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谨衣玉食

父皇脸倏地钻回去,声音又传出来,「爱卿啊,不是朕翻脸无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媳妇还是得自己管。」

严谨玉冷着脸从车厢里出来,周身寒气逼人,他忽然扯住马绳,脚一蹬,飞起身子稳稳落在我的马背上,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两手牵住马绳,将我箍在怀里。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鼓槌一下下敲着我的背,可刚才那一幕带来的震撼让我傻了眼,「你……你身体挺好啊?」

「公主不是早就知道?」

他这话问得有歧义。

他打马前行,冷淡道:「前面有马车,微臣送公主进去。」

「你不赶我回去?」我问。

严谨玉低头凑近我耳畔,「南巡队伍开拔,不能因你一人耽搁行程。况且,微臣送您回去,您听吗?」

被他不经意地一撩拨,心底藏了多日的情绪忽然涌上来,我揪着马儿的鬃毛,将它扭成一股麻团,满含怨气,「早这样不就好了,害得我折腾一宿。」

严谨玉沉默了好一会儿,「公主原可以不折腾。」

我被他一噎,气性上来,「行啊,你不带我,想带谁?难道想去看南方的小美人儿!将来保不准给我带回一个来!」

我知道严谨玉家教森严,克己复礼,他的清高自持不允许他做出纳妾这等荒唐事来。他娶了我,便是毫无感情,也会履行丈夫的职责,好好待我,可我就想激他,逼得他说出真话来。

一番污蔑成功惹怒了严谨玉,他勒停马儿,翻身下马,不容分说地将我抱着,一手托着我的臀,另一只手托着后背,我气血上涌,脑中空白一片。

我是大夏众星捧月的公主,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他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于是心生羞恼,「严谨玉!你放我下来!」

「公主许是不知道,南巡一路险象环生,您执意出京,臣便有职责护您安危,倘若公主不安分,别怪臣不客气。」严谨玉掷地有声,将我扔进马车里去。

严谨玉的力气我是体会过的,他存了心要捆我,我只有哭的份。

「你无耻!」我抬脚要踹他。

「够了!」严谨玉沉下脸,将我按在榻上,「公主,京城有圣上宠您,微臣护您,您可以随便作,随便闹。南巡不是儿戏,那群贪官污吏杀人见血,笑里藏刀,您不想死,就乖乖待着。」

我被他说的害了怕,可贪官佞臣长什么样我也想看看。

我生在富贵窝里,不知茶米油盐贵,却也明白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是以这些年我暗暗攒下不少银钱,悄悄派人施粥,修建房舍,父皇为东边大旱的事愁白了头,为南边大涝的事茶饭不思,我能做的就是给钱,用封邑上缴来的银钱喂难民的嘴。

在我看来,钱能解决一切,如果解决不了,就是钱不够多。可眼下,我不禁怀疑,那流水般白花花的银子,真的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吗?

对于我捐钱款这件事,我不想谁都解释,做了善事如果自己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因此只有父皇知道我是个土财主,手里大把的钱,不定期给他撒票子。

严谨玉打上车就没看我,热了汤婆给我垫在手里,斟好清水。

「我想吃梅花酥。」

「没有。」他生硬道。

「我想吃金丝枣。」

「没有。」

「那我给你的核桃仁儿呢?」

「没有。」

我一拳打在严谨玉身上,「你有什么?」

严谨玉一掌包住我的拳头,将我禁锢在怀里,有些疲倦,「公主,歇会吧,什么都没有。」

我挣扎无果,抬头怒视,一阵风从帘子外刮进来,照在严谨玉脸上,眼下似有淡淡乌青,我一愣,严谨玉生得白皙清冷,从来是一副一丝不苟、沉稳可靠的模样,方才我细瞧,竟是有些憔悴。

难道他这几日当真没休息好?

我住了嘴,半晌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抵着严谨玉宽阔的肩膀,最后直接伏在上头,「严谨玉,我困了……」

「嗯。」我听他声音里似乎含了微不可查的暖意,「微臣在这,公主安心睡吧。」

我是被马车晃醒的,车内昏暗,我还坐在严谨玉腿上,他双手环抱着我,一只手掌还紧贴着我腰肢,热度腾腾透过衣裳传进来,烧得我心肝发颤。

我趴伏在严谨玉胸前,像个八爪鱼,口水流了他一身。

严谨玉闭着眼,仰头靠着车壁,长长的睫毛垂下剪影,我忽然觉得他很好看。抛去他那些「万恶」行径,这幅皮囊颇令我满意。他胸有文韬武略,身子强壮……

我脸腾地红了,不知道在乱想什么。

忽然,严谨玉清冷的眸子睁开,正好与我对视上,眼底还存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他一息没有说话。

我慌乱地移开眼去,生怕他发现我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公主何时醒的?」他刚醒来,声音发哑,我酥了骨头。

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诱人!

