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谨衣玉食

翌日,我在书房的小榻上醒来,身上盖着一层小被,动一动,酸痛感从四肢百骸的间隙弥漫出来,我掀开被子,发现已穿妥,脑子一蒙,赶忙扶着墙,勉强站起来,一步步挪到桌案旁,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周围逡巡。

没看到什么可疑的痕迹,就连昨日被扫落在地、肆意铺陈的折子,和我手软没握住,掉在桌案上的笔都一扫而空,桌面干干净净的,光洁如新。我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不用一把火烧掉了。

一想到那些不可为人知的痕迹,我便呼吸急促,脸红心跳。

好在严谨玉只是私底下荒唐,善后这种事,他一向擅长。

「公主,今晚还要驸马睡书房吗?」

我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洁净整齐的桌椅,红着脸摇头,「不!把,把书房锁了!本公主以后再也不去了!」

时已过午,不用想都知道他上朝去了。

我用过午膳,看了看天色,终于憋不住问道:「驸马怎么还不回来?」

「回公主……驸马……正在路口,跟平南伯府的人吵架。」

「什么?吵架?」我傻了眼,严谨玉那个冰山脸,什么时候还学会了跟别人吵架?

难得的好戏怎么能少得了我。

「快!备马!本公主要去瞧热——替驸马解围!」我说得大义凛然,心底却笑开了花儿。

一路疾驰到严谨玉下朝的路口,远远就看见他脊梁笔直,立在城门之下,不卑不亢地与平南伯府的公子说着什么。

走进一些,躲在摊子旁,才听见平南伯府的公子讥笑道:「……就宋湛那个女人,你也敢娶?想吃软饭想疯了吧?」

平南伯府的南公子,就是当年将严谨玉堵在巷子里欺负,事后被我一顿毒打,骨头折得最多的那个。

严谨玉温文尔雅道:「有人想吃,未必吃得上。」

我忍笑忍到肚子疼,严谨玉说话噎人我深有体会,可还是头一次,见他噎除我以外的人。

平南伯府的公子恼恨道:「严谨玉,你不是最恨她!怎么,她在床上给你哄舒服了?」

严谨玉原本波澜不惊的神色渐渐冷下来,抬步,高挑的身子逐渐逼近南公子。

他高出对方一头,一身冷冽逼人的气势连我都不曾见过,直吓得对方倒退两步。

「干什么!我说错了不成!若非她那点勾引人的功夫——」

「南公子,」严谨玉冷淡道,「上月令堂进献宫中的海棠玉珊瑚似乎值不少银子。用不用本官提醒圣上查查来历?」

南公子惊魂未定,「什……什么玉珊瑚!我在跟你说宋湛——」

「南公子尊卑不分,辱骂皇室,本官也会一并写进折子里。」严谨玉冷冷道,「若是让令尊知晓自己因何被参,一定很精彩。」

「严谨玉!你别欺人太甚!」

「是谁欺人太甚?」严谨玉简简单单拢袖风中,长身玉立,几句话就让南公子变了颜色,「本官职责所在,与人交恶乃是稀松平常,听多了污言秽语,不甚在意。可唯独一点,祸不及亲人。公主乃严某至亲,若有人存心辱没她,别怪本官不客气。」

我捂着嘴,在小摊贩怪异的目光里,激动地两脚跺地,又转了两个圈,只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今日的长街酒肆下,站着一个严谨玉更美的景色了。

南公子委下身子,踉跄着如一条落荒而逃的狗,临走时挥着拳头,喊道:「严谨玉!你给小爷等着!」

严谨玉冷漠地勾起嘴角,「严某静候光临。」

我知道南公子又要使坏!严谨玉为我出头,若是惨遭厄运,该怎么办?

