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皇上是个狐狸精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命很短,不能浪费在这里。」

小龙没吭声,把头沉入了水里。

我正想放空一会儿,又听到不孤喊我:「曦曦!」

我一听到他叫我,就感到心力交瘁,有一种傻儿难养的老母亲心态。

但还是转头看去,他满脸兴奋,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洗干净的尾巴在身后晃荡,湿漉漉的,水珠洒进溪中。

他从怀里举起了什么东西,朝我示意:「曦曦你看!」

「这是什么……」我刚觉得疑惑,就看到他做了个抛的举动,马上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等、等等!」

可为时已晚——我被一条大肥鱼砸了一脸。

「曦曦,你没事吧?」不孤看到砸到我,立刻跑过来,又不敢接近,「对不起……」

大肥鱼从我脸上滑落,掉进我怀里,腥味染了我一身,还流着血,看那伤口,像是不孤的牙印。

我低头看了看一塌糊涂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不孤,十分平静:「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服。」

不孤闻言更加自责:「对不起,我的错,对不起啊曦曦……」

我:「道歉有用吗?」

不孤:「……那、那你扔回来?」

说着,他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一脸的视死如归,等着我去砸他。

我尽力维持冷酷的神情,抓起鱼,悄悄靠近:「当然要让你还回来。」

然后把鱼塞进了他的衣领。

不孤顿时惊跳起来:「曦曦!」

鱼鳞从身上滑过的感觉不好受,可他把腰带打成了死结,一时解不开,只能拉开衣领,把鱼从衣服里摸出来。

这时,小龙也化作人形从水里冒出了头,他在不孤背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明了。

下一刻,我和小龙前后夹击,扬起水浪将他从头浇到尾。

「太坏了!」不孤躲闪不及,一边控诉一边反击。

我们三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一会儿结盟,一会儿内讧。

半个时辰后,一人,我,一狐,变回原形的不孤,一蛇,小龙,在石头上齐齐整整地摊开,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件衣服。

我闭着眼睛,有些累了,可脸上的笑容仍没散去,好像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笑下去,该多好啊。

06

阳光晒在面上,暖意融融,不孤的呼吸时有时无地扑在耳边,昨晚为了抓傻狐狸的现行,大半夜没睡,现在气氛正好,不知不觉间我就睡了过去。

眼前云雾缭绕,天光昏蓝,似乎晨曦未醒。而我站在河边,看到水面如镜,不起一丝波澜。

她俯身低首,一双苍白湿润的手轻轻地扶在我的肩上,贴在我的耳边,语息微凉:「好孩子,不要回来,不要相信别人。」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尽哀伤,但心中却如眼前的河水般,平静无波:「不要相信别人……可我又是谁?」

「你是个人。」她的唇轻轻地贴在我的脸侧,如同不敢声张的耳语,又隐含难言的坚定,她重复了一遍,「你是个人,我们都盼你做个自由的人。」

说罢,她朝我贴近了一点,似乎想给我一个拥抱,可最终还是没有抱住我。

所谓自由,其实从来由不得自己。

哪怕只是个拥抱。

我终于察觉到一点微末的悲哀,不言不语,矗立着像一块顽石。

她留下一声如烟般的叹息,双手从我肩上离开,细碎的摩擦声响起……

我悠悠醒来时,小龙正从我身侧游过,察觉到我的动静,他身子不动,头扭转了半圈,对我说:「你醒了,快点起来次(吃)晌午饭。」

我还有点头脑昏沉,青石太硬,睡得我浑身酸痛,我撑起身来,发现身上盖着件外裳——很宽松,应该是不孤的。

我揭开外裳,沉沉地应道:「知道了。」

不孤蹲在一旁的一块空地里,背对着我,不知在干些什么。

身上的湿衣已经干透了,我将不孤的外裳叠好,随口问道:「他又在干什么?」

「烤鱼。」小龙跟在我的脚边,一起朝不孤走去。

这时,我已闻到烤鱼的焦香味,走到不孤身边,果然看见他手里举着一条穿好的鱼,在不停地翻动。

从这外形看来,嗯,是那条砸我脸的大肥鱼。

「曦曦,你醒了?」不孤抽空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回头专心地翻着鱼,「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你会烤鱼?」我在他身旁坐下,小龙见机游进我手里,我轻轻地捏着他,全当给他松松筋骨。

