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赵师傅

蛋蛋睡醒一觉,从跌落水池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凑到我跟前摇头摆尾,露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我开了一袋妙鲜包给它,又往狗窝里丢几根牛肉条,算是给它的神秘惊喜。狗其实是一种很难理解的动物,有时非常健忘,有时记性惊人,蛋蛋因为犯错误挨揍,会陷入短暂的抑郁状态,但睡一觉就恢复如初,第二天会因同样的原因挨揍,陷入同样的抑郁。可自从几年前隔壁邻居不小心踩到它的前腿,从此每次见到那位邻居,它都主动抬起左前脚扮演残疾狗,一瘸一拐从邻居面前走过,这种记仇的执着令人吃惊。

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也是一样难以理解。

10

我打开客厅灯:「赵师傅,那你现在走在支线,还是主线,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你想象中的角色,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去检查过大脑吗?我是说,不光做个 CT,找找心理医生什么的。」

「去过,没用。」

「如果我相信你说的话,你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我要不是疯子,你就不是。」

「那你是疯子吗?」

他瞧着我,像是在揣摩我话中的用意。

「你说不是,就不是。」

屋里冷了下来,他套上毛衣。我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说:「你说曾经跟我喝过酒,也就是说,在你经历某一次支线剧情的时候,你也救过蛋蛋,来到我家,像这样跟我聊了一下午。」

赵师傅回答:「我升上黄金骑士,开始到这一片区送餐,没多久认识了你,觉得你是个能相谈的人。不瞒你说,心里藏着这么多话,我总想找个人说说,又怕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被人当成神经病,要这一切是假的,那无所谓,如果是真的,我丢了工作,没法攒钱给媳妇看病,那就完蛋了。我第一次到你家喝酒,就用一次性纸杯喝的二锅头。」

「第一次?」

「嗯。」

「你跟我喝过很多次酒?」我心中忽然有点寒意:「多少次?」

「很多次。」

「为什么是我?……我是说,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聊这些事情,北京有两千万人,为什么刚好是我?」

赵师傅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倒杯水润了润嘴唇:「从哪说起呢。最近我脑子问题越来越严重,走小路的时候越来越多。我说『最近』,就是从我当上骑士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小路了,每次有长有短,大部分都走不到尽头,就像现在,可能一转念,我就回到前面的时间,坐在对面的你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刷的一下就没了。走过几百几千条小路,真正世界里的我只过去几个月时间,真怕有一天,不管我走多少小路,真正的我都不会前进了。我熬过一辈子,熬过十辈子一百辈子一千辈子,真正的我就多活了一天,活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我的钟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停了;我就被困在那世界里那一秒,每次回去,都只能看见同样的东西,连动弹一下手指头的时间都没了。可能活生生的媳妇在我眼前坐着,我说了句话,拉了拉她的手,就走上小路,这句话变成假的,摸到的手也是假的,真的我还在真的世界里瞅着媳妇,那个世界结冰了,再也不会前进一分一毫。」

我想象着那个凝固的画面,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心脏。

「我也会想,当我回到真的世界,眼前这一切会变成啥样。」他挥挥手,像在触摸看不见的按钮:「如果现在是假的世界,等我回去,这些东西还会在吗?这个纸杯还在吗?北京还在吗?你呢?」

我低头望纸杯,杯底的薄薄酒液映出摇曳的人形:「支线情节中的人物是活着的,还是某种幻象?……从自我意识来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活着。」

我抬起头:「刚才你的话有矛盾的地方,你说无法判断身处主线还是支线,但你的主线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以前,远未到达现在我们对坐谈话的时间点,这不证明现在我们在经历支线情节?」

「万一它突然解冻呢!」赵师傅音量提高了:「我,我控制不了这个狗日的脑子,我必须得把每一天当成真的来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明白他的感受。如果主线人生的时间流速不断减缓,意味着他永远走不到真实生命的尽头,只能在无限的梦境中循环——这是我能想象到最黑最深的绝望。

他必须说服自己,给自己生活的勇气。

我稍微组织语言,等他情绪平复下来:「赵师傅,我知道你身上背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主角若换成我,一定早早就发疯了。我非常佩服你。」

他摇摇头,没说话。

「我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没怀疑过『存在』这回事儿。不论你是否出现,我都是个普普通通活在世上的人,就算你现在忽然消失掉,我也会找个理由逼自己相信超自然力量,然后继续稀松平常地活下去。」我说:「对你来说可能是支线,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更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像电视断电一样『咻』地消失掉。」

他从烟灰缸里拾一个烟头,用鼻子嗅着:「嗯,我知道。我也想过,可能我走过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个一样的地球活着一样的人,我回到真的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里的人继续活着,那个世界的我也继续活着。我不是在脑子里瞎想,而是在不同的世界里跳来跳去。」

