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船
暗宇识微光:深空、梦境和时间之外的科幻故事
1
众所周知,古话说得好——单身狗没人权。
「我也想脱单,但真的太难了。我甚至怀疑爱情就是人类社会中最大的骗局。很可能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爱情,这玩意儿只是商家捏造出来,为了过节搞促销而创造的概念。」
我在论坛里发表了这样的言论。
很快,下面就有人评论了我:「主要现在网络太发达了,干啥都不用出门,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活人。」
我和一个网名叫「钢铁强子」的人同时回复了他:「放屁。」
「每天见到活人,也没啥用。」我补发。
「对啊,我不仅每天见得到,还能共处一室,做尽全世界最浪漫的事,一样没用。」钢铁强子说。
「哈哈哈,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我回。
「啥工作啊,这么爽?」有人问。
「飞梭驾驶员。」钢铁强子回。
「!缘分啊。同行。」我回。
「什么缘分,」钢铁强子回道,「驾驶员和乘客那才叫缘分。你见哪个驾驶员旁边能再坐个驾驶员?」
在当上飞梭驾驶员之前,我也幻想着能与来搭飞梭的漂亮女孩发生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但开久了飞梭,我就意识到从我选择这个行当开始,爱情算是和我彻底擦肩而过了。
在外行人眼里,飞梭看起来很浪漫。因为体积小,所以内部只有俩座位,一个驾驶位,一个乘客位。乍一想,两个人,密闭空间,太空旅行。在这种全世界只剩下我和你的气氛下,好像是很容易搞点浪漫。
但仔细想想,有谁会独自一个人来太空旅行?我工作三年多,遇到最多的就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失恋失得掏心掏肝,觉得整个地球都容不下自己的悲伤情绪,所以花钱来太空放空的中产阶级二代们。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听到的名言——你哭得再大声,太空中都没人能听得见。
太空中是没人能听得见,可我听得见啊!
第二种情况就是眼里没有其他人的极限冒险痴迷者。既不想坐大众航线的大飞船,也找不到人拼四座的太空飞车,就只能一个人来我这坐飞梭。边坐还边要求我给他们拍照,还必须要照出惊险绝伦、刺激非凡的气质。我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冒险精神有多高要求,反正他对我拍照技术要求挺高的。
「你好,请问可以定制航线吗?」一个人走到我的飞梭旁,问道。
我抬头看了看她,不对啊,这不属于我的两大类范围啊。
「可以,去哪儿?」我问。
「蓝地行星。」
2
我用微型照相机偷偷拍了她的照片,放在论坛上。
标题——《牛不?不做生命优化,但爱奢侈旅行》
照片的主角是一位现在地球上已经极其难见的花白头发、满面皱纹的女士。
自从人类开始普及生命优化技术后,走在街上就再也见不到年过中年的面庞了。据说以前人类称呼陌生人都喊姐姐妹妹阿姨奶奶,但现在谁都认不出谁的年龄,所以统一都喊先生女士。
而眼前这位明显没有接受过生命优化的女士,绝对也让不少路人都疑惑过,该对她怎样称呼。
论坛里有了回复,还是那个钢铁强子:「存了一辈子钱,就为了玩趟太空旅行?那应该去坐飞船经典航线啊,月球火星木卫二,所有热门景点都有了。」
「呵呵,人家显然比其他人有想法,人家要走定制航线。」我回。
「去哪儿?」钢铁强子问。
「蓝地行星。」我回。
「就是那个被废弃的第二地球?」有人问。
「恩,废弃好多年了吧?」
3
飞梭起飞。
漫天星辰在我们面前展开。
「要顺路去看下月球、火星之类的吗?」我接着问道,「或者你有什么感兴趣的景点都可以告诉我。反正顺路,我不另收钱。」
「不必了。我想去这个位置,可以吗?」
她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是笔墨写的一个蓝地行星上的准确经纬度。
「哇,好久没见过这么复古的东西了。」我摩挲着纸张,真的能听到传说中「沙沙」作响的声音。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
「能,能。」我赶紧回答她。
「请问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我问。
女人看着窗外的景色,思考起来。
「过去,他们叫我章章。现在……」
窗外是转瞬即逝的星空,倒映出她苍老的脸。
「你就叫我老章吧。」她说。
飞梭飞到了柯伊伯行星带,网络信号最多就只能到这了。
我趁着断网前仅剩的一点模糊信号,赶紧上论坛瞄了两眼。
帖子上又多了不少回复。
我正争分夺秒地回复着。
钢铁强子发来了一张带图私聊:「没做过生命优化的人,不一定是为了省钱。也有可能是因为刚从牢里出来。」
图片里是老章杀害常明星际公司创始人的新闻——2384 年,嫌疑人对杀害常明星际公司创始人耿常明一事,供认不讳。终审判决无期徒刑。
这女人不仅是个杀人犯,还越狱在逃?
