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探出猩红的蛇信,嘶嘶作响:「太臭了。」
「是……」我皱了皱眉,说,「有鬼。」
我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十分镇定平静,也不知我是怎么想到的,但我就是说出来了。
「好吵!」不孤像是受不了了,直接用手捂住了头顶的狐耳。
我猛地反应过来:「糟了,赛云!她的影子刚刚不对劲!」
闻言,小龙立刻窜了出去,而不孤伸手揽住我,一边喊:「等等我们!」
同样地,也飞身跟去。
我被他单手揽住腰,几乎是一呼一吸间,就到了赛云房前。
15
我们站在房门前,房内毫无动静,四下夜气弥漫,这几日住在这里,从没发觉医馆夜里是如此悄无声息,夏夜里常闻的虫豸鸣噪也没有了。
仿佛整个天地都落入了另一片诡异的空间。
我敲了敲门板,轻声道:「赛云,你睡了吗?我刚想起还有事没跟你说。」
无人应答。
我与他们对视一眼,再次提高声音:「赛云,你睡了吗?你还好吗?」
仍无回应。
这情况明显不对。
赛云虽先于我们回屋,但绝不会快多少,至少回屋后换衣梳洗还需要一定的时间,绝不至于房内无灯,一片死寂。
「真的好臭。」小龙皱着眉,显出了竖形蛇瞳,「闻起来像……阴鬼。」
阴鬼是一种滋生于幽暗处的鬼类,以人的血肉生气为食,因此气味腥臭不堪,稍微有些道行的修士都能轻易发现。
不孤闻言立刻将我拉到他身后,非常可靠地挡着我,同时又咬着唇,欲哭无泪,细声细气道:「我真的好怕鬼,小龙你先上。」
「早就晓得指望不上你了。」小龙的竖瞳微翻,瞳孔收得更窄,几乎成了一道细线,他沉住气,「我先……」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推门——他的手上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层层的鳞片,雪白流光,看起来坚不可摧。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板的前一刻,房门竟然无风自动,猛地向内敞开,「啪!」
「啊!」不孤吓得惊呼出声,毛茸茸的大尾巴突然冒出来,正正好扫到我脸上,塞了我一嘴的狐毛。
我无奈地把他的尾巴拨开,吐掉嘴里沾上的毛,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
小龙似乎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双腿立刻化了蛇尾,半人半蛇地立在地上,上身微倾,是个警惕的防御性姿态。
可出乎意料的是,房内黑洞洞的,凭在场非人的眼睛看来,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不算大的房间看起来却十分冷清,空旷……
我顿时惊疑不定,赛云呢?!
夜气更浓,那阴臭的鬼味连我都能闻到了。
可赛云去了哪里?
她没回屋吗?
小龙朝我们靠近:「她是不是还没回来?可我们一路过来也没看到她的踪影。」
不孤抓着我的手,昏暗的夜色中脸色十分难看,我知道他胆子小,虽然也是两百来岁的小妖怪了,但最怕这些无声无形的魑魅魍魉。
所以,我紧紧地握住他,尽力安抚:「别怕。」然后又转头对小龙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味道越来越浓了?」
不孤颤抖着声音:「曦曦……」
小龙点头,同样不解:「你确定看到她的影子有问题吗?不然我们倒回去找一找她?」
「不……」不孤抓得太用力,以至于我的手指发痛,我刚要让他放松一点,却见他正偏头,眼神发直地看向某处。
我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女孩儿正吊在转角的房檐下,纱裙微晃。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也听清了不孤的低喃:「不用找了,她、她就在那里。」
小姑娘的颈子上不知道缠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像影子一样,却仿佛有着自主的生命,不断流动着,将她死死地禁锢了。
我不禁大喊:「赛云!」
小龙也发觉了,往前一步,不再靠近,而是凝指成剑,向前挥出一道白光,正好刺中那道黑影。
赛云张着嘴,面容扭曲,双手不断挣扎,想要挣脱束缚,那东西却越缠越紧,受到攻击后将她吊得更高。
小龙皱眉,以牙还牙,将剑光化作绳索,直接缠住了那道黑影,想要将它拽下来。
谁知,它简直像是长在了屋檐上,一端吊着赛云,一端紧紧地粘在房檐上,纹丝不动。
甚至还一直吸食着赛云的生气,我几乎可以看到一缕缕的雾气自她七窍中被吸出。
小龙骂了一句:「肏你娘的阴鬼!」然后大喊,「死狐狸,你还不来帮忙!」
不孤抖抖索索地挪过去,闭眼拽住了剑光做的绳索,嘴里还念念有词:「长、长、长。」
雪白的绳索掺入了些许墨色,果然长大了许多,那是来自不孤体内的灵力。
黑影似乎有所松动,赛云往下掉了一截,但她活泼可爱的脸蛋涨得青紫,圆圆的眼睛也爬满了血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我急得发慌,来不及多想,跑过去踮着脚用手托着她的腿,希望让她松快一点。
而那头小龙他们仍在努力,小龙一边和不孤用力拽,一边找机会切断黑影——但黑影断了的瞬间又会黏合,根本切不断。
不孤冲我喊:「曦曦你回来!别在那里!」
黑影越发松动,大概还是被消耗了。
我喜出望外,尽力托着赛云,这时赛云忽然垂下了头,我抬头看她,着急安抚:「没事,赛云,我们一定会救你的,你再坚持一下!李大夫还……」
可赛云突然冲我笑了一下,面容扭曲中淌出了黑色的泪,滴在我脸上——腥臭得像埋在一池腐鱼中的尸体,令人作呕。
我愣住了:「赛云……」
赛云慢慢地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说,但出口却竟是尖利无比的婴儿哭声。
「啊!嗯啊!啊!」
下一刻,黑色的影子如潮水般裹住了赛云,甚至还要缠上我。
我心头一时发空,竟没有一点惧怕。
只是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被阴鬼吞没的脸,圆乎乎的脸蛋,圆乎乎的眼睛,不久前才娇俏调皮地抱着我撒娇,挽留我们多住几日。
不喜欢背书,说背书无趣。
给我讲镇上的传闻……
等等,我瞪大了眼睛,伸手抓住了她的脚,孩子的哭声!