我躲在角落里,轻轻唤道:「阿诚!」

阿诚是父皇派给我的贴身隐卫。

一道身影出现在身边。

我说,「再把他打一顿吧。这次你捆了,本公主亲自打!」

严谨玉是本公主的人,平南伯府跟他作对,就是跟我作对。

上次阿诚没收住,打得平南伯府请了接骨大夫上门。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择日不如撞日,阿诚在一个巷子里将人捆了,头罩麻袋推倒在地。

我举着早已准备好的胳膊粗的棍子,张牙舞爪地朝着他挥下去。阿诚教我,打人要对着屁股揍。

巷子里响起平南伯府公子的哀号。

我打了七八下尤不解恨,正欲打第九下,巷子口忽然传来哭嚎,「公子呀!你在哪儿!」

麻袋发出嗡嗡的声音,胳膊腿儿透过麻袋胡乱挣扎,「呜呜……在这儿在这儿!」

我棍子一扔,忙不迭挥手,「阿诚,快跑快跑!来人了!」说完扭头就往巷子里扎。

阿诚跟着身后,一言不发,他武功高强,我是不用管他的,只是此人有洁癖,从不碰人。逃命的时候,只得我自己来。

身后传来平南伯府公子气急败坏的喊叫,「刚跑没多久,快给本公子抓住他!」

我吐吐舌头,提着裙摆飞速地跑,七扭八拐,终于看见了巷子口。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紧张极了,脚下一急,绊在石头上,「啊……」

一只大手倏地勾住了我的腰,将我拉进一个更隐秘的巷子,人从身后呼啸跑过。

我落进一个宽大坚硬的怀抱,熟悉的气味传来,仰头一看,「严谨玉,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回府了吗?怎会出现在巷子口,后背倚着墙,将我抱在怀里。

「刚才听到多少?」严谨玉眼神盯住了我,叫我想起小时候学堂夫子考教功课的时候。

「什么听到多少?」我装傻,眼神四处乱扫。

严谨玉沉着脸,「我再问一次,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听到多少?」

南公子那些污言秽语吗?

我摇头,心虚地不敢看他,「我什么都没听见……」

「那为何从巷子里出来?」

严谨玉怎么问题这么多。

我低着头,大言不惭道:「本公主随便逛逛。」

严谨玉声音像浸了冷碴似的,「如果臣没猜错,你随便逛逛,就偶遇了平南伯府的公子遭人毒打。」

「你怎么知道!」

「湛湛!」严谨玉冷着脸,「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吗?」

我被他喝得一抖,心里委屈泛上来,「能有什么后果?」

严谨玉抱着我,神色冷峻,「你真以为,平南伯府那么好欺负?若无依凭,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直呼你名讳。平南伯府已经够让圣上头疼的了,你为何总要给他添乱?」

我哪里不知道平南伯府厉害,可事出有因,我又没露马脚,怎会被人查出来。

「好不好欺负我都欺负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嘛?」我气得跺脚,我还不是因为他!换成别人,谁爱管呀!偏偏他还不领情。

严谨玉一噎,半晌冷声道:「是,臣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世上,也唯独臣,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松开我扭头就走。

我心一突,抓住了他最后的一句话,追上去,边走边问,「严谨玉,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严谨玉面若寒霜,头一次,我在他脸上看见如此鲜明的情绪,他生气了。

我伸手拉他的袖摆,一扯,他便也停住脚,任我拉着不放。

见他不说话,我咬着唇,别扭道:「我总不能看着南公子打你吧!」

严谨玉侧过一半身子,低头看我,「公主,打人并不能解决问题,这世上,总有更好的法子。」

总有更好的法子。

从小到大,我做了冲动的事,严谨玉总会这么说。说了这么多年,平南伯府不还是好好的!我是公主,他不敢明着对我做什么,顶多逞几句口舌之快,可严谨玉一个文臣,被人欺负了上哪说理去!

我听倦了,呛白道:「什么是更好的法子?由着他打你骂你,忍气吞声吗!他欺负谁都行!就是不能欺负你!」

严谨玉一噎,闭了闭眼,认命般脸色渐渐褪去冷意。

半晌,他叹息一声,牵起我的手,拉着我慢慢往公主府走去,「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

