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顶很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破声。洁白无瑕的天花板在震颤,一缕缕灰尘飘落,电力不稳定,灯光狂闪。
我下意识地去看小七:「所以你那时候说我没有心跳……」
「我专门给你整了一套简易的消化系统,你不吃东西也行。进食排泄既是伪装,也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
我转过头面对玳瑁猫:「两年前,在那间混凝土牢笼里,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早说过不是了。」
「我还忘掉了什么?」
「只有你自己选择遗忘的痛苦回忆而已。」猫说,「你从一开始就死了。麻醉药物导致你严重地过敏性休克,在巴生港外的走私船上,你心跳骤停了一次。船上的庸医设法恢复了你的心跳,但对你心血管功能严重紊乱、支气管痉挛束手无策。放着不管你活不到下船,你已经由经济动物变成了负资产。人贩们决定及时止损,趁你还没凉透,抢救下那些还有价值的部分。」
无悲无喜也无愤怒,只有接受事实后的释放感。跟随着他的声音,我眼前浮现出画面:在幽深无光的海面上,他们将失去意识的我切割成一块一块。小船在公海上颠簸航行,船员随手将血水和肢体抛入大海。难怪我的身体在梦中变成了蒲公英的种子,随风七零八落,覆盖陆地和海洋……
那些人贩在伤害我的同时,举起手机,拍下了全过程,发布在暗网黑市,供他人付费观看。他们在我周围蒙着脸摆出「V」形手势拍照,哄堂大笑。就是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他,丹尼·穆恩-西克,花月医生。手机摄像头和麦克风变成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只要有电子设备联网,就有他存在。他来了,他乘着星辰和月光盘旋而下,俯瞰着支离破碎将死的我。我不需要开口说话,他能读出我的思维。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他扫描了我的大脑,备份了我的意识之后说,「你会死,另一个你会活下去,享受你本该享有的自然寿命,做你所有之前想做没有机会去做的事,到处走走看看,见证美丽丑恶的世界,付出代价。」
「代价?」我用被血黏住的双眼询问他。
「你得到了和你同样处境的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而你并不比他们更高尚、更值得。作为平衡,你必须代替他们走下去,不能停下,直至走遍整个世界。通过你,不存在的人将变得无处不在。」
梦醒了。纷争离我远去,全通彻了。亲生母亲卖掉了我,世界以痛吻我,没有一个人向我伸出援手,除了他。在我奄奄一息之际,只有他听到了我无法发出的哭声,为了我而来。我再也无法对面前这个人产生敌意了。
「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欠你一声谢谢。」我对玳瑁猫说。
「你什么也不欠我,代价已经付清了。」
又是一阵巨响,天花板剧烈地晃动。
「我们还在岛上?」
「在 WPON41 地堡最深层。」他说,「你还没认出来吗?往上几十米,就是当年关押你们的牢房。」
「原来是这样。」
「美军离开后,人贩组织占据了岛上设施,把该岛当作它们罪恶贸易的秘密中转站。此处是它们的水泥花园,每堵墙里都砌着白骨。海平面上升,它们也撤离后,邪恶的遗迹保留了下来。」
「花月医生,你散播假消息,骗外面那些人来抓你,目的是什么?」
「以毒攻毒吧。」玳瑁猫咧嘴笑了,「我是那种喜欢跑一趟,办成好几件事的人。我现身于此,是为了借用它们的物理力量实现愿望。」
「谁的愿望?」
「看看你四周,自从人贩组织占据这座岛后,共有 1215 名儿童死在此地,每根白骨都有同样的愿望。」
「是什么?」
「你也是他们当中一员,你说呢?公平正义,重见天日,被人记住。」
「我不明白,你既然有这种能力,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行动?」
「我只是寄存于网络中的一声哀叹、一只鬼魂,不具有物理力量,不会改变。再说,消灭了多大的邪恶,就要有多大的善良来填补空缺,不然就只是在制造混乱了。」
地表上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爆炸冲击波,能感受到地堡结构遭到破坏,墙壁被震塌。我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趁乱投下了钻地弹。猜猜看为什么?为了毁灭证据。」
爆炸、火焰、浓烟、坍塌。一层层的天花板成片成片地垮了下来,露出混凝土空洞里的嶙峋白骨,一声哭号,将小七的病床轰然掩埋。
「我告诉过你,早在一切开始之前。马克图布,天命所在。」
「那人……是你?」
「再见了,江小岛。缘已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花月医生!」
我还有太多事想要问他,但花月医生说话算话。钢筋水泥垮下来的那一刻,一切就结束了。
23
天亮后,我回到了海滩上。
趁着夜色围攻 WPON41 的多方势力均已撤退,持续一整夜的混战结束了,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
20 名沙之塔雇佣兵有 4 人活着看到了太阳升起,红发文身姐姐是其中之一。
