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皇上是个狐狸精

不孤蹲在我身边,照着写了一遍,笔画歪歪扭扭的,念出声:「不孤。」

我纠正道:「不是,要从左往右读,这个字念不,这个字才是孤。」

不孤又要写我的名字,我写了一遍,他看着那个曦字,惊讶:「天,你这个字好难哦。」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写起来却很认真,努力把笔画拉直——说实话,这字写得晃眼一看像一张蛛网。

不过孩子肯学习是好事,当然要给予鼓励,我笑着称赞不孤:「比我第一次写字写得好多了。」

「你是想在这里给他开个私塾吗?」小龙在旁边出言,「先做正事吧,话说我们现在到底要干啥子?」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这语气实在有些不对劲,平时小龙虽然也习惯了冷嘲热讽,但至少是心平气和的,并不是真的对谁不满。

可现在,他的表情看起来过于烦躁了,见我看他,他却垂着眼睛,移开了视线。

不孤倒没什么感觉,站起来挥了挥手,石棺上的藤蔓萋草便纷纷散开,显出了石棺的全貌来。

他指着看起来像棺盖的位置说:「是不是要推开?」

说着,他伸手按在石棺壁上,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但咔嚓一声——石棺开了。

而且不是盖子开了,是整个石棺往后挪移了一小段距离,露出一截向下的石梯。

我问不孤:「怎么回事?你干什么了?」

不孤退了半步,摆着手辩解:「没、没干什么啊……我刚刚把手放上去,它自己就动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曦曦。」

我忽然想起那个鬼面狐狸说过的话:死后方生,想要离开只能死。

这话……我原以为是指他们自己的经历,难道是在指引我们离开的路?

石棺代表着死,而离开的生路就藏在石棺底下。

我咽了咽口水,与他们对视了一眼,指着这露出来的半截石梯说:「这应该就是出去的路。」

虽然心有猜疑,但毕竟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三人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这石梯很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于是,小龙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间,不孤走在后面。

走势是朝下延伸的,走过开头那一截路后,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小龙和不孤凝火于指尖,勉强照亮了周围。

整个地下空间一片死寂,我真的有一种走在黄泉路上的错觉。而且,长久的寂静也让我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下来,至少无事发生。

但是……会不会太安静了一点。

小龙和不孤都不是话少的人,不孤还那么胆小,怎么走这么久都没人说话?

我拍了一下小龙的肩膀——他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在向前走。

「小龙?」

这时,我注意到小龙抬了一下脚,好像是要上楼。

嗯?不是一直向下的吗?

正当我感到奇怪时,小龙就从我眼前消失了,下一刻,耳畔响起重物落水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立刻冲过去看,果然,已无前路,底下是一大片黑黢黢的水域。

我大喊:「小龙!你怎么了?」

小龙依然没有回答,他沉底的速度非常快,简直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

「小龙!」

我正焦急万分,身后有人朝我撞来,我下意识地闪身躲过,但我马上意识到身后只有不孤,立刻伸手去拽他,却错过了。

「不孤!」他不闻不问,像人偶似的朝水域里跳下去——抬脚的那一下让我透心凉,这动作与小龙如出一辙。

他们竟是主动跳下去的!

「不孤!你怎么了?」来不及多想,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终于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他已经悬空了。

我趴在地上,只觉得他沉得要命,如千斤的巨石般拖着我不停地往前滑落。

「你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无论我如何呼唤,他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的两只手一起拽住了他的手腕,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肩膀快被拖得脱臼了。

我咬着牙,实在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心惊胆战地发现,不孤他好像……死了。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脸色煞白无一丝血色,手上的温度比我还冰冷。

几乎与死人无异了。

渐渐地,我半个身子都吊在外面。

因为过于用力,手掌上的伤口被崩开,血一点一滴地渗出了布料,从我和不孤的交叠的肌肤之间流出,使我的手更滑了……

血滴滑落,从不孤的额头、眉毛、紧闭的眼皮、脸颊蜿蜒而过,浸入了他的唇缝。

我实在没力气了——指尖都发软,已经拉不住他了。

太鲁莽了,不该冒险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样的?