不孤的脸庞在火堆的烘烤下有些淡红:「我爹娘从小就教我怎么让食物变得更美味,这些日子,你吃的烤鸡、炖鸡、烧鸡……全是我做的,味道还不错吧?」

我想起两个月来吃的全鸡宴,感觉喉咙里都快长出鸡来了,但还是云淡风轻地点头:「嗯,手艺不错。」

狐狸一边要在我眼前扮皇上,一边还要躲着我亲自做饭,真不容易。

不孤听了我的赞许,立刻咧嘴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啦,我们今晚喝鸡汤。」说着他朝一旁抬了抬下巴,我才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扔着三只刚抓的野鸡。

鸡的脚被绑在一起,嘴巴上都套着一个大大的红果子,跑也不能跑,叫也不能叫,但翅膀还在不断扑腾,羽毛鲜艳,一看就很健康肥美。

我奇怪地问:「怎么还是活的?」

「我都好小心,新鲜的才好吃嘛。」不孤有些骄傲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之前怕你发现,没有捉活的,太可惜啦。」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受。

……还有完没完了,这镜墟的鸡是吃不绝了吗?

没过多久,不孤烤好了鱼,弹指将火瞬间熄灭,然后把鱼递给我:「曦曦吃了三河果运气果然变好了,我往日都没抓过这么大的鱼呢。」

我看着不孤,他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单衣,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小片胸膛,放在人间也勉强称得上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总是绽开纯粹的笑容,不带丝毫诱惑。

美而不自知。

见我没动,他又把鱼递近:「怎么啦,吃啊,曦曦。」

算了,我对自己叹了口气,吃人家的嘴短,更何况,对着这样的不孤,怎么生得气来?

吃鸡就吃鸡吧,没什么不好的,就当补身体了。

我接过烤鱼:「你和小龙吃什么?」

「我已经吃过了,小龙是蛇,吃一顿要管半年的。」不孤将小龙从我怀里抓出来,扯了一下他的蛇信,小龙反口咬在他的手指上。

「嗷!」不孤痛叫,不停地甩手,试图将小龙甩开,「小龙松口!」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也是跟小龙学的,然后自顾自地吃鱼。

谁让不孤手贱,非要去惹小龙。

等我慢吞吞地吃完,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现在已经恢复了头叠头的状态了。

我拿起叠好的外裳替不孤穿上,他害羞地想要逃开:「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我眉目不动,拎着他的衣襟合拢,然后弯下腰去:「等你什么时候会系腰带再说吧。」

「我……手比较笨嘛。」不孤挠头为自己辩解。

小龙抓住机会刺他:「你只有手笨吗?我看你脑壳也不是很灵活。」

系好腰带,我直起身来,看着不孤一脸委屈却不敢反驳的样子,伸手将他软塌塌的耳朵立起来,安抚他:「做妖精脑壳也不用太灵活的,回去了。」

于是我们踏上了回程,不孤用草藤将几只鸡串在一起,拎在手上。

不孤走在我身旁,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对我笑起来:「……真好看。」

「什么?」

「曦曦打的结真好看。」

我看了他一眼,刚才还委屈呢,一会儿又笑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忘性真大。

我没回应他的话,只说:「往后穿玄色衣裳吧,白色容易脏。」

不孤:「可是小龙说我穿白色好看。」

「啥子啊?」小龙有点蒙,「我嗦(说)过这话吗?」

「说过的啊!」不孤急着说,生怕小龙不承认。

身旁不孤和小龙又开始吵吵嚷嚷,溪流声渐消失。而我抬头望了望天,一碧如洗,晴朗明净,是个很寻常的夏日午后,于是眯着眼睛,自在地笑起来。

突然觉得,就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住地,不孤将幻境撤去,房子立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显得非常突兀。

晚上,不孤把三只鸡都炖了,放了他的「独门香料」,汤很鲜,还未出锅的时候,我就看到他守在灶边吞口水。

我打理了一下午的院子,挽着袖子,连手臂上都沾了泥土,路过时故意逗他:「口水流到锅里了。」

「啊!」不孤立刻抬手擦了擦嘴巴,尾巴和耳朵一起扬起来,引开话题,「我先给你盛一碗汤啊,曦曦。」

我赶紧走开:「不了,等会儿一起吃吧。」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句话我没说。傻狐狸很脆弱,不能打击他。