是孩子的哭声!
那个王大娘也是这样死的吗?!
阴鬼已经缠住了我的手臂,可我死咬着牙没有松手,紧紧地抓着赛云的小腿。
「赛云……别怕……」我憋着一股劲,任由那如寒冰地狱般的鬼气攀上我的身体,反正我也早就死了,它从我身上吸不出什么东西。
总之,绝不能让它带走赛云!
「真是有趣。」这时,一条修长的人影凭空出现在屋檐之上,他的脚下正好踩着阴鬼的一部分,此人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看不清面容。
他出现得无声无息,就好像他一直都在那里。
而不孤看到这一幕,率先朝我飞身扑来:「曦曦!」
我转头看去——
半夜有狐凌空,他的狐耳竖立,绿眸森然,甚至显出了尖尖的犬齿,平日里眼中的天真稚气此刻已全然换作了非人异兽的冷酷,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黑袍人,杀意凛然。
他的背后是一轮暗月,以及……张开的两条蓬大狐尾。
看着这一幕,我差点松了手,怎么有两条尾巴?
但再看去,分明又只有一条——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不孤的狐尾一甩,一道玄光朝黑袍人拍去:「离她远一点!」
屋顶碎了一大片,但黑袍人闪身避过,毫发无损。
他对外界的攻击视若无睹,只低声默念:「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惶惶地惶惶……」
低语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响亮。
到后来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随着这低语,缠着我的阴鬼好似有所畏惧,逐渐褪去了,只想裹着赛云离开。
而不孤此时已飞身上了房檐,直接双手成爪冲黑袍人抓去,小龙也露出了獠牙,紧随其后。
但我隐约猜到此人也许并无恶意,便立刻大喊:「等等!别伤他,他在帮我们!」
不孤的动作顿了一下,稍做犹豫收起了攻势,转而朝我靠近。
小龙仍停留在那黑袍人附近,随时准备出手。
「过路君子念三遍……」
赛云嘴里发出的孩子哭声也小了,变成了嘶哑的低喊。
黑袍人踩着阴鬼,继续低语如咒:「天惶惶地惶惶……一觉睡到大天亮……」
阴鬼像被烈火灼伤了一般,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痛叫声:「嘶——啊——!」
赛云不哭了。
阴鬼带着最后的残躯遁逃而去,我正好接住了跌落的赛云,但因冲力太大而跪倒在地。
不孤落到我身前,怕伤到我,爪子又变回了手,他焦急万分地扶住我:「曦曦,你怎么样?哪里痛?」
他每次都这样,总是问我痛不痛。
是因为他自己就很怕痛,所以才担心我痛吧?
「我没事。」我抱着赛云,轻声呼唤,「赛云,赛云!」
伸手一试,她气若游丝,浑身发乌,但还有一线生机。
那黑袍人仍停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他微微抬头,我才隐约看见他的面容轮廓,是一张……无法描述的脸。
并非是他太丑或太美,而是一种感觉。
明明眉眼都是具象的,可当我一眼看去,竟无法集中注意力,好像他只是一片云,一株草,甚至……一阵风。
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但转瞬即逝,印象立刻就变得朦胧模糊了。
说不清他的模样。
我忧心赛云的情况,但又不敢随便妄动,毕竟眼前还有个摸不清身份的陌生人,于是高声询问:「冒昧相问,近日镇上传闻,夜里曾有人在大门外念咒,那人可是阁下?」
黑袍人瞬移至地面,不孤和小龙立刻将他前后围住,不让他靠近。
「是我。」黑袍人的声音也很普通,说话不轻不重,被围住了也十分从容,「数月前,我途经此地,发现这个镇上鬼魅横生,生气正被人蚕食。」
小龙出声:「都是阴鬼做的吗?」
黑袍人:「算是吧,不过……阴鬼虽以人的生气血肉为食,但一向胆小,寻常不敢惹出祸端。在阴鬼之外还有更凶恶的存在,我暂时摸不清头绪,只能以咒解之,治标不治本。」
不孤的狐尾轻轻摆动:「那你到底是谁?」
黑袍人:「我只是个过路人,倒是你们,一狐一蛇,还有个非人非妖的石头,实在有趣,原来六界壁障已经薄弱至此……」
他边说边转身往外走。
我见他要走,心中焦急:「敢问阁下可有解救之法,这个小姑娘她才十四岁!」
「自然有,而且你早该知道。不过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命越来越短啦……」他快走出包围圈,小龙欲拦,可他却如一道雾气一般,瞬间便消散在我们眼前。
但他的轻笑声仍残留在耳畔:「不用相送,我们还会再见的!」
此人来去匆匆,只言片语将我们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自己却无比神秘。
可我来不及深思,低头去察看赛云的情况,小姑娘仍在昏迷。
她的发髻已经散开了,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替她将系发的红绸带收了起来。