海边堆积着多具焦黑不全的尸体,里面有一张熟悉的脸。我们在吉大港遇见的那个单反小伙子,他穿着深灰色作战服,背着突击步枪,拉着枪带,坐在椰子树下失血而死。
「比起武器,你更适合举起相机拍照。」我对他说,死者不会作答。
我来到沙滩上,活下来的人围绕着徐渊四仰八叉,吹着海风休憩。花月医生和我在地堡里交谈的同时,和他们在战场上建立了联系,下达了指令。
那名医疗兵被队友保护得很好。他双手递给我一个形状古怪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颗刚摘取下来的活体心脏,徐渊的心脏。
他们用一块破烂帆布盖住了徐渊。
「一颗心换一颗心。」医疗兵说。
「这是花月医生的意思?」我问,「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安排的?」
他耸耸肩,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颗心换一颗心。你朋友,他需要一颗各方面条件完美的心脏,来救另一个人。我检查过了,就是这颗心脏,没有比他胸膛里这颗心脏条件更完美的心脏。」
「这是代价,对吗?」
「不知道,我只是个士兵。」
我从他手里接过温热的心脏:「别让我再看见你,再见到你,我就杀了你。」
「习惯了。」对方无惧我的威胁,摇摇头走开了。
红发纹身姐姐抱膝坐在海边,装备全脱下丢在脚边。背后是一阵叹息声,有人帮阵亡的战友合上双眼。我用外套遮住胸前枪伤,在她身边坐下。
「花月医生和跨国巨头之间,打这一仗是为了什么?」我问。
她嘴里叼着一根薄荷味的女士香烟,面无表情、目光高远:「在我老家,高速公路上时不时地会撞到鹿。鹿这种动物看似有灵性,实则笨拙,真跑起来了就顾不上思考,运动和思考同时只能做一件事。人类对动物有种误解,总以为它们聪明,天生就会蹦呀、跳呀的。其实动物和人一样,会犯大量错误,一生都要不断地学习。我老家的动物保护组织,在荒地和城镇中间划出一片缓冲地带,供人和动物有限地接触,为两者提供犯错和学习的机会。」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花月医生,不清楚他在搞什么。假如我是他,也许会想要打破不同世界之间孤岛般的现状,未雨绸缪吧。」
「未雨绸缪?」
「全球范围内,迟早会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或许,我们早已经身处在巨变进程中了。不同国家、文明、种族、民族、宗教、地理环境、发展水平,新一轮冲突迟早会到来。有人想在冲突中寻找到包容共存之道,有人想加快冲突的到来并牟取暴利。」
「花月医生是前者?」
「呵。」她笑了一声,「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在复制自己大脑时,没有先例可循,在执行过程中漏掉了不少内容,没准也包括他的人性在内。」
「你知道?我以为这是个秘密呢。」
「是秘密不假,跟花月医生合作过多次的人都听过他意识数字化的故事。他追求机械式的平衡远胜于追求公义。哪方更强势,他就会站到相对弱势的一方。他那样已经不算是人了,说他是机器也不对。他没有遗忘初心,他的初心变质后长出了新东西。祈祷有一天,他不会突然变脸,跑去其他阵营吧!」
「真要命。」
「是啊,可不是嘛。」
我们都笑了,笑得心情各不相同。
【睡在他人做好的梦里】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卡瓦菲斯《城市》
三个月后,在成都冻青树街一家快倒闭的旧书店里,我拾起一卷无人问津的科技杂志,把纸张摊开。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视线。
博士夫妻深山中双亡「食物网平衡项目」前景不明
2014 年,出生在西安的徐杰博士,放弃去加拿大工作的优厚条件,与妻子王灼博士来到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的阳光生物制药集团。作为国内食物网平衡研究的发起人和团队带头人,徐杰与王灼带领团队攻克了多项技术难题,填补了多个空白领域。
15 年来,夫妻二人致力于食物网平衡项目实用化。集团投入大量资金资源,支持二人开发早期生态预警系统。该系统部署后,可用来揭示生态巨变的发生时间,后期甚至可精准地预测到什么地区的哪些物种将导致生态巨变。人类通过控制食物网顶端的捕食者数量,积极干预、改造局部食物网,重塑整体食物网。徐杰和王灼相信,在生态环境脆弱的后疫情时代,该项目可帮助人与自然之间达成一种新的、更大规模的实时动态平衡。
然而无人能预料到,就在系统上线的前夜,徐杰和王灼深入秦岭考察,遭遇极端天气,不幸遇难。痛失带头人的食物网团队士气低落,系统上线日期一拖再拖。据知情人士透露,失去夫妻俩后,团队陷入瘫痪,已无能力完成收尾工作。
据悉,徐杰和王灼有一个儿子,和父母一起生活在西安,最近下落不明……
这是我第 84 次闪落。你能相信吗?距离徐渊跑到阿拉瓦沙漠,说服我和他一起踏上那场奇幻的旅程,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
人生如白驹过隙,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真叫人感到害怕。自那之后,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孤独一人,孑然一身,被一股力量驱赶着,到处走走瞧瞧,停不下脚步。
一年来,无论我身在多远的地方,我始终在密切关注着某个人的近况。