「不孤!」

我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不孤坠入水中。

怎么会这样,这一路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样的?

难道我真的猜错了?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相信我,他们根本就不会出事。

我回头看去,只有幽深无边的来时路,没了小龙和不孤,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自我醒来,头一次,我感到了比死还难过的绝望。

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擦去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站了起来,抬起脚跳了下去。

我一落水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原来在看似平静的水底藏着一个漩涡,如龙吸水,立刻就能将人吞没。

我毫无挣扎,因我不需要呼吸,所以在水里还算自在。

既然是同一个漩涡,那么,我和不孤他们也会去到同一个地方。

无论如何,都要再见。

「哗啦啦!」

我被冲出去的时候,眼前掠过一只身形庞大的黑狐,他嘴里还叼着一条白色的蛇。

「呜!」黑狐见到我,用尾巴直接将我卷在了他的背上,我跌入了柔软而潮湿的皮毛之中。

我们摔到了一片砾石滩上,但有不孤垫在身下,我毫发无损。

我从不孤身上滑下去,他立刻化为了人形,手上还捧着软塌塌的小龙。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是热的。

「你刚才……」我感到一阵腿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手捧着他的脸摸了又摸,「你刚才掉下去了,我拉不住你。」

他浑身赤裸,长发披散着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一只从水里跑出来的精怪。

唯有一双绿眸,满是鲜活。

我直起身将他抱进怀里,心里无比后怕又庆幸:「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曦曦……我没穿衣服……」不孤在我怀里有些害羞,又着急,「你看看小龙,他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放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已经能控制自己完全化人,而不会留着狐狸耳朵了。

我撕开手上已经被血泡开的布条,咬着牙,用力挤压伤口,原本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

血滴进了小龙的口中,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蛇信颤动了一下,便停住了手。

不孤在旁边已经看呆了,他张着嘴:「……曦曦,你到底……」

我用衣服擦干残余的血迹,神思已经有些恍惚了,但还是勉强对他微笑:「别怕,我不是什么怪物。」

小龙醒了。

12

我们身处一片砾石滩上,周围是苍翠的山林,回头望去,原本我们冲出来的地方只是一挂小小的瀑布,底下虽有潭水,却绝不至于产生巨大的漩涡。

小龙抹了一把脸,扶着不孤的肩膀站起来:「已经出来了。」

不孤已经穿好了衣服,他动了动鼻子,仿佛嗅出了什么,没过一会儿他就瞪大了眼睛:「这里,这里是——」

小龙点头接上:「人间。」

他这两字落下,不孤的神情兴奋起来,替我捂住掌中的伤口,一连串地夸我:「曦曦!是人间,你好聪明,我们真的出来了!」

又转过头去看小龙:「我从来没来过人间,这里的味道……」他动了动鼻子,眼睛亮晶晶的,「好淡哦!」

他四处张望,虽然只是寻常山林,但他看得非常起劲,脸上满是新鲜之色。

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低头看去:「果然是人间呢,你们看这里的石头都好奇怪。」

他伸手抓起几颗石子,各种椭圆的石子中夹杂着许多灰白色的碎石——这种碎石很奇怪,与普通的砾石不一样,它上面还有稀疏的孔洞。

我看着那石头,瞬间回头四望,发现果然这一段被冲出来的河滩上,布满了这白色的小碎石。

「死后方生,死后方生……」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小龙催促道:「啥子东西哦,搞快点走,你等会儿血都要流干了。」