我六神无主地看向别处,「没……没多久。」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腾地站起来,脑袋咚撞在车顶上,疼得直流泪。

严谨玉叹息一声,拉我坐下来,替我揉着额头,「公主毛毛躁躁的毛病,得改。」

「行了……打住!」我知道他又要说教,嘟哝道,「我从小就不爱听你念叨。」

「不巧,不出意外的话,公主下半辈子,都要跟微臣过了。」严谨玉淡淡地提醒我,一如我心中泛起淡淡的忧伤。

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我和他从小打到大,竟然会喜欢他……

我愣神的功夫,严谨玉已经抽出一份地图,开始细细研读。

我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严谨玉眼都不抬,「江南城防布局图。」

我一愣,「你懂这个?」

他缓缓抬起眼,意味不明道:「谏官当谏天下之事,若只是一知半解,如何担得起御史一职?」

我脑子一空,认真的男人,真有魅力……

「你对军事感兴趣,大可谋个武职,为何年纪轻轻的,非要混在老人堆里,跟人唇枪舌剑呢?」

严谨玉一愣,神色淡淡道:「公主,驸马不得掌权。这是规矩。」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若早知道这条规矩,毁人前途的事,我断不能做出来。严谨玉家风清正,出身矜贵,自幼聪慧机敏,年纪轻轻便得了父皇赏识,人又好看,弱冠之年媒婆便踏破了严家门槛。父皇说,严谨玉乃经世之才,假以时日定能封侯拜相。

得知我一时意气断送了严谨玉的前途,心里没有来的酸楚起来。为什么在我决定喜欢他的时候,让我知道自己犯了错。

「对不起。」我尾音发颤,堪堪忍住不哭出声来。

严谨玉眼中闪过诧异,乍见我眼眶发红,露出一丝手忙脚乱来,替我擦泪道:「我不怪你。」

「为什么?」被他一哄,我更加委屈,珍贵的泪珠子说下就下。

「你为我声名狼藉,我自当娶你。」他温声道。

原来他还是为了这个……

并非所谓的喜欢罢……

「我从不欠别人情,等回去,我就同你合离,日后你安心做你的将军。名声什么的,我不用你还。」我闷闷道。

严谨玉原本温和的神色忽然僵住,眼神复杂道:「你说什么?」

「合离啊。」我以为他被我感动到了,「你自由了。」

「你再说一遍?」

我听着严谨玉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合——」

「宋湛!」他低吼一声,唤了我全名。

我吓得一哆嗦,惊疑不定,「你发什么疯……」

严谨玉眸子里燃起熊熊怒火,猛地勾住我的腰,只用了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将我送进他怀里,「我娶了你,绝没有休妻一说,更不会合离,你早日断了这个念想。」

我不敢相信他对我情根深种,绝对是该死的责任感作怪。

我神游天外之际,只听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诞下孩子,该如何解释他没有父亲?」

我随口道:「这才几天啊?你怎敢笃定一击即中?」

话落,我察觉到严谨玉危险的目光,警觉地看着他。

他此刻的眼神我十分熟悉,每次要折腾我前,他就会这么看我,深沉又充满侵略。

我急中生智,先发制人,「原来你不跟我合离就是为了孩子!我只是替你繁衍子嗣的工具!」

「湛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曲解。」严谨玉捏住了我的下巴,抿着唇,低头印上来。

我的闺名从他嘴里喊出来,亲昵惑人,暧昧丛生。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父皇起的名字真好听。

马车颠簸,严谨玉浅尝辄止,我两瓣嘴唇却遭了害,又肿又疼,我依偎在他怀里,一双脚无聊地晃悠着。

我记得当年我这样坐在皇祖母怀里,严谨玉斥我有失体统。

我如今也坐在他怀里,笑盈盈地问他,「你当年看不惯我这样坐,如今亲身体验一番,感觉如何?」

严谨玉未料到我扒陈年旧事,讶异过后很快镇定下来,「夫妻之间,不算逾矩。」

一看就是老双标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严谨玉这人,表里不一,不过护短这一点,我很受用。

想到这,心里不禁泛起酸水,「若你娶的是别人呢?也会抱着她?跟她亲亲密密地说这些话?」

这是道送命题,连我都觉得实在难为严谨玉了。

他先前又不喜欢我,如今未必有多喜欢,若是娶了别的女子,不但前途光明,人家还温柔小意,婚后岂不是蜜里调油。

想到这儿,我像个打翻了的醋坛子,浑身泛着酸味儿。

严谨玉轻笑一声,「公主吃微臣的醋了?」

「你瞎说!」我死鸭子嘴硬,「你多好啊,我吃你的?」

严谨玉目光淡然地看着我,「我娘是普通的京城女子,与我爹相敬如宾地过了一辈子。我爹公务繁忙,大多时候,她一个人守灯到天明,熬到三十岁的年纪,得病去了。严家的历代男人都是如此,无愧于天子,却愧对妻儿。若非公主执意嫁过来,严某此生,未必娶妻。」

「你不娶,严家不就断了香火?」

「是啊,」严谨玉的眸子里一层层染上笑意,「公主救微臣于水火,臣不胜感激。」

我以前觉得严谨玉说话刺耳,想不到有一天能从他嘴里说出顺耳的话来。

「大人,前方山路泥泞,恐有塌方,要不要绕行?」车外有人禀报。

我疑惑,「这些事跟你御史大人有何关系,他们是不是欺负你?」我撸袖子,要出去和那群光拿干粮不干活的老学究理论,被严谨玉拦下。

「等我,我出去一趟。」

「凭什么!本公主的驸马何时轮到他们指挥了?」我猛地起身,「我宰了他们!」

严谨玉无奈地抱着我,低头封上了我的嘴。

我被他弄得头昏脑涨,严谨玉眼中盈满笑意,我忽然意识到严谨玉今年不过二十又五,也有喜怒哀乐,只是性子寡淡,又张口闭口家国大义,一向不招人待见。我又想起了京城被我教训过的一干富家公子,他们尚在招猫逗狗之时,严谨玉已经不声不响扛下了许多担子,心中不由得生出自豪感来,这个男人是我的。

我忸怩地不去看他,听着帘子啪一声轻轻落下,才猛地扑倒在榻上,掉进了蜜罐般滚来滚去。

父皇此次微服出巡,风餐露宿,也没来得及带丫鬟,我以肉眼可见速度的消减下来,脸颊的圆润不在,瘦成个精致标准的瓜子脸,不知怎么地,脸上总带着一丝娇媚,比以前好看不少。

父皇每每望着我叹气,「湛湛啊,朕还等着抱外孙呢……你们两个……」

我总是报以白眼,严谨玉总是同套说辞,「微臣尽力。」

他确实够尽力,不然我也不能瘦得这般快。严谨玉说我娇养长大,应该强身健体,可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健法。我暗地里唾弃过他不知道多少遍,人前道貌岸然,人后是个禽兽!

