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脑海里的橡皮擦

推出来的时候,他冰凉的手握上我的,唇边挂着苍白的笑。

「你看,我就说我命硬,我追到你才几天,能舍得让自己有事?」

我狠狠擦去眼泪,手背上的泪渍斑驳错乱。

「鹿林深,少自大了。」

他的脑袋足足缝了三层,脑震荡住院一月有余。

我每日都去陪他,还在宿舍开小灶给他带饭。

「你连这都会?」他吃到我做的糖醋小排后,笑得张扬得意,「我媳妇可真能干。」

「……」

谁承认是你媳妇了?

树荫里的灯光细细碎碎洒在 24 岁鹿林深的肩头。

我在小区门口站定,忽地转身望他:「我送你的贝壳,可千万别丢掉。」

他有点愣:「什么意思?」

这个直男!

我气得牙痒痒的:「丢了你就死定了!」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认清自己。

再把我弄丢,你就死定了。

鹿林深终于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却在嘴角勾起后忽而变得苦涩。

我认真地盯着他。

良久,听他郑重点头道:「好。」

18

「这个季节去长白山最浪漫了,我们一起去滑雪吧!」

年末假期,我们开始筹备重新和好后的第一次出行。

鹿林深很仔细地翻看攻略、列计划、定车票和旅店。

有了期待,日子过得飞快。

长白山落了雪,跨过松江河便是漫山遍野的白。

「长相守,到白头。」旁边有情侣在许愿。

我歪着头傻笑吃瓜,背后被雪球击中。

「闻溪,过来。」

鹿林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我招手。

我滑行过去,脚下没有控制好力道,生生错过他,眼看就要直直滚落山坡。

身上多了熟悉的触感。

他抱着我,在茫茫雪地里来回翻滚减速至停。

飞雪纷纷而落,我瘫在地上大笑,像个臃肿的胖子从雪窝里面挣扎出来,伸手去拉他:「太好玩儿了!走,咱们再去山顶滑一次!」

不期然地,对上了他茫然空洞的双眼。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眼神太疏离了。

他望向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宠溺。

不可能这样冷冰冰,毫无温度——像是在看个陌生人。

「……鹿林深,你怎么了?」我伸手去拉他,却被他躲开。

他面色仓惶,像是个突然受惊的孩子,双手在羽绒服口袋里到处搜寻,嘴里不停说着:「我的贝壳呢?我的贝壳呢?」

左边口袋被他翻出来,空的。

右边口袋也被翻出来,还是空的。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雪地里,望向我的目光里全是求助。

「贝壳,闻溪送我的贝壳,我弄丢了。」

19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生死的脚步一刻都不曾停歇。

特诊专家一页页翻看着病例诊断报告。

「你的病史有近四年了,按目前的症状来看,已经进入阿尔兹海默症病程的中晚期。」

「中晚期?」我整个人都在颤抖。

医生的目光牢牢锁住我们:「对。患者的记忆会严重衰退。他会产生强烈的迷茫困惑,会失去对以往经历事件的大部分认知,很难记起自己的过往,甚至还会忘记配偶和其他亲人的名字。」

鹿林深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还是茫然的:「我、我记得我在美国干预得很好,怎么会……」

医生叹了口气:「约翰霍普金斯医院虽然是医界翘楚,早期的治疗效果也确实很明显,可这并不意味着能百分百地保证短时间内不恶化。」

「况且,除了遗传因素,你的大脑还曾经遭受过重击,这也是导致加速恶化的重要原因。」

「……」

大脑遭受重击……

是因为我,因为我他才会生病。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向地面,我死死拉住医生的手:「有没有治疗的办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也行!」

医生摇了摇头,叹口气:「我们尽力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就算终身服药延缓病程,也收效甚微。」

鹿林深的眸光隐隐暗下去。

像蜡烛燃烧到尽头,终于熄灭。

「闻溪,我们走吧。」

他站起身兀自往外走,步子有些晃,我踉跄着赶上他蹒跚的脚步:「我们……我们换一家医院,国内不行我陪你去国外!」

他的脚步顿住:「……你陪我?」

他两边的肩膀都垮了,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嘶哑又窒息。

「闻溪,你才 23 岁,你要一辈子搭在我身上?」

我的泪水下一子涌出来,抽泣着抱住他:「我愿意,我陪你!」

「我不愿意!」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带着所有的痛苦、绝望与悔恨,崩溃无助地跪坐在地上。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我怎么就是不能死心!」

他捂着脸痛哭,那么高大的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泪水顺着瘦尖的下巴往下滴,在地上聚成一滩又一滩。

「鹿林深……鹿林深……」我苍白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很久。

过往人群来来去去,生死悲欢,在这里早已经见怪不怪。

鹿林深的哭声渐渐停止,冰冷的侧脸靠着我的肩膀,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被我拖累。」