「你在看什么呢?」老章凑过来问。
我一手按灭了通讯器,吓得吞了吞口水。
「没什么,没什么。」
飞梭里有点冷,我拿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
我准备回去后,在论坛里开篇帖子。帖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聊聊我与在逃杀人犯共处的一周》。划掉删除——应该叫《聊聊我与在逃杀人犯共处的两周》。
因为过去一周,回来一周。
如果我回得来的话。
4
「所以,你去蓝地行星,有事吗?当然,不想回答,你可以不回答。这一路上,我问的任何问题,说的任何话,你要是觉得我冒犯了你,你都可以不说。无意冒犯,无意冒犯。」我吐钢珠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完这大串话。
我决定以后在网上,再也不用这种卑微的语气给人回复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网友,他们压根没有资格享受我的恐惧。那些躲在网络后面的喷子,和在逃杀人犯比起来简直是菜鸡。
「关你什么事。」她回。
我立马闭嘴,不敢多问。
过了一会儿,她主动开口问:「开飞梭累吗?」
我忙摆手:「不累不累,我还能开。」
「现在都是自动驾驶吧?」
「对对对,感谢科技。」
「那应该很快就能学会吧?」她凑过来,仔细端详起每个操作按钮。
看着她津津有味的样子,我感到自己身后的生命之火似乎微弱了几分。
「很难的,很难的。没个三五年根本学不会的。」我试图挡住按钮下面「自动驾驶」那四个大字,慌乱地答道。
老章向后靠了靠,似乎失去了一点兴趣。我感到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写满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用」。
「而且地球审查很严的,没有驾驶证会被重判的!」我补充道。
「哦,那其他地方呢?」她幽幽地说道。
我背后沁出一层冷汗,这家伙该不会想杀我灭口,然后抢走我的飞梭逍遥法外吧。
我感到背上多了一双手,是老章的手搭了上来。她说:「别紧张,我就随便问问。我从来没出过地球,对啥都好奇。说错了话,别介意哦。」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过得最战战兢兢的一星期。我像得了疑心病一样,一会儿觉得老章只是个没钱做生命优化的慈祥老太;一会儿又觉得在老章鹤发苍颜的面具之下,隐藏的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
在飞梭狭小的空间中,我也不断在满分服务、顾客至上和谨言慎行、保命要紧两者中纠结,深感精疲力尽。
今天是飞梭航行在太空中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就即将降落。
「这景色再好看,看多了,也会看腻的吧?」她问。
「还行吧,还行吧,看久了确实也就那样。」我答。
「你是结巴吗?为什么讲话总喜欢重复。」她问。
「没……没。就……就我会改正的。」
「多看两眼吧,死了就看不到了。」她发出感叹。
我又开始瑟瑟发抖,突然想起了那句名言——你哭得再大声,太空中也没人能听得见。
5
「蓝地行星曾经是一颗被开发过的类地行星,它与地球的相似程度高达 96.7%,行星上也有陆地、海洋、高山和平原。大约 2 万人曾在这居住过。2383 年,由于蓝地行星大气成分发生异变,行星环境不再适合人类居住。随后行星上的人类均已乘坐飞船迁回地球。该行星危险系数为三颗星。如需登陆,请穿戴全套防护服并保证氧气补给充足。」
蓝地行星近在眼前。飞梭导航仪播报出它的相关信息。
老章再次拿出那张写着精准经纬度的纸片,反复确认我的着陆点和纸片上写的地址分毫不差。
我打开起落架,飞梭缓缓降落。下方是一个庞大的太空港口,当初人类应该就是从这里到达或离开蓝地行星。不远处还有几排叠放在一起的集装箱,应该是当初撤离时,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纵横交错的道路上疯长着杂草。风沙一过,所有的影子和草木一齐摇晃起来,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味。
终于到了。
我暗自庆幸,又离结束这个该死的旅程近了一步。
我转身从座位后取出两套防护服,递给老章一套,然后自顾自地穿了起来。
等我穿好后,我发现老章压根没碰那套防护服。她双手抱在胸前,合上了眼,对我说:「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哪有人搭车到了目的地,只想在车上睡觉,然后让驾驶员独自出去玩的!果然这个女人就是想把我支走,然后开我的飞梭继续逃窜吧!我要是这会儿出去,我就是个傻子!大傻子!
「没事,我也累了。我和你一起休息一会儿。」我微笑着,坐了下来。
就这样,大白天的,两个穿越太空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的人,居然一起在飞梭中睡起了午觉。穿戴整齐的我坐在狭小的飞梭中,觉得自己不出去也像个傻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身边有人在动。
我睁开眼,看见夜色已经渐渐降临。老章在她的座椅上,悄声地穿着防护服。
「你醒了?」她问道。
「恩,你要出去?」
她没有回答,直接拉开飞梭的门,试探地向外走去。
她没有邀请我一起出去,也没有要求我待在飞梭上。我也不清楚她在想啥。我脑子里反复计算着,是跟她下去比较安全,还是留在飞梭上比较安全。最终,我看到她有些佝偻的身躯,和有些笨拙的动作,我心里一酸,还是选择离开飞梭,陪她在蓝地行星上走走。
6
蓝地行星拥有两颗卫星,但这里的夜晚并不比地球上明亮多少。暗黑的夜色和荒辽的空港叠加在一起,显得四处都鬼影重重。
突然,不知什么从草丛里蹿了出来。
我吓得大叫。
一只黑灰色的鸟振翅飞了起来。
「应该是当年人类带来的吧。」老章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起伏。
「吓死我了。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环境又发生了变异,这里的动物会不会也……也变异了啊?」
「会啊,你背后就站了一只。」
我又尖叫一声,回过头去看。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轻微晃动的草,和来回游荡的风。
我抬腿去追老章,只见老章站在一个高大的石碑前不动了。石碑上印刻着「蓝地行星」四个大字,多年的日晒风吹让字上覆盖的蓝色颜料掉了大半。
这是干啥?想拍照留念?
