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闪落女孩

引路人重新戴上太阳镜,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花月医生是这场数字战争发起人,光他一人一年给跨国巨头造成的经济损失就高达万亿元。那些缺失人性的互联网巨头、能源巨头、生物巨头组成攻守同盟,全是被他一个人给逼的。在治理有效的主权国家,深网黑客和巨头之间进行老派信息战、入侵与反入侵,情报战、金融战、舆论战。在经济殖民地、无政府状态国家和地区,没太多顾虑,知道你是谁、住哪儿,就空袭杀你全家。」

「真是乱七八糟。」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没有明确的敌人,敌人无处不在。新冷战开始后,东西方间的科学技术交流几乎停滞,花月医生是极少数能从两边来回窃取信息之人。对超级大国,尤其对处于下风的一方而言,他的大脑是无价宝库。」

「所以它们是要?」

「抓住他,把他活体肢解,只留下大脑,剩余部分烧成灰,混合童子尿喷射到大气层外。别看我,不是我说的,这是股价暴跌后,某位西方实业家的原话。」

「那你们又为何要替花月医生卖命?」

「挣钱呀,小妹妹,花月医生有钱也舍得撒钱。再说我们全员,都欠他某样东西,也没得选。」

「欠他什么?」

「啪嗒」一声,跳伞指示灯变成绿色,舱内的广播响了。

「5 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得了得了,」引路人拍拍手,不想再搭理我,「还有哪位小可爱有问题?没了?很好,准备——」

机身尾部猛地震动了一下,多处红灯狂闪,响起警报声。

「被击中了!重复,飞机被击中了!」

飞机在 800 米空中解体了。

一阵阵剧烈地颠簸,红光狂闪,警铃大作。机内通话器坏了,没人知道驾驶舱那头在搞什么,连引路人自己都是一脸错愕。

他命令我们检查降落伞,原地待命,自己说要过去看看。1 秒钟后,机尾传来金属尖啸声,一团突如其来直蹿上天的烈焰将引路人吞没。下一个瞬间,两栖飞机化作四分五裂的流星划破夜空,所有人都在他的惨叫声中开始自由落体。有人急着拉开了降落伞,我隐约地听见徐渊在后面喊我的名字,可我根本来不及抓住他的手。

我们在急速地坠落,闪落没有发动。

这想必就是他们常说的濒死体验了,临死前一场走马灯,带你快速地回顾自己短暂、可笑的一生。

19

从达卡汉堡王出来后,两名形迹可疑的白衣男子紧随其后推门而出。引路人不动声色地带着我们躲进了小巷子,在低矮压抑的小楼之间七拐八绕,甩掉了尾巴。

「中情局在当地招募的临时工,」他露出狰狞笑容对我说,「没察觉到吗?它们从伊斯坦布尔那次起就注意到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想起,曾经多次在战乱国家遇见过类似气质的人。白衬衣、防弹背心、太阳镜,鼻孔朝天,走路趾高气扬,前后左右跟着一群卑微的当地官员,走一路都有大兵护送。

只剩下我们三个,引路人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太阳阴影底下,说:「扪心自问,是什么把你带到了这里?是否值得你付出这种代价?」

「我不会后悔。」徐渊说,「我已经想明白了。」

引路人永远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人生啊,小老弟,就是一连串遗憾和意想不到。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就没有人不后悔的。」

第 50 次闪落,我降落在兴都库什山南麓,喀布尔城外一座小山头上。四周半埋着一堆生锈铁壳子,看着像是苏式坦克和步兵战车,已经报废许久,铁皮都千疮百孔,被人拆得只剩下空壳。山坡下有一片插遍阿富汗国旗的墓地。凡目之所及,地表崎岖不平,到处都是苍茫的山脉。

我不关注国际政治,但我知道,美国人多年前撤出了这个国家。打了 20 年仗,留下满目疮痍、卷土重来的塔利班。战局每天都在变化,我不清楚是谁赢了,也不关心。

山脚下有一座小村落,我进村寻找会说中文或英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如临大敌的地方民兵用枪指着拦在村口。