轻车简从自京城出发,不出半月脚程,便到了瞿洲。

我们扮成京城来的商队,徐徐入城。

途径坊子湖畔,吴侬软语被温柔和煦的风卷进我的耳朵里,我抬眼看去,一座座画舫临河而列,窈窕女子怀抱琵琶,咿呀弹唱。

我拉了下严谨玉的袖子,「喂,那个青衫罗衣女子唱得最好,待会领你去听曲儿。」

「公主,微臣不通音律。」严谨玉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公主的软语娇吟臣听惯了,不想换。」

「我什么时候——」我一愣,忽然睁大了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噌地红了,「你……你无耻!」

「臣怎么无耻了?」

「你……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微臣不懂,请公主明示。」

严谨玉总能带着一股矜贵自持的神态,说得我哑口无言。从前许是我气他气狠了,如今他越发享受这种唇齿交锋,无奈人家是靠嘴吃饭的,我说不过他,拼拳头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反被他吃得死死的。

正当我思考怎么才能压他一头时,瞿洲知府闻讯而来。

「他一个当官的,干什么盯着咱们?」我想挑开帘子去看传说中的知府老王,严谨玉一把将我拽回去。

「富商巨贾,又是京城来的,」严谨玉平静道,「狡诈之人总是对城中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瞿洲秀丽富饶,百姓和乐,我看瞿洲知府做得不错,你们这些谏臣,总爱把人往坏里想。」

严谨玉突然罢手,「公主,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说完下一刻,老王粗嘎的嗓子贱兮兮传进来,「诸位一路辛劳,本府已在府中备好了美人——啊不,美酒佳肴,邀各位领略一番瞿洲的风土人情。」

我怒了,严谨玉再怎么刻板守旧,也是风华正盛的年轻男子,把他拎出来放到京城大街上走一遭,尚能被怀春小娘子的荷包绣帕砸个满头,想光明正大地勾引他,我第一个不同意!我父皇也不能同意!

「哦?美人啊?」父皇充满期待的声音从隔壁传出来,「美人好,美人好,哈哈哈哈,都说瞿洲产美人,哈哈哈,我黄老爷最爱美人儿。」

我听到自己牙咬得咯吱作响。

严谨玉揽住我,生怕我一冲动跑到隔壁掀翻父皇的马车,他低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若是不顺着王年的意,今晚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你父亲是见机行事。」出门在外,严谨玉便改了口。

父皇他能稳坐帝位多年,必然有两把刷子,可天底下,哪有老丈人带女婿逛窑子的道理!若我不来,父皇和严谨玉扮成两个「色批」勾肩搭背走进王家的场景,我想都不敢想。

「敢问老爷家中还有何人?」王年问。

父皇迫不及待道:「妻子尚在家中,那是同来的女儿和姑爷。」

「啊……姑爷啊……」王年沉吟,「怕是有些不方便。」

「方便方便!」父皇就差握着王年的手拜把子了,「我女儿是个大度的,简简单单听个小曲儿而已,不妨事。」

我生生攥烂了手里的糕点,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心安理得地把我卖了。

「那姑爷的意思?」王年隔着帘子试探问道。

我阴气森森地看着严谨玉,仿佛他要敢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我就能当场掐死他。

严谨玉不动如山,神色平静道:「拙荆黏人,若官爷不嫌弃,严某想带她一并过去。」

王年见我们识趣,命人牵了马,引我们去府上。

「若我们不答应呢?」我不甘心地小声问严谨玉。

严谨玉揉捏着我的腰肢,「方才王年的兵马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不遵从,便是死无全尸。」

我忽然想起第一日严谨玉盛怒之下警告我的话,才知道他并非吓唬我,此行凶险,他留我在京城,也的确是为我着想。我心底泛起暖意来。

王年的宅子,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等真正进到里头,我才算开了眼,简直是金玉其内,败絮其表啊。摆在明面上的奇珍异宝加起来,竟比公主府还多。只是这位官老爷实在没什么品味,清一色的金件玉件儿混杂在一起,什么贵摆什么。

府中有一个园子,临水而建,此刻挤满了莺莺燕燕,灯火明媚,歌声四起,好一个奢靡作乐的温柔乡。

我大抵知道他们这些人的盘算,不管你是京城来的官,还是京城来的民,只要身份显赫,一律请到这里,好酒好菜,美人小曲的供着,人有喜好才有弱点,一场宴席摸清了底细,王年便可投其所好,将人哄得舒舒服服地离开。