我轻咳两声,壮了壮胆,主动问。
「那个,老……老章,我给你在这拍个照?」
「不要拍照,我不想留下照片。」警告似的语气。
我想起我偷拍后,放在论坛上的照片,吓得不敢说话。
「那个,你不玩论坛吧?」
「啥?」
「没啥没啥。」
「你又开始结巴了。」
老章转过来看着我。隔着防护面罩,我发觉她的脸上有些奇怪的痕迹,是泪痕吗?她哭了?
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我突然有点难受,不管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时间都真真实实地从她身上碾压过去,留给她的只剩下衰老的身躯和不可追回的岁月。而我却一路上都像个胆小鬼一样揣测着她的意图,从来没有认真关心过她的感受。
「其实我……」老章突然露出一副想要坦白的表情。
眼前景象夹杂着繁荣与破败,像是古老和未来混成一团,时间的边界感在这个荒芜的星球上变得无比模糊。
我做好了听她说出真相的准备,而她却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讲下去。
「算了……还是不说了。」
「没事,等你想说的时候,我随时都在。」
我不由得将手搭在老章的肩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感情终于进入升华阶段时,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如坠冰窟,陷入绝境。
7
她说:「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原谅我。」
我心凉了。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杀人前的忏悔。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会选择掐死一秒前的自己。人家就跟你闲聊两句,你咋就莫名自信,还勇敢地把手搭到人家肩膀上了呢。
8
我觉得我掉入了一个陷阱。
故事一定是这样的——杀人女魔头越狱后,决定逃窜流亡。在精密计划后,她决定劫持一艘太空飞梭。在偏远荒芜的星球,杀掉飞梭驾驶员,然后劫持飞梭继续逃亡。
虽然我即将死于非命,但不得不说这个计划真的可以。
但为什么要选我呢?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呢?
就因为这气氛好?看起来适合杀人?难道她杀人前,喜欢自我感动地表演一下?
我想象着她拿刀一下下刺进我的身体,然后哭着对我说——就让整个行星成为你的墓场吧,浪漫吗,我尽力了。
然后我睁大双眼,不肯闭上。她颤抖着双手,将我死不瞑目的眼睛慢慢合上。
我准备自救。
我准备回去以后,在论坛里发篇帖子,题目叫《逃命 24 小时,聊聊我如何从杀人女魔头手中成功活命》,划掉删除,应该叫《逃命 24 小时,聊聊我如何从杀人越狱、恶贯满盈、恶行累累的女魔头手中成功活命》
如果我回得去的话。
我目测了一下,飞梭距离我们大概 200 米。如果我趁她不备,全力奔跑,应该能在她追上之前,成功关门离开。
我还有好几部动漫没看到结局,还有好几个帖子没有回复,我还没找到女朋友,我不能现在死在这。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女魔头。她没有看我,现在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一步,两步……她一直抬头看着什么,没有注意到我在移动。
「来了。」她说。
天上一道火光闪过,一个巨大的物体正向我们飞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啥呀?这是啥呀?到底演到哪了?我那未发出的帖子又要改名了吗?
9
来了,那个巨大的物体落在几百米外的空地,降落在飞梭旁。
我奋力跑去,女魔头追在我身后。草丛缠绕着我们的裤腿,空气中都是我们粗重的喘息声。
我的脑子中立刻出现了一个新的真相。一定是女魔头约了飞船接她偷渡。蓝地行星只是个中转地。而我只是接她到蓝地行星,随后就会被杀人灭口的倒霉驾驶员!对,一定是这样!不然她为什么要给我一个那么精确的经纬度!
我一定要赶在他们团伙接头之前,拿到飞梭的驾驶权,离开这个鬼地方!
啪!不知什么绊倒了我。我趴在地上,一只老鼠一样的东西停下和我对视一眼。我顾不上尖叫,立刻爬了起来。
女魔头仍追在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快。
飞船的门被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男人看上去挺年轻,目测二三十岁左右。
不对!
当我看清那飞船的样子时,我几乎立刻断定,女魔头不是来杀我的。她似乎是来杀这个男人的!