我举起手,一通比画后,他们带着我过桥去见村长。

临近黄昏,室内的采光很糟。穿着男人衣服的村长转过身来,我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分明是一张女人的脸。

这种情况容不得半点儿轻率。我连忙向村长解释了来意,好在对方懂一点儿中文。他们核实了我身份,确定我不是间谍、不具有威胁之后,枪口终于不再对准我了。

「一个中国女孩,来这里做什么?」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村长,她问。

我说自己是一名背包客,不相信西方媒体描述的阿富汗,想来这边亲眼看看。

「看了,然后又能怎么样?」她无法理解。

中国工程师在喀布尔城外援建一条公路,她准备把我送去施工现场。分开前,她对我说,「英国人来了又走,之后是苏联人、美国人,现在是你们。」

「中国人和它们不一样。」我说,「我们不破坏,只建设。」

她点点头,表情微妙:「你们是这个世纪新的超级力量。中国人聪明、目光长远、自我克制。愿意用柔和手段实现目的,拥有武力却不滥用暴力。你们是一座大陆孤岛,但凡条件允许,能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就不会去关心外界。你们兴衰起落,始终是世界一级。你们有意,就能毁灭敌人。你们不是我们。」

听上去她对中国有一些了解,也有误解。我忍不住说:「那你该知道,中国人没有入侵、轰炸过你们的国家。」

「是没有。但你们仍旧是外人,是列强中的一员,是相对不那么坏的一个。你们有自卫能力,也有作恶能力。你们不是我们,你们不会懂。」

「我们大家都是人。」

她摇头而笑:「大家都是人,只有极少数人能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余下的只是幻觉。」

幽暗的海洋之上,一片片飞机残骸燃烧、陨落,暗夜亮如白昼。

恍惚中,我发觉自己傻站在及膝深的海水中徘徊不前。面前是光秃秃、无险可守的孤岛浅滩,背后是汪洋大海和一排排的波浪。黑油油的海面上闪熠着诡异的红光,飞机残骸坠海处,燃油在静静地燃烧。

海浪裹挟着细小的碎片漂过我的腿边,金属残骸、塑料浮板、油渍、一只胳膊和半条大腿。我以为前方在打雷闪电,直到一排夹杂着红色曳光弹的子弹横扫过水面,炸出一串水花,我才惊醒。从天空到地面再到海上,到处都有枪声,到处都在交战。

我说不清自己为何没摔死,降落伞压根没打开,只能解释为最后一刻闪落发作,救了我一命。

我迈开灌铅般僵直的双腿涉水,面朝浅滩边走边游。隐蔽地部署在小岛各处的高射炮同时开火,向夜空抛射橙红色的弹幕,编织出密集的火力网。爆炸声在高空中回荡,转瞬即逝的流火划亮天穹和地平线,想必是无人机之类的小型飞行器爆裂后坠落。这是一波交换,守方阵地暴露了,进攻方的报复从空中精准地降下,肉眼看不见的导弹冲击波向外扩散,闷雷般震麻了我全身的骨头。

我爬上岸后,欣慰地看到自己并不是空难唯一的生还者。

20 名雇佣兵中,至少有 1∕3 成功地打开了降落伞。我在沙滩上找到了几张熟面孔,刀疤脸、红发文身姐姐都还活着。应该还有更多人,散落在岛屿四周,没能集结在同一处。人人都是落汤鸡,九死一生,满腹窝火。

「情报有误,这他妈哪是一座无人岛?岛上有守军,咱们就一帮傻鸟,刚一飞进射程范围,就被地空导弹给揍下来了!」刀疤脸脸上又添了新伤,正在检查步枪,破口大骂。

一波波海浪把弹药箱碎片和焦黑熟透的尸块推送上岸,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们听见动静,枪口一转指着我,我向他们招手。