至于瞿洲发生的不平事,全被埋没在犄角旮旯的巷子里,谁多余去管呢。

王年坐在首位上,几番扫过我的脸,笑道:「小姐好生漂亮,竟比我府中最美的姬妾还要美上三分,姑爷好福气。」

我喜欢听人拍马屁,可王年的话怎么听都膈应。

严谨玉揽着我的手臂收了收,「内子乃严某此生挚爱,是以性命相护之人。」

话虽是说给王年听得,借以敲打他别生出多余心思,可严谨玉说出这话来,还是让我心脏扑通乱跳,这是他第一次说爱我,真真切切的,当着别人的面,口齿清晰地说出来。

王年哈哈大笑,就此揭过,「黄老爷,他们小年轻的事咱们可不掺和,倒是你,本官给你看个宝贝。」

说完拍拍手,「姝吉,给贵客弹奏一曲。」

一片青色衣角映入眼帘,女子侧身从屏风后转出来,心字罗裙迎风自动,正是我在画舫上看见的那个。

父皇眼神迷离,乐呵呵地饮酒自酌,喝得两眼发直。

姝吉媚眼流转,眉目含情,脉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严谨玉身上,娉婷袅袅地委身侧坐半个椅子,琵琶搁在大腿上,青葱细指轻轻拨弄,随楚楚眼风,扬起一声婉转勾人的前调。

我鼻孔一热,严谨玉拿手帕堵住了我的鼻子。

「夫人,自重。」

我羞窘地捂住鼻子,闷声命令道:「你不准看!」

严谨玉扫了眼我手中血淋淋的帕子,低笑出声,「为夫可没流鼻血。」

绕是我熟悉音律,也不得不惊叹姝吉的功力,若出现在我府里,我定要封她个女官当当。

可眼下她不老实。

像个蜘蛛精般,眼风乱扫,若不是我在这里,只怕她要将严谨玉拿蛛丝里三层外三层裹了拖进洞里慢慢享用。

王年是想把她献给父皇的,可奈何父皇长得老,人家姝吉嫌弃啊。

酒过三巡,王年发了话,要将姝吉送给父皇。父皇几番推拒未果,便带她回了王年给我们安排的别院。

说是别院,两间屋子的墙矮得「鸡」都能飞过来。

我被王年夫人叫去赏景的时候,姝吉还在父皇的院子里,等我回来,一进院,就看见姝吉在勾引严谨玉。

「奴家心跳得好快呀,郎君摸摸……」姝吉薄纱一掀,露出光滑如玉的肩膀头子,碎步扑向严谨玉。

严谨玉冷眼侧身,让过猛女扑食,后退一步,「蒙姑娘错爱,严某家中已有妻室,实非姑娘良缘。」

姝吉一计不成,腰段一扭,继续追着严谨玉泫然欲泣,「妾见郎君,心生向往,便是主母善妒,妾也心甘情愿。」

「好哇!」眼看蜘蛛精要扑在严谨玉身上,我提裙跨过门槛,在院子里站定,皮笑肉不笑道:「本主母还没喝过你的茶,这声妾就喊上了?」

姝吉惊呼一声,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吃屎,仍撑坐身子,含情脉脉道:「郎君……」

严谨玉对着我拱手一礼,脸色转暖,「严某等候夫人多时,姝吉姑娘想必喝醉了,走错了院子。」

姝吉看我的眼神怨毒而冷冽,我与她对视半晌,突然嘤咛哭泣,「夫君……她瞪我……人家好怕……」

严谨玉走向我的脚步一顿,温和的脸色突然变僵。

姝吉面上的柔弱与狰狞瞬间凝固,面部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我长袖一甩,柔弱无骨地跌进严谨玉的怀里,将他环腰抱住,掩面抽噎,「夫君有了姝吉,就不疼湛湛了吗?」

论撒娇的本事,本公主第二,无人敢认天下第一。

从小我眼泪一淌,父皇、祖母、皇兄们、甚至各宫娘娘,无不缴械投降。皇兄说,我一声娇嗔,便能让京城的公子哥儿们酥了骨头,因此拼了命地将我惯成目中无人的性子,以此震慑心怀不轨之人。以前同严谨玉相处,我总在气头上,回回张牙舞爪,气急败坏,撒娇这个技能,我还从没对他用过。

严谨玉心脏怦怦直跳,我趴在他怀里听得一清二楚,嘴都咧到了耳根子。

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何时说过要纳她?」

我满脸泪珠,嘴唇颤抖地抬眼,对上他深沉幽暗的眼神,抽噎着,「夫君……夫君不纳妾?」

严谨玉绷着脸,「湛湛,君子一言。」

「夫君最爱的还是湛湛?」

严谨玉薄唇紧抿,在我委屈的盈满泪水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我扭头看向目光涣散的姝吉,食指缓缓刮去脸颊的泪水,露出胜者的微笑,「你会撒娇,我也会;我会打相公,你会吗?」

姝吉指着我,嘴唇发白,被我气得抖若筛糠,「你……你……」

「什么都不会,养你干什么?」我凶神恶煞,压了很久的火才噌噌蹿上来,如果我不来,严谨玉想怎么办?在院子里跟美人来一出月下追逐吗?

「奴婢……奴婢是王大人指来的,夫人若是嫌弃奴婢,不如亲自去跟王大人说。」姝吉搬出王年压我。

真是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我微笑,蹲下身替她慢慢礼好衣裳,「乖,你的屋,在隔壁。」

黄老爷的脸隔着小院篱笆墙探出来,做贼心虚道:「不行啊,本……本老爷也不敢带回去,好歹是一条命。」

姝吉的脑子,在宫里活不过一天。

可这就是他把姝吉推给严谨玉的理由?