我们把赛云带回她的房间,其实我确实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就是放血。
只是……
我叹了口气,问他们:「我放血能不能补充她流失的生气?」
小龙沉默了一下:「……可能行。」
我也知道眼下别无他法,便点点头,让不孤去找一把刀来。
小龙别过了脸,轻声说:「刚才动静那么大,房子垮了都没得人出来,我去看看他们咋个样了。」
我回答:「你去看看也好,小心一点。」
不孤磨蹭半天,才找来一柄小刀,我见他欲言又止,也没多管。
毕竟事不宜迟,正要用刀划开手掌时,一旁的不孤又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咬着唇担忧地看着我:「曦曦你身体也还没好呢,而且……划自己多疼啊。」
「可赛云性命要紧啊,没事的,一点血而已,不算什么。」我对他笑一笑。
「当然有事!」不孤忽然大喊了一声。
我奇怪地看着他,搞不懂他为何如此激动:「我们现在是没办法,况且流一点血就能救赛云,这不是很好吗?别闹了,好吗?」
不孤垂下了头,又软下了声音,带着哭腔似的:「我没有闹,你快要死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为了谁也不行。」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听了黑袍人的话,害怕了。
我摸了摸他的狐耳,他的毛又顺又软,耳朵皮肤薄,捏一捏,还会发颤。
他耷拉着耳朵,不要我碰,像是在赌气。
「好了,救人要紧。」我顾不上他,拿刀戳破了食指,因为戳得有些深,所以血滴得很快,顺着赛云发青的嘴唇慢慢渗入。
不一会儿,她的脸色果然有所恢复,只有点发黄,但已经很正常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我摸了摸她的脖子,淤青也消散了。
及至此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我才松了一口气,先前处于紧绷状态还不觉得,现在一松懈下来,竟感觉有些头昏脑涨。
我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站起身来却有些恍惚,差点摔倒,还好我反应快,扶住了床柱。
不孤本来坐在另一头赌气,见我差点摔倒,便疾步过来,有些气鼓鼓地说:「流了血,就不要乱动啦!」
我本来还好,但为了哄他,对他柔弱一笑:「明日继续给我做炒猪肝吧?」
「不许笑。」他径自叹了一口气,抱怨道,「好烦啊,你一笑我就没办法继续生气了。」
我笑得更开心。
他按着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用袖子沾水,给我擦了擦太阳穴:「血都沾到脸上了。」
我指尖的血还没结痂,故意逗他玩儿,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现在你脸上也有了。」
「曦曦啊……」不孤半蹲在我脚边,捉住了我的手。我还在笑:「干吗?不喜欢啊,不喜欢给你擦掉。」
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含住了我还在渗血的指尖。
我顿时愣住了。
他的尾巴还没收回去,时不时地在我腿上轻蹭,耳朵也微微立起来,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无辜又天真,专注地把我望着。
他的眉心有一点嫣红,冷漠薄情的俊容陡添了几分柔艳。
让人……想弄哭他,看他眼尾泛红,期期艾艾地落下泪来。
指尖的伤口很深,但他的舌头很软且温热。
裹着我,轻轻地舔舐。
像一只小兽,为某人付出一切天真和依赖。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嘴吐出了我的指尖,用尾巴给我擦干净。
毛茸茸的尾巴尖尖绕着我的手,灵活又顺滑,像一尾调皮的小鱼,我下意识地抓住了。
他本来正低头给我认真地擦手,被抓住后猝不及防地轻哼出声,然后抬头对我嗔视。
啊,果然眼眶泛红了。
太敏感了吧。
他轻轻晃了晃尾巴:「每次你一摸就痒痒的,好奇怪哦。」
我松开手,想笑,但笑不出来,只觉得头昏脑涨,简直像君王被美色迷了眼,春宵一度,不想早朝。
只能扶着额头,避开他的视线,嗓音微哑:「够了,不孤。」
16
小龙回来了。
他说大家都没什么事,只是被鬼气迷住了,陷入了昏睡,所以外头翻天覆地的动静都听不见。
他已将残余的鬼气祛除了,大家自会醒来。
至于那个黑袍人……小龙则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晓得他是哪个,闻不出妖气,也没得人味,反正不是妖也不是人。」
不孤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我推了他一下:「去另外找一张椅子,好好坐着。」
「我不,我就要挨着你。」他先说得硬气,但马上对我笑,「曦曦要是还头晕,我可以扶着你啊。」
我就坐在椅子上,还需要谁扶?