「真他妈太神了,天降奇迹!游客小妹子没摔成肉饼,咱们这边人反倒快死绝了。」刀疤脸问红发文身姐姐,「你说吧,接下来咋整?」

引路人阵亡后,指挥权移交给红发文身姐姐了。

红发文身姐姐即使在这种险恶处境下,双眸也如刀芒闪亮,她走近审视我:「你还能继续吗?」

我说没问题。

「很好,因为只剩下你一个了。」

她这句话令我浑身一震。

20

他们掩护我攻上沙滩,我看到了徐渊。

他几乎立刻就死了,被一条安全带拦腰切成了两截,只剩下腰部以上。泡面头烧黑了,很难辨认。枪声绵延不断,到处都在喷火和爆炸。两名从大海方向跑来的医疗兵,携带着仪器,跪在徐渊身旁给他打点滴。开什么玩笑,这人只剩下半截了啊!

「他一定是被安全带缠住了,没来得及脱身。机舱并非垂直坠落,而是以斜角砸向海面。坠毁瞬间,撞击产生巨大的力量,一根带子,就能把人体切断。」红发姐姐来到我身边,安慰道,「一晚上死了太多人,至少他走得很快,没受罪。」

「我不信……」

「你需要时间缓缓,我懂,你们关系亲密。」

「这个白痴……他自己犯傻,还要拖我下水。事没办完,没拿到那颗救命的心脏,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他怎么能说死就死!居然还是这种死法……开什么玩笑,这算哪门子破事!」

「任务怎么办?」雇佣兵们问她,她眯眼看着我。

「按原计划继续下去。」她咂嘴道,「你们清楚花月医生的为人,不把游客送进地堡,咱们谁也别想着回家。」

「东西南北全是敌人。」

「让它们狗咬狗,自生自灭去。只要不挡道,就当看不见。」

「小心!」

一枚手榴弹在 5 米外引爆,当空下起一场沙雨。

「开枪啊,愣着干啥?」

刀疤脸拽着我就近卧倒,我翻了个身,眼睛和嘴巴里灌满了沙子。头痛耳鸣,眼前天旋地转。沙之塔雇佣兵战术动作行云流水,互相配合着开火还击,且战且退。子弹呼啸擦过,枪声震耳欲聋。惨叫声,有人倒下,有人被炸得在空中转圈,眼角余光里鲜血淋漓。

我挣扎着爬起身,左前方有几棵椰子树,树下闪过一颗苍白、透明的光头。没见过那张人脸的话,我会说那是白色肿瘤,抑或是一颗绝症缠身的月球。一阵冷战,云开见月明。我记起了混凝土牢笼、人贩子、那些孩子、缺了三根脚趾的小七、那双蓝眼睛、人猪,还有……还有……

「恶魔!」小七瞪圆了蓝色大眼睛。

「吾乃圆梦之人、索债之人。」梦中恶魔朝我冷笑。

「你将忘记这番对话,直到我们再次相遇那天。」

看到他,我想起来了一切。丹尼·穆恩-西克!

烟雾散开,两名医疗兵死了一个,还活着的那位探头吼道:「他还有气!」

「你说什么?」

「非常微弱,但心脏还在跳,他还没死!」

「又来了,小心!」

「快找掩护!」

一道光贯穿了我胸口。当我意识到那其实是一发子弹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闪落……

离开曼谷那天,徐渊和我在湄南河码头上等公交船。挂着蓝旗的船开进来,还没停稳,一群游客大妈气势汹汹地杀了出来,挤破了头也要上船,宁可失足掉进水里,也不能落于人后。

「一艘船上有多少座位是固定的,抢什么抢!抢了你们也不见得有位子坐!」我在队伍后面提高嗓门讽刺道。

「人均资源严重缺乏,生产力不够发达。人与人之间,竞争力最大化就会是这种结果。」徐渊说。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叫人生气。她们能插队,咱们也能。要我说,你我干脆替天行道,把她们挤下水算了。」