只要南公子不作妖,我才懒得管。

我张了张嘴,顶撞的话咽下去,不情愿道:「知道啦,严大人……」

又过了几日,听说严谨玉在朝堂上参了平南伯府一本,言辞犀利,连平南伯的玉珊瑚怎么来的都给扒了个底朝天。事后南公子被平南伯打得差点下不来床。

我这时才品出味来。

原来更好的法子,是这么个好法。

我支着头望着窗外,忽然有点想他。叹了口气,桌上有剩了一半的金丝蜜枣,还有满桌零落的核桃皮。

「公主,还要敲吗?」丫鬟拿着小锤,无助地看着我。

旁边的瓷罐里,装满了喷香的核桃仁儿,各个颗粒饱满。

「驸马呢?」这个月我不知道第几次这样问了。

「驸马忙于朝政,至今尚在宫中。」

父皇哪里是给我找了个驸马,分明是给他自己找了个免费劳力。我抱起小罐,「来人,本公主要进宫!」

我在御书房旁边的暖阁里找到了严谨玉,他面前的折子堆积如山,整个人埋在里头,穿着得宜,不见一丝憔悴,仿佛数日未归的不是他一样。

父皇还真是狠得下心,这是要把严谨玉累死!

我把盛满核桃的小罐往严谨玉面前一摆,「严大人是不是忘了,本公主出阁后,就从宫里搬出去了。」

不待他回答,我惊讶道:「不会吧,难道严大人失忆了?您是忘了本公主不在宫中,还是忘记自己成婚了?」

严谨玉罢了笔,揉着额,叹道:「公主,圣上近日准备南巡,一应事宜皆需打理。」

「南巡?」我突然变得兴致勃勃,「我也要去!」

「圣上南巡重在体察民情,公主无须跟着。」严谨玉摇头,咬死不松口。

「你能跟着去,我凭什么不能?」

「公主,微臣没时间陪你游山玩水。」严谨玉一双黑色眸子里平静无波,「况且不让你去,也是圣上的意思。」

「所以就没告诉我?」

「是。」

「你们是不是打算时间一到,丢下我直接出京?」

严谨玉看了我半晌,才缓缓道:「公主英明。」

我气疯了,直接杀去了父皇哪里。

父皇当时宿在柔妃宫里,我进屋时,一桌子珍馐已经用了大半,父皇胡子上还挂着一片翡翠豆腐,一抖一抖的,柔妃见了我,忙站起来,「哎哟,瞧我的记性,厨房还炖着人参枸杞汤,臣妾去端来。」

父皇手指乱抓,扯住了柔妃的袖子,「那啥……朕吃饱了……你坐下。」

柔妃笑盈盈地,一根一根掰开父皇的手指,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正好,端来漱口。」

我上前去,啪一掌拍在桌子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柔妃飞一般地射出门,留下父皇抹去胡子上的翡翠豆腐,强颜欢笑道:「湛湛啊,父皇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我要跟你南巡!」我眼里燃出一团火来,「你们不让!」

父皇胡子一抖,拉着我坐下,语重心长道:「湛湛,哪里是朕不让呢。分明是严谨玉不让啊。你看啊,最近南边不太平,严谨玉不答应,也是为你好。万一出岔子,父皇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要去多久?」

「少则半月,多则半年,你待在京中,要什么有什——」

「我不管!我要跟着严谨玉!」

不行,半个月坚决不行!

父皇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湛湛啊……朕,朕答应你,一定将严谨玉完好无损的还回来……湛湛长大了,知道心疼驸马了。」

「谁心疼他了!你们两个互相推吧!总之都不想要我!」

父皇连忙否认,「说什么傻话,你是朕最疼爱的公主,谁不要你,朕都要!」

我拉着父皇的胳膊,摇了摇说:「那我要跟着你南巡。」

父皇脑门上渗出汗来,「这……这……严谨玉的战斗力不弱于他爹啊,你别把朕往火坑里推……」

到头来,还是严谨玉在背后使坏!