但我一向拗不过他:「……算了。」
然后转头看向小龙,问道:「那个阴鬼还会出现吗?」
小龙犹豫了一下:「那鬼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估计是不会再出现了。但是,那个人说阴鬼背后还有人,也不晓得是个啥子情况。」
我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赛云她们还有危险?」
「那我们要留下来,把那个坏人抓出来吗?」不孤在旁询问。
我其实正是这样想的,但也不得不考虑到现实情况:「目前来看,对方身份不明,目的不明……我们就像走在迷雾里,根本没有头绪,想找出阴鬼背后的人都难,更何况抓住他?」
他们听了我的话,也陷入了沉默。
不孤忽然看着窗外说道:「天快亮了。」
我也跟着看过去,发现天际隐隐一线灰蓝,似有晨光即将跃出。
「事情虽然难办,但总有办法。」我拍了一下大腿,松了松筋骨,「此次行事不成,对方肯定会卷土重来,我们先稍作等待。」
不孤学着小龙的口音应道:「那要得嘛。」
两人相处了那么久,耳濡目染之下,他倒也学得挺像。
只是小龙平时说话冷声冷气的,不孤声音总是很软,听起来就像在撒娇。
说起方言来,不免让人忍不住想笑,像故意嘲讽似的。
我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你有病嗦?」小龙瞪眼,朝不孤喷出一口毒雾。
但不孤挥手便使之消散了,还认真道:「你有毒,别乱吐口水,等会儿喷到别人怎么办?」
小龙气得眉毛倒竖,眼看就要冲上来打人了,我赶紧站起来拦住他,小声劝道:「好了好了,还在赛云房里呢,别跟他生气,他脑袋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龙气道:「他哪里是脑壳缺根弦,他根本就是缺个脑壳。」
「是是是。」我不住点头表示认同,然后推着他往外走,「走吧,先回屋休息一下,累了一夜了……」
「怎么又说我啊?我又惹你生气了吗?」不孤还搞不清状况,「小龙,你真是越来越小气啦,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赶紧把小龙推到走廊上:「别跟他计较,别理他。」
小龙只是一时生气,但知道不孤的性子,所以冲他翻了个白眼后就甩袖子走了。
我回头看不孤:「你啊,总有一天要被打。」
「我不怕!」他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往日还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当然知道他没别的意思,所以也任他牵着,一起朝我们的住处走去。
他一边牵着手,一边摇晃。
我看他脸上带着傻笑,便问:「你在高兴什么?」
他还惊讶地反问:「啊?我高兴了吗?」
我指了指他的嘴角:「你的嘴巴一直在笑,不酸啊?」
「嘿嘿。」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继续笑着说,「跟曦曦在一起,嘴巴自己就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涨涨的。」
面对他过于直白的热情,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咳了两声,暗地里使劲儿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径自往前走,边走边说:「哎呀,我困得不行了,好累。」
不孤看了看突然空荡荡的手掌,快步追上我,来够我的手:「曦曦干吗突然走这么快?我都牵不住你了……」
因为就是不想让你牵啊!
我这样想着,但没敢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口,这傻子肯定会一直追问。
为什么不让我牵手啊曦曦?
我们牵手不好吗?
曦曦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可很多事情……真的不能解释得太清楚,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总不能直接跟他说,跟你牵手感觉心里好像在怦怦跳吧?天知道,我已经连心跳都没有了。
然后,他又一次牵了我的手,还握得更紧了:「曦曦你别走太快,流了血会头晕没有力气的,慢慢走嘛,我牵着你。」
他说得很认真,我忽然就想笑,发现自己的诸多顾忌,对不孤根本就构不成理由。
他是这样天真单纯,在狐狸一族里,亲近的族人之间互相追着咬尾巴、在草地上抱着翻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牵手而已。
我无奈地点头:「好好,我慢点走。」
牵了一路,到了我的房间门口,他才放开我,脸上还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
「又怎么了?」我打了个呵欠,站在门边,「我真的有点累了,有事稍后再说,好吗?」
不孤咬了一下唇,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睡觉了……曦曦,我前夜都梦到你了。」
我一时哽住,稍稍睁大了眼睛看他,却无话可说。
他仍在恳求:「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啊?」
「为什么我们……要一起睡?」我皱着眉,十分不解。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我们以前一直都一起睡啊。」
「那是因为以前你骗我,你是皇帝,我是皇后,皇帝和皇后是夫妻,所以才能一起睡觉。」说到这里,我指了指彼此,「你,和我,我们,不是夫妻,不能一起睡觉,明白吗?」
「哦,好嘛。」他仿佛很失望,低下了头,如果有耳朵的话,一定是耷拉着的。
我看他已经懂了,于是松了一口气,简直像被孩子追问自己到底怎么出生的母亲,百般应付,心力交瘁。
转身进了屋,刚要关门,却听他在后面发问:「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做夫妻呢?」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然,好像只是在聊野鸡的一百零八种做法。
可我却差点平地摔跤,转头看去,他也正看着我,眼瞳是很寻常的棕色,长长的睫毛轻眨——没有一点羞涩。
我头一次对他绷出冷硬的脸色,开始胡说八道:「我们做不成的,夫妻是比好朋友更亲近的关系,一定要很多地方都一样才行。可你是雄的,我是雌的,连性别都不一样,最多只能做好朋友。」