不孤也说:「是啊是啊,曦曦你流了好多血,我们的法术对你又没用……」

「其实我只对了一半。」开窍后我的脑子无比清明,没理他们,自顾自地说,「死后方生,并不是指石棺底下埋着一条生路,死指的不是那具石棺,而是石棺底下的那条路。」

「你和小龙,都已经死过一回了,那是一条死路。」

不孤已经呆了:「曦曦……」

小龙也有些发愣,两个人都望着我,好像我在跟他们说些什么聊斋志异。

「走过黄泉路的人都死了,然后在路的尽头,联通着人间。」我捻起一颗灰白的石子递到他们眼前,「这是一条必死的生路。」

「这……是那些狐狸的骨头。」小龙终于反应过来,「六界之间虽有壁障,却不能尽善尽美,完全隔绝,那条路相当于一个漏洞,他们来到人间了。」

我确实有些疲惫乏力了,只能放轻了声音:「可惜啊。」

当然可惜。

一定是他们中有人发现了这个漏洞,探查到那头人间的气息,于是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凭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离开妖界。

虽然人界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不用再待在那不见天日之处。

为了隐蔽,他们还特意做了个石棺,留了最后一个人守住入口。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入了那条路。

然而……狐狸们不会想到,当他们走进那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不可能再睁眼来到人间。

最后那只留守的黑狐是个孤独的英雄。

他为大家断后,掩盖一切痕迹,生怕被那个人找到族人的去向。

后来,他被削去了半个脑袋,也没说出族人的去向。

只留下一句阴差阳错的「死后方生」。

他也许真的以为……大家都来到了另一个看得见太阳的地方。

要想离开那里,只能从那条路上走。

可走过那条路,就再也离不开。

那些狐狸们早已在无尽的风化、侵蚀、冲刷中,消亡于人间,变成了这样一些夹杂在鹅卵石中的灰白石子。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到底是什么人……」不孤没有害怕这些前辈的骨殖,而是微红了眼眶,「让他们落到这个地步?」

我亦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悲凉。

那个人,一定很可怕。

这么一打岔,不孤已经完全忘记我之前喂血给小龙的事情了。

但小龙却没忘,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先出去,莫想了。」

不孤还有些难过,不言不语地起身跟在小龙的后面。

还没走出河滩,我脚下突然一软,当即跌了下去。

前面的不孤察觉到动静,立刻回身伸手揽住了我,我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仿佛精气都流失了,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裳。

「曦曦!」不孤撑住我,将我抱紧,「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我缓了缓,低声说:「不痛……就是,没力气。」

小龙走过来察看了一下我的脸色:「你应该是失血过多,我们要快点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我背你,曦曦,你先睡一会儿吧。」不孤半蹲下去,我确实走不动了,便趴在了他的背上。

不孤将我向上抬了抬,牢牢地圈住了我,脚步轻盈,仿佛我只是一片不小心沾在他衣角的柳絮。

他平时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傻气,遇到事情常常不知所措,需要人在他身边帮扶。

可这一刻,我伏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那温热的气息,脊背坚实,仿佛突然间他就成了一个可以被依靠的大人了。

步履稳健,令人安心。

我在规律性的摇晃中闭上了眼睛,真如不孤所说的那样,逐渐睡去了。

再醒来时,我正躺在一间卧房里,身上盖着薄被,房内昏暗,看起来似乎已近傍晚,周围一片寂静。

我试着动了一下,发觉仍然是浑身没劲,稍稍抬起手指,都觉得僵硬酸痛。

「嗬……」我想说话,嗓子也十分干痛,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不孤和小龙他们也不知去哪儿了。

我勉强坐了起来,低头发现只穿着里衣,我拉开衣服,看了一眼腹部那块青灰的印记——令我诧异的是,这块印记已经有巴掌大了,扩散的速度竟一下子比之前快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如果这样下去,那我……岂不是连三年都熬不过去?