我做贼似的盯着他,小声道:「父皇,你带我去,我帮你应付严谨玉。」

父皇胡子抖了抖,底气不足道:「笑,笑话,朕是天子,岂会怕他!」

我眯着眼,笑容阴森,「你不怕他说你南巡看美人儿?」

父皇脸色一僵。

「不怕他半夜三更逼着你批奏折?」

父皇两手一颤。

「不怕他让您一日三餐皆吃素菜?」

父皇一筷子扎进了眼前的东坡肘子里去。

「来人!备墨!」

父皇草草写了几笔,将出城的手谕扔给了我,忙不迭挥手,做贼似的,「快,回去吧,回去吧!别把你相公招来。」

我看了眼,他可生怕那字儿被人瞧明白是他写的。

临走时父皇还不断嘱咐我,「藏好……藏好……别叫他知道!」

柔妃端着汤盅进来,笑容灿烂,「公主要走啦?」

我目的达到了,也笑着点头,「深夜多有叨扰,望娘娘宽量。」

柔妃头摇得像拨浪鼓,软语笑道:「哎哟,不叨扰不叨扰。」

她送我出门,待我后脚踏出后,门像是见了鬼似的合上,还上了锁。

出宫时,旁边跑过来一个灰衣粗布衫的小厮,「公主,御史大人派小的接您回去。」

我两眼睁圆,「严谨玉让你来的?他有那么好心?」

也对,他怕是巴不得我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

我想起袖子里藏着的圣上亲笔,高兴起来。

「派人问问咱家严大人几时回来,我有话要说。」我洋洋得意地回了府,将手谕宝贝般摊开,摆在一进门的桌子上,方便严谨玉一进来就能看见。

可等到深夜,也不见严谨玉的踪影,我眼睛一闭,再睁眼,是日上三竿,桌上的一张薄纸静悄悄摆着,纹丝未动。

严谨玉没回来。

我心中生出一种警惕感。

唤来下人,「严谨玉呢?」

公主府的下人忠心不二,道:「今日圣上南巡,御史大人随行,自然……是从宫里出发,没回来的。」

「什么?今天!」我尖叫,「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打开衣柜,该死的,严谨玉的衣裳早在进宫时就空了一大半,现在连他的小印也一并拿走了,他早有打算!

敢算计我!好哇!

「他们到哪了?」

「刚刚出城,公主这会赶过去还来得及。」

我连行李都来不及带,打马直追城外。

乡间官道上,父皇不确定的声音从低调奢华的马车里缓缓传出来,「爱卿啊,湛湛要是知道朕听了你的意见,算计她,会不会不理朕啊。」

严谨玉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沉稳,毫无波澜,「公主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是是是,你说的对。」

「他说的对?」

「嗯,很对——」车里声音戛然而止,下一刻父皇惊恐的脸从车厢里钻出来,「湛湛!」

透过掀开的帘子,我能看见严谨玉的背影一僵。

我咬牙切齿道:「父皇胳膊肘往外拐折了,不疼吗?」

合着父皇当起双面间谍来,也是如此出类拔萃。

父皇脸倏地钻回去,声音又传出来,「爱卿啊,不是朕翻脸无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媳妇还是得自己管。」

严谨玉冷着脸从车厢里出来,周身寒气逼人,他忽然扯住马绳,脚一蹬,飞起身子稳稳落在我的马背上,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两手牵住马绳,将我箍在怀里。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鼓槌一下下敲着我的背,可刚才那一幕带来的震撼让我傻了眼,「你……你身体挺好啊?」

「公主不是早就知道?」

他这话问得有歧义。

他打马前行,冷淡道:「前面有马车,微臣送公主进去。」

「你不赶我回去?」我问。

严谨玉低头凑近我耳畔,「南巡队伍开拔,不能因你一人耽搁行程。况且,微臣送您回去,您听吗?」

被他不经意地一撩拨,心底藏了多日的情绪忽然涌上来,我揪着马儿的鬃毛,将它扭成一股麻团,满含怨气,「早这样不就好了,害得我折腾一宿。」

严谨玉沉默了好一会儿,「公主原可以不折腾。」

我被他一噎,气性上来,「行啊,你不带我,想带谁?难道想去看南方的小美人儿!将来保不准给我带回一个来!」

我知道严谨玉家教森严,克己复礼,他的清高自持不允许他做出纳妾这等荒唐事来。他娶了我,便是毫无感情,也会履行丈夫的职责,好好待我,可我就想激他,逼得他说出真话来。

一番污蔑成功惹怒了严谨玉,他勒停马儿,翻身下马,不容分说地将我抱着,一手托着我的臀,另一只手托着后背,我气血上涌,脑中空白一片。

我是大夏众星捧月的公主,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他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于是心生羞恼,「严谨玉!你放我下来!」

「公主许是不知道,南巡一路险象环生,您执意出京,臣便有职责护您安危,倘若公主不安分,别怪臣不客气。」严谨玉掷地有声,将我扔进马车里去。

严谨玉的力气我是体会过的,他存了心要捆我,我只有哭的份。

「你无耻!」我抬脚要踹他。

「够了!」严谨玉沉下脸,将我按在榻上,「公主,京城有圣上宠您,微臣护您,您可以随便作,随便闹。南巡不是儿戏,那群贪官污吏杀人见血,笑里藏刀,您不想死,就乖乖待着。」