所以你死了和我睡觉的心吧。
我好歹憋住了这句话。
说完,我立刻反手把门关上,不再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
也不知不孤是个什么表情,总之,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床,长叹一口气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赛云虽然已经无生命之忧,但毕竟受了阴鬼的攻击,所以陷入了持续的昏迷。
这事儿瞒不过李大夫。
我们只得将阴鬼之事告知了他,李大夫听了之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忧虑之色深重。
小龙在人间修行过,知道凡人对鬼怪之事一向是惧怕恐慌的,难得体贴了一回:「我们已经打算帮忙,赛云也会没事的。」
「唉……」李大夫叹息一声,低头去抚摸女儿沉睡的面容,「我只恐怕,这件事非常人所能解决,万一连累你们就不好了。」
我连忙安慰:「李大夫,不瞒您说,我这两个哥哥都是略懂道术的,并非常人。况且,我们受您这么久的照顾,也理应知恩图报才是。」
李大夫摇摇头,无奈道:「唉……其实不止我们镇上,听外地来的客商说,最近鬼怪之事频发,晚上大家都不敢行商走马了。」
我们听了都沉默了一会儿,毕竟我们三人初来乍到,对人间的状况不甚了解,也不好和李大夫多说。
所以,只是对李大夫保证,不会再让赛云出事。
李大夫给赛云诊了脉,然后去煎药去了。
小龙本来想阻止,因为赛云是精魂受损,一般的药材对她并没有什么效果。
但我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由李大夫去。
李大夫走后,小龙才问道:「你刚才为啥子要拦到我?其实那些药对赛云没得啥子用,还是要我们来才得行。」
我耐心地听完,然后解释道:「我知道。但是,李大夫作为赛云的父亲,心里肯定着急,想为她做点什么,虽然药材没用,但至少有所宽慰。我们又何必去阻止呢?」
小龙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点点头:「那好嘛,你说咋办就咋办。」
「鬼怪之事频发。」这时不孤慢慢地出声,「是不是因为六界壁障越来越薄,所以妖精鬼怪都从自己的地盘跑到人间来了?」
这事我不太懂,只能看向小龙,问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有可能。」小龙难得对不孤表示了赞同,他一边把手放到赛云的小腹上,用法力为她治疗,一边说,「据说当年盘古大神开辟天地,还没这些魑魅魍魉,后来女娲娘娘抟土造人,又授之以天地灵气,世间才有了人族,这是大功德。」
说着,他又叹气:「但有了人族,各种魑魅魍魉也就相伴而生,那时,众生混居,杂乱无序,还不时有精怪作祟。过了几十万年,天帝在上,划分六界,并合众神之力浇筑屏障,把大家都隔开了。然后就维持到现在,已经有……哦,有六千万年了。」
我不禁好奇:「那天帝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样做呢?」
不孤正苦于插不上话,闻言立刻举起手来,跃跃欲试:「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故意没搭理他,只看向小龙。
小龙道:「因为天帝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
我:「啊?」
小龙也挠了挠头:「天帝……哪个都不晓得他是咋个出现的,或者说,他莫名其妙就出现了,也许他原本是棵树是朵花,是块石头,然后某一天,他就突然三花聚顶,立地成仙。」
我更加不解:「那……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天帝呢?」
小龙被问急了:「哎呀,我也说不清楚,我又没见过他,反正就是晓得嘛。」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六界壁障越来薄……
但这时小龙治疗结束,收回手,我立刻抛下不解,问道:「如何了?她好些了吗?」
小龙皱着眉:「好是好些了,但她要慢慢来,毕竟是凡人之躯,经此一劫,恐怕她醒过来也难免有些毛病了。」
我仔细看了看赛云的脸色,仍有些青白,气息轻细。
她现在像一具玉雕的人像,没有生气。
我替她把手放进被子里,这么热的天,盖着这么厚的被子,她的手竟比我的手暖不到哪里去。
发觉这一点,我心里更加难过。
不孤挪到我的身边,用脸蹭了蹭我的肩膀:「曦曦,你别伤心呀……赛云一定会好的。」
我知他好心安慰我,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阴鬼多在晚上出现,这几日,我们要警醒一点,以防不测。」小龙站起身,看了一眼不孤,「你也是,别睡得太死。」
不孤委屈地扁嘴:「哪有,我明明很容易醒的……」
小龙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不孤本来陪我坐着,但忽然想到什么,也站了起来,对我说:「曦曦,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然后还不等我回答,他便急匆匆地追出去了。
我看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有些不解,但也随他去了。
可说是马上回来,过了许久他也没回来。
因为阴鬼一事,李大夫怕人多口杂,又生是非,便闭门谢客,暂时不看诊了。
医馆里,除了我们三人,就只有李大夫、赛云和厨娘,赛云又正在昏迷。
所以,吃饭时,大家都聚在赛云房间的外间,以便随时察看她的情况。
但这一晚,不孤并没有在饭桌上出现。
我挑眉看了一眼对面的小龙。
他其实最不需要天天吃饭,坐在这里,也只是装个样子。他那碗里,饭少得我都能数清楚有多少粒米。
可不孤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从没见他少吃过一顿饭。
李大夫倒比我先开口:「龙二公子怎么没来?」
我看着小龙,也等他回答。
小龙:「他下午吃了许多糕点,这会儿还没饿,还在消食。」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像平常一样,但我却看得出来,他的不对劲。
不孤肯定不是因为吃多了才没来。
他胃口一向很好,别说几块糕点,就是吃下几只鸡,也不至于到要消食的地步。
但李大夫不疑有他,说:「原来如此,若实在不好,便来找我,取点克化的药丸吃吃就好。」
小龙微笑:「那先多谢李大夫了。」
说完,竟还不着痕迹地瞪了我一眼。
……关我什么事?