这顿晚饭,我吃了一个鸡腿,喝了两碗汤。

入睡时,我让不孤开着窗,撩起床帐,可以直接看到窗外,今夜无风无云,是个非常晴朗的月夜,空气里有新鲜折断的草木清香。

月色如霜,薄薄地敷在地上,正巧落在不孤的睡窝前,他前爪搭在鼻子上,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时不时地颤一下,呼吸微沉,偶尔会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几乎可以听到他那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所以我说,不孤是只傻狐狸,小龙也并不聪明——这么久了,他们都没发现,我的心跳其实是伪装出来的。

天色半明半昧的时候,我醒了。

不孤已睡得四脚朝天,爪子耷拉着,露出鼓鼓的肚皮来,肚皮上的毛不那么深,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看起来……

很好摸。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不孤已经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我,因为才醒,原本冰冷的眼眸浮上了一层润泽的水光,显得分外温柔。

他大概还搞不清楚状况,呆呆地问我:「……曦曦,你为何要摸我?」

「咳。」我收回放在他肚皮上的手,指尖还不自觉地摩挲,避而不答,只说,「仰着睡小心肚皮着凉。」

不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很自豪地说:「我身体很好的,放心啦曦曦。」

我有点尴尬地点头:「啊……那就好。」

「曦曦你起这么早啊?」不孤抬起爪子揉了揉鼻子,翻过身子用头蹭着我的衣摆,「是不是饿了?你最近吃得越来越少啦,这样可不好。」

如果你舍得不吃鸡,或许我能多吃一点。

虽然心里腹诽着,但我半俯下身去捏了捏他的大耳朵:「不是,左右也是睡不着,出去走走罢了。」

「那,我同你一起去?」不孤说着就要从窝里出来,我及时按住他搭在窝沿上的爪子,不要他出来。

不孤抬起脑袋,歪着头看我,我几乎可以透过绒绒的狐狸毛看出他的疑惑,无奈只能耐心哄他:「天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不孤正好张嘴打了个呵欠:「喔啊~」

我替他把嘴合上,拍拍他的头:「睡吧。」

大概实在没睡醒,不孤听话地缩了回去,合眼前还不忘嘱咐我:「小龙在外头,你有事就喊他哦曦曦。」

我轻声答:「知道了。」

又多站了一会儿,见他又睡熟了才悄声出门去了。

外头荒草丛生,一块一块的巨石沉默着,仿佛千万年来不曾变过。

树林边缘,小龙挂在树枝上,一截细长的尾巴荡来荡去,恕我直言——这看起来真的很像一条死蛇。

我绕开他,隐在一处较远的背风斜坡,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解开了衣裳。

低头看去,腰腹处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灰,与周围洁白的肌肤相对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像绢布被污泥浸染,由内而外的脏污。

我伸手戳了一下,那块肌肤已经没有感觉了。

最初,在我醒来的第五天,我无意间发现腹部上有一颗青灰的小痣,那时我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后来,渐渐地,原本只有芝麻大小的痣开始扩大,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一颗痣。

这奇怪的青灰扩张得很慢,看起来像婴儿刚出生时屁股上还未散去的淤青。若不是我眼见它一日更比一日蔓延,只会以为是生来就有的胎记。

而随着青灰蔓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呼吸和心跳……似乎正在消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我莫名地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睁开眼时浑身冷汗津津,下意识地大喘了一口气,仿佛经过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挣扎。

但是——我没了气息。

我试着吸气,气息却无法进入我的体内。

寂静的夜里,只有身旁热得露出大尾巴的不孤,他的呼吸声分外清晰,微沉而平缓。

我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我才伸手摸上自己的胸口,等了很久,没有心跳,我的心跳停止了。

我早知自己绝不是什么皇后,也知道此处绝非凡世,但万万没料到,我居然连个人都不是。

那一晚,我闭着眼,却清醒了一整夜。

最后看了一眼那块青灰的印记,我整理好衣裳,抬头远望。

天欲破晓,晨星渐没,风起于山林,掠过清泠的水面,吹至我的眼前。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气息,草莽洪荒,万物生长。

而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一件事。

死期将至,我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失忆,只是……仍处于一片混沌,就如同站在一片记忆的废墟之上,难以从破碎倒塌的砖瓦来辨别房屋的原貌。

又过了几日,午后,我独自来到一处断崖上,静坐放空。

不孤找了我很久,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而我一直没有回应。

他找到我时,已是斜阳满山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与小龙嘀咕:「曦曦她最近有点不对劲,她是不是……不开心啊?」

小龙:「我咋个晓得,你个人去问她嘛。多半四(是)你太烦人,她终于受不了了而已。」

「才怪呢。」不孤很理直气壮地反驳,「她最近啊,都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前些日子,有一个早上,她还偷偷摸了我肚子……说什么怕我着凉,她还以为我真那么笨呢,会相信这种借口,哼。」