我被他说的害了怕,可贪官佞臣长什么样我也想看看。

我生在富贵窝里,不知茶米油盐贵,却也明白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是以这些年我暗暗攒下不少银钱,悄悄派人施粥,修建房舍,父皇为东边大旱的事愁白了头,为南边大涝的事茶饭不思,我能做的就是给钱,用封邑上缴来的银钱喂难民的嘴。

在我看来,钱能解决一切,如果解决不了,就是钱不够多。可眼下,我不禁怀疑,那流水般白花花的银子,真的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吗?

对于我捐钱款这件事,我不想谁都解释,做了善事如果自己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因此只有父皇知道我是个土财主,手里大把的钱,不定期给他撒票子。

严谨玉打上车就没看我,热了汤婆给我垫在手里,斟好清水。

「我想吃梅花酥。」

「没有。」他生硬道。

「我想吃金丝枣。」

「没有。」

「那我给你的核桃仁儿呢?」

「没有。」

我一拳打在严谨玉身上,「你有什么?」

严谨玉一掌包住我的拳头,将我禁锢在怀里,有些疲倦,「公主,歇会吧,什么都没有。」

我挣扎无果,抬头怒视,一阵风从帘子外刮进来,照在严谨玉脸上,眼下似有淡淡乌青,我一愣,严谨玉生得白皙清冷,从来是一副一丝不苟、沉稳可靠的模样,方才我细瞧,竟是有些憔悴。

难道他这几日当真没休息好?

我住了嘴,半晌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抵着严谨玉宽阔的肩膀,最后直接伏在上头,「严谨玉,我困了……」

「嗯。」我听他声音里似乎含了微不可查的暖意,「微臣在这,公主安心睡吧。」

我是被马车晃醒的,车内昏暗,我还坐在严谨玉腿上,他双手环抱着我,一只手掌还紧贴着我腰肢,热度腾腾透过衣裳传进来,烧得我心肝发颤。

我趴伏在严谨玉胸前,像个八爪鱼,口水流了他一身。

严谨玉闭着眼,仰头靠着车壁,长长的睫毛垂下剪影,我忽然觉得他很好看。抛去他那些「万恶」行径,这幅皮囊颇令我满意。他胸有文韬武略,身子强壮……

我脸腾地红了,不知道在乱想什么。

忽然,严谨玉清冷的眸子睁开,正好与我对视上,眼底还存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他一息没有说话。

我慌乱地移开眼去,生怕他发现我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公主何时醒的?」他刚醒来,声音发哑,我酥了骨头。

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诱人!

我六神无主地看向别处,「没……没多久。」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腾地站起来,脑袋咚撞在车顶上,疼得直流泪。

严谨玉叹息一声,拉我坐下来,替我揉着额头,「公主毛毛躁躁的毛病,得改。」

「行了……打住!」我知道他又要说教,嘟哝道,「我从小就不爱听你念叨。」

「不巧,不出意外的话,公主下半辈子,都要跟微臣过了。」严谨玉淡淡地提醒我,一如我心中泛起淡淡的忧伤。

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我和他从小打到大,竟然会喜欢他……

我愣神的功夫,严谨玉已经抽出一份地图,开始细细研读。

我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严谨玉眼都不抬,「江南城防布局图。」

我一愣,「你懂这个?」

他缓缓抬起眼,意味不明道:「谏官当谏天下之事,若只是一知半解,如何担得起御史一职?」

我脑子一空,认真的男人,真有魅力……

「你对军事感兴趣,大可谋个武职,为何年纪轻轻的,非要混在老人堆里,跟人唇枪舌剑呢?」

严谨玉一愣,神色淡淡道:「公主,驸马不得掌权。这是规矩。」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若早知道这条规矩,毁人前途的事,我断不能做出来。严谨玉家风清正,出身矜贵,自幼聪慧机敏,年纪轻轻便得了父皇赏识,人又好看,弱冠之年媒婆便踏破了严家门槛。父皇说,严谨玉乃经世之才,假以时日定能封侯拜相。