我合拢衣服,闭上了眼睛,使劲握紧了手,先前掌心的伤口虽然又被包扎过,但攥紧时仍有刺痛传来。

我的血能让人活命这件事,我一开始也不确定。

最开始我只是觉得蹊跷。

那朵被摘下后又恢复如初的淡紫色小花。

从风里聆听到万物蕴含的信息。

以及莫名其妙出现的狐魂鬼影……

一切本该消散的东西悉数因我而重现。

最后,在那砾石滩上看到死去又复活的不孤,我犹如灵犀闪光,想起我在石梯上拉住他时,我的血曾流进了他的嘴里。

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非常之处,于是再次放血救下了小龙。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我的血能救活别人,那为何我自己却在逐渐死去?

我感觉脑子里塞满了乱麻,而且身上难受,便无力再深想。

现在身处人间,恐怕更难寻解救之法……

我掀开被子披上床尾搭着的外衣,慢慢地走了出去。

走出房间,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小院,我睡的是西厢房。

正当我颇感踌躇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看见我,圆圆的脸蛋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姐姐你醒了,身上还发烧吗?」

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在哪儿?还有两个……」

这姑娘性子有点急,还不等我说完,她就边走过来边对我说:「你在医馆啊,你那两个哥哥把你从山里头背出来,急得不得了,你后头又发烧,烧了好几日,今早才好些。你二哥担心极了,整日守着你也不去休息,还偷偷掉了好几回泪呢……」

她嘴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串,我听得发愣,更搞不清状况了。

「什么?」我扶着门框,抬手示意她先停下来,「我的……哥哥?」

小姑娘扶着我的手臂:「啊,你大哥在外头给你煎药,二哥应是才去睡觉,哎……他已连着好几日不吃饭了,你大哥哥好说歹说才让他暂时离开你床前。」

她又说:「你先去躺着吧,我马上叫爹来给你瞧瞧,才醒就别站在外头了。」

我慢慢地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概是不孤他们为了行事方便,所以才假装我们是兄妹三人吧。

听起来我病得似乎不轻,还烧了几日。

我心头有许多问题,却无法向这小姑娘寻求解答,只能暂且随着她的话,转身进屋。

这时,对面的东厢房忽然被人推开了门,脚步声匆匆袭来:「曦曦!」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拽进了一个怀抱中,不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曦曦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多天……」

说着说着,他的嗓音就开始发抖,我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她倒是已习以为常了,对我了然一笑:「我去找我爹了。」

她转身穿过庭院离开了。

不孤这才想起松开我,我转头看到他的脸,在昏黄的廊灯下,一双眼睛含着晃荡的水光,又快哭出来的样子,嘴唇干得起了皮,神情紧张又后怕——我的心头仿佛被人冷不丁地撞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冒了出来。

整日守着我不去休息,不去吃饭,连着掉了好几回泪……他当真是,吓坏了啊。

一时间也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脑子进水,我张了张嘴,竟看着他叫出一声:「二哥?」

此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许久,不孤的视线有些飘忽,左右闪躲不肯与我对视:「曦曦,我、我……」

我本来还为自己的唐突之言感到尴尬,见他这模样,倒觉得有趣,忍不住想逗他:「我的二哥,你怎么啦?」

「曦曦!」他微侧过脸,耳根子泛起薄红,有点羞恼,「我也不是故意的,送你来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以为我、我和小龙是……你的哥哥。」

