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哼了一声:「你倒是料事如神,可朕说了,迟了——她自己已经答应了。」
谢斐的瞳孔倏然间放大。
戌时,宫门快要落锁了。
谢斐堪堪出御书房,手上还带着没写完的公文。北漠来使,皇帝要下的诏书极多,几乎每篇都需要谢斐拟制。
从御书房到宫门,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其中有一段途经上书房,恰好能瞧见课室的飞檐。
那飞檐翘角之上,有一纤细人影,身着胡服,长发用白玉冠高束成马尾,手执一小小酒坛,仰头,对月畅饮。
皎洁的月光下,那人在谢斐的眼中不过一剪影。
谢斐却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公主殿下。」他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
「啊,谢大人,好巧。」盛云霖朝下方扬了扬酒坛,「要不要上来一起喝酒?」
谢斐蹙眉:「与礼不合。」
盛云霖扬起了一个明丽的笑容来:「是甜米酒,我从小厨房要来的!就做做样子嘛,学一学文人骚客。」
谢斐略一思忖,便往上一跃,稳稳地落在了盛云霖身边。
「好轻功!」盛云霖赞叹道,「不愧是文武双全的谢大人!」
说罢,从身旁又摸出一白瓷坛子来,递给谢斐。
谢斐接过酒,在她身边坐下,离了大约三尺的距离,不远,但也不过分亲近。
盛云霖见他手上还握着文书,问道:「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
「北漠来使,拟制诏书。」谢斐道。
盛云霖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辅以若干下点头。
谢斐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和亲诏书,也是我写的。」
盛云霖拿着酒坛子的手一滞。
「你知道了啊?」她问。
「嗯。」
「还保密呢,先别说出去。」
「……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今天。」谢斐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为什么?」
「他们提前送了信,说要求娶公主。」盛云霖灌了一口酒,「而且指名道姓要我去。」
「如果你不想去,陛下肯定会想办法。」谢斐道。
「是,可以想办法。但信上还说了,只要去的人是我,北漠退兵百里,以呼兰城为聘,且拟定百年和约——百年内,两国互不向对方的土地派遣一兵一卒。」
盛云霖直视谢斐的目光,那颗漆黑的瞳仁里似有星夜的倒影。
「多重的一份礼啊。」盛云霖轻声叹息,「我竟不知自己这么值钱。」
呼兰城本是陈国国土,早年被北漠所占,而后一直属于边境战乱之地。此次,北漠居然主动愿意奉还,完全是皇帝没有料想到的。
若呼兰城归,必定民心大振。而百年和约,更是使边境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送出一位公主,便能换回如此厚礼,无论这位公主多受宠爱,帝王都不能不慎重考虑。
「所以,你怕皇上为难,便自己主动请求和亲?」谢斐的目光深沉。
「倒不是这个原因。」盛云霖摇摇头,「谢大人,你知道我父亲为何受封长宁王吗?」
不待谢斐回答,盛云霖便接着道:「异姓王本就少见,还是这种封号,唯一的理由,便是军功在身。我父亲镇守西南边关,百战百胜,被百姓视为战神。我幼时在边境长大,深知战乱之苦。若我一人和亲,可以换得百年安宁,那我就必须得去。」
「享荣华富贵,必肩担重则。既然当了天家的公主,便要承担公主的责任。」盛云霖拿起酒坛,主动与谢斐手上的那坛碰了一下,「更何况,我去了就是北漠王的大妃,我的孩子必定要继承王位,说不定二十年后,北漠就在我的股掌之间了呢?」
她话说得极为狂气,竟真有几分对酒当歌的豪迈。
谢斐似是定住了,久久未能言语。
「我父亲死在了战场上,即便如此,那一仗,他也没输。所以,我也不会输!」
盛云霖一饮而尽。
谢斐亦陪她一饮而尽。
始料未及的呛人,他闷闷地干咳了两声,热辣的白酒直灌入胃中。
——不是米酒。
而面前的胡服少女,虽笑容恣意,眼中却有晶莹的泪。
「哈哈,是有点儿呛。」她抹了把眼泪,「大意了。」
「你不会输。」谢斐突然道。
「什么?」盛云霖一愣。
「今晚的话,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起。」谢斐的目光极为认真,「殿下,我不会让你输。」
北漠使团进宫迎亲的那一天,宫中的氛围极为微妙。一边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另一边则是帝后强颜欢笑的神情。
太子接连多日未曾出现,一改平日黏着盛云霖的作风,似乎铁了心要表达着对这段婚事的不满。