「这就是我说的平行宇宙啊。」

「我没文化,搞不懂。接着刚才说吧,你问我为啥选你一次次聊天,其实,我跟许多人聊过。」他说:「几百人,几千人,从我认识的人,到我不认识的人,我把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说,能听完故事的没几个,更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脑子坏了,该送精神病院。有几次,他们和我媳妇真的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我害怕见大夫,大夫会给我打针,电我,把我跟一群神经病关在一起。没人信我,没人。」

我想象时间旅行者在每段人生里找人倾诉的样子。非常孤独。

「直到遇见你。」赵师傅将烟头点燃:「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话,请我喝酒,帮我分析这些事情。你说北京有两千万人,两千万人里只有你肯信我。只有你一个。」

仿佛宿命,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觉得恐惧:「那,你每次找我聊的内容都一样吗?我说的话也都一样吗?」

「不太一样。我记不太清楚,反正不太一样。」

「每次我都相信你?」

「嗯,差不多。」

「好吧。」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令人感觉非常复杂。

可在下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出生以来我一直是个最普通的角色,生在普通家庭,上普通学校,普通身高普通体重,做着普通工作,普通地失业,跟普通的狗住在普通的房子里。

我不应该变得重要,所有强行提升人生价值的行为都蕴藏着某种不正当的需求,比如彩票中奖骗局,比如传销,比如邪教。有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宣布我是被选中的人,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是黑客帝国的情节,不应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如果赵师傅是个骗子……这似乎也能解释一切。他觉得我是个傻有钱不必工作的土豪,喜欢看点怪力乱神的杂志,于是悄悄摸清我的生活习惯,演练好一套玄之又玄的说辞,找一个机会骗取我的信任,用故事引起我的好奇心,瞅准机会在最后抛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

疑心一旦产生,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曾经进过我的屋子,没找着钱,但摸清了各种物品的存放位置,因为我遛狗时通常不锁门。他在水池里放了诱饵,使蛋蛋做出那种反常行为,自己躲在一旁伺机营救。他是惯犯,一个新型的骗子,专门用科幻小说式的故事骗宅男程序员的微薄积蓄。

我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提高警惕盯着他。赵师傅吸了两口烟,烟头烧到手指,烫得一哆嗦。这不大像老练骗子的表现,可同时也不像个在万千世界里轮回的时空旅行者。

如果是骗子,他一定会提出要求:信用卡号,手机密码,床头柜钥匙。聊了这么久,应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不是怕受骗,而是怕离奇的故事变成一个谎言。

11

赵师傅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叹口气:「唉,又聊了一下午。可我还是什么都不懂。今天聊得高兴,喝得也好,谢谢你,我得回去销假,准备晚上送餐了。」说着站起来,慢慢套上明黄色的工服大衣。

我说:「不多坐会儿吗?感觉还有很多话可聊。」

他说:「不了,总得回去挣钱。」

他走向门口,我跟在后面。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说:「对了,张师傅,我有一件事求你。」

来了。我尽量平静地回应:「什么事?别客气尽管说。」

「不太好张口……」他显得有点为难:「我说了你可别怪我交浅言深。」

「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办件事。」

巨大的失望感如潮水般涌来,我盯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刚才纵横时空的画面被揉成一团鼻涕纸:「做什么?」我压抑着情绪回答。

他犹豫了很久:「张师傅,我今天晚上会死。」

「……什么?」这句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哭诉缺钱或者假装接电话说出事故之类,那是骗子的常用伎俩。

「今天晚上八点四十分,在去政通小区送餐的路上,我被一辆闯红灯的奥迪车撞了,飞出去十米远,倒在地上,摔断了脖子。」他说:「没等救护车开到,就死了。」

「可是……」

「嗯,我亲身经历的。那个十字路口的路况不好,水泥特别粗糙,我在路上滑出去很远,很疼。成为骑士之后,我无数次经历这个场面,死过多少次,记不清了。每次都很疼。」

我瞅了他一会儿,判断这段对话的真实性:「可是你可以避免的,你可以不做外卖员……」

「那次我没有选择做骑士,得到贵人帮助,赚了大钱,活到五千零五十岁。回到真的世界时候,我没法再选,已经通过培训考核成了一名骑士。」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若不仔细观察根本难以发觉,我相信那不是演技:「……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以后不管我怎么选,生活都会越来越差,只有做骑士能够养活家、养活媳妇,是不是说老天已经玩腻了,只留给我一条绝路?」

「那今晚不接订单,不行吗?」

「试过很多次,阴差阳错,还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死去,一样被车撞,一样很疼。」赵师傅喃喃道:「就像有只手推着你往那边走,你再逃跑,再挣扎,一样被推到那条绝路上。」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七点四十五,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在这一刻我决定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的眼睛里藏着恐惧,那种绝望的恐惧。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这些?」我问:「你知道九点钟会死,还跟我聊天喝酒,如果早提出来,或许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改变结局……」