「完蛋!」闻言,小龙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不孤不明所以,被吓了一跳:「怎、怎么啦?」

小龙拖长了声音,难得忐忑起来:「……听说女的都要来那个,心情容易阴晴不定,她未必……」

「咳咳。」我没回头,只是十分刻意地咳嗽了几声。

这两个人,脑子都不正常,越说越离谱。

再听下去,我可能就成了有喜了。

小龙立刻住了嘴,不孤还逮着他问:「什么啊,那个是什么啊?」

我不得不回头制止:「喂喂!我都听着呢,背后说人闲话小心烂舌头哦。」

小龙嗖地一声蹿进了草丛,迫不及待地溜了。不过,即使跑得那么快,我也能感觉到他那不可言喻的尴尬。

只剩不孤还呆站着,一副摸不着头脑、世界好复杂的傻样子。

我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朝他招手,他立刻走到我身边来,我坐的这块石头很小,他只能蹲在一旁。

虽然是蹲着,但他身高腿长,也与我差不多齐平。

不孤先是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大概觉得我心情正处于晴朗的一面,才开口问:「曦曦,你到底怎么啦?」

我随手掐断一朵野花,插到他毛茸茸的耳朵旁,淡紫色的小花与黑色的大耳朵,竟意外地相得益彰。

不孤很顺从地任我摆弄,眼神一直跟着我转,只是耳朵忍不住颤了一下。

我低头看自己的掌纹:「不孤,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呢?」

「啊?」不孤好像有些措手不及,他想挠头,但又顾忌耳朵旁的小花,便放下了手,「你就是你,是曦曦啊……跟小龙一样,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忽而轻轻地笑起来,「是啊,我把你当朋友,也把小龙当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不孤愣住了。

我抬眼看他:「难道妖怪都这么擅骗吗?」

不孤的脸色立刻变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不,应该说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复杂,欲言又止。

他垂下眼皮,大概是想遮住自己慌乱的神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酷。

我并没有表现得疾言厉色或是痛心疾首,只是轻声问:「怎么,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你说我跟小龙一样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也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小龙被蒙在鼓里,任由他死去吗?」

「不,不是这样的。」不孤着急起来,想要解释,「我真的把你当作朋友,我……你相信我啊曦曦。」

我终于感到了失望。

不孤一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天真,但也恰恰是这点,让我更加难受。

他这样真诚、善良,却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

在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过「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这样的话,他告诉我,我是个凡人。

但是,后来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他和小龙的反应是如出一辙的奇怪,那样子好像我根本就不该有名字。

凡人,短命,名字。

恐怕他和小龙早就知道我本不是凡人,甚至还可能知道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至于短命……这话大概是真的。

只有知道我活不久,才会觉得能用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骗住我。

「曦曦……」不孤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他握住我的手,如往常那般撒娇似的摇晃,「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人的那种妖怪,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把你当作朋友的。对了,尾巴,我从不让别人碰我的尾巴,但是你怎么碰都可以,真的!」

说着,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显出尾巴,半跪着把尾巴绕至身前,将它放到我的手里。

我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地捏了一下。

不孤长长的眼睫突然微微发颤,底下绿石翡翠般的眼眸化作一汪春泉,却忍着没有移开尾巴。眼睛仍是直直地望着我,带着讨好似的笑意,似乎觉得我已接受了他的道歉。

我忽然想起小龙说他们狐狸的尾巴最敏感,一摸就发情,虽然这话有夸张诋毁的嫌疑,发情应该不至于,但确实是敏感的。

所以,我松开了手说「不孤,你当真是个小孩子。」

还以为凭着撒娇就能获得世上一切谅解。

这话里拒绝的意味太浓,即使是孩子心性的不孤也听得懂,他将将亮起的眼睛立刻呆住了。

按道理来讲,以他这般容貌,生来便是该高踞山巅的,此刻却露出这样黯然神伤的神情,矛盾中又叫人莫名心折,真是我见犹怜。

「我并不怕死期将至,我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我终究还是心软,对他解释,「我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但认识你和小龙,我想应该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可是,我最真诚的朋友们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却能一言不发,看着我糊里糊涂地死去。」

不孤被吓住了,他喃喃道:「我们,只是怕你难受……」

我如果还能自在地呼吸的话,此时一定要长长地叹一口气,但我无法,只能摇头:「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许不会死呢?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不是断了我所有的可能吗?而且,即便是死,也该让我清醒着死去。不要替我做这种决定。」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我低头看去,他已是泪光盈盈了。

不孤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眼角,努力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能把你孵出来,也一定能让你活下去。」

孵出来?

