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Ta杀

所以有人认为几起案子可能是反社会人格凶手故意生产和投放药剂的无差别杀人,但这解释不了接入舱上的字符。

因为现场接连两起事件,整个六层都被戒严了。一出电梯就看到几名警员错落地分散在环廊里,从公寓门口开始拉了一圈的黄线。原来的电子警戒已弃之不用,堆在锁住的楼梯间口。这有些矫枉过正,但符合上面的一贯态度,何况事发突然,没时间去细分哪些设备并不具备被入侵的价值,或者是否具有外接渠道。

而系统暂停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身份无法辨识,两人不得不利用外部网络,兜了一圈才拿到最新的加密证明,得以进入现场。

公寓内没有想象的那般狼藉:接入舱还占据在中央,天上地下满是蛛网似的线缆。只是四周的机柜翻倒了不少,尤其是窗户下面的几乎都有坏损,其中一个更是成了碎片,上面似乎还能找到无人机的残骸。而受控机器人作为黑客事件的证据已被运走。

来的路上,舒树多少对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所以结合现场基本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因为凌晨突发的大面积断网,通信公司一早就提出申请,想进入现场以收集各种设备信息,找寻可能触发的原因。所以在证据收集和现场勘察不再有建树后,警方便准许他们派无人机过来。这恰好遇上黑客正操纵机器人搜索受害人的服务器。所以能够快速地发现入侵事件,完全是巧合。而随后仿佛应激似的,对方竟跃起撞毁了无人机。机器人跃起时带倒了与之相连的机柜,引发连环碰撞,下落后又砸碎一个。再之后又如一击得手的刺客,从网络上逃之夭夭了。

如果不是前面有破开警方留下的封条密码,看起来就像是为了特意干掉通讯公司的无人机,才故意入侵远程临场机器人似的。

这是整件事最为诡异的地方。

舒树试着去理解黑客对无人机的过激反应,但却想不出合理性的可能。即便是将无人机误认为是警方的,正常来说,也没人会在有机会逃离时(随时下线)选择攻击,何况本来的目的是偷东西。

他弯下腰,在这堆电子坟场里找到了划伤变形的数据接口,从极度扭曲的针脚不难看出跃起的力道之大。

张放则在一旁按流程做着记录,一边嘀咕着今天遇到的嫌犯肯定都是疯子。

太多疑问如乱麻般纠缠。黑客和案件到底有没有关系?他在找啥?为何攻击完无人机就跑?这些和凌晨密室有无关系?是远程杀人?诡计呢?与前面的两起有是怎样的联系?一连串的问号让人屡不清头绪。

如果说整个案子是幅拼图的话,那么在他面前的是一地细碎的残片,不仅看不清图案,还混淆着其他拼图里的零件。唯一庆幸的是从入侵痕迹上看,对方是刚刚接入,就被无人机打断了,但这也让其真实目的变得愈发模糊。

不过舒树没能感慨太久,他和张放的通讯便一起响了——五经南路一座公寓里发现了第四起注射非法药剂致死的案子!

【5:08pm 死亡结社】

林好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做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睁开眼却全无记忆,只觉得脑袋胀胀的,似乎还未从对接的不良反应中缓解过来。

他在床上辗转了几次,最终确定睡意全无。

床头的监控显示,他早在一刻钟前就已脱离了睡眠,只睡了四个多小时。不过有反向任务在,倒不会马上就有新的任务,不必把睡眠时间赶出来,而且对反向任务公司也有一套更为宽松的绩效考核办法。所以这点来看,还算幸运。

不过一想到反向任务,便不免头疼,不仅信息过载,更让人无从下手,甚至报警无门。但又无法敷衍了事,胡编乱造,毕竟对接时大脑是不设防的。

或许网络上会有某些隐藏的线索?于是他将耳机贴在太阳穴上,激活α波舒缓程序后,便开始一系列的伪装操作,接入网络。

他先到几个大众论坛转了一圈,随后沉入下层,刷了刷常用的两个社交账户上的更新。通译圈子里和往常一样,大部分是辅助药剂、渠道中介的咨询和广告,还有些是吐槽 AI 任务和雇主的。