这个病。

最幸运的患者,也才活了不到二十年。

他今年,24 岁。

我咬住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20

凛冬的最后一场雪如约而至。

我陪他坐在落地窗前,寂静的室内只听得见摇椅咯吱。

「闻溪,我们一起录个 VCR 吧,等我什么时候再犯病,你就放给我看。」

「好。」我背过身去,支起三脚架,偷偷抹了把眼泪。

「怎么了呀?小哭包。」他绕到我身前,指腹一点一点拭去新鲜的泪痕。

笑着安慰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你别害怕。」

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挺直了脊背,一副神采奕奕的乖乖模样。

「那我们准备开始了哦。」

他微微点头,打开备忘录,「小抄」略微侧目便能看到。

他有些难为情:「这样算作弊吗?」

「不算。」

见我并不在意,他朝我得意地笑,像个被宠溺的大男孩。

我看了眼他提前写好的问题清单,一时间哭笑不得。

但还是清了清嗓子:「第一个问题,和闻溪是怎么认识的?」

「邻居。」被我抗议答案太短无效后又改口,「住一个大院里,她喜欢嗷嗷哭,哭起来整张小脸皱在一起,丑到我能一眼记住。」

「……」

说我黑历史干吗?

「嗯。第二个问题,你和闻溪经历过什么,挑你印象最深刻的讲就好。」

其实我有些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好几次都想低头看备忘录,最终只是静静看着我。

似乎是很努力地在将残碎记忆拼接在一起。

「她很笨的,我记得有个男生给她写情书,她差点就感动得早恋了。」

「她不爱学习,高考出成绩那晚又抱着我嚎了一嗓子,说什么此后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之期,傻乎乎的,我当时就想以后得每个礼拜都去见她一面。」

我打断他:「嗯?但为什么大一那年你只来过那一次?」

他纠正我:「是两次。第一次表白,有些紧张,预演了很久。另一次,回去就住院了。」

他的笑容如冬日暖阳,照进了我萧瑟贫瘠的心底。

「第三个问题——」我伸手遮住摄像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一次还会再不辞而别吗?」

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良久沉默。

没有回应。

在我以为这个答案永远都不会有时。

他问:「如果我说会呢?」

我扬起无名指的戒指,阳光下折射出的耀眼光芒照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回答。」

「溪溪,」他垂下头,轻轻地说,「我怕我宠不了你了。」

我呼吸一窒,十指微微颤抖,上前捧住他的脸在唇上落下深深的吻。

「记住这个感觉。」我摩挲着他的脸,「记忆消失了,感官会帮你记得。」

「你……你真的……想好了?」他的声音依旧不忍忐忑。

「嗯。」我望向他的眼睛,无比坚定,「我想和相爱的人,同时间赛跑。」

21

整理鹿林深的物件时,意外发现了书房抽屉里的治疗日记。

开锁密码,是我的生日。

很容易就试出来了。

翻开第一页,写的是——

xx19 年 9 月 21 日

我确诊了 AD。

巧的是,今天正是世界阿尔兹海默日。

医生说,我这么年轻,应该还可以活将近二十年。

回到家,我看着抽屉最底层的戒指,开始发呆。

我是寄养在叔父家里的。

死不死其实无所谓。

可我死了。

闻溪呢?