我冷笑,对着姝吉道:「给爷爬,不然杀了你。」

姝吉见我这边无缝可插,而黄老爷是一副「软弱好欺」的模样,跪着爬到篱笆旁边,扒着藤枝,「求求老爷收了奴婢吧,否则王大人不会放过奴婢的。」

「哎……不是我不收你……这,这……黄老爷家里容不下蠢的……没脑子你活不下去啊……」黄老爷胡子一抖一抖的,后退一步,生怕被缠上。

皇宫是什么地方,一身肉进去,化成灰都飞不出来。

「姑娘,若想寻出路,有些东西,交代清楚才好。」严谨玉不慌不忙道。

接下来的功夫,严谨玉和父皇一唱一和,敲敲打打,加之我从旁提刀,面目狰狞威胁恐吓,姝吉彻底崩溃。

「呜呜呜,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姝吉号啕大哭,「你们这一家子都怎么回事?王大人只想让我来摸清底细,怎么一个个的,就要杀我。」

她指着黄老爷,怒骂道:「你就知道吹牛,你家住皇宫啊,去了就死!」

黄老爷讪讪,「不敢不敢……」

她又指着严谨玉,咬牙切齿,「你个小白脸!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是妻管严吗?懦夫!」

严谨玉握住我的手,一脸严肃道:「严某与夫人相敬如宾,我宠她爱她听命于她,皆出于尊敬,而非惧怕,姑娘想岔了。」

她被噎得两眼翻白,撑着一口恶气指向我,「还有你——」

「我怎么了?」我迈上前,叉腰瞪她,因着严谨玉一番话,心里乐开了花,说话趾高气扬,「我夫君宠我爱我听命于我,我有什么办法!你咬他啊!」

姝吉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呜……你没必要重复一遍。」

后来,姝吉将自己的身世徐徐道来。

她出身书香门第,本来定好人家,开春就嫁到通州去。

不料入伏的时候发了洪涝,通州临河,被淹没了十之八九。百姓颗粒无收,夫家开仓放粮,被通州知府盯上,连夜派人抄家,搬空了粮仓。她担心未婚夫,乘车赶往通州,路上被难民抢光了粮食,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夫家已经遭了害,她不服,想进京告御状,半路被王年拦下来。

「王年一开始说要为我申冤,弹劾通州知府,后来我才知道,他跟那狗官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姝吉抹泪,「拨给通州治灾的官银,全运到瞿洲来,王年说等冬天河上结了冰,再修堤筑坝能省一半银子。」

我一听头嗡的一声,通州水患,我可捐了不少银子。想起王年府里琳琅满目的器件,我腾地站起来,「我杀了那狗贼!」

严谨玉拦着我,叹气道:「夜深人静的,你杀谁去。」

我恨不得现在就割了王年的头当球踢,本公主省吃俭用,戒了半年的小酥饼,梅花糕,东坡肘子、松鼠鱼……全都给那龟孙买了金夜壶!

我干他大爷的!

姝吉捂着嘴失声痛哭,「可怜我那未婚夫,被抢光了家产,一路逃来瞿洲,在城外活活饿死了。」

父皇脸阴得像关公,「按我朝律法,通州遭灾,瞿洲相邻,应当开设粥棚接纳灾民,为何被活活饿死了?」

姝吉苦笑,「贵人们说笑了,你们活在京城,殊不知天高皇帝远,饿死几个手无寸铁的难民,还传不到皇上耳朵里去。」

姝吉不知道,皇帝的耳朵就在旁边听着呢。

「……不光饿死的,连闹事的,进京告御状的,也一并被抓进牢里。」姝吉神色落寞,「我瞧几位贵人气度不凡,原想跟着去京城,见机行事。可这毕竟是官家的事,几位贵人行商走马,免不了跟官家打交道,若是不愿带我,我也明白。」

「夫君,这事我管定了!」

不光为了姝吉和她丈夫,还为了我收紧裤腰带省出来的银子。

严谨玉颇不赞同,「你安分一些,此事交给我。」

父皇猛地拍在桌子上,「老子砍了他的头!」

姝吉苦笑着摇摇头,「贵人有这份心便够了,劳烦几位想好说辞,我去回禀了王大人,好送诸位平安离开瞿洲。」

可姝吉不知道,她眼中的黄老爷,这会已经在心里琢磨,王年砍头那日,谁去监斩了……

有了姝吉的帮衬,第二日王年满脸堆笑地将我们送出了城。

他听说我们要去秦川,压制不住脸上的狂喜之色。

秦川富饶,四通八达,富集天下名流商贾,自然与去通州的路南辕北辙。王年一个劲儿叮嘱我们向南走,说东边涝害严重,万不可绕道东路。

出瞿洲十里,严谨玉动了手。王年的眼线被尽数拔除,微服的大队人马直奔通州,与此同时,一路小队飞驰南下,连夜奔赴岭南大营,一切行动尽数在严谨玉手中,紧锣密鼓且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此时天气转凉,路边青黄不接,一条康庄土道上,横七竖八倒着一排尸体,有温热的,有风干的,上至矜寡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不瘦若枯骨,他们的眼,至死还望着瞿洲的方向,这些逃难来的民众,不知往前数十里,甚至富饶的瞿洲城门下,都是同样的光景。