唯一有用的新闻是本月中旬广为流传的通译凶杀案,今天有了新的进展,凌晨和下午又分别发现两起。不过警方封锁了消息,大家只能通过头两起案件猜想可能,莫衷一是,甚至还有怀疑 AI 杀人的。

尽管流言中对案件的演绎神乎其神,但目前并没有关于几起案件的 AI 任务,要么这不算是什么大案,要么死的人还不足于引起多大的社会影响,而通译恰恰如此。

林好注意到凌晨那起的案发时间与 AI 异常事件的时间重合,或许这不仅仅是巧合。他套上另一件铠甲,继续下沉至其所能及的最深处。这里已是法外之地,只要肯出价就能搞到各种内部消息,无论是地区政府的还是跨国集团的。俱乐部制,每次进入都需要与在线的所有人彼此确认身份。他不常来,一是麻烦,二是没什么索求。

简单转了一圈后,他随便设了个悬赏,询问关于凶杀案的详情。但没人接,很快便因缺少热度沉了下去。大家似乎更关心警务系统的问题,即他报警时出现的崩溃。目前是怀疑有内部搞鬼,还在排查。原本能探听的警方消息渠道因此都偃旗息鼓,生怕在这个时候被逮到。

剩余的基本都是和盗窃电子货币有关,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期间夹杂着几条有关期货交易和偷拍色情的悬赏。还有一条是关于死亡结社的说明,看起来像是假借名义的钓鱼骗子。

那是个神秘得宛若某种宗教的组织,圈子里流传有一段时间了,但传言都是些缺乏根据的风言风语。有的说是恐怖组织,纠结了一大帮看不惯通译的家伙儿,试图针对性地搞事情;有的则说是通译组建的,意在争取更多的利益保障,如让地下工作室合法等;有的说是为了让失去的记忆再生,还有的说是新兴的邪教,听名字就好不了;甚至有说是 AI 搞的,用来研究人类。但可以肯定,怎么都绕不出通译这个圈子。

林好有种直觉,所谓的结社很可能和反向任务脱不开关系,因为神秘感与匪夷所思绝对地相得益彰。可惜没有证据,显得略有牵强,不过再加上凶案与任务时间点的重合,多少还能强行扯出一条线索,想来足以对任务有所交代。再深入的话,他也没有办法了。

所以退出网络后,他感到一阵轻松,计划明天便去提交反向任务。心情转变让一切又都鲜活起来,就连听莫扎特都听出了动感,直到一个陌生的通话请求进来。习惯性地拒绝后,对方却锲而不舍。他这才注意到被请求的是公司 ID。

这个账号除了公司推来的任务信息外,很少会有其他人联系。难道是警方对中午报案有了反应?他简单伪装了一下视频背景,便接受了。

对方顶着个名人头,中午时才刚看过他的直播。不过监测软件显示对方并没有加滤镜,有实名登记,地址可查,说明是本人。这让林好很意外。

「请问是凌皓吧?冒昧打扰。我是李宥承。」教授先打了招呼。

林好点点头,对方问的正是他明面上的身份。

「你应该听说过我主要是干嘛的吧?那我就不再赘述了。」和直播时一样,李教授说话直来直往,不像是能研究丰富情感的人,「这次打扰,是不知你对我这边的配合研究工作感不感兴趣?」

「你们一直是随机选择通译的?我还以为是类似任务发布式的招聘。」

李教授摊开手说:「你说得对。我们找到都是志愿者,当然也支付报酬,而且给的足够让很多人自愿。这次也不是随机的,准确说是我希望得到你帮助。本来招募工作并不是我负责,但负责人……算了,主要是你比较特殊。当然酬劳方面可以放心,只会更多。」