公主和亲的礼节极为烦琐,盛云霖大清早便起床梳妆。她从皇后宫中出阁,以示嫡长公主之尊。嫁妆从皇宫的南门一路抬到了北门,几乎全城的煊赫之家都为长忆公主添了妆,从皇宫内最高的建筑月遥台上往下望去,恍如一条红色的长龙在游弋。无数奇珍异宝,不过随意地在箱子里一摆,一箱又一箱地跟着公主去往北漠。
临出门前,盛云霖一遍遍地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甚至用指腹推了推嘴角。
「还是有点儿假。」她叹道。
「公主不笑也是极美的。」为她梳妆的嬷嬷恭维道。
很快,便到了启程的时间了。盛云霖这才发现这一天来得竟是如此之快,准备了半年的大婚,竟然一转眼就到了。
帝后二人正在前殿等她,而北漠前来迎接她的銮车也已经停候在殿外。
盛云霖行至店内,面向帝后,跪下叩首。
礼部的官员唱道:「一拜,拜谢圣恩!」
「二拜,拜别亲长!」
「三拜——」
「阿姊!」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高呼。
陈煜喘着粗气站在门外,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盛云霖默默叩完第三下,然后起身,回眸,对陈煜绽放了一个笑容出来。
「你终于来啦。」她眉眼弯弯,笑得像月牙。
而后,她的视线模糊了起来,笑中带泪。
陈煜极力忍住让自己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哭,以免失了太子的仪态。倒是皇后见这一幕,忍不住以袖遮面:「皇儿……」
众人素来知晓公主殿下与太子的关系如亲姐弟一般,太子为和亲一事闹了好大的别扭,而到了公主出阁的这一刻,却还是飞奔着赶来了。
「赶上就好。」皇帝叹道,「这一面不见,怕是会后悔。」
盛云霖还没跟陈煜说上两句话,礼部的官员便轻声道:「二位殿下,吉时到了。」
终于,不得不分别了。
盛云霖一步步朝殿外走去,腿上似有千斤重。她乘上了銮车,不再回头,努力不让自己去留恋这美好的一切。
门帘合上的那一刻,她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正式结束了。
銮车在北漠使者的护送下平稳地往前,穿过乾清宫,再穿过西泰殿,一路往北门而去。盛云霖闲时喜欢翻上屋顶,喝酒赏月,皇宫的地形早已在她的脑海里被镌刻了下来,她闭着眼睛都知道已经走到了哪条路上,离宫门口还有多远。
而临出北门时,銮车忽然停下了。
忽然间,有一种危险的气息袭来。
周围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很多人的脚步声,紧跟着是冷兵器碰撞的铮铮声,盛云霖猛地掀开銮车的门帘,而驱车的北漠人直接绞住了她的双腕,拿绳子一捆,又拿一块叠好的破布塞进了她的嘴里,便将她丢回了车内。
「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着!」北漠人道。
被这个北漠人用大力气一扔,盛云霖的头部猛地撞在了柱子上,痛得她忍不住嘶叫出声。
而被这么一扔,她头上那根本就很有分量的步摇,也顺势滑落在了地上。
盛云霖的心跳如擂鼓,似乎要冲出胸膛似的,极度恐惧之下,思维完全无法运转。即便如此,她还是大口喘着粗气,强行让自己平复下来,挪动到那根步摇那儿,想办法拾起,用簪子尖尖的那一头不断戳着绑住她手腕的麻绳。
伴随着愈发高亢的打斗声,四周的温度也逐渐上升。
——不是错觉,是火!
熊熊的火光滔天,黑烟弥漫,盛云霖被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几乎是在凭着仅存的意志力重复着戳破绳子的动作。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的时候,绳子啪的一声,断了。
车外的声音已经停止,那些人早就不知道蜂拥向了何处。她蓦地掀开门帘,映入眼帘的是快烧光的木头,以及一地的尸体。血肉模糊,狼藉不堪。
她一下子吐了出来。
——跑,快跑!
她慌不择路地奔跑,尽可能地从脑海里调出皇宫的路径,她知道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太后的寝宫,那里有一个地下室,里面很是凉快,是宫人给太后储放南方运来的水果用的,可以躲进去……
她捂住口鼻,奋力地奔跑着,惊恐与勇气同时在少女的身躯内迸发了出来。
天空被熊熊地火光染成了鲜血的颜色。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皇宫景象。
备案号YX01ao5ProQnMMPV1
发布于 2021-07-05 1711 · 禁止转载
猫鼠游戏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晴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