因为船身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标志——常明星际公司。
「危险!」我喊着,扑了上去,男人被我推回船中。
一个身位之差,女魔头被我挡在门外。她不停地拍门,而我不为所动。
「听着,你现在有危险。」
男人一脸疑惑,脸色不是很好,我注意到他没有穿戴任何笨重的防护服,估计是公司给配了最新的隐形款吧。他喘着粗气,想要将我推开,很费力地吐出两个字:「你……谁?」
我对着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嘘,现在还不是自夸的时候。不过我确实救了你一命,我建议你叫我救命恩人。」
女魔头仍在外面拍打着飞船舱门。我看向船内,飞船中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一个男人。
「听着,门外那家伙是个杀人狂。她和你们公司有仇,千万别让她进来,否则她会杀了你。」
男人似懂非懂地安静了。
「哦,谢谢啊。」
我站起身,开始巡视飞船中的设备。整个操作盘透露着一种复古的气息。「实体按键?你们公司挺有追求啊。」
飞船仪表盘中,燃料剩余量已经到达红线,根本不足以让我们飞回地球啊。
「这船上有备用燃料吗?」我问。
「没有。公司安排我在蓝地行星上进行返程补给。」
我一脸疑惑,外面除了风就是草,上哪儿给他补给去?莫非又是什么新科技?为了不暴露我是个土包子的事实,我不露声色地问:「你这飞船用的是啥动力啊?」
「核裂变推动啊。」
「啊?这个技术不是几十年前就过时了吗?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男人找出一张纸,念给我:「应该是 2421 年吧。」
我拿过那张纸,那是一张飞行许可。上面写着该飞船落地时间应为 2421 年 1 月 23 日。驾驶员 1 人,姓名陈星升。我又看向起飞时间,上面写着——2381 年 1 月 17 日!这飞船居然 40 年前就起飞了!
「你是穿越来的吗?」
「什么?」
男人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你来这干吗?」
「给蓝地行星送信啊。」
飞船主舱中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礼物,和一封封包装完好的纸质信件。
「这一个人都没有了,谁会收你的信啊?」
「啊?」
我引着男人的视线向外看,舷窗外一派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景象。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蓝地行星几十年前就被废弃了啊!」
10
我和男人花了一些时间搞清楚眼前的事情。
「所以,你一个人飞了 40 年来这?」
男人说是。
「你做生命优化了吗?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年轻?」
「生命优化?那是什么?」
男人带着我看了飞船尾端的一个睡眠舱。
「我一直在冬眠,可能外表看上去和 40 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燃料仪表再次响起预警声。
现在靠这个破船,我们没办法飞回地球,所以我们必须要从女魔头手里抢到飞梭。对啊,飞梭。如果女魔头提前开走了飞梭,我们也没办法再回去了。
要不要让这个男人出去和女魔头对峙呢?但是女魔头把他上司都杀了,不远万里跑来杀他,估计不是聊一聊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或者我把这个男人交出去呢?会不会女魔头能因此饶我一命呢。
「你在想什么呢?」男人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努力把这个损人利己的想法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不如诈降吧?我假装把你交给女魔头,然后交接过程中,咱们联手把她弄死。」我提议。
「恩。都听你的。」男人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估计他 40 年前也没想到蓝地行星早已人去楼空,他又一落地就遇到杀人女魔头的事。此时他除了相信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男人从飞船中拿出一套防护服,超大的圆形头盔,果然比我的款式旧得多。
我们拆了几个礼物,从里面挑了些趁手的工具——一个铜制的柱形奖杯,上面写着「付良彤,第八届小学生电子科技大赛亚军」;一个红色手柄的铸铁菜刀,上面写着「秋鹿,余生的每顿饭,我都想和你一起完成」;一根棒球棍;一只绿色的钢笔。
「近身肉搏的时候,可以用来扎她眼睛。」我说。
门口已经没有任何声音。
我一手卡在男人的脖子上,装出挟持他的样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船舱门。
女魔头已经不在了。
门口是一套被脱下的防护服。
我四处寻找着女魔头的身影,我担心她会突然从草丛里扑过来,咬断我们的脖子。男人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头灯照到不远处,女魔头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恩?这是啥策略?