酬劳的吸引力并不大,不可能超过一次任务所挣的,何况年龄在他和生活压力之间还起着巨大的缓冲。至于所谓的 AI 情感研究,也兴致缺缺。从职业立场,他更倾向发布一个 AI 任务,或许和人工智能们好好聊聊能收获更多。不过人类似乎痴迷于以研究者的角度看待一切事物。可断然拒绝又有损礼貌,他便推脱为公司制约。这也是事实,尤其接的是公家的活儿,稍微出点问题都是大问题。

「我无意让你冒犯这些。但反向任务的话,」教授扯了扯嘴角,解释说,「我不是在调查或是打探你,只是我一直在关注反向任务,所以你知道的,有特殊的信息来源。因为就像你说的,正式的 AI 任务牵扯的人类事务太多,而反向任务只需要对 AI 负责,这便是最佳的研究平台。也是我恳请你来帮助的原因之一。」

「我一直都以为 AI 情感是常识性问题。」林好搔着眉说,「他们有各自的爱好,而且每次对接都能感受到明显的情绪回馈,所以我没太理解这研究有什么用?」

教授显然没听出他婉转的拒绝,叹了口气说:「很久没人问这种根源性的问题了。这让我对合作更加期待。不过首先这要分开说。你提到的对接时感受到情绪,有可能是你自己的情绪反馈。就是你在对接时的心情被数字化变换后,再重新被你感知。有点像照镜子,只不过是块数码哈哈镜。当然,实际情况会更复杂,更像是回馈和 AI 情绪的混合叠加态。所以对接测试中,这反成了干扰项。不过回馈的情绪多为欢快或者兴奋,我们总结了一套经验算法,大体能滤掉干扰。

「那么再说智能自身的情感。正是因为与人类的高度相似,它们才称之为 AI。所以我并不是在讨论它们有或者无,而是在找寻产生的机理。我们都知道底层算法是没有情感模拟的——这个也模拟不了,那更像是演算的衍生品。而情绪是情感的表征,更直观、方便且可操作,和人类一样,是一种应激反应。但 AI 和人类在感受事物,或是说,接受信息上又有着本质的区别,也就是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视觉、听觉、触觉,即感知世界的方式完全不同,那它们这种应激是对谁的?它们的欢笑、悲伤是否和我们一样?还是说只是一种简单的表征,而缺少背后的情感?举个例子,人类的恐惧,根源在于死亡,那么对于不死的 AI,它们的恐惧又源自哪里?」

林好算是见识到了对方节目里的侃侃而谈,没想到一口气能说这么多,完全没有打断插嘴的机会。尤其这会儿,他很想打断告知,今早已证明智能是能死的了。不过这番宣讲倒也让他有了几分好奇,寻了个空挡问:「我能理解这些,但该怎么研究呢?一系列模拟算法?还是对接时夹杂套隐藏的心理测试?」

「你是第二个问这个问题的。之前,我一直以为通译不会关心这个,只要问能拿到多少钱就好了。」教授笑了下说,「所以不光是反向任务,你确实也会是个好的合作者。不过机理讲起来会占用不少时间,但情绪也是一种信息,所以如果感兴趣,你可以找几篇我之前的论文,里面都有阐述,并不复杂。」

他撇了下嘴,意料之中的答案。滴水不漏,听不出真假。而刚刚那点好奇心并不足以让他继续纠缠下去。不过灵光乍现,他有了个处理掉「麻烦任务」的主意。

「所以其实你有一个很适合的合作者,只不过他没接到反向任务。」他打了个哈欠说,「那么我们可以做个交接,我把任务转给他。你们熟门熟路,就不用像我这么麻烦了。」

转换任务这种替班行为,通译间偶有发生,只要做好登记和备案上报即可。不过反向任务还没有过变更任务人,但想来应该差不多。

这会是个不错的提议。

然而李教授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扯动嘴角说:「你说得对。但可惜他在今天凌晨死了。」