瞿洲闭了门,谁都进不去。

我面如菜色,扭头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泪水朦胧,周围恶臭气息熏得我头晕眼花。

严谨玉搀着我,遮住我的眼,「湛湛,到车上去。」

我大口喘着气,压下腹中不适,扒开了严谨玉的手,咬着牙,「本公主没那么娇气——呕——」

严谨玉轻拍我的背,替我顺气儿,身后有人来报,「大人,慕将军带了一队岭南军,还在路上,是否先进通州?」

严谨玉扫过我惨白的脸,似是在顾及我,好半晌才抬眼望着身后那人,眸色淡漠,「稳妥一些,再等等。」

我无力地倚在严谨玉怀里,闭着眼,突然感觉裙角被人拽了拽,我睁眼低头,一个小孩儿,小马驹般高,褴褛之下的皮肉凹进肋骨,脏兮兮的手混了血和泥,紧绞着我的衣裳。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严谨玉箍紧了我,我疑惑地抬头看他,只见他也紧张地看我。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怕我一气之下动手打孩子。

心底一沉。

原来在他心里我是个是非不分的人。我吸吸鼻子,放轻了语气,「姐姐这里有水,也有吃的,你松开手,我去给你拿。」

严谨玉胳膊一僵,缓缓将我松开。

我没理他,兀自回马车,拿出几块干粮用帕子包紧递给小孩,蹲下悄悄对他道:「可千万别说是我给的,待会他们都来抢,姐姐就没那么多了。」

孩子懂事,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便拿着干粮跑开了。

我望着裙子上的泥泞发怔,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父皇早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就蹲在土道中间,垂着头一言不发。

「湛湛……」

我听严谨玉叫我,扭头就上了马车,帘子啪甩下来,隔断了他的视线。

我现在有点生气。

为他误会我,不信我,总把我往坏里想。

严谨玉没再叫我,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外头有人低低地说话,应该是慕将军到了,接着马车启程。

刚进通州,慕将军便将尚在花楼头牌床上呼呼大睡的知府大人,捆来了衙门。

知府大人生得干瘦,一副吃不饱的样子,放在难民堆里认都认不出来,可我知道,他那是虚的。

「臣宗北郭叩见圣上,不知圣上亲临,臣罪该万死!」宗北郭惶恐不安,双手被反剪捆在身后,磕头的时候像个鸡毛掸子。

父皇冷着脸,抄起砚台狠狠砸在宗北郭头上,喝道:「你是罪该万死!朕不是在客气!朕今天就要砍了你!」

宗北郭额头被砸了个血窟窿,咕嘟往外冒血,哭丧道:「臣冤枉!都是王年逼迫臣做的啊!」

宗北郭倒是个明白人,将王年威逼利诱的证据一张不落地拿出来,哭咧咧道:「王年上头有人,臣不得不从啊……好在……好在臣聪明……」

「你聪明个屁!」父皇怒喝,吓得宗北郭咳了一口老痰,继续哭道:「臣不能总背锅,臣有证据,都是上头人让干的!」

「他上头是什么人?」父皇怒气沉沉问道。

「臣不敢说。」宗北郭缩着脖子。

父皇三步并做两步走下堂来,一脚踹在宗北郭肩膀上,「你个傻帽,今天就要死了,你怕个屁!」

宗北郭像个茧子滚远了,又爬回来,以头抢地,「是……是公主啊。」

一阵静默,我两眼放空,觉得可能是路上吐多了,吐没了脑子。

「哪里的公主?」我气若游丝。

宗北郭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绝望地看我,「微臣愚钝……只……只知道我朝就一位公主。」

是我。

「我是你大爷!」我腾地冲下堂去,站在父皇身边,一脚踹在他另一个肩膀上,宗北郭又咕噜着滚远。

「睁开你的狗眼,本公主何时让你贪墨饷银了?」

宗北郭一听,裤子都吓尿了,哭道,「求求皇上、公主饶臣一命吧。既然是家务事儿,公主把钱还上就完事了……」

「怎么着就我还钱了!」我拎着宗北郭的领子,怒不可遏,凭空就多了一头的债。

「湛湛……」严谨玉将我揽过去,抱着我道,「你先回去。」

「我没有!」我一把推开他,怒道,「我凭什么回去?」

父皇疲惫地揉揉额头,「朕不相信湛湛会做出这种事。」因为赈灾官银里,有一大半,是我亲手给父皇的。这事只有父皇知道,可有时候,人情和人证,是两码事。

派去宗府取证的人匆匆回来,递了几本账簿过去,又在父皇和严谨玉边上耳语一番。

随后,两人皆是目光复杂地转头看我。

我像只炸毛的猫,见人就咬,「又怎么了!」

父皇沉默很久,才缓缓道:「湛湛,里头有你的亲笔信,账簿也是真的……」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父皇,也不好当着「铁证」为我辩驳。

我脸色一白,倒退两步,明白自己是被人栽赃了。

严谨玉走过来,想抱我,我后退一步,盯着他道:「严谨玉,不是我做的。」

「湛湛,你先回去,此事交给我。」

我心冷下来,轻飘飘地道:「你不信我。」

「湛湛,听话……」严谨玉上前一步,想再次抓住我。

我啪打开他的手,用了十成的力气,严谨玉白皙的手背很快红了一片。

「你别碰我。」我浑身发抖,一字一句道,「严谨玉,你看着我的眼说,你,相、不、相、信、我?」

严谨玉剔透的眸子望着我,眼眶有些发红,随即闭上眼,沉沉开口,「来人。」

身穿铁甲的将士将衙门团团围住,冰冷的寒光耀痛了我的眼。

严谨玉这是要拿人了。

「将宗北郭带下去,择日处斩。」严谨玉声色冰冷,也不看我,对慕将军拱手一礼,「公主身子不适,劳烦慕将军送回驿站。」

不是拿人,也算软禁了。

就连父皇都没有出声阻止。

我心慢慢冷下去,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森凉从心底攀升,将心割裂成无数瓣。

严谨玉倒是懂我,只要不是他,谁送我都行。

慕将军生得浓眉大眼,一副老实人样子,我没为难他,转身跟着往外走,我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我害怕看见严谨玉动摇的眼神,害怕他真的将我下了狱,害怕他写给我的定罪公文如参平南伯府时一样,狠辣无情。