20 米外,是能够带我和男人回归自由的小飞梭。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我问。
「恩。」男人点头。
等一下。女魔头会不会也在玩诈降,假装死了,其实正瞅准时机要袭击我们。
「去看看。」
我改变了方向,带着男人慢慢靠近了女魔头。我们走得很慢,但呼吸依然很喘。
「她杀过人,一定要小心。」
男人点点头,又攥了攥手里的菜刀。
我将女魔头的身体翻了过来。她体重很轻,像一个营养不良的老人。女魔头的嘴唇已经发白,体温也在渐渐降低。
啥意思啊,不成功,便成仁啊。
我勾了勾手,示意让男人跟我回飞梭。
男人却死盯着女魔头的脸。我又碰了碰男人,男人依旧没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的肩膀开始抖动。透过他笨重的头盔,我看见他哭了。
「章章,章章。」他轻声喊。
11
完了。我多余了。
自从我把老章搬进飞船,男人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几分钟前,他还认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他一心认定我是差点把他爱人害死的大傻瓜。
「你真的没有认错人吗?」
「我不会认错人的。」
「她杀过人。」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所以你们当年结婚了吗?你们是属于夫妻关系?还是情侣关系?」我问。
「你问这干吗?」
「从法律上来说,夫妻之间存在救援义务,但情侣之间不存在救援义务,不需要豁出命来救对方的。」
男人敲了敲手里的刀。
我讪笑着,解释:「开玩笑开玩笑。我就是想给这个沉寂的星球活跃一下气氛。」
我从飞梭上取来急救医疗箱,把所有对抗有毒气体的药都给老章用了个遍。老章的呼吸道和血液中的有毒物质被去除了大半,但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她多少岁了?」我问。
「65 岁,再过两个月,应该就 66 了。」男人说。
我心中暗自叫悬,这个年龄,又没有做过生命优化,身体机能基本都弱化了。谁都不能保证她一定能走过这遭。
「她要是醒不来咋办。」
男人一脸恨意地看着我。
「好的,我知道了,让这个星球成为我的墓场。」我抢答道。
「可以回地球吗?我们回地球上抢救她。」男人问。
我想了想我那个狭小的飞梭,就算人都叠一起,也不可能坐下三个人。
「不能。我只能带一个人走,而且她这样,很可能还没到地球,就没命了。而且,这里没有食物,空气有毒,你留在这,你也会死的。」我说。
「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等她醒了,记得帮我告诉她,我还爱她。我一醒来,就又见到了我爱的人。就算死,也没什么遗憾了。你带她走吧。」男人坚持。
我感觉我穿越到了那个经典伦理题中。飞梭只有一个空余座位,一个是经过了四十年冬眠,生理年龄只有二十多岁的健康男人;一个是可能经历过杀人越狱,年近七旬的年迈女人。
正常人肯定会选择保护存活概率更大的年轻男人。
但问题是我打不过那个男人,他不肯跟我走。
「傻瓜。」他怀里的人传出了一个虚弱的声音。
12
老章醒了。
看到两个人情意绵绵的眼神,我不禁猜测这两个人不会联合起来杀了我吧?
「所以,谁跟我走?」我试探性地问了问。
「我太老了,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老章说。
「你不老。你比我还小一岁呢。」男人笑着看向老章。
老章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他还是四十年前年少的样子。
「我爱你。」男人说。
「我老了。」老章埋下头,小声啜泣起来。
男人拿开她的手,仔细看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也老了。我只是被冷冻了而已。要不然未来你去冷冻四十年,我努力赶上你。」
「我老了。」她重复道。
「我爱你。」他也重复道。
「我犯了罪,你走后的日子,我基本一直在坐牢。」
飞船中一阵沉默。我摊了摊手,对男人做出——「你看我告诉过你」的动作。
「如果起因是因为我,那么罪名应该由我来承担。」男人说。
「我爱你。」他再一次重复道。
老章不再反驳。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像我并不存在一样。
「所以,到底谁跟我走?」我又把问题扯了回来,毕竟飞梭上只剩一个座位。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已经意识到不管离开的人是谁,他们都将迎来又一场漫长的告别。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有四十年后的重逢。
「飞梭是你的,你决定吧。无论你留下谁,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最终,老章把决定权交给了我。
男人向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然后他又转向老章,深情地对她说了无数次:「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不是,现在都流行把狗骗到外星来杀了吗?
我打断了他们的虐狗行为,希望他们能够分给我一点关注。
「那个,你们就没有个什么竞选演讲什么的吗?」
两个人不耐烦地瞪我,杀气十足。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们也不熟,你们总得给我说点啥,让我参考一下吧。比如你们有没有什么科技发明啊,特殊贡献啊,未完成的心愿啊啥的?特别是老章,你杀人这个事是不是得解释一下?我作为评委,我是不是有一定的知情权?」我战战兢兢地说道,假装自己不害怕。
「杀人?你都知道了?」
老章又一脸杀气地看向我。
我以微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老章一承认自己杀人的事情,我就说自己做好了决定,然后带着男人飞回地球。
老章看了看男人。
男人抚摸她落下的长发,温柔说道:「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如果你不想走,我们也可以一起留下。」
老章摇了摇头:「没事,我想说。在监狱待的三十多年,我每天都想跟你说。我当时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差点在监狱里一了百了。没想到,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真好。还有机会把我经历过的事情都给你,真好。」
好的,总之不是给我的。就因为我单身,所以我的看法完全不重要是吗?