「这些船之所以叫公交船是有原因的,运营方式和公交车一样,同一条线路,前后几分钟一趟。站着吧,好好地排队,等下一趟。」

「你呀!」

他曾对我说过,蠢人做蠢事,蠢人做聪明人不愿意做的事。我极不情愿道:「敢情闹了半天,你跟我是蠢人,那群大妈倒是聪明人?」

「那只是打个比方。」

「我看你就够蠢了,你一个人随便犯傻,别拉上我。」

他耸肩道:「我不介意当个蠢人。世上有聪明人,也得有蠢人。人人天生都想当主角,但是现实中不可能所有人都站在舞台上接受掌声,总得有人留在台下当观众鼓掌。哎,这个比喻不太对。我意思是说,人不是不该努力,努力的方向很重要。要是每人每天都只琢磨着怎样踩着身边人的头往上爬,那我们注定内卷到死了。那样看似是在努力,其实是在逃避,让事情更坏而不是更好,并没有解决问题。到最后,报应成倍地反弹回来。只要你还在大循环里,就一定会尝到恶果。」

「少动不动给人上课,你想表达啥?」

「有人喜欢走好走的路,我尊重也理解;可是那些不好走的路,也得有人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现在明白了,在更大层面维持平衡,对我们每个人都至关重要。」

小七……

我回想起了一切,唯独他,不管我多么拼命地回忆,还是想不起来他的结局。

那一天,我躲开花月医生,撞开铁门跑了出去,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

我脚下在狂奔,围绕着晦暗、潮湿、逼仄、死寂的水泥楼梯间螺旋式下降,追踪小七和人贩的足迹。那本该成为我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却被花月医生的一句话就给轻描淡写地抹去。我在电视上看过一部介绍切尔诺贝利事故的纪录片,片中出现了苏联时期的废弃核设施。那些污水四溢、墙皮脱落、满是裂缝的钢筋混凝土地下掩体,锈迹斑斑、足以抵御核爆炸、充满疯狂气息的旋转式防爆门。每个角落里都有堆积如山、被人遗忘的机密文件。凄凉、压抑、怪诞的冷战化石。

我闯入深渊中,绕着狭窄、朽烂的楼梯一层又一层地下降。我感觉自己在几百米深的地下,一只脚踏进了地狱大门,害怕再也没有机会重见天日。

随着我越走越深,密闭空间中弥漫着不祥的气味。血腥味、死亡香氛、霉菌、消毒水、福尔马林味。我脚下「刺溜」一滑,抓住晃动的铁栏杆急刹车,差点儿一个飞扑跌入深坑中。台阶上有一大滩血,还很鲜红、滑溜。是小七的血?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答案在下一个楼梯拐角揭晓了。

地上遗落着一条刚截断的小腿,那只小脚丫缺失了三根脚趾。阴影中还有更多触目惊心的轮廓,更多人体的部件。尖叫声径自从我体内寻找缝隙向外喷放,紧随其后是一阵白光。我记起来了,那是我第 1 次闪落……

21

在最后,说一下我和季灵雨是怎样结束的吧,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们在一起总共 126 天,4 个多月,中间经历了 9 次闪落循环。凡事有开始,也会有结束。

第 24 次闪落,那是我最后一次为她返回武汉。当我在几百公里外寻找途经武汉的长途汽车时,季灵雨的奶奶在 ICU 里过世了。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亲情的牵绊将她困在原地,不能远游。正因为她被困住了,所以才会需要我。我们两个因不同原因被困住的人,产生了联结,一种在朋友、恋人、家人之间游移转化的紧密依存关系。她重获自由之日,我仍是原样,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这种微妙易碎、惺惺相惜、不能点明的联结走到了尽头。

我回去时,她捧着今年第三季度最新的安卓旗舰机,躺在那张售价 8000 元的极简主义布艺沙发上,被一堆昂贵、舒适的懒人家居用品包围。她在看 B 站的鬼畜视频,边看边吃韩式炸鸡。满屏幕弹幕飞过,她哈哈大笑。

她已经把行李差不多打包好了,等明天一早,参加完老人的葬礼,下午就直飞塞尔维亚。我这趟回来,本意是要当面祝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等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远在英国当交换生的高中闺蜜要跟她视频。她们聊起国外的生活,当地的天气和食物,当然少不了还有男孩子们。闺蜜跟她吐槽英国水质差,来那边半年时间,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坐在边上,听她们笑个不停。