听了这话,我不禁眉心一跳,觉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还古怪。

难道这只傻狐狸爱吃鸡不是没道理的?他与鸡到底有什么亲缘关系?

日薄西山,我迎风而立,闭目嗅风,依稀捕捉到来自远方的讯息,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一种突如其来的福至心灵。

冥冥之中,万物皆有造化。

我睁开眼睛,对不孤说:「回去再说吧。」

我们并肩而去,我的衣摆拂过石边断梗的野花,走出两步,我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那里立着一朵完整如初的淡紫小花,随风轻轻摇摆。

我抬眼看向不孤发顶,他察觉到了:「曦曦?」

「没事。」

我将视线从他耳旁那抹淡紫移开,收敛心神,默默地思考着。

08

回到屋内,只见小龙盘在床中央,头搭在自己身上,蛇信微吐。

他一见不孤在我身后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他将头向上立起一点:「先坐到嘛,我们慢慢嗦(说)。」

不孤殷勤地为我端了凳子放到床前,然后把窝拖到我身边,自己坐在里面,我下意识地揉了一下他的耳朵。

这时,日暮黄昏,屋内静谧,而床帘无风自动,不过眨眼的工夫,小龙便化作了白衣人盘坐在床上。

他的红瞳恰好映着残阳,显出几分如霜的血色,冷淡而妖异。

小龙缓声道:「我先前就跟你讲过,镜墟设有禁制,若要出去就要打破禁制。我和不孤来镜墟的第二十九年,为了找到打破禁制的方法,四处寻找镜墟的阵眼。后来无意间进入了一处山谷,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村落,我们就是在一户人家的水缸里发现了没有意识的你。」

我皱起眉头:「第二十九年……可是我前不久才醒过来,我受伤了吗?」

小龙摇摇头,重复了一遍:「那时,你还没有意识。」

「那我……」我刚要出声询问,就意识到不对劲,小龙着重点明的是「没有意识」,再加上之前不孤说的「孵出来」,我便明白,恐怕那时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定了定心神,再次问道:「那时,我是什么?」

小龙看向我身旁,我也看过去,不孤正拽着我垂下去的腰带练习打结,看起来修长又伶俐的手指却始终搞不定简单的系法,打个结像是在结绳记事,一团乱麻。

不孤专心地低头玩儿着,没发现我们都在看他。

小龙移开视线,继续说:「是他把你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你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做何反应。

石头?

我忽然想起那块青灰的印记,像无解的死咒般蔓延,以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可不正是石头吗?

不孤忽然出声反对:「乱说,曦曦才不是普通的石头,明明是很漂亮、很特别的石头。」

他放弃解不开的腰带,把手放到我的腿上,掌心温热,好似无声地安慰,然后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坚定:「曦曦,你别听小龙乱说,你那个时候是一块很漂亮的石头,圆圆的,在水底下躺着,像……嗯……」

他思考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描述,苦思冥想许久才说:「像一枚青玉环!虽然有一点缺口,但是很好看,好像会发光一样,然后我就把你捞起来啦。」

说着,他用脸蹭了蹭我的手心,我顺意地摸了一下。

「他把你带回来,藏在窝里,等我发现的时候……」小龙顿了顿,原本没什么人类气息的表情稍显扭曲,他抚额许久,低着头闷声道,「你已经变成了人。」

我还在试图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孤就兴奋地躺进了窝里的某处:「对的!我把你放在这里,天天和你一起睡,结果,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你成了个光溜溜的女孩子!就这样,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小龙快看,我学得像不像?」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演示,睡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然后还闭上了眼睛——活像寿终正寝。

「……」我看着他现场表演我是如何出现在他的窝里,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么会演,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变成女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说得那么详细啊?

连光溜溜这种细节都讲那么清楚,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隐私吗?

还好我不是真的凡间女子,不然,此刻应该已经羞愧到自杀了吧?