【8:53pm 整理】

舒树将下午案子的卷宗文件夹拖到第三的位置上,并做了标记,建议以此为突破口。

这是正确的案发顺序,十二月九日第一起,十二日第二起,之后隔了九天,昨天下午发生了第三起,今日凌晨是第四起,尸检明确的死亡时间也证实了这点。只不过由于大面积断网的原因,第四起被先发现了。

但第三起的现场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或者准确说是在做了应对诸如密室等各种复杂情况的心理准备后,却发现这次的作案手法降级了。甚至相对于第一起,这回的更像是首次犯案。

虽然也是借助清扫机器人潜入的,但凶手离开前刻意地全面清理了现场,完全没有前两起那般自信。而前两个现场也确实除了机器人的痕迹外,再无其他的入侵信息。杀人者将自身信息管控得近乎完美,所有可能的物质交换量都少得无法检测,混淆在日常的生活信息中。

会是模拟犯罪?但前两起舆论控制的很好,完全没有披露,且受害群体本身也缺少影响力。目前仅涉案人员才知道具体细节,那么被了解和模仿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舒树眨了眨略略发干的眼睛,改用手势把四个卷宗拽进执行框,点击「对比分析」。

这是 AI 任务前的必要工作,方便为通译提炼信息要点。可惜现在用的是备用系统,算力和功能都无法与原系统媲美,所以不少信息只能忽略处理,最终得到一个简单的模板式表格:

表格下面还附有四起案件中蚀刻签名的全文。这是他夹杂的私货,不过本身倒也算在寻找案件关联性的任务里。

当然,不会有哪个通译能看明白,但只要看过就会在潜意思层留下痕迹(舒树自嘲地笑了下,洛卡尔交换定律无处不在,然而在这几起案子里却似乎失效了),避免翻译时因信息不对等而出现误读。如果不是系统停用,提供给通译的信息还要更多,那些立体的关系网图也会更为直观。而 AI 们则有另外的输入渠道,所有的卷宗文件都会打包发过去。

这里面第一起的线索最少,毕竟一开始是当做自杀处理的。因为注射点在大腿内侧,混杂于受害者之间的注射针点之间。但第二受害人习惯于左肘正中静脉注射,躺进对接机后,那里会受到一定遮挡,所以这才确认是谋杀,连带着重启了对第一起的调查。

这两起几乎一模一样,疑点主要在凶手如何掩盖痕迹上。这倒不算是关键线索,只要抓到真凶,谜底自然而然能揭晓。

诡异的是后两起,尤其是今晨的案子。但从已知的信息能看出,不论如何地有违常理,四个案件彼此间存在无法割裂的联系,蚀刻符号、杀人手法等。22 日案件对现场的处理又与第三起有所呼应,而第三起则像是对前两起的模仿。这便带来更进一步的联系——9 日、12 日的案情因没有对大众详细披露,所以行凶者必然了解,甚至熟悉前面的案子。

除此之外,凶手对几处案发地的物业服务情况也极为熟悉,并且是受害者的熟人,或者完全掌握对方当日的日程安排。因为通译和 AI 对接期间,意识完全沉浸网络的时间并不长,短则三五分,最长不超过一刻钟。之后的信息导出和休整神经都较为耗时,但意识已经离线、上浮,如遇侵害绝不会毫无应对,多少都将留下痕迹。而且那时注射药剂,也已无用了。

另外,凶手的黑客水平不低,要么背后还有高人。毕竟即便基于 Robsar 系统是开源的,但经过重新构建和优化,若要以开发者身份切近后台,远非世纪之初时那么容易。

他不由地想起中午那起入侵事件。搞崩了警务系统,如同狠狠地扇了所有警察一巴掌。但这能进一步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只不过独立的 AI 通译会有更多的隐藏身份和复杂的人际往来,使得调查难度呈几何倍增。难道这就是黑客入侵的目的?而要调查的远不止这些,任务发布代理公司、真正的任务提出者、物业公司、黑市渠道等等,每一项都不容漏失。好在他们原本对灰色地带有一定的掌控,不至于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撞。

