些恍惚。
我朝他「嘘」了一声,捂住了他的嘴。
「谁让你乱说话的。」
我在他身侧又躺了下来,看着水蓝的天,天上的云很稠密,阿姊说这样的天是要来雨的。
「真的,没骗你。」齐明抓住了我的手,凑在我耳边悄声说话。
我侧头看他,觉得他在骗我。
齐明眉眼深邃,我从他明净的目光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觉得我长得不如阿姊好看,府里的下人也是这么说的。
「阿娇,等我大了,我想娶你做媳妇。」
齐明撑着脑袋,笑得坏坏的,我知道他在笑话我,他老是这样。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再理他。
齐明见我不理他,站起来又在我面前躺下了。
「阿娇,我说真的,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要是你跟我母亲吵架了,我会帮着你的。」
我敲了他的脑袋,没留劲,他「哎」了一声。
我忙捂住了他的嘴,他声音有些大,阿姊还在睡。
我朝阿姊的方向看了看,阿姊已经起来了,手里拿着软枕,还是淡淡地看着我跟齐明闹,还是没说话。
我不知道阿姊听去了多少,我心里有些羞,都怪齐明!
我把气全撒到了齐明身上,弹了他的脑门,他捂着脑门冲我笑,我觉得齐明好傻。
我跟阿姊走的时候,齐明冲我挥了挥手,还冲我比了个口型,我没理他,觉得他好没羞。
转眼快到了阿姊的及笄礼,阿姊满十五了,能嫁人了。
但我睡在阿姊的床上时,阿姊悄悄跟我说,她不想嫁人。
我当时凑到了阿姊身旁,学着齐明的样子,暧昧不明地问阿姊,「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吗?」
阿姊一开始不想理我,后来竟被我问得脸红了。
我惊了一声,第一次见到阿姊脸红,于是更不依不饶。
「好阿姊,你就跟我说,我是不告诉旁人的!求你了,阿姊,好阿姊!」
阿姊红着脸点点头,我更是得寸进尺,问她是谁。
不管我嚷了多久,阿姊这次就是不肯说了。
阿姊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天色晚了,阿娇快睡吧,免得长不高。」
我冲阿姊做了个鬼脸,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不肯再理她了。
我长不高这件事算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阿姊跟齐明已经高出我许多了,而我还是跟十一二岁那年一样,我跟他们一起玩就像是两个人带着个小人儿。
虽说母亲带我看了许多医馆,但大抵都没用,我心里也有数,我知道我以后就这么高了。
齐明笑话我,阿姊也笑话我!
四月初五,是阿姊的及笄礼。
我阿姊的及笄礼,是我父亲一手操办的,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来了。
何小姐与我母亲的争执,外人是知道些的,因此阿姊的身份就有些尴尬。
我看完了阿姊的三次加礼,采衣、发簪、曲裾深衣、钗冠。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我听着旁人念,觉得好生无趣。
我看了看阿姊,阿姊安安静静的,神色温和。
其实我心里觉得阿姊也是烦这些劳什子的。
阿姊换了三次衣裳,我觉得阿姊最后一套大袖礼衣最为好看,衬得阿姊愈发明艳动人,跟天仙似的。
下人说的果真没错,阿姊就是个玉美人。
我摸了摸脸,我还是跟小孩子一般稚嫩,母亲总是说我没长开,我好羡慕阿姊。
阿姊礼毕之后就早歇息了,她说她有些累了。
孟府还是灯火通明,我父亲在外头招呼客人。
阿姊睡下了,就没人与我说话了,我有些愁闷,偷偷溜出府。
我还有三个月就及笄了,我有些不想及笄,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我在外头逛了许久,府里忙上忙下的,估计我母亲都不知道我已经出府了。
我进了首饰铺子,我觉得今日我阿姊的发簪真好看。
有个镶珠的梨木簪子模样倒是别致,我有些喜欢。
我手里没银子,闲逛了一圈儿就出来了,又四处看了看,有些想找齐明了。
我走到了镇军将军府门前,刚想叫人通传的时候,就听到后面有人喊我。
「阿娇。」
我回头看,是齐明骑着一匹红枣马过来了。
他一身双雁穿鸿绯衣,腰间别一条祥纹宽边锦带,青丝高高束起,身形欣长,俊美无双。
齐明驾马而来,拉着我的手就将我环在了马上。
我惊呼了一声,想怨他,却觉得傍晚的小春风吹的舒服,便将骂他这事给忘了。
我被他抱在怀里,我是不怕骑马的,因为齐明之前教了我好多次了,但我一直不敢自己骑。
我总是找借口让齐明带着我,但是齐明每次都能识破我,非要我叫他一声「哥哥」,不然就不带我。