他猛然用通红的眼睛直盯着我:「你觉得我现在是真的活着,还是在走小路?」

我退后一步:「我、我不知道……」

「如果我真正活着,就不会注定死,因为一切还没发生过;如果我只是脑子在幻想,那做什么又有啥意义呢。」他喷出带酒精味道的热气:「我能做啥,我啥也做不了啊张师傅,你懂吗?你一定懂啊。」

此刻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时空的箭头漫天飞舞,缠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我不知道。」我避开他的直视:「不知道……」

他垂下头,喘了几口气:「反正,就这么一件事要求你。」

他忽然揪住我的衣袖:「就一件事。从你家阳台,能看见政通小区门前的十字路口,一会儿,八点四十,你在阳台上看着,看我会不会死。」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

「我反复想过了,反正就这么几种可能:第一,这是条小路,我死了,回到大路上,剩下的一切都没了,你也没了;第二,这是条小路,我死了,你还活着,你能看见我倒在那儿,被救护车拉走;第三,这是条小路,我逃过一劫,这次没有死,下次再死;第四,这是大路,我逃过一劫,跟媳妇顺顺利利活下去;第五,这是大路,我被车撞死,人死灯灭再不能活。」他快速说出一段话,缓了口气:「你就站在那儿看着我。如果八点四十没出事故,今晚也没出事故,明天我带着好酒好肉上来找你,咱们俩喝到天昏地暗,喝成两个王八蛋。如果……」

「赵师傅,你别这么说。」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请你去我家里看看。我家是卢沟桥晓月苑四里三号楼最西头的那个杂货铺,我媳妇腿脚不方便,在铺上躺着,你绕到收款台后面去看她,告诉她我死了。一夜没回去,她肯定急坏了。不要怕,照实说,她能承得起,她不是那种想不开寻短见的女人。我藏了点钱在空调罩子里,够她几年里吃喝穿戴,那些账主都不知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一死,外债就算是消了,她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以后没人给她做饭洗脚抹身子,一个女人家,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总觉得对不起她。以后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聊聊天,她脾气臭,你忍着点,那女人心是善的。」

我怔在那儿,久久没法开口。

赵师傅脸上有疲惫的悲容,但又从悲容中浮出一个笑:「不知托付过你多少次了,你每次都答应,可我从不知道结果,死后的事情,没人知道。谢谢你了,张师傅。」

「赵师傅,你不会死的,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我终于出声,回身拿起桌上画满箭头的纸,几下撕成粉碎:「我们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猜测,没人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情,概率是独立事件,不会受那些梦境的影响……我们还没有把你思维的秘密理清楚,那太复杂,充满悖论。怎么判断那些支线的交叉点,怎么进行选择,怎么利用预演来找到人生的最优解……我想了很多,可能的策略有很多……」」

他笑容收敛,留下眼角悲戚的皱纹:「既然谁都不知道,你怕什么?」

「赵师傅……」他说:「如果我今天没有死,也不再做梦,我就一天一天,认真过活。明天抓紧时间多送几单,一单挣一块六,十单十六,一百单,一百六,房租水电和药费就出来了。今天要死了,一了百了,这不就是生活。只有媳妇放不下,要不是她,我早就疯了傻了,有她,我才懂什么叫过生活。张师傅,求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我闭了一下眼睛,门关闭,赵师傅消失在北京的冬夜中。

12

我在黑暗中画一个实线箭头。没有分支,没有交叉。

今夜之后,我会打 DOTA 到凌晨两点,一觉睡到明天中午,带蛋蛋下楼遛弯,点个回锅肉盖饭,坐在长凳上慢慢吃完。

在我的存款用完之前,我会继续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等到账户上只剩一张机票的钱,我或许会退掉我同学租的房子,打包他的电脑,带着他的狗,到南方投奔他,闻一闻广州潮乎乎的味道,试试看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也可能,我会把机票钱取出来吃一顿大餐,然后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毕竟对蛋蛋这种中华田园犬来说,那里有更适合它的中华田园生活。

也许赵师傅是个神秘的脑内时间旅行者,也许是筹划更高深骗局的骗子,也许只是个疯子。

如果现在经历的一切是假的。

即便我能一直活到时间的尽头。

纵使有一万种策略。

哪怕结局注定悲剧。

赵师傅说得很对,我也只能一天一天过我的生活而已。

我坐在华灯初上的冬天,北京一个平凡角落的夜晚里,望着楼下红绿灯闪烁。那是个交通繁忙的路口,车来车往,人声嘈杂。我不知哪个穿着明黄色外套的骑士是赵师傅,也分辨不出大众和奥迪。

我在等待一场不知是否必将发生的车祸,在每一次轮回中请求我在此守望的,是车祸的受害者本身。

若将时间的箭头抹去,故事会收敛得非常简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离开她的他,和离开他的她,故事都会早早落幕。

那北京的每盏灯下,每个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否都存在这样短单纯又繁复、短暂却漫长、草草开始而永不结束的故事呢?

时针指向八点四十,该到来的终将到来。

  • 完 -

□ 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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