得知我一时意气断送了严谨玉的前途,心里没有来的酸楚起来。为什么在我决定喜欢他的时候,让我知道自己犯了错。

「对不起。」我尾音发颤,堪堪忍住不哭出声来。

严谨玉眼中闪过诧异,乍见我眼眶发红,露出一丝手忙脚乱来,替我擦泪道:「我不怪你。」

「为什么?」被他一哄,我更加委屈,珍贵的泪珠子说下就下。

「你为我声名狼藉,我自当娶你。」他温声道。

原来他还是为了这个……

并非所谓的喜欢罢……

「我从不欠别人情,等回去,我就同你合离,日后你安心做你的将军。名声什么的,我不用你还。」我闷闷道。

严谨玉原本温和的神色忽然僵住,眼神复杂道:「你说什么?」

「合离啊。」我以为他被我感动到了,「你自由了。」

「你再说一遍?」

我听着严谨玉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合——」

「宋湛!」他低吼一声,唤了我全名。

我吓得一哆嗦,惊疑不定,「你发什么疯……」

严谨玉眸子里燃起熊熊怒火,猛地勾住我的腰,只用了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将我送进他怀里,「我娶了你,绝没有休妻一说,更不会合离,你早日断了这个念想。」

我不敢相信他对我情根深种,绝对是该死的责任感作怪。

我神游天外之际,只听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诞下孩子,该如何解释他没有父亲?」

我随口道:「这才几天啊?你怎敢笃定一击即中?」

话落,我察觉到严谨玉危险的目光,警觉地看着他。

他此刻的眼神我十分熟悉,每次要折腾我前,他就会这么看我,深沉又充满侵略。

我急中生智,先发制人,「原来你不跟我合离就是为了孩子!我只是替你繁衍子嗣的工具!」

「湛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曲解。」严谨玉捏住了我的下巴,抿着唇,低头印上来。

我的闺名从他嘴里喊出来,亲昵惑人,暧昧丛生。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父皇起的名字真好听。

马车颠簸,严谨玉浅尝辄止,我两瓣嘴唇却遭了害,又肿又疼,我依偎在他怀里,一双脚无聊地晃悠着。

我记得当年我这样坐在皇祖母怀里,严谨玉斥我有失体统。

我如今也坐在他怀里,笑盈盈地问他,「你当年看不惯我这样坐,如今亲身体验一番,感觉如何?」

严谨玉未料到我扒陈年旧事,讶异过后很快镇定下来,「夫妻之间,不算逾矩。」

一看就是老双标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严谨玉这人,表里不一,不过护短这一点,我很受用。

想到这,心里不禁泛起酸水,「若你娶的是别人呢?也会抱着她?跟她亲亲密密地说这些话?」

这是道送命题,连我都觉得实在难为严谨玉了。

他先前又不喜欢我,如今未必有多喜欢,若是娶了别的女子,不但前途光明,人家还温柔小意,婚后岂不是蜜里调油。

想到这儿,我像个打翻了的醋坛子,浑身泛着酸味儿。

严谨玉轻笑一声,「公主吃微臣的醋了?」

「你瞎说!」我死鸭子嘴硬,「你多好啊,我吃你的?」

严谨玉目光淡然地看着我,「我娘是普通的京城女子,与我爹相敬如宾地过了一辈子。我爹公务繁忙,大多时候,她一个人守灯到天明,熬到三十岁的年纪,得病去了。严家的历代男人都是如此,无愧于天子,却愧对妻儿。若非公主执意嫁过来,严某此生,未必娶妻。」

「你不娶,严家不就断了香火?」

「是啊,」严谨玉的眸子里一层层染上笑意,「公主救微臣于水火,臣不胜感激。」

我以前觉得严谨玉说话刺耳,想不到有一天能从他嘴里说出顺耳的话来。

「大人,前方山路泥泞,恐有塌方,要不要绕行?」车外有人禀报。

我疑惑,「这些事跟你御史大人有何关系,他们是不是欺负你?」我撸袖子,要出去和那群光拿干粮不干活的老学究理论,被严谨玉拦下。

「等我,我出去一趟。」

「凭什么!本公主的驸马何时轮到他们指挥了?」我猛地起身,「我宰了他们!」

严谨玉无奈地抱着我,低头封上了我的嘴。

我被他弄得头昏脑涨,严谨玉眼中盈满笑意,我忽然意识到严谨玉今年不过二十又五,也有喜怒哀乐,只是性子寡淡,又张口闭口家国大义,一向不招人待见。我又想起了京城被我教训过的一干富家公子,他们尚在招猫逗狗之时,严谨玉已经不声不响扛下了许多担子,心中不由得生出自豪感来,这个男人是我的。