说到这里,他又看着我解释:「我是想澄清的!可是,小龙说这样比较方便,所以……我不是故意想做你哥哥的。」

说完,他半咬着唇,垂着眼皮听候发落。

我将外衣拉紧,低头掩嘴轻咳,不再逗他,正色道:「小龙说得没错,我们三人走在一起,有个身份打掩护确实比较方便。」

不孤拉着我往屋内踏了一步,反手将门合拢:「曦曦,你才醒,还是先回床上去休息吧,你看……」他很自然地伸手来碰我的脸,语气轻软,十分关切,「你的脸色好苍白哦。」

他的指尖在我脸上一触即分,虽然已经无数次同床共枕,可是这种肌肤相触的亲昵,仿佛更加不可言说。

房里没点灯,不孤站在我身前,我能闻到他身上一贯的清新气息,混着他暖融融的体温,好像从山间树巅吹来的夏日和风,将人笼罩,舒适自然地让人想在他怀里打个滚。

我一时忘了说话。

不孤又低头凑近,脸对脸地看着我:「曦曦,上床去吧?」

这话说的……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他说话时唇齿间微热的气息袭来,我猛地回神,转身边走边说:「好,我先……先去床上,我喉咙好痒,你帮我倒杯水来。」

「哦。」不孤在后面挠了挠头,对我突然的躲避感到奇怪,但还是非常听话地去桌边帮我倒了水。

我半坐在床头捧着水杯,不孤顺手点上了灯,将烛台端到了床边的柜子上。

他说我们正位于蜀州东南的一座小镇里,之前我们出现的山林就在小镇附近。

因我高烧昏迷,所以才在医馆落脚,刚才那个小姑娘叫赛云,是医馆大夫的养女。

听到蜀州,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嗯?我记得小龙就是在蜀山修行的?」

「曦曦记性真好,不过这里离蜀山还有几百里,赶集的时候街上好热闹,到处都是人!」

不孤的表情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跟我比画他在街上看到的东西:「那个大铜马鼻子里冒热气,嘎吱嘎吱地响,不用法术,自己就能走路,凡人可真聪明!还有还有……」

他一连说了一大堆,什么杂七杂八的小事都要说给我听,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睛里映着烛火的跃跃光影,像个小孩子急于和别人分享。

我看着他,身上虽有高烧后的酸乏,就连掌心的伤口也仍在鼓胀发痛,可不知不觉间,我已放松了心神。

不孤说着说着慢了下来,他盯着我,又低下头去摸了摸耳朵,欲说还休。

我挑了一下眉,轻声问:「怎么了,我在听呢。」

不孤没立刻回答,而是朝我抬手,指尖微动,好像想摸我的脸,但还没碰到又放下了。

见他如此动作,我以为是我的脸上有东西,抬手摸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不孤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一种天真的羞怯,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大大方方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曦曦。」

我的心——早就不再跳动的心,竟有一瞬间的颤抖,好像突然从高处坠落。

你笑起来真好看。

恍惚间,我看着不孤含笑的脸庞,觉得这句话似乎曾在某时某地,听人说过。

那是一个……

我努力回想,那是一个男人,他有一双温柔敦厚的眼睛,对着面前的人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轻言软语,情真意切。

我当时在哪里?

为何会记得这句话?

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为何,我陷入了莫名的烦躁中,使劲地捶着头,试图再想起一点什么。

我直觉到那个男人是个很重要的人,和我的过去一定相关。

不孤见我忽然不对,立刻起身拉开我的手,急声道:「曦曦,曦曦你怎么了?别打自己,哪里痛吗?曦曦?」

我确实很痛,痛得我无暇多顾,我越想努力抓住那一点灵光,身体某处就越发疼痛。

如同烈火灼烧着灵魂。

「曦曦!」

不孤无法,只能扑上来将我整个抱住,紧紧地圈在怀里,不让我再动。

这时,房门被敲响,赛云在外头清脆喊道:「姐姐,我们进来啦。」

不孤扭过头,焦急地朝外大喊:「快进来,曦曦她不好了!」

我虽然疼痛难忍,但只要不去勉强回想,那灼烧感便逐渐弱了下去。

因此,我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赛云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大夫,一个是小龙。

我隐约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大夫为我把脉时手指搭在腕上的触感,小龙询问不孤我的情况,而不孤一直将我抱得很紧。