满心无奈说不出来,我只能看向小龙,但他已经侧过身去,别着脸冲我摆手:「莫看我,我当时啥子都没看到。」

你这表现,我真的很难相信当时你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咽下心中苦水,转头叫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不孤起来:「好好,我知道了,你继续说,然后呢?」

不孤又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没然后啦,我们把你放到床上,小龙变了几身衣裳给你穿,然后没过几日,你就醒啦。」

我点点头:「然后你们就跟我说,我是皇后。」

「咳。」小龙每次感到尴尬都会这样假咳,他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解释道,「真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我从来没见过石头成精,而且,你身上连元丹都没得,支撑不了你的元神,就算是机缘巧合成了人,迟早……过不了好久还是要重新变回原形的。」

我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腹部。

不断扩大的青灰,原来是因为我正在逐渐变成石头。

小龙解释道:「无论是啥子妖精鬼怪,若要化形成人,首先就要修炼出自己的元丹,每个妖怪的元丹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把我们的元丹给你了也没有用。所以……我们确实没得办法救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

若结局注定是要变回石头,那我为何会化形成人呢?

不孤突然握住我的手:「曦曦,你是我孵出来的,既然能变成人,也一定有办法让你不变回石头。大不了,大不了我再把你孵出来嘛。」

小龙也赶紧帮腔:「是噻,而且,说是要变回原形,哪个又晓得是好久嘛,说不定要好几百年呢?不管咋个,我们肯定能找到办法。」

我垂眼看向不孤,他的表情真挚无比,手也很暖和,怪不得夜里喊热,火气真的很旺啊。

我深知这些都是劝慰之语,若是真如他们所说,时间还长,还有办法,那最开始,他们也不会用那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骗我了。

但我还是对不孤微微笑了一下:「多谢,托你的福,哪怕以后会变回原形,至少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曦曦……」不孤瘪着嘴,眼里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了。

我伸手将他耳畔的小花摘下,放到他眼前转了转:「好啦,我现在不是还没事吗?可不可以先做晚饭,要饿死啦。」

不孤擦了擦眼睛,眼角泛红,还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但听我说饿了,还是立刻起身:「我去做饭,今晚吃兔子吧?」

我回应:「好。」

不孤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从我手里拿走了小花,重新别在了自己的发丝上,洋洋得意地笑着说:「给了我就是我的。」

我不禁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发如云,扎得有点偏,但很清爽利落,衣摆从门槛上一掠而过,身姿挺拔,隐没在黯淡的天光里。

像一只远飞的鹤。

唯独那朵淡紫的小花,潜藏于发间,不经意地显出半分艳色。

这种时候,才能感觉到不孤既是一只天真到傻气的狐狸,也是轻易便可动人心魄的精魅。

等不孤彻底走远了,刚才一直没开口的小龙忽然出声:「你为啥子要故意喊他走?」

我回过头来,没立刻回答,只是捞起腰带,将不孤方才打的结一点点地解开。

解到第三个结的时候,小龙终于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地下了床,来到我身前,俯身用耳语般的声音问道:「你已经开始了?」

我继续解着结,同时承认:「我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

「你……」小龙斟酌着用词,「你觉得大概还要多久?」

我以青灰印记的扩散速度作估量,从芝麻大小到拇指大小,一共是两个月左右,那么……若是要扩散至全身,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不出三年吧。」

小龙闻言,垂下了眼,半晌没说话。

只有不到三年了。

难道我要一直在这镜墟中待到死去吗?

我敲了敲脑袋,暂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记忆混杂而缥缈,耳畔莫名响起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那么轻缓,那么安静,像是回到生命之初,在最温暖的角落……

「喂,小曦?」见我突然发起了呆,小龙轻轻地推了我一下。

我像被闪电打了一下,猛地惊醒,甩了一下头才说:「你们后来有没有再去那个村子?」

「那倒没有,但是这事挺奇怪的……」小龙坐在床沿边,虽然看起来坐得还算端正,但百无聊赖的神情,总让我觉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软趴趴地躺下去了。

「哪里奇怪?」

「在他们青丘,镜墟一直就是个蛮荒之地,从不曾听说有哪个族类居住于此,哪怕是犯错的族人,也很少有真的被流放的,一般关押个几十上百年也就是了。」

我听了这话,心底不知怎么的,有点不舒服。

对犯错的人不曾来真的,可没错的不孤却被流放。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但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我按捺下心中的不忿之情,顺着小龙的思路说:「所以,这里有一个村子就很奇怪,而我又恰好出现在那里……」

可,世上真有这么恰好的事吗?

思及此处,我提出建议:「我们再去一次那个村子吧。」

小龙还没来得及回答,不孤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响亮地呼唤:「曦曦,小龙!」

下一刻,门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孤的耳朵轻快地晃了晃:「吃饭了哦曦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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