不管怎样,以下,是老章给那个男人(和我)的所有故事。
13
43 年前,2378 年。我被常明星际公司录取,成为了一名星际预备驾驶员。当年,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开发蓝地行星,我们也都是要被派去蓝地行星的人。
当年星际飞船使用的还是核聚变推动技术,从地球飞到蓝地行星差不多需要四十年。通常驾驶员经过了四十年飞行后,就会定居在蓝地行星,不再返回地球。
我和他是在公司里认识的。公司里不允许同事之间谈恋爱,所以我和他的恋爱都是私下进行的,偷偷摸摸的。也因此吵过不少架,想过分手。但可能我们俩都是比较轴的人吧,心里有了一个人,就没办法再去想象其他可能。
就这样断断续续,分分合合了三年。
2381 年元旦,他先接到了公司委派的任务。公司将在半个月后,向蓝地行星发出一艘特殊的飞船。船上既不运载人类,也不运载货物。而是会装满来自地球的礼物和信件。公司想证明蓝地行星不仅拥有丰沃的土地和敢于冒险的人类,那里也有温暖的、浪漫的和充满诗意的东西。这艘飞船被称为「送信船」。而公司指派的驾驶员就是他——陈星升。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冒着雨跑来我的出租屋。他跟我说,可能这艘飞船就是一个预兆,预兆着他的生命中注定充满了一些不合常规的、浪漫的东西。而他希望我陪他一起体验未来不合常规、浪漫的人生。
我没法欺骗我自己。我知道自己还爱他。他是我在整个宇宙中最关心最挂念的人。我答应了。他在我的无名指上套了个黄铜指环。我们约好,等到我们在蓝地行星上相见,我们会结婚生子,在那买个小房子,共度余生。
1 月 17 日,他飞走了。他躺在冷冻液中,乘坐着那艘浪漫的送信船,离开了地球。
我把黄铜指环串成项链,贴身戴在胸口。当时同一届的预备生,还剩下十五六个,按照三个月发射一艘飞船的速度,最多三四年后,我也会坐上一艘飞船,飞去那个遥远的目的地。我一直这样盼望着,我每天都在本子上写下当天发生的事情。我好想跟他,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都经历了什么。我好想把所有琐事一件不落地告诉他,就算说到他烦,我也还想继续说。
那段时间,我训练得非常刻苦。我想争取早点飞走,这样他就能少等我一些日子。终于,当时预备名单中,我的名次排在了第一名。
我一直在等,我在等四月份的正式飞行通知。
我等得又着急又紧张。终于,他们说飞行名单贴出来了。我跑去看,居然没有我……
部长叫我去他那儿聊聊。我以为他要安慰我,结果他说有人举报我和陈星升谈恋爱,他要开除我。
我好想骗他啊,我想骗他说我没有。但我开不了口。我只能一直求情,一直求情。求他放我一马。求他让我随便上一艘什么飞船,只要能再见到陈星升就好。
但是部长没有同意。我哭着被他赶出了办公室。
「对不起。」陈星升说。
我看着眼前年龄悬殊的恋人,原来他们的悲剧从那时候就注定了。
「对不起什么。这才哪儿到哪儿。后面更惨的事多着呢,你给我好好听着,我可不会再讲第二遍了。」老章笑着,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被公司辞退之后,我跑去了太空港,打听飞去蓝地行星的船票价格。船票价格真的好贵。按照我当时的存款,至少要乘以 100,才够买得起一趟单程票。
我试着去找工作。可我除了开飞船,别的啥也不会。为了赚钱,我只能去做最费体力,或者风险最高的活。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个跑运输的。他会在常规货物里面,掺杂一些违禁药物。他告诉我,只要小心点,来钱很快。
我动心了,开始试着去做。一开始一个月只敢跑一趟,后来胆子大了,一天都能跑十来趟。我也因此接触了不少买家,其中不乏各种明星权贵和企业大亨。我以前以为那些看上去永远神采奕奕的家伙是和我们一样靠喝咖啡提神呢。干了这行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依靠的是比咖啡更昂贵更危险的东西。
差不多做了一年左右,我像往常一样,去给人送货。接货的人似乎刚开始尝试这个,他戴着帽子,非常小心翼翼。
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我前公司老总。也就是那个经常上报纸的常明星际公司创始人——耿常明。
像他这种大人物,平时很少在公司出现,所以他不认识我也很正常。
他真的很紧张,他把钱递给我,我给他东西时,他却没有接住。那包东西就那样掉在了地上。远处几个街头警察走了过来。我捡起东西,装进了自己口袋。然后问他,是否要搭我的车回家。
耿常明坐上了我的车,他坦白自己是第一次搞这个东西。最近生意上出现了一些问题,有人劝他可以靠这个放松一下。
我把他送回家。然后给他说了一个我当时的身份不应该说的话——我跟他说,多睡觉,比吃这玩意儿有用。
他对我说谢谢。我事后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大概是脑子抽风了。
总之,没过多久,最多也就两个月吧。我发现自己攒够了买飞船票的钱。
我疯了一样地跑到太空港。非常自豪地拿出我的支付卡,告诉他们,我要买一张去蓝地行星的飞船票。
老章笑得很苦涩,显然命运在这时也并没有为他们写上圆满结局。
「然后呢?」我问。
太空港的工作人员说,去往蓝地行星的载人客船三个月前就全部停运了。要想去蓝地行星,就只能通过常明星际公司的功能性飞船。
问题绕了一圈又绕了回来。我深知部长绝不可能让我重回公司。绝望之际,我想到常明星际公司的老总耿常明。