而我彻底昏迷前,唯一的念头竟是,在他的怀里真的好舒服啊……

13

我独自站在医馆后院的池塘边,看着青草漫溯于水中,有两只小青蛙蹲在草叶的阴影里,两腮不停地鼓噪着。

此时已近晌午,阳光越发炽热,哪怕是池塘边也不甚清凉。

自那次昏迷,已过了好几日。

第二日,我便醒了。

这些日子,我的身体倒是无碍了,只是一直疲乏得很,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就连不孤很想去的集市,我也没陪他去。

小龙倒是跟他去了,回来向我抱怨了许久,说不孤像个傻子,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的,都想伸手去摸,别人还以为他有个傻子弟弟。

「小曦。」小龙从回廊里走下来。

我站在池塘边的树下,听到他的声音,懒懒地应了一声:「嗯,在呢。」

小龙走过来,先说了一句:「你比我还耐得住晒。」

他是蛇,喜欢太阳,太阳能让他的血温暖起来。

所以,蛇类一般在夏季最活跃。

我往一侧挪了挪,让他站到树荫里,问:「要吃饭了吗?」

「嗯,我估计你就在这里。」小龙慢慢地说,「小曦,其实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我抬头看他,因为在人间的缘故,所以他用障眼法掩盖了原本的白发红瞳,寻常人看他只是个黑发黑眸的普通青年。

可障眼法这种东西,只对不知真相的人起作用,一旦看破就无效了。

像我和不孤,看到的就还是他本来的样子。

小龙其实比不孤还高半寸,但是他更清瘦,枝叶扶疏间漏下点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白发照得晶莹剔透,像一捧流动的银雪。

若我与他素不相识,不了解他的秉性,肯定会觉得他是个清逸出尘的神仙。

但他与不孤一样,不善掩盖。

此刻,他的神情正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要问的是什么事。

但是又有点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替他解了这个围,主动说:「你想问我,让你们死而复生的事,对不对?」

小龙看了我一眼,惊讶道:「哎呀,你当真好聪明哦。」

我插了个话:「你应该跟这里的人相处得还不错?」

小龙略带得意地笑起来:「还可以嘛,大家人都多好的。」

我点点头:「我想也是。」

就凭小龙这纯正的蜀州口音,恐怕别人都把他当本地人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龙在蜀山修行那么多年,其实真是个本地人没错。

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斟酌着开口:「很多事我也搞不清楚,一想就头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想起来一样。」

小龙:「那你咋个晓得你的血可以救我们?」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只是……」

于是我把之前才醒来时的想法给他讲了一遍,那朵小花,狐影,鬼面,以及喝过我的血的不孤等等。

说到这里,我想起在砾石滩上,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小龙,你是不是当时就想问我?」

「是噻。」小龙吹了一下垂在眼前的柳枝,语气稍轻,「你不是不想他晓得嘛,我就没问,后头你又睡了那么久……」

他又略直起身,凑近了问我:「你为啥子不跟他说?」

我垂下了眼皮,也觉得奇怪。

分明最开始我和不孤最亲密,毕竟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可遇到一些事情,我商量的对象却一直是小龙。

对着不孤,我总想隐瞒这些事。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我叹了一口气,随便捏了个借口:「他本来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啊,只是不知道我最多还能活三年而已,没必要跟他说太细吧,也没什么意义。」

让那个烦人精知道了,恐怕会抱着我哭个不停吧?

我想着那可能发生的一幕,却莫名地笑了起来。

小龙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皱眉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道:「你这种……嗯,功效,我好像听我师父讲过,你晓不晓得在人间,其实也有这种东西,叫返魂香。」

我摇头:「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来过人间。」

小龙解释道:「总之,人间传说这个东西是一种香料,黑黢黢的,圆圆的,像个蛋,点燃了的话,死了三天的人闻到都可以活转来。但其实,我师父说,那东西是一块木头。当年女娲娘娘补天,烧芦灰止洪水,用了几根灵山的菩提树,没烧干净的木炭遗留了下来。菩提是佛门圣木,静心安魂,那些人没死好久,魂魄未远,所以才会活过来。」