唯一的好消息是只要与黑客案搭上边,都会给予全力支持。于是原本受了耽搁、以为耗时耗力的 AI 任务排查,仅半天就完成了。目前还看不出问题,需进一步与各通译的具体情况对应来看。重新提交的请求 AI 帮助的任务申请也是几乎秒批准,才有了这次加班加点地提炼信息表格。

也得益于此,在他核对完表格、准备上传任务系统时,几个死者的社会关系也被初步整理出来。和预想的差不多,通译们明面上的身份都干净的有些枯燥,与社会的接触不是任务中心,就是职业审计。除了第二起受害者有几个同性伴侣(也都是通译,目前均已排除嫌疑)外,其他人根本没有朋友,连家人也都断了联系。这兴许和记忆损伤有关。又或者是故意被排除在外,就像有些人一直认为前几年爆发的冬季传染病是 AI 利用通译搞的,少部分场所仍会检测颈后是否有脑机接口。所以他清楚明面上的身份,对通译来说不过是层保护罢了。

网络账号里的内容倒是丰富了些,包括:日常的交易,与各种中介的往来,大脑维护信息以及部分不算严重的灰色违规行为。每个人针对不同的事物都会切换不同的 ID,但总体上还是些必要的生活琐碎。然而他希望能看到更多非目的性的日常交流或生活印迹,可从整理的材料看,通译似乎缺少正常的人际关系。唯一符合的只有第三起受害人,而他频繁互动对象只是条流浪狗。

舒树确认下了时间,那互动主要集中于月初,在第一起案子发生后,几个 ID 基本上都处于停滞状态了。

这很有意思。他画了个标记。

但可以肯定还有更多隐藏的身份没有挖出,而那其间存在着至关重要的线索拼图。

——12 月 23 日

【7:44am 交叉】

舒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了顶针织毛线帽,徘徊在实验楼前。

身后跟着台辅警机器人,型号久远,是系统关闭后临时从地下室翻出来的。不同于现行蛛脚类驱动系统,这台还是履带式的,动起来声音不小,好在能上楼梯,就是慢些。

张放继续跑第三起的现场,他便来找教授。这条线索是凌晨时挖出来的,一同还有几条新的进展。不过零零散散的进展并未让人感到顺心,女儿依旧将他屏蔽在沟通之外。对方这种选择兴许没错,他们是不同的宇宙,每次见面都不过是彼此吞噬罢了。

他看了眼时间。天已大亮,但瞧不见太阳,到处都白茫茫的,附近几乎看不到人。说起来,在得知李宥承有实体实验办公地时,他诧异了好一阵,毕竟现今的社会纽带、人际关系早已天翻地覆——这可能也是造成他和女儿关系的根源之一。随着网络化,除了必要的、尚无法模拟的设备仪器外,实体校园和研究单位都越来越小,地界被消费主义逐渐蚕食。所以研究 AI 特性的还留有实体,无疑是一种无谓的成本浪费。这条线索也因此变得愈发地值得琢磨。

他没预约,想着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表明身份后,那位李教授并未太过诧异,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是关于小非的吧?我在昨天下午收到的消息。」

他愣了一下,但否认,便跟着对方一路上到三楼。李宥承打开间较小的屋子。正中是张堆满纸张的办公桌和三把歪歪扭扭的椅子外,四周贴墙都是文件柜,里面塞得满满腾腾的。不少抽屉已被撑得合不上嘴,露出同样加不住纸的文件夹。这场景出乎意料,完全想象不出是一个做 AI 研究的办公室。舒树甚至没能看到一个插头,而且一屋子的纸质文件让他恍惚回到了一个多世纪以前。连空调取暖也都是手控的,一股子热风袭面,让他眼睛又禁不住地抽搐起来。

「这里有点出乎意料的,和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会是哪种……」他比划着,试着描绘出未来感。