衙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地老百姓,各个面黄肌瘦,他们听说皇帝来了,任府衙的人怎么驱赶都不愿离去。

「老天爷在上,求皇上听听咱们老百姓的心声吧……」

「公主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求您救救我们吧。」

我脚步一顿,猛地抬眼望向被难民围得水泄不通的大门口,腿像灌了铅,指甲掐进手心。

正在奶孩子的大姐跪在地上哭道:「求求皇上放了宗大人吧,他是好官,是被公主害了啊。」

「听说公主骄奢淫逸,挥金如土,哪里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

「公主祸国殃民!不配为人!」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处死公主!」

一时间群情激奋,「对!处死公主!」

他们一个个脸上挂着愤怒和仇恨,声讨夹杂着污言秽语,虽然不是正对着我,却像刀子一般扎在我身上。

够了。

不要再说了。

通州气候湿冷,冷进骨子里。

我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尝尝京城的小酥饼、梅花糕、东坡肘子、松鼠鱼……

我都干了什么呢,满心满意地换了银钱赈灾,到头来,百姓都恨不得要我的命。

真是活得一塌糊涂啊。

「姑娘,走吧。」慕将军隐去了对我的称呼,旁边有小侧门,可以通往府衙外,「百姓听信流言,难免言辞激烈一些,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慕将军的话,让我眼眶一湿。

「多谢。」风吹来,脸上发凉,我抹了把脸,一手挥之不去的湿意。委屈压在胸口,连声音都是嘶哑的,「走吧。」

我一天没吃东西,跟着慕将军一路颠簸,到达驿站的时候,又吐了,吐出一些酸苦的汁水。

慕将军选了几个当地手脚麻利的丫头来侍候我,被我婉拒。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天色渐晚,屋里的桌椅渐渐没了轮廓,我没点灯,没叫热水,孤零零地抱腿缩在被子里。

「阿诚。」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外,静静听我说话。

我闭着眼,叹息一声,「去查查封邑的账,应该是去年冬,来京那批货出了问题。」

那时我急需一笔钱款,从封邑运了货物进京,结果货在来的途中惨遭不测,去的人连带我的信物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阿诚一板一眼回答道:「属下不能离开您半步。」

「去吧阿诚,没了清白,我离死也不远了。」我声音疲惫而干涩,贪慕饷银是死罪,查不清,就是死。

我生来无畏世人眼光,京城百姓骂我唾我,我从不放在心上。可唯独这一次不可以,无人信我,无人帮我,我便自证清白。

我低头蒙住被子,忍不住哭出声来,通州的夜漫长无边,我熬着熬着,最后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门窗严丝合缝,屋里静悄悄的,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镜子里的我,像从底下爬出来的恶鬼,惨白着一张脸,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的,神情恹恹,哪里还像个公主。

情爱这个词,还真是折磨人。

门外是丫头轻快的脚步声,她听见门里的动静,站在门口问道:「姑娘可是醒了?」

我嗯了一声,那丫头便推门进来,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娇憨可爱,进来小嘴就没停过,「昨夜下了雪,公子特地让我给您加了床被子,还带了不少吃的。我呀,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点心呢!」

小丫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现今跟着我,吃得饱穿得暖,自然开心,我低头,才看见自己身上多了床棉花被,桌上摆上精致小点,香气扑鼻。

我不禁想起慕将军那张憨厚老实的脸,能做得这般细致,也是难为他了。

「知府衙门那……还有人闹吗?」我咬唇问道。

小丫头眼巴巴望着盘子里的点心,咽下口水,「里面的大人将人都驱散了。」

「百姓肯走?」

丫头摇摇头,「原是不肯的,据说后来有位大人提了剑出来,当场拎着那个闹事的抹了脖子,一干人害怕,才走的。」

她抖了抖,「王家二嫂子说,那男人宛若一尊杀神,溅得浑身是血,被他盯上一眼都害怕呢。」

我塞了口点心,又给丫头也塞了一个,慢慢嚼着。

我没有问那尊杀神长得什么模样,也没有问他的穿着。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门外又有人来找,我一开门,是姝吉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她看见我这副鬼样子,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姝吉问我,「我看昨天你们去了衙门,还捆了那狗官,你们是不是京城来的官儿啊?」

昨日刚到衙门,姝吉就被慕将军的人送到驿站来,她只瞧了个大概。

我不置可否,邀她进屋吃点心。

姝吉摆摆手,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就是想跟你说,昨天,咱们进城的时候,我好像看见王年的人了,他……好像也看见我了。」姝吉将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王年知道后,不会追到这儿来吧?」

我看着窗外已过晌午,便出门找慕将军。

可慕将军的属下说城南边有灾民闹事,他领着一队人马亲自去了,如今只留下几个武艺高超的驻守驿站。

我心里忐忑,找了个小兄弟,替我送信去知府衙门。

这一等,便到了晚上。

我上了灯,抱着被子缩在床上,毫无困意,甚至有些心神不宁,一遍遍想严谨玉是没收到消息,还是收到了压根不想管我,父皇呢?难道也无动于衷?又或者灾民闹事闹到了府衙,他们正身陷险境……