xx19 年 9 月 30 日

最近都躲着闻溪。

她打来电话问我在做什么。

旁边有医生在给我做记忆复建。

我挂掉了她的电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哭鼻子。

等下该怎么哄她呢。

发愁。

xx19 年 10 月 4 日

走出地铁,我第一次迷路了。

脑海里原本熟悉的路线。

像一团被扯乱的毛线,杂乱无章。

闻溪找了我很久。

散步的路上她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太住。

我开始意识到。

我是真的生病了。

好怕有一天我会连闻溪都记不住。

xx19 年 11 月 7 日

今天进行了认知测试。

我开始有轻微的认知能力倒退。

医生建议我,出国接受更好的治疗。

出国的话。

就不能和闻溪天天见面了。

xx19 年 12 月 31 日

收拾病例和行李,心力交瘁。

最近没有打开日记。

我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

我没有告诉闻溪自己要出国。

其实这样也好。

反正我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

xx20 年 1 月 1 日

到 Baltimore 了。

我是个很可耻的逃兵。

虽然远在天边。

可还是想说一声。

新年快乐,溪溪。

xx20 年 1 月 11 日

闻溪把我拉黑了。

嗯。

很彻底。

xx20 年 2 月 28 日

我拜托我们的朋友。

带闻溪出去疯玩了一通。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

应该很快能忘记我。

闻溪。

21 岁生日快乐。

xx20 年 5 月 8 日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

闻溪忘记我的速度。

能比我忘记她。

更快一些。

xx20 年 6 月 17 日

药好苦。

xx20 年 8 月 28 日

四周年。

纪念日快乐,溪溪。

xx21 年 2 月 28 日

22 岁的闻溪。

生日快乐。

xx21 年 3 月 15 日

复健很累。

想闻溪了。

我偷偷吻了照片上的你。

还做了个美梦。

xx21 年 8 月 28 日

五周年。

纪念日快乐。

xx21 年 9 月 25 日

梦见零星的片段了。

闻溪笑起来很好看。

但我居然不记得她为什么会笑。

xx21 年 12 月 2 日

断断续续的遗忘。

要把关于闻溪的一切。

都记下来。

xx22 年 2 月 28 日

23 岁生日快乐。

闻溪小朋友。

xx22 年 5 月 21 日

好像事情也没有那么糟。

John 说我控制得不错。

他说我有信念。

信念感强的人会战胜时间。

我的信念。

是闻溪。

xx22 年 8 月 28 日

闻溪。

六周年。

纪念日快乐。

再等等我。

xx22 年 10 月 31 日

闻溪。

我回来见你了。

xx22 年 11 月 11 日

见到闻溪了。

其实尾巴都高兴得快要翘起来了。

我还是装成一副面瘫脸。

她说自己已经结婚了。

小骗子。

被拆穿后脸红得像猴屁股。

xx22 年 11 月 12 日

该死。

我送给闻溪的戒指。

自己又不记得了。

她生气了。

好像我一直在惹她生气。

xx22 年 11 月 15 日

收买了她的侄子。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xx22 年 11 月 20 日

抱到她了。

恍如隔世。

xx22 年 11 月 23 日

她说我再没有机会了。

其实我想告诉她了。

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

就让她怨恨我吧。

等气都发泄完。

我可以等。

xx22 年 12 月 5 日

给她送早餐了。

没被赶出家门。

哎嘿嘿。

但我的病好像加重了。

开车的手一直在抖。

得拼命抓紧方向盘。

闻溪笑了。

虽然只是笑话我车技不行。

四舍五入,也算对我笑的吧?

她看到备忘录了。

我挺蠢。

第一次沾酒。

这样就有借口不开车了。

闻溪也不会起疑心。

只是,我没想到。

自己居然还迷路了。

年纪大了。

不中用了。

xx22 年 12 月 21 日

长白山滑雪。

我要带上闻溪亲手送我的贝壳。

表白。

……

xx22 年 12 月 31 日

我以为我的病情得到了完全控制。

却还是很不幸地成为那急速恶化的万分之一。

我后悔走了。

错过了原本可以多在一起的三年。

我更后悔回来。

后悔将这份痛苦带给了她。

如果重来一次。

我会选择。

死在马里兰州。

而不是被她看见。

我最狼狈的样子。

22

再次来到海边,是三个月之后。

春寒料峭,海风卷起我的长发,在他指尖缱绻。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站在沙滩边,满脸疑惑。

「这里落潮以后会有很多贝壳哦。」我冲他眨了眨眼睛。

「滑雪的时候,你不是把闻溪送你的贝壳弄丢了吗?我们重新找一个差不多的。」

他微微凝眉,花了好长时间消化我的话,眉头却蹙得更紧。

「什么贝壳?」

「谁是闻溪?」

「……」

他纯澈的眼神里全是好奇和不解,我没再说话,只是蹲下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细沙。

从缝隙里流逝。

直到眼前出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虽然我不记得你是谁,不过看你掉眼泪,」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处,「这里很难受。」

我吹了吹刚刚找到的小狗贝壳,递给他。

「送你,开心吗?」

他接过后仔细端详,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丢了我就死定了。」

我蓦然抓住他的手:「……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怪异地看我一眼,默默将自己的手抽出,「你这人挺奇怪的。」

我鼻子一酸,踮起脚尖吻他,他脊背僵直,后退了几步。

「别,别做这种奇怪的事。」他说。

「你今天忘记看 VCR 了吗?」我问。

「你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天边,催促我道,「送我回去吧,太阳要落山了。」

「……」

晚霞簇拥着残阳逐渐陨落。

最后一丝天光也从我的世界彻底退场。

我抹掉下巴上汇聚成滴的眼泪。

无声地笑了笑。

「好。」

——正文完——

番外:

清秋山上的桂花开了。

闻溪的无名指上仍然戴着那枚戒指。

她跪坐在冰凉石板上。

一旁的李子宁和鹿妙妙还是初见时的小学鸡模样。

「快中秋了,也该来梦里看看我了吧。」

闻溪将一小束白色荼蘼花摆在他面前。

风卷起她的发丝,温柔缱绻,一如昨日。

晨曦洒在她的半边身子,一半冰凉,一半温暖。

山里,大雾散尽。

她清楚地知道。

散去的不止大雾。

她最爱的人不仅忘了她。

还死在了她最爱他的时候。

后记:

目前,中国约有 1000 万人患有阿尔兹海默症。

也就是说,平均每隔三秒,世界就会多出一位痴呆症患者。

他们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忘记自己的亲人、朋友、爱人。

头脑清晰的时候,又会记起。

反反复复。

他们离我们并不遥远。

但庆幸的是,还有这么一批人。

尽管他们丢失了自己最宝贵的记忆。

可有爱人陪在身边。

他们坚定地跨越时光洪流。

和时间宣战。

因为我们坚信。

爱可以战胜一切。

那些遗失的过往就像沙滩上遗留的贝壳。

虽然没有人拾起它们送给心爱的人。

但美好的事物。

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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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眼里的光

初恋,旧爱,新欢

魔女恰恰饭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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