周舟,徐渊的唐久姐姐,用一把什锦软糖拯救了他的那个女孩。对我而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徐渊用自己一颗心脏换来了她的新生。沙之塔的人告诉我,花月医生早向徐渊讲明了代价,登上那架飞向西太平洋不存在之岛的飞机,就表示他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
我相信沙之塔的人没有说谎。如今这也不重要了。
花月医生从里到外安排好了每个环节,他暗中操纵人类和电脑的手法就像是一场流畅、纯熟的魔术表演。没有人质疑心脏的来源,没有遇到任何程序或技术上的阻碍,徐渊的心脏被顺利地移植到周舟体内。
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
接受心脏的人活了下来。
我利用自己宝贵的自由时间,重返西安,回到徐渊出生长大的城市。我不是一个喜欢走回头路的人,但为他,我愿意破次例。
那天,站在不存在之岛的沙滩上,手里捧着他温热的心脏,我随后闪落。我不知道他们把他残缺的遗体带去了哪里,还是说就地埋葬了。我相信花月医生备份了他的大脑,那个人一定会这么做的。
数月后,我收到了短信和邮件,通知我获得了徐渊一大堆账号的数字遗产权。他没有跟我商量过,就擅自把我指定成他唯一的家庭成员。当他去世后,权利会自动地移交给我。
我稀里糊涂地继承了他留给我的全部数字财产,包括一小笔尾款,包括他的笔记本电脑,按下我的大拇指就能直接开机登录。
现在,我刚从他空荡荡的家里回来,带走了除了我以外谁也打不开的电子设备。我从印花腰包里掏出那枚曼陀罗防丢器,亲吻了一下,放在他的书桌上,与之告别。
我在他们家小区对面的连锁酒店开了间房,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开始打字。
致亲爱的陌生人: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一定正睡在自家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你大概正美美地做着梦。
你不认识我,但你和我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通过这位共同的朋友,我认识了你。
不知道你是否和我有同感,第一印象有时候会骗人。一个你第一眼怎么看都看不惯的家伙,居然会成为你生命中重要的人。
也许你这么认为,去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场奇迹。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如此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所以老天爷格外关照你,给了你和你同样处境的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一颗各方面条件都完美的心脏。
又或许,你很聪明敏感,隐隐地察觉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为了你负重前行。你能活下来,拥有一颗新的心脏,并不是运气好,而是他人不求回报地奉献给你的必然结果。
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是把这当成奇迹,还是某个人对你的偏爱与恩赐,都没关系。
也许你恢复健康后,急切于拥抱新生,享受每一天的小美好,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个人从你身边消失了。也许你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真相就和你自己暗自猜想却不敢相信的一样。聆听你此刻的心跳声吧,这颗心不会说谎。
这颗心的主人曾对我说过,我拥有改变他人的力量,我改变了他。但其实,他也改变了我。是他的善良和勇气,让一只客死他乡的鬼魂重新找回了她的人性。是他让我相信,也许,一个人的生命真能以这种形式延续下去。
亲爱的陌生人,请听我一句,你并不只是你自己。白天,你活在他人的生命中;夜里,你睡在他人做好的梦里。
有人相信小善终会积为大善,小恶终会积为大恶,并为贯彻信念付出了代价,那个信念所生出的奇迹就是当下的你。我相信他对你的描述,我相信当你得知真相后,你会为他做同样的奉献。
他还活着的话,不会让你知道这些。至少他会给你几个选择,但我不会。他死了,我不想背负起他的记忆独活。你被爱你的人保护得很好,这是你亏欠我们的。
我在末尾附上了一段链接,你要按照我教你的方式点进去,真心地为他许一个愿。
不管对方提什么要求,你都要答应。倘若遇到困难,我会帮你。
你要为了我和你自己,付出代价,许愿把他带回来。
等你偿还了亏欠之物后,一切才会平衡。你会安心地活下去,享受这个美丽、破碎的世界,享受你本不配得到的每一天时间。
祝好运!
一个陌生人
- 完 -
□ 唐新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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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3-17 15:3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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