李教授倒了两杯热水,边说:「我理解你说的。其实,这是一种必要的防范手段。你知道的,把针对智能的研究保存在它们的世界里多少都让人觉得不安全。」

舒树坐下来说:「我以为你们达成过协议。」

对方抿了口水:「我找了过它们,特意还为此发布了几个任务,转达想法。但它们……无所谓,大致是这种态度。倒是 AI 们一贯的作风,不过说不好会不会突然变卦。」

「那你和雇佣的通译呢?」舒树把水杯贴到眼睛上。

「正规合同。不过是电子版的。你也知道,现在人都不愿意抛头露面。听说很多时候,你们出警也都是远程线上了。」教授点了下门口的机器辅警说,「当然,这和传染病、社会发展关系更大,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努力地把自己藏起来,仿佛是对上一代用隐私换便利的自省。可实际上这都是假象,尤其是在几乎全知的 AI 面前。」

「所以你知道他们所有的身份?」

「我可没那种能量。只是官面上的。」

「那你筛选合作通译的条件看什么?不做深入的身份调研?」

「其实不复杂,」李宥承放下杯子,「主要看任务完成记录和信誉评分。难在找合适的任务上,因为并不是所有的 AI 任务都适合做搭载测试。最好的是反向任务,其次一些验证类的学术研究任务,然后是别的。你知道这个很花费精力,不过这一年好多了,有小非帮忙。」

「所以你那个言京代理公司也是为了这个?」

教授挑了下眉说:「对。有时候需要一个对此组,要么新发现需要再验证,这样会方便些。而且任务可控,因为只能注册代理公司,但任务本身都是我们自己发的。经过数据调正的、简单任务,能有效规避误差,减少干扰性反馈情绪。这还多亏了小非的主意。」

「所以你和……小非很熟?」

「这要看从哪个方面说。他确实是个优秀的合作伙伴,而且还是个能力超强的助手。无论从哪点都使我受益良多。他不像其他的雇佣通译,只是简单地出租脑子,当做一种差事。他会去思考,而且都很在点上。不夸张的说,这个屋子里有很多成果都有他的帮助。所以你知道的,昨天得到消息时,我很惊讶,也很遗憾。」教授低下头,掐了掐鼻梁。

「那你知道他与什么人有过结怨或者龌蹉?平时的人际关系怎么样?」

「这个不知道。生活交集不多。不过通译这种职业,你知道的,想来生活中肯定不会太好。社会的偏见,嫉妒、歧视,谁知道呢?」

「工作上的呢?和其他通译怎样?我看记录里公司也在雇佣其他人。」

「也不太清楚,人员对接实际上都是小非在负责,我只管反向任务。所以现在公司留着一大摊子事,可能得捋顺一段时间才能再开始。」李宥承叹了口气,低头搓着手心。

舒树也暗自松了口气,缺少系统跟随的不方便让他在方才略显被动。直到此时,才意识对方反复提到的小非,是指昨日凌晨案件的受害人。好在没让对方看出问题,似乎还有料可挖。于是眨了眨干涉的眼睛,挺起身说:「这么听起来他不像是会干通译的人。」

「歧视就这么来的。不少人都有这样的误解,觉得从事通译的都比较……」教授翻了翻手腕说,「但这很片面。实际上只是生活态度的不同,而且历史告诉我们,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消费主义是增熵还是减熵?更别提早已嵌入生活的 AI。当然,这属于社会学的范畴。不过总的来说,通译的平均素质并不差。

「另外,随着 AI 任务的多样化,通译行业也在越来越细分。律法问题有专门的律法通译,还有经济类的,决策类的。科学分析也一样,针对数学的、语言的、物理的。这样既提高准确率,又减少复审比对的时间,所以行业门槛无形中也在提高。

「而原计划明年开春的新课题,便是小非想的,或是准确说是他的课题,我只是挂名及在专业性上给予些指导意见。那想法虽略显荒谬,但很有趣,在常理之外。他想探讨关于 AI 与死亡——它们如何定义死亡,是否又是恐惧的根源,以及其他。因为你知道的,常识上讲,AI 和人类不同,它们不存在力比多这样的内驱力,所以对传统意义上的生与死是缺少概念的。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些人工智能是不死的。不过这会对我现在的研究有补充意义……」