我听完传说背后的真相,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小龙口才真好,特别适合去说书。

可小龙略带期盼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我提出些有意义的分析,我只好迟疑着说:「嗯……那我,难道和这个木炭,是近亲?」

小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我觉得你遭不孤传染了,越来越傻。」

我也无奈:「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咋个晓得嘛。」小龙靠在树上,有点垂头丧气,「你是个石头,那是个木头,可是你现在又变成了人,长着一副血肉之躯。」

他喃喃自语半天,大概是把自己也绕晕了,揉了揉头发,不再去想:「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他懂很多事情,说不定能解决你身上那个问题,能让你多活两年。只是我打听过,离我去妖界那年,人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也不晓得我师父现在还在不在蜀山。」

镜墟的时间果然比外头更快,他们在镜墟都两百多年了,外界才过了二十多年。

不过,我也被他提醒了,既然我们没办法,那就去找有办法的人,于是振作起来对他说:「那我们……」

忽然身后的回廊传来赛云的声音:「啊?龙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你不是在厨房吗?」

我顿感不妙,转头看去,不孤的衣角一闪而过,已经走远了,留下才到的赛云,满脸疑惑:「奇怪,怎么不理人……」

说着,她还看向我们:「姐姐,你们怎么站在太阳底下,快来吃饭了。」

我与身旁的小龙对视了一眼,只觉得恐怕事情要遭,但仍抱着些许期望:「你说,他听到没有?」

小龙却比我还茫然:「啊?啥子东西哦?」

饭桌上的气氛很不寻常。

赛云的养父,也就是李大夫坐在上位,我坐在右方,对面是小龙和赛云,而不孤独自坐在下方。

往常吃饭,他都要么挨着我,要么挨着小龙,吃饭时也不懂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猪肝特别好吃、青菜好嫩、厨娘的手艺真好……之类的,都是他会说的话。

总之,有他在,大家吃饭都是热热闹闹的,李大夫如此严谨恪守的人,也时常被他逗笑。

可今天不一样。

饭桌上除了偶尔的碗筷碰撞声,几乎没有动静。

不孤埋头吃着眼前的豆角,一言不发,往日喜欢的猪肝也不吃了。

李大夫和赛云都有所察觉,看了他好几次,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心里自觉理亏,知道他生气了,也不好意思贸然开口。

小龙倒是反应了过来,他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又朝不孤那边悄悄地挤眼睛,我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在这里说。

赛云好奇地盯着我俩看,咬着筷子,清清脆脆地问:「龙大哥,你们在干吗?」

我和小龙同时语塞:「这……」

「你们今天都好奇怪哦,怎么都不说话了?」赛云的眼睛跟她的脸蛋儿一样圆,骨碌碌地在我们三人之间打转,「怎么啦?」

我连忙道:「没事没事,吃饭吧。」

她皱着细细的眉毛,还想说点什么:「可……」

李大夫沉声阻止:「好了,赛云,认真吃饭。」

「哦。」赛云鼓了鼓腮帮子,低下头吃饭去了,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在碗边打转,我只好对她轻轻一笑。

不过笑容应该有点勉强。

这一整天,不孤也没和我说话,我也不敢和小龙单独在一起,怕被他看见,又觉得我们在瞒着他商议什么事。

赛云拉我去坐秋千,我们一人一边,迎着夕阳晃荡。

傍晚时分,凉风微起,撩起我们的衣衫,我随口问道:「病人都走了吗,怎么今天没看你捣药?」

赛云托着腮,老气横秋地叹气:「最近镇上不太平啊,天要黑了,大家都不敢在外面多待。我就是白天想出门,爹也要说我呢。」

我感到奇怪:「什么叫镇上不太平?」

「你想听吗,爹都不准我讲给你们听,你们是外乡人,怕吓着你们。」赛云的语气忽然变得神神秘秘的,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分明就是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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