我越想越紧张。

亥时刚过,窗户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落在我耳朵里,却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警觉地看过去,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细看之下吓得我魂飞魄散,一双阴鸷诡谲的眼正从缝里盯着我,渐渐窗户缝大开,露出咧到耳根的嘴,王年标志性的粗嘎嗓门笑出声来,「公主微服出巡,怎么也不知会臣一声。」

我心里一沉,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猛地掀开被子往门外跑,「来人啊!屋里有贼!」

我蹲了一日,腿软得不行。

下床一个趔趄,扑倒在门前,我拼命爬着,脚腕突然被一个粗糙强劲的手死死钳住,向后扯去。

「救命啊!救命——唔唔——」

王年捂住了我的嘴,腥臭味呛得我头晕眼花,「公主,好不容易见一面,和和气气的多好。夜深人静,莫扰他人清梦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希冀地看向门外,密密麻麻的人影涌现出来。我一口咬在王年的手指上,浓郁的血腥味混着腥臭,弥散在我的唇齿。

王年被我生生咬下一块肉来,他猛地甩开我,我胳膊撞在窗沿上,疼得闷哼一声。

「好你个贱皮子!别给脸不要脸!」

我吐出腥肉来,啐了一口血沫,压住恶心道:「门外已经来人了,你跑不了!」

王年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失,转而古怪地笑起来,「是来人了,但跑不了的,是公主啊……哈哈哈。」

一群糙衣大汉看着刀闯进来,猥琐又兴奋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我。

「大哥,人全做掉了,剩下两个女人,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咱们怎么分?」

一群人哄堂大笑,我心沉入谷底。

严谨玉没能收到我的消息。

王年伸出舌尖舔着伤口,嘴边血淋淋的,指着我,「她还有用,隔壁那几个你们随便玩。」

「老大,这可是公主啊……娇滴滴水嫩嫩的,兄弟们都没见过……」大汉搓着手,一脸不舍。

「滚……」王年骂骂咧咧,满口荤话,「待杀了狗皇帝和狗官,黄袍加身,要什么女人没有!我看隔壁那个小的就不错!」

我疼得站不起来,急得朝他丢枕头,「畜生,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别祸害孩子!」

王年挥手打开枕头,蹲下来,「哟,咱们公主还是个忧国忧民的主儿。」

王年说一句,他们笑一句,「公主别着急,你相公和父皇被人拖着,一时半会可来不了,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我的表情被王年尽收眼底,他龇牙对我笑,牙缝里的黄白残渣清晰可见,「公主,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可惜,他们轻敌,以为区区二百人能对付我,当初我敢动官银,就肯定有后手,你别想了。」

我有个恐惧的念头攀升而起,「你……你私囤兵马……」

王年见我开窍,赞赏地摸我头发,「不愧是姓宋的,脑子就是快。有了兵,再加上一群饿得发了慌的难民,你父皇和严谨玉,想走都难。」

我一头顶在王年肋骨下,王年猝不及防,向后摔了个屁股蹲,活像个四脚朝天的王八。

「谋逆犯上,你死定了!」

王年的脸倏然阴沉下来,他被手下看了热闹,面子挂不住,爬起来一掌扇在我的脸上,抓住我蓬乱的头发从地上拽起,恶狠狠道:「我沾了公主的光,本想好好待你,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狠心了。」

说完便拖着我的头发往床边拉去。

我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粗重地喘着,近乎哀求,「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你让我死个明白……」

我在拖延时间,赌父皇和严谨玉会来救我。

王年料定我跑不了,「你问。」

「我的亲笔信你哪里弄来的?」

王年冷笑,「去年冬天,瞿洲来了个商人,我请去府里喝酒,他喝醉了吹牛,说漏了。刚开始我也不信,谁知将人做了,翻出信物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老子顶上那人一口就咬定了你,说来日起兵造反,打着你的名头,名正言顺。」王年志得意满,「……恰好身边有个做假账的先生,会模仿字迹,若不是那宗北郭小人行径,我还躺在家里听小曲儿呢,呸,晦气!」

我听完,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话,「小人骂小人,狗咬狗。」

王年阴笑,「左右不过是个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等我当了皇帝,封你个妃子当当。公主变娘娘,哈哈,真有意思。」

我恶狠狠道:「呸,凭你也配?」

我听到了驿站外头的动静,笑出声来。

王年也听见了。

外头替我们关上门的壮汉惊惧地闯进来,「大哥!他们……他们杀进来了!」

王年睚眦欲裂,「不可能!他们区区二百人,只要俘虏了狗皇帝和严谨玉,剩下的不攻自破!」

壮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题就出在这儿,那严谨玉一刀一个,切人跟切瓜似的,挡不住啊!」

「他一个文臣!杀得哪门子的人!再胡言乱语,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那人直接尿在门口,臊气扑鼻,哭咧咧道:「我……我看见了……他疯了,十步以内横尸遍地啊,兄弟们全挂他手上了,快跑吧老大!你碰了他女人,要死啊!」

王年粗壮的手臂一抬,胳膊下射出寒光凛凛的匕首,正中壮汉眉心。转身掐住我的脖子,状若疯魔,「你是他的宝贝疙瘩,我把你捏在手里,便是他杀来了,也得跪着求我!」

王年知道自己败了,扯烂我的衣裳,一边去解自己裤腰带,「娘的!杀人诛心,老子非当着他严谨玉的面爽了再说!」

他嘴里恶臭熏天,一股水沟子味儿,我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在王年的身上,被他结结实实甩了个耳光。

我用了十成力气捶打他,反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我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恐惧,挣扎哭喊,「严谨玉!你死哪去了!呜呜呜,再不来我就要一头撞死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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