「小雨,趁现在时机正好,作为朋友,我支持你多走出去看看。真的,你要搞艺术,就得具有全球视野。我在伦敦加入了一家 NGO,今年寒假不回国了,准备跟他们去非洲,资助当地的饥饿儿童。这帮老外太有爱心和责任感了,跟他们在一块,我真心地幸运,学到了好多东西呢。」对方说。

我听着她们在电话里一个多小时高谈阔论,聊艺术、时尚、哲学、慈善、环保、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很抱歉这么说,但是一听到她们对中东难民、非洲儿童,还有亚马孙雨林里野生动物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我就只想吐。玩就说玩,非要拿别人的生活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想起丁仲礼院士的那句名言:地球用不着你拯救,你要救的是你自己。

诚然,一个人在 20 岁、30 岁、40 岁时,对同一件事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这和那些没关系。

我心底里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面对。我和她其实是两个陌生人,不是一路人,说到底不一样,无法相互理解。就算我能理解她,她也不会理解我。

她谦逊、节俭、有礼貌、勤奋好学、自力更生。我从没见她浪费过粮食,每天晚上的剩米饭都要放在冰箱里,留到第二天做炒饭吃;每次在盒马上买菜都舍不得花超过 30 块钱,每次都要对骑手小哥微笑并说声「谢谢」。在她所处的环境中,她做得相当好。可是在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连外卖小哥见都没见过。

没有什么因爱生恨、反目成仇之类的戏剧性冲突。我认清了自己、他人还有现实。就这样,足够了。

等她挂断电话后,我真诚地祝愿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然后等她睡去,我放下临时钥匙,拿上自己的腰包离开了她的 Loft 公寓。没有必要留字条,我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离开武汉的高速路上,我用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竟然是我离开家后,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去留,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闪落。

在一个纯白刺眼到病态的立方体空间里,我看到了小七剩下的部分。

他没了四肢,一只眼球蒙上了浑浊的云翳,只剩下右眼能用,空瘪的小腹上布满多次手术缝合的伤疤,躺在一张婴儿床大小的病床上,半截身子盖着白床单,胸口微弱地起伏,床头安放着一堆看似先进复杂的生命维持装置。他从上到下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管子,气管、鼻食管、导尿管、输液管。他们几乎把他瘦小发育不良的身体从内部掏空了。他为何能撑到现在?让他这样活着,得多残忍?

我以为他两年前就死了,那种状况下死了倒好。就因为花月医生一句话,我失去了连贯的记忆,遗忘并背弃了他。两年来,我有大把的时间,却白白地浪费,从未试着去寻找拯救他。

我跪在小七的病床前,无地自容,一心想以死抵罪。他睁开了右眼,眼珠子还是那么蓝,只是不再像星辰或海洋,更像是漂浮在玻璃水中的玻璃弹球。「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两年了,恍如隔日。他眨了眨眼,舔了一下灰白、干裂的嘴唇。

「坚持住,小七。我要带你回家,带你回去见你姐姐。」他闻起来像一块浸泡在药酒里的臭肉,我努力地维持住动摇的喜悦表情。

他看上去累极了,气若游丝,嘴角缓缓地漾开一抹笑意:「你还记得啊……」

「对不起,我知道太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应该早点儿来找你。」

「别说傻话了……你是你,我是我,你不用为我负责。」他含着笑闭上眼,摇了摇头,一滴泪划过眼角,「我其实没有姐姐,我许愿有一个姐姐。」

事情不对劲,床头那些生命维持装置的屏幕变暗了。机器罢工,他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呼吸困难。

「小七?是谁干的?混蛋,明明有电,告诉我,按哪个开关,我怎么帮你?」

「就像这样,什么都别碰。」

「别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让我想想,我有办法。」

「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我答应过恶魔,和他做了笔交易。他实现了我的愿望,现在轮到我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再见啦,小岛……」