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去了他的家里。我已经想好了一切方案,只要能够重回公司,坐上飞船。我可以跪着求他,可以答应他任何请求,我什么都愿意做。当然如果他实在不领情,我也有可能采用其他手段。毕竟,他也有把柄在我手上。
我按了门铃,是他家佣人接听的。我让她转告耿常明,我在长风大街上,捡到过他的东西,现在想还给他。
很快,耿常明让我进了门。他的气色比几个月前又差了一些,看来生意上的问题还没解决。之前总有新闻说耿常明是一个典型的技术人员,担当决策者,他难免会觉得吃力和沮丧。
因为研究技术,是让理想变成现实。而管理公司,则要不断因为资金有限,而削减理想。
我隐瞒了我曾是他公司员工的事实,只是告诉他,我想去蓝地行星,只要能去那儿,让我做什么都行。
耿常明问我,做我们这行是不是很赚钱。
我想了想,和预备役飞船驾驶员相比,确实很赚。但我没有直说,我说我不想再做这行了,我想尽快离开地球。
耿常明说他也没有其他要求,他就是想要钱。他说他生意经营不善,他只想搞笔钱,去个环境优美的乡村养老。然后他报了一个数,大概是我当时的存款再乘以三倍的价格。
我给他说了我现有的存款数额。然后威胁他,最好接受这笔钱,不然我会告他违法使用违禁药品。
他说他根本没有使用那些东西。因为当时我跟他说了,多睡觉比吃那些玩意儿有用。所以他睡了一觉,就把那些东西都扔了。
总之,我又不得不为了赚钱,拼命去做违法的事情。那段时间,我自己都在怀疑,有着这样的人生经历,即使到了蓝地行星,即使见到了陈星升,又能怎样呢。
老章停了下来。
「对不起,我当时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陈星升没有松开手,他也许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将怀里的老章又抱紧了一些。
「然后,你又接着去卖那些玩意了?」我问。
老章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我就这样一边怀疑,一边又抱着侥幸的心理。我想或许我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或许在他面前,我还可以假装出完美的模样。
又过了一年,我攒够了耿常明提出的数额。再一次去他家找他。
他变得更加不修边幅了。他的杯沿上有着我最为熟悉的白色粉末。看来他最终还是吃了这些违法的玩意儿。
我给他出示了支付卡中的金额。他却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他问我我是来干吗的?我说我想去蓝地行星。
他打开电脑,直接把我的名字写进了起飞名单里。一毛钱都没有收。
我要给他钱,他却没有看我。他一直喝着他杯子里的玩意儿,说什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他还说自己早晚也要被他们杀死。
我的通讯器里收到一条通知,显示我已经预约了常明星际公司的飞船,前往蓝地行星,明天起飞。
我那天没有听懂耿常明到底在说啥。如果我能坐下听他好好说话,陪他多坐一会儿,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但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我把支付卡压在耿常明的电脑下,随手拿了张纸写下了取款密码。当时我的心思都在那艘即将起飞的飞船上,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也都没有意义了。
2384 年 4 月 7 日,我坐上了那艘飞船。飞船上除了我,还有 300 多个人。我们彼此不认识,也不知道对方去往蓝地行星的目的。我们躺在各自的睡眠箱中,等待冷冻程序起效。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被人叫醒了。
我看向近旁几个,和我一同入睡的人。他们看上去没有任何改变。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结束了四十年的冷冻,飞到了蓝地行星。
我从舷窗向外望去。一切都和地球那么接近。甚至这个到达的港口都和我们出发时的别无二致。
不一会儿,一群穿着警服的人包围了整艘飞船。他们从系统中调出各种各样的嫌疑犯,一一和睡眠舱中的人进行比对。广播中说这艘飞船已被地球拦截,因为飞船上想要逃亡蓝地行星的罪犯多达 160 多个。
就在我沮丧我居然又回到了地球之时,两个警察将我从睡眠液中捞出来,控告我涉嫌谋杀耿常明。
监控显示,耿常明被谋杀的时间,和我出入他家时非常接近。再加上耿常明电脑上出现了我的指纹,我的名字也突然被加到起飞名单中。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我胁迫了耿常明。
我说我留下了一大笔钱。他们却声称在现场并没有找到任何现金或者支付卡。
就在我坚持不肯认罪的时候,新闻播报出蓝地行星大气异变,整颗星球环境变得有毒,人类纷纷迁回地球的报道。新闻后方是一张仍在途中的被召回飞船列表。
我努力去找,却没有找到陈星升所在的那艘送信船。
我试图让他们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却没有人理我。入狱后,我终日都在劳作和失望中煎熬。后来,一个狱友告诉我:「没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在金钱面前,浪漫不值一提。」
那些坐满了乘客,装满了货物的飞船都开始返航了。
只有那艘浪漫、但不合常规的送信船,仍在一往无前地飘向那个被废弃的星球。