我有时候恼急了他,就不理他了,他老是哄着我开始叫我「好哥哥」,我咯咯笑两声就放过他了。
我扣着他袖口上的流云滚边,问他,「我三月后及笄礼,你送我什么?」
我以为这次齐明会像以前一样,让我求他告诉我,但是齐明这次没说话。
我狐疑地扭头看他,他一只手放了缰绳,轻轻捂住了我的眼。
「阿娇,我想与你说件事。」
小春风很柔,却也把齐明的话吹散了,我心里乱乱的,我怕是不好的事情。
一路上我跟齐明都没说话,直到齐明骑马到了一处小亭子,才停下来。
我太矮了,下马这种事也要拜托他。
齐明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小亭子,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石凳上的灰尘,再将帕子翻过来铺平让我坐下。
这件事我是笑话过他的,我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还带着帕子,齐明也不恼,说我叫阿娇,自然娇贵些。
「阿娇,我父亲升官了,镇国大将军。」
齐明的父亲升官了,我觉得这是大喜事啊,可是齐明面上不太好看,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这是喜事,然后又跟齐明说了好一通道喜的话。
可齐明一直懒懒的,我也说不下去了,问他怎么了。
齐明认真地看着我,口气有些像今夜的小春风,「等我爹封官大典一过,我便随我爹去边关了。」
我问他:「边关在哪里?」
齐明看了看天上零星的几颗繁星,冲我笑,「阿娇,你站在了皇宫的琉璃瓦上也是看不到的。」
我看他又是懒懒散散的模样,觉得他不认真答我的话,却又觉得他要走,舍不得冲他发脾气。
「你还会回来看我与阿姊吗?」
齐明一愣,摸了摸我的脑袋,眉眼深深,情思万种,「会的,阿娇,我会回来看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我的及笄礼你能来吗?」
齐明却低下了头,抿着唇,没说话。
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又轻轻捏了捏我手上的一处小胎记——一个小巧的朱砂痣,在手背偏左处。
我觉得齐明很坏,他老是这样吊人胃口,可我又觉得齐明在骗我,也许他以后都不来看我了。
我小声抽泣起来,我好舍不得齐明。
齐明慌了神,似乎没想到我会哭,便低声哄我。
我抬头看他,他一双桃花眼含着醉人的春水,眼里装着小小的孟荷。
我见他这样温柔,便哭得更大声了。
齐明用袖子一遍一遍地擦我的眼泪,他袖口上的流云滚边都看不清了。
齐明轻轻地说:「阿娇别哭,我好心疼。」
我听他说心疼我,鼻涕眼泪的都一股脑抹到了他袖口上,心疼我为什么还要走?齐明骗人!
他见我哭得凶,没了法子,拉着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唤我「阿娇」。
我埋在他的肩头,只会哭,哭的岔了气也不停下。
后来我哭累了,就在他怀里睡着了,涣散恍惚间,我察觉到头顶一重,好像有人亲了我。
那夜的月也柔,风也香,是飘着玉兰的香风。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听我母亲说,是齐明将我送回来的。
那之后我没再去找过齐明,多少有点儿赌气的意思。
我阿姊去看过齐明,我托我阿姊帮我给齐明捎了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七月初六我生辰。」
我不知道齐明能不能懂我的意思,我那日想见齐明,可齐明还有半个月就走了。
我最终还是没去为齐明饯行,只是躲在人群后远远儿地看了一眼。
而齐明也没能来我的生辰,只是托人捎了信,信里还裹着根簪子,与我那日相中的梨木簪子有些像。
齐明的信上也只有一句话,却让我欣喜若狂。
「阿娇,我想为你取字。」
女子十五待字闺中,取字这种大事只得由夫君来。
我将我的欣喜告诉了阿姊,我被冲昏了头,没注意到阿姊的语气淡淡的,不怎么在意。
「阿娇,你要嫁人了吗?」
阿姊这样问我,我有些别扭,红着脸「嗯」了一声,阿姊便没再同我讲话了。
我与阿姊的交情淡了些,我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阿姊对我还是很好,吃鱼的时候还是会帮我挑鱼刺。
我觉得可能是我想多了,阿姊怎么可能与我生分呢。
转眼便到了深秋,父亲在阿姊的小院中搭了个秋千,我好生羡慕。
但我知道父亲不会亲自动手给我做的,于是我便日日去找阿姊,阿姊也知道我的心思,只是没戳破我。
「阿姊,你什么时候嫁人?」我在秋千上晃,阿姊在后面轻轻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