我忸怩地不去看他,听着帘子啪一声轻轻落下,才猛地扑倒在榻上,掉进了蜜罐般滚来滚去。

父皇此次微服出巡,风餐露宿,也没来得及带丫鬟,我以肉眼可见速度的消减下来,脸颊的圆润不在,瘦成个精致标准的瓜子脸,不知怎么地,脸上总带着一丝娇媚,比以前好看不少。

父皇每每望着我叹气,「湛湛啊,朕还等着抱外孙呢……你们两个……」

我总是报以白眼,严谨玉总是同套说辞,「微臣尽力。」

他确实够尽力,不然我也不能瘦得这般快。严谨玉说我娇养长大,应该强身健体,可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健法。我暗地里唾弃过他不知道多少遍,人前道貌岸然,人后是个禽兽!

轻车简从自京城出发,不出半月脚程,便到了瞿洲。

我们扮成京城来的商队,徐徐入城。

途径坊子湖畔,吴侬软语被温柔和煦的风卷进我的耳朵里,我抬眼看去,一座座画舫临河而列,窈窕女子怀抱琵琶,咿呀弹唱。

我拉了下严谨玉的袖子,「喂,那个青衫罗衣女子唱得最好,待会领你去听曲儿。」

「公主,微臣不通音律。」严谨玉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公主的软语娇吟臣听惯了,不想换。」

「我什么时候——」我一愣,忽然睁大了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噌地红了,「你……你无耻!」

「臣怎么无耻了?」

「你……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微臣不懂,请公主明示。」

严谨玉总能带着一股矜贵自持的神态,说得我哑口无言。从前许是我气他气狠了,如今他越发享受这种唇齿交锋,无奈人家是靠嘴吃饭的,我说不过他,拼拳头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反被他吃得死死的。

正当我思考怎么才能压他一头时,瞿洲知府闻讯而来。

「他一个当官的,干什么盯着咱们?」我想挑开帘子去看传说中的知府老王,严谨玉一把将我拽回去。

「富商巨贾,又是京城来的,」严谨玉平静道,「狡诈之人总是对城中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瞿洲秀丽富饶,百姓和乐,我看瞿洲知府做得不错,你们这些谏臣,总爱把人往坏里想。」

严谨玉突然罢手,「公主,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说完下一刻,老王粗嘎的嗓子贱兮兮传进来,「诸位一路辛劳,本府已在府中备好了美人——啊不,美酒佳肴,邀各位领略一番瞿洲的风土人情。」

我怒了,严谨玉再怎么刻板守旧,也是风华正盛的年轻男子,把他拎出来放到京城大街上走一遭,尚能被怀春小娘子的荷包绣帕砸个满头,想光明正大地勾引他,我第一个不同意!我父皇也不能同意!

「哦?美人啊?」父皇充满期待的声音从隔壁传出来,「美人好,美人好,哈哈哈哈,都说瞿洲产美人,哈哈哈,我黄老爷最爱美人儿。」

我听到自己牙咬得咯吱作响。

严谨玉揽住我,生怕我一冲动跑到隔壁掀翻父皇的马车,他低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若是不顺着王年的意,今晚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你父亲是见机行事。」出门在外,严谨玉便改了口。

父皇他能稳坐帝位多年,必然有两把刷子,可天底下,哪有老丈人带女婿逛窑子的道理!若我不来,父皇和严谨玉扮成两个「色批」勾肩搭背走进王家的场景,我想都不敢想。

「敢问老爷家中还有何人?」王年问。

父皇迫不及待道:「妻子尚在家中,那是同来的女儿和姑爷。」

「啊……姑爷啊……」王年沉吟,「怕是有些不方便。」

「方便方便!」父皇就差握着王年的手拜把子了,「我女儿是个大度的,简简单单听个小曲儿而已,不妨事。」

我生生攥烂了手里的糕点,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心安理得地把我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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