舒树皱了下眉。死亡与 AI。一听到这古怪的组合,他便直觉与案件有关,但脑海里翻腾的线索并没与之衔接起来,仿佛在磁场中平衡的物体,虽然彼此相关,却无法串联。拼图还差好多。

不过李教授似乎会错了意,进一步解释说:「这确实匪夷所思,但还是有一定道理。大家都知道能称为超级智能的 AI 有十二个,它们的基本框架是由中美欧日四个量子超算机的核心算法两两相合而成的。我们发现智能的情感来源可追溯至此,而早期算法的随机融合也触发性格的差异。这有点像生物单倍体生殖细胞的结合,可以看做是『生』。所以它们对『死』肯定是有定义的……」

「这个项目会有多少人参与?」舒树按着眼睛打断道。

对方停顿了一下说:「没人了,那是小非的。所以我准备把这个项目停掉。」

「原计划呢?」

「主要就是小非。」

「那之前有招募过通译吗?」

「还没到那步,只是筹备。」

舒树咬着嘴唇上的起皮,报出两个通译 ID 以及对应的真实身份。

「这两个认识吗?」他问。

李宥承眨了眨眼睛,说:「付儿,认识,合作过几次,最初小非就是她介绍来的。另一个不知道,应该是小非找的。怎么了?」

「十天前,言京代理发布了两个任务,而通译在对接时被分别谋杀了。」舒树盯着教授的脸,缓缓地说,「你没有收到任务失败的通告吗?」

「不……我不知道……」李教授脸色煞白地呆愣了片刻,「所以……小非不是个案?」

「嗯哼。你是目前几起案件唯一的交叉点。」

教授捂着嘴巴,不住地搓脸:「你觉得……我是凶手?」

「在确认嫌疑人前,凡关联者都值得怀疑。不过我很好奇你对之前失败的两次测试的结论是啥?」舒树一直没有移开视线,即使眼睛又干又涩。

「没有……还没开始分析……呃,我是说,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对方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说,「抱歉,这出乎意料,真的……因为年底这段时间较忙,实际上大部分工作都是小非帮着完成的。之前忙的时候也是这样。我预先做好实验安排,交给小非打理。完成后,他再汇总发给我。这次是针对压抑的,原打算安排五个任务。如果一切正常,他应该在今晚把结果发给我。」

舒树搔了搔鼻子,挺起身,对着机械辅警做了个手势,掏出临时配置的老式终端,说:「这样的话,我需要看一下你的实验安排。」

【10:00 am 任务分析】

自从接到反向任务,林好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不正常,总有意想不到的巧合发生,仿佛有人故意设计似的。

今晨一早,他赶到公司,准备将反向任务完结。尽管智能们并不急迫,没有时限要求,任务收益也不错,但这种主动性的工作还是让他觉得别扭,甚至是折磨,影响到了睡眠质量。结果一进公司,后台系统确认了他的定位后,又推来一个临时任务——正是昨日想要追问了解的凶案对比分析。

这无可非议。毕竟是公司接到的警务任务,无论是专业优先级,还是就近原则,他都最合适。好在从任务内容看,对接的 AI 应该还是小推演,所以想着连反向任务一块搞定,可对方仅对警方的任务做了解答,并未响应他提交的任务。

难道反向任务需要单独提交才能激活?确实没人同时处理正反向任务。他一边忍受着对接后的生理反应,一边胡思乱想。整个人像是被撕裂开来,一部分迷失于数据流的起起落落,一部分却分外清醒,知道自己躺在休整床上。某些早已被洗刷掉的记忆似乎又重新被衔接起来,又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似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既是参与者,又是观众。他像是溜进别人家的小贼,到处都乱糟糟的。有凶案,有莫名的符号,还有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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