「不不不,不要!」

「记住……我曾经来过一趟……」

「别说这种话,我求你了,别放弃!」

「姐……姐……」

在此起彼伏的机器报警声中,小七全身一阵剧烈地抽搐。抽搐过后,心电监护仪上出现了三条长长的平线。他静悄悄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22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冷笑声响起,丹尼·穆恩-西克来了,「一百多年前,马克思说过,人是一种经济动物,何等的真知灼见。像杀鱼掏内脏那样,他们掏空了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部分。我警告过你,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他会来,只是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我恨这家伙,他不肯给我片刻喘息,甚至不肯给我哀悼的时间。他双手背后,兀立在我们身后。我起身面对他,他从头到脚,活像一尊超现实主义的石膏雕塑。

「你确实是个怪物。我早该想到,是你在维持小七的生命。」

「我实现愿望,收割代价,维持平衡。这位少年希望能在死前见你一面,愿望实现了,他得偿还维持他无意义的生命所消耗的巨量资源。」

他一句「无意义的生命」激怒了我,我吼道:「你害死了他!」

「不,恰恰相反。我帮了他,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延长了他的寿命,提供了一个原本不可能存在的选项。待他再无牵挂后,也是我,结束了他的痛苦。」

「放屁!杀人犯!」

「这是一颗孤独、荒芜的星球,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没有神,没有高于人类的存在。人不管想要什么,都必须亲力亲为、克服万难、流血流汗。」他摊手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发过誓,不想再看到年轻无罪之人死前白费力气地祈求上苍,却没人听到,得不到回应。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就像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我许下了第一个愿望。为实现愿望,我成了我。接下来,有了你们。」

我是真的受够了。如果我手里有把枪的话,我发誓,我会毫不犹豫轰掉他那颗尸白、油亮的光头,让他闭嘴,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有呀。」他笑了。

突然间,我手里凭空地多出了一把手枪。这「铁疙瘩」沉得我心里一惊,拽着我的手臂直往下坠。

「开枪吧,轰烂我的头。你受够了我这张丑脸,受够了这种飘在太空中、搞不清楚前后左右的失重感。你通过决定自己何时去死,掌握自己的命运。枪在你手里,你不用听我胡说八道。你心里这么想,不是吗?」

「闭、闭嘴……」

「你有枪,子弹上膛,保险也打开了,还等什么?开枪,替小七和徐渊报仇。我利用了他们,骗了他们。他们都死了,死得那么惨,又只剩下你一个。可怜卑微的小女孩,满世界流浪,没有人记住你。你在人们眼中没有名字,不可接触,只会带来厄运。连乞丐都不如,乞丐都有家,有朋友。唯一想要你的,是那些下半身带把儿的色情自大狂。直到今天,你只要一闭上眼,仍能回忆起男人们用下流视线舔舐你身体的触感,就像蜗牛爬过肌肤留下的透明黏液。早已风干,却仍腥臭发痒。你总是做同一个噩梦,在梦里,你赤身裸体地面对一排排黑色浪潮放声尖叫,随即惊醒。亲爱的江小岛,请你回答,我哪里讲错了?」

「闭嘴!」

我手抖了一下,扣动扳机,后坐力之巨大、枪声之炸裂震得自己往后几个踉跄。他还在笑。我心一横,模仿着沙之塔雇佣兵的持枪姿势,换成双手持枪,对准他那张丑陋的笑脸连开三枪。头两枪落空,第三枪正中眉心,他那张脸顿时炸得稀巴烂。