我满怀疑虑地吃完饭,找到小龙:「你们怎么了,不孤去哪儿了?刚刚你为什么瞪我?」
谁知,小龙的态度很古怪,像是无语,又像是咬牙切齿:「我把他打了一顿。」
我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出,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打架?」
「哎呀!他……」小龙抓了一下头,憋了半天才说,「你反正离他远点,我觉得他脑壳出毛病了。」
「他不是一向都这样吗?你也知道他的性格,怎么还和他认真了?」
「他真的有病!」小龙彻底崩溃了,抓着我的肩膀,晃了两下,「你晓得不,他说要和我做夫妻!」
「……啊、啊?夫、夫、夫……」我被他这话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夫什么?」
「夫妻!」小龙松开我,在原地绕圈,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他不晓得发啥子疯,今天从赛云的房里出来,他就跟着我转,搞了半天,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和我做夫妻。」
「然后……你就打他了?」
小龙无比惊讶地盯着我:「难道这还不该打?」然后又说,「我都不晓得他哪儿来的这种想法,小曦,你说他是不是被啥子狐狸精附身了?」
说着,他又摇头自我否定:「他自己就是狐狸精啊,咋个会这样?」
哪儿来的这种想法……我忽然想起我之前为了拒绝不孤和我睡觉的要求,胡编乱造的那些话。
天,不会真是因为我吧?
我说性别不一样不能做夫妻,他就跑去找小龙,要跟他做夫妻了?
我有些心虚地笑起来:「那个……你没下手太狠吧?」
小龙翻了个白眼:「没死。」
我一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一边悄悄地从小龙眼前溜走,生怕暴露我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份。
17
但小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叫住了我:「对了,小曦……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我已走出好几步远,闻声只能僵住,头也不回:「啊哈哈我只是,那个……困了,对,困了,想早点回房睡觉。」
「你反应咋那么奇怪?」小龙从我身后探过头来,与我面对面,仔细端详着我的表情。
「我还好吧,不奇怪啊……」我敷衍着,猛地意识到不对,他离我好几步远,怎么与我面对面的?
我回头一看,吓得差点丢魂:「喂!你怎么把脖子拉得这么长?」
小龙身子仍在原地,但脖子凭空拉长,所以,他的脸才能与我面对面。
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左右晃了晃,神色轻松:「我是蛇嘛,脖子长一点很奇怪吗?」
蛇的脖子长当然不奇怪,我甚至都看不出那长长的一条哪里是脖子,但是!
你现在是个人形啊大哥!
人的脖子这么长就太诡异了好吗?
「……」我低头捂眼,不敢再看,怕看多了待会儿回去做噩梦,只能无奈道,「你快变回去啊,万一被人看到了,会被烧死的!」
「哦,好嘛。」小龙的头在空中转了一圈,倏忽间又缩了回去。
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简直令人牙酸。
「我刚刚想起个事,你还记不记得,死狐狸说他进镜墟的时候好多岁?」小龙终于肯挪步,亲自走过来和我说话。
我的眼神总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脖子看,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他说进入镜墟的时候是……好像是一百零几岁,我记不清了,怎么了?」
小龙:「哎,我也不确定,但是我觉得你真的要离他远点了。」
我更感到不解:「离他远一点?到底为什么,他怎么了?」
小龙表现得十分纠结,迟疑半晌才说:「他可能是要……」
但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视线朝我身后看去。
我察觉到不对,第一反应是心头叫苦——不是吧?这么巧又被看到了?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果然,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不孤。
他站在回廊相接处,隔着昏暗的走廊,与我相望。
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转身就走,脸上看不出赌气的样子。
但正因如此,他的神情淡漠得有些吓人,平时总是含笑的狭长眼眸,没了笑意,微微上挑的眼尾显出狐狸特有的阴柔冷魅。
此刻的不孤,有一种……过分危险的美丽。
好似绵绵刀光,锋芒泛蓝,若美人的眼波,让人心神失守间便命丧黄泉。
我头一次在他身上感到了危险。
因此,我没有立刻出声,等稍微镇定一点了才试着开口:「不孤,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没回答,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夜灯下。
我才看到他的脸侧有一抹擦伤,带着凝固的血色,似一道半弯的月牙。
于是我又急忙问:「你的脸怎么伤了?」
「我怎么伤了。」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到冷漠,低下眼来看我,「你不知道吗?」
他这样说,我哪里还不知道。
小龙与他打架,说来还是我胡说惹的祸。
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的误会,我马上解释:「我之前跟你讲的什么性别一样才能做夫妻都是说笑的。小龙性子比较急,他不是有意伤你。你受伤是我的错,还伤到哪里了?痛吗?」
「而且,我们刚刚也只是在说……」我一边说,一边回头去找小龙,想让他一起来解释,但谁知,小龙早就溜得没影儿了。
真不讲道义!