我觉得生活无望,便认下了罪名,期盼着法官能盼我死刑。
结果那个法官是个废死派,最终只判了我无期。
「你不会真的是越狱出来的吧?」我惊恐万分。
滴——
飞船上的氧气储值也开始发出预警。必须要尽快决定出要带谁返回地球了。
「不管我是不是越狱出来的,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如不知道得好?」老章问。
我盯着陈星升。如果他点头,我就留他在这等死。
陈星升摇头。
「你做的每件事情,我都想知道。谢谢你愿意跟我这一切。我没有想到你会经历这么多,对不起。」
「然后呢?你咋越狱的?」我问。
老章接着讲了下去。
当时,我真的想着一了百了算了。但监狱大概是最难自杀的地方。所有东西都又软又结实。墙壁上包着厚厚的硅胶,电视也被做成圆角,就连吃饭用的筷子都是可食用材质。
和我关在一起的也都是重刑犯——真正杀过人的那种。我越听他们讲述他们的犯罪经历,我就越是确定耿常明绝不是我杀的。我保证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而且我的那笔钱不会凭空消失,一定还有其他人去过那间房子。
真正让我开始想要翻供,是两年后。
我无意间看见新闻,说科学家正在发明一种新的飞船技术,现在飞船四十年才能到的地方,很可能未来几天就能到。预计这种技术最快可能会在三十年内开始大规模普及。
就是这条新闻,让我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如果我能按时出狱,如果这个技术可以顺利实现。很可能我还来得及去一趟蓝地行星。
我找到警察,说了很多当年我见到耿常明时的疑点:他当时一直在说死了很多人,或许他当时就知道了蓝地行星上的大气问题。而且他当时还说一切都没意义了。很可能蓝地行星上的大气问题,并不是自然界造成的,而是常明星际公司造成的。所以他才会那么自责,精神那么不振。他提到的一定会杀了他的人,应该也是这件事的知情者。
还有我的那张支付卡。我承认了自己从事了近三年的售卖非法药物的生意,卡里的钱都是那时存的。
我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我供出了当时我知道的所有药贩子的信息。那一次的情报,换取了耿常明命案被重新调查的机会。
最终,他们查出了真正的凶手,就是那天给我开门的佣人。
常明星际公司为了融资,董事会不断逼迫耿常明在蓝地行星上开发一些地球上拿不到许可证的污染性工业。
短短几年,蓝地行星上的大气成分就发生了改变,空气变得有毒,人们开始生病甚至死亡。耿常明想要曝光真相,却被人杀害。
我因为贩卖非法药物,被改判 38 年。
为了减刑,我努力成为最勤劳的罪犯,什么活都愿意干,什么事都不惹。最后,我被减刑到 34 年。
34 年。好在我赌赢了。新闻里预言过的飞船技术真的实现了。我打听过了,现在飞到蓝地行星,只需要 7 天。
我不敢休息,因为我手里一分钱都没有。
我很想工作,尽快赚到飞去蓝地行星的钱。
但这世界突然跟吃了防腐剂一样,一个老人都没有了。他们说是三十多年前,突然开始普及了一种生命优化的技术,可以让人类外表永葆年轻。
总之,我顶着这副面容,根本没有人雇用我。最后我只能去找一些不需要见人的工作,比如夜间环卫工,深井清洁员之类的。
虽然赚得很辛苦,很慢。但好在这一年赚的所有钱都是干净的。
租下你的那艘飞梭,已经花掉了我的全部积蓄。
我并不打算能够活着回去。我一开始的计划就是我消失在这个星球上,让你带着他回到地球。
只是走了两步,又担心他没有合适的防护服。我想把防护服留下给他,结果谁知道没走几步就倒下了。
谢谢你把我带回来,让我见了他最后一面。
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完成我们的约定了。
「我们的约定,是要永远在一起,我们要有自己的小房子,我们要去登记结婚,再也不偷偷谈恋爱。谁告诉你,过来见我一面,就算是完成约定啊!」陈星升哭着喊道。
「谁还要和你遵守那些幼稚的约定啊!照照镜子吧!小朋友!好好回地球,去过你的青春期生活吧。」老章也喊了起来。
「你们还要听我的决定吗?」我怯生生地问。
「闭嘴!」两人异口同声地骂道。
陈星升突然拿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警告你,你现在迅速带她回你那个小飞船,滚回地球。」我整个人僵住,满脑子都在想运输了四十年的刀到底还利不利?
老章也突然拿出杀人犯的气场,冲我喊道:「我可是在监狱里待过三十多年的人!你不是很怕我吗!那你就带他回去。我在地球上已经呆得够够的了!我再也不想回那个鬼地方了!」
我受够了这样的局面,也冲他们喊道。
「你俩走吧!爷不伺候了!反正我带谁走,我都活不了。就你俩这破性格,我也一天都忍不了了!谁爱走谁走!」
我往飞船座位上一靠,摆出一副大不了一起死在这里的态度。
他俩终于柔和下来,又开始执手相看泪眼,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众所周知,古话说得好——单身狗没人权。
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闪过。
「哎,我说让你俩一起走,说不定倒真是个好主意。」我说。
现在换他俩满脸迷茫地看向我。
14
「我的飞梭上有全套的网络设备。你们飞到柯伊伯带,只需要 6 天半。到了那里,你们就开始发帖求救。如果运气好,那附近就有飞梭或飞船,那总共只需要 13 天,我就能得救。就算运气不好,你们回到地球,申请公共救援,经过 7 天审核期。那最多一共也就需要 21 天。」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