「好枪法,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

「你……究竟……」

他被子弹击倒了,腹腔里依旧发出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个时代把人变成了机器,把机器变成了人。你出生、长大在远离文明中心的边缘地带,这是种幸运,在你身上保留着 20 世纪人类的特质。你对 20 世纪的战争有了解吗?那些抢滩登陆的娃娃脸士兵,很多人刚刚成年。机枪扫射过他们稚嫩的身体,他们断成两截,没有立刻死去,躺在血泊中用最后的力气哭喊着妈妈,想要回家。你看,这是人性中共通的部分。无论你属于哪边阵营,说哪种母语,大多数人死前都是哭喊着自己的妈妈,要回家。换成你们这代人呢?你们冷漠、纵欲、解离,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说不清自己是谁,无家可归,对外界甚至对自身都漠不关心,从生活中感受不到意义。你们会默默地承受伤害,默默地忍耐,默默地死去,像一堆从流水线走下来的工业机器人,头一歪就那么坏掉了。这是在进化还是在特化退化?好在你保留了点儿血性,我喜欢有血性的人。人没了血性,谈不上是人,连动物都不算。」

「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利,尽管你满嘴放屁。」我握枪的手在颤抖,「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你跟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些色情自大狂没什么两样。要说区别,无非是你长得比他们更丑。」

他瘫躺着发出响亮的笑声,给我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在笑。

笑声从他的腹腔里转移到小七病床前的那堆机器上,接着转移到小七的遗体上,转移到一墙之隔的走廊。门从外面被推开了,一只长着阴阳脸的玳瑁猫迈着猫步跳了进来。

玳瑁猫体内响起花月医生的声音:「很多年以前,我就像这位少年,被仇家分尸杀害。在死前,我复制了自己的大脑,上传了意识。我有无数具化身,出现在多个地点。看你的反应,你多少猜到了?」

「这是?」

「南非钻石大亨独生女弃养的电子猫宠物。」

「你到底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我忍不住叫道。

猫抬起一只前爪,指向我胸口:「你要问你自己这个问题,是你向我许愿的。」

「我没有……」我低下头,忽然想到了什么。

枪已经不需要了,反正也杀不死他。我扔掉枪,用发抖的手指拉开被鲜血染红的衣领,看到在自己左胸口心脏位置上有一处子弹造成的贯穿伤。在亮黄色猫眼的注视下,我忍着头皮发麻,把一根手指插进伤口,往身体内部摸索。几乎是一阵释然感席卷我全身上下,仿佛我早就知道答案。只有在皮肤表层才有一点点血,我的体内没有血和肉。

「你那位小朋友想错了,不存在什么自我保护机制。当时你们在沙漠里,触发瞬间移动,是因为我不能让你过早地发现真相。」

「真相?」

「使用高能粒子束将非生命物体分解成亚原子粒子,发送到随机或指定坐标点,这就是你所谓的闪落。到达目的地后,这些粒子会由能量重新组装成物质。原型机你们国家的科学家做出来了,本意是为探索瞬间传送生物体的可行性,可惜动物实验是一场灾难。以人类现有对生物学、量子物理学的理解,做不到将组成生物的所有粒子完美重组,实验白鼠无一例外地混沌化了。研究人员得出结论,现阶段传送生命体不可行。传送物质理论上可以做到,受限于体积和材料,条件苛刻,缺乏实用性。」

「我不明白……」

「你现如今使用的身体是一具空壳。」玳瑁猫说,「源头是美方一项秘密军事研究的遗产,高性能渗透型人形无人机。用于在战术核武器打击过后,替代普通士兵,投放到敌国沿海地区,由操作员远程操纵,开展大规模入侵作战。在这场一厢情愿的新冷战中,这还不算是最疯狂的脑洞。该项目开始没多久就被冻结了,它们大量引入的印度裔软件工程师水平不行,解决不了简单的控制系统错误。我在它们的基础上完成了剩余工作,原本打算用作自己的备份。」

「也就是说……」

「你的瞬间移动之所以可行,因为传送的是一具人形空壳,外表覆盖着薄薄一层的人体组织。不是活物,难度小多了。待壳体重组之后,意识通过无处不在的网络下载同步。有几分钟延迟,只不过你一直在进行跨时区瞬移,主观上很难察觉到。」

「可是……我并不觉得……」

「并不觉得自己是机器?感觉自己仍然是血肉之躯?在大多数情况下,主观感觉很容易被操纵。我动了点儿手脚,屏蔽和篡改了一些你没必要看到的技术性瑕疵。你只要相信自己是江小岛,你当然就是江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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