我心头暗骂,但也无法,只能转回来,对着不孤露出歉意的笑。
不孤盯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在说什么?离我远点?」
……真完蛋。
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小龙话说到一半又没说清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不孤远一点。
但是,现在看来,不孤确实有点不对劲。
我伸手想去拉他的手,然而,不孤抬了一下手,避开了,冷声道:「听他的话,离我远点吧。」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声:「不孤……」
可除了半张抿唇冷眼的侧脸,他竟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我。
我愣在原地,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夜风起,凉意透衣衫。
我一路往房间走去,一路苦思冥想。
从头到尾,我有表达得不对的地方吗?
我的解释不够及时吗?
不孤这次反应简直比上次还奇怪。
风中送来不知名的香气,应该是从花园里飘来的,盛夏时节,繁花争艳。
即使是夜晚,这香气也暖得发甜。
不孤的房间就在对面,我进屋前特意看了一眼,没点灯,也没动静。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下了。
接下来好几日,除了每天去为赛云疗伤,我们就在等待阴鬼的再次到来。
小龙和不孤也趁机在医馆周围以及几个主要的房间都做了布置,只要阴鬼一踏进来,就会显形。
可意外的是,阴鬼并没有出现,镇上的其他人家也都平安无事,仿佛一夜之间,阴鬼就消失了。
这一日,午饭时去看了赛云,她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能短暂地清醒过来了。
小姑娘哑着嗓子说话:「爹……」
李大夫也板不起脸来了,他握着女儿的手,柔声问道:「还有何处难受,告诉爹。」
「我,咳咳……」赛云一张小脸儿惨白,却仍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微微摇头,「我不难受。」
话是如此,但忍不住湿了眼眶。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可以独吞,却唯独受不了旁人的关心,特别是面对父母,会瞬间从坚强的大人变成脆弱的孩子。
小龙在赛云的掌心以法力画了一道符,有了这道符,就不必时时去查探她的情况,一旦她的精魂有何异样,小龙就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符看起来很简单,只是几根线条交织,微微发光后,就隐没在了赛云的掌心。
但我却不知不觉地看入了迷。
只觉得这东西……给我一种玄而又玄的熟悉感。
我曾经也接触过这东西吗?
「姐姐。」赛云微微偏过头,叫我,「我知道……是你和两位大哥救了我,谢谢你们。」
「千万不要说谢,我们相识这么久,又多得诸位照顾,自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我弯下腰去,对她轻轻地笑,「你安心养伤,等你好起来,带我们出去玩儿。」
赛云点着头,圆眼睛里露出一缕亮光:「嗯。」
又朝我身后看了看,疑惑道:「怎么不见龙大哥他们?」
我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
不孤他这几日表现得也还算正常,该吃吃,该喝喝。
只是,话变少了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爱贴着我了。
说实话,以前嫌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惹人烦,现在他好像突然长大了,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试着与他谈起那天晚上的事,但他要么就是眼眸低垂不开口,要么就是用其他事岔开,总之就是避而不谈。
小龙的反应尤其大,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几乎不敢靠近我三步之内。
但我马上调整好表情:「我大哥他们在外头有点事,你放心,大家都会平安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的,你们都是好人。」赛云说着,又轻轻地皱眉,露出一个有点担心的表情望着我,「只是,你们可别又吵架呀,姐姐。」
「呃……」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头答应。
说了几句闲话,赛云就有些乏了。
我和李大夫一起离开了她的房间,走到外间,李大夫对我说:「龙姑娘,医馆后屋有一眼温泉,你近日多有劳累,我放了些补气养身的药材,有空你去泡一泡罢。」
我一听,赶紧摆手:「啊,不用不用,我其实身体挺好的,之前那都是小毛病。李大夫,您真不用太客气。」
「不是客气。」李大夫面色严肃,「医者父母心,就算你不是赛云的救命恩人,我也会这样做。只是之前温泉一直没有蓄起来,昨日已经蓄起来了,所以才叫你去泡一泡。」
说到最后,即使我百般婉拒,可李大夫仍坚持,说我的身体是外强中干,看着还行,内里其实气血两亏,十分虚弱,泡一泡药浴总有好处。
实在无法,我只好答应下午就去泡。
我本打算回屋先小睡一会儿,谁知一睡就是一下午,等我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层云如血,在天际燃烧。
我拍了拍头,清醒了一点。
想起药浴之事,李大夫一片好心,既然答应了,总不好辜负,于是收拾了几件衣服到了李大夫说的后屋。
后屋其实不是真正的房屋,不如说后山更为恰当,远离正屋,逐渐深入,穿过一片青青竹林,我才终于看到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温泉。
温泉不算大,周围由碎石堆砌,虽有芳草萋萋,但还算干净整洁。
应该是李大夫提前打整过,旁边还放着一个木盒,里面是一块洗澡用的胰子。
我脱掉衣服,试着探下脚尖,泉水虽然冒着热气,但并不灼热,温吞吞的。
说实话,还好是黄昏时分,已经凉快多了,若是正午来顶着大太阳泡温泉,我恐怕也实在吃不消。
我注意到灌水处放着一个纱布包裹的大药包,泉水流经,不断冲刷,也就使药性融进了泉水中。
李大夫真是太细心了。
我坐在水中,靠着石岸,温水包裹着每一寸肌肤,热气升腾,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气息。
四周竹叶簌簌作响,晚风拂过山林,清凉无比。
在如此静谧舒缓的环境中泡澡,暂且不说药效如何,只是泡澡本身,就是值得享受的一桩乐事。
我低头看向腹部,不意外地看到青色的印记又扩大了一点,在水面粼粼波光下,隐约闪烁着金色的细小光点。
唉……看来,阴鬼之事要加紧了,要尽快去蜀山寻找解决之法。
如果蜀山有解决之法的话。
我刚叹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对,低头再看,这才发现,印记上的细小金点并不是因为水面波光,而是附着于青色的印记。
我不由得凝神,伸手摸了一下,只见金点相连成一条条细线,细线顺着皮肤的纹路交织成一个圆形的……符文?
这是什么?
我的手指离开,那纹路就消失了。
再去触碰。
又闪现了。
我看得久了一点,符文也愈加清晰,我努力回想,这东西既然刻在我身上,那一定是有前因的。
我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镜墟,也不是莫名其妙就做梦,梦到那个女人,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
其实冥冥之中,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应该不是像小龙他们猜测的那样,只是单纯的石头成精。
那个女人……我闭上眼睛,似乎又感觉到她在我耳畔温柔低语,那样悲伤而包容。
不要相信任何人。
别回来。
我们都盼你做个自由的人。
……
正想着,金色符文陡然滚烫,我的神思一瞬抽离。
狂风忽起,我似乎正站在某处高山之巅,来到崖边,云海翻腾,如雪山倾覆,隔绝天与地,红尘紫陌与灵山仙宫。
朦朦胧胧中,我感到身旁有一棵花枝满缀的大树,应该是很熟悉了,哪怕只是隐约的记忆,我也能嗅到落花缤纷时清香如浪。
此时此刻,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啼鸣,这声鸣叫清亮柔和,却广传四方,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
我在花树下转身,心情愉悦,念出一个名字:逢春。
当是时,符文滚烫至烧灼不可忍受的地步,仿佛连神魂都被点燃,身心骨肉,无一处不焦裂作痛。
我简直像被重重地踢了出来,立刻回到了现实,可那疼痛并未稍作缓解,我浑身剧痛,即使是温水包裹,也像热油加身。
可又痛得神志不清,连爬出温泉水也做不到,只能无力地滑向水底。
我本已无呼吸,沉没水中亦是无碍,心中知道这一点,便任由自己滑落。
算了,暂且,先这样……
但是,下一刻,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出了水面:「曦曦!」
肌肤被人触碰,那痛楚更加剧烈。
我下意识地痛吟:「啊——!」
他又赶紧松开了我的手,让我重新回到了水里,只是用法力若有若无地撑着我不沉下去。
过了一会儿,符文消失,我也不再疼痛。
抬眼看去,这人半跪在岸边,正紧张地看着我的动静。
这人……是不孤。
当然是他。
我不知为何,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扯了一件岸边的衣服裹住自己,往水里沉了一点,抱着腿坐在离他稍远的岸边。
「你怎么在这里?」
哪怕勉强维持,但剧痛后我的声音还是止不住的虚弱。
到底是谁给我刻下这样一枚禁锢一般的符文?
刚才所见所感,是属于我的我前尘旧忆吗?
逢春又是谁?
「你刚才的表情,很痛苦。」先前还一脸紧张的不孤,现在又变得冷漠起来,他指了一下我的脸,「你哭什么?」
我这才感到眼中湿润,应该是痛得厉害了。
但我只是摇头:「水而已,不是泪。」
「……石曦。」不孤盯着我,有一瞬间的沉默,接着却开口连名带姓地叫我。
他叫得太认真,端端正正的两个字。
也显得分外疏离。
我感到古怪。
不孤最近越来越……陌生了,变得好奇怪。
也许是看出我的表情,他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又在无理取闹?」
我闻到一股香味,夹杂在清苦的药味中,像那晚回屋的路上,闻到的那股暖甜。
嗯?花园的花香能飘这么远吗?
我有些分神,但仍老实回答:「我没有。」
不孤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我来不及分辨其中的意味。
只听到他的声音如刺,带着某种无可奈何的愤怒:「又撒谎。」
他的话刚说完,我就感到一阵风,从我眼角拂过,水珠滴落,融进水里。
「你总是骗我,总是撒谎。」不孤说着,眼神晦暗,「我根本不值得你信任,无论你有什么事,想到的第一个人永远不会是我。逗我,你开心吗?」
没有那么恰巧懂事的风,是不孤。
他一边指责我,一边用他的法力为我拭泪。
「不孤,你最近……真的很奇怪。」我的脑子不太清醒,那暖甜的气息简直熏得我头昏脑涨,我快被浸透了,说话也有些着急,「我从来不觉得逗你好玩,也没有不信任你。但是,有话你要说出来,你不说,我真的猜不到。我不想你为了某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原因生气,也不想和你这样……」
「我说了,你听吗?」
不孤的耳朵冒出来了,在头顶直直地立着。
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他,越来越近,直到他俯身就能碰到我。
他凑得好近。
眼睛也变得幽碧。
我像被蛊惑了似的,点头:「你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