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花月医生信奉等价交换原则。他替你实现愿望,随后也从你身上割走他认为等同价值的东西重新实现平衡。用他的话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熵增。一磅肉,安东尼奥,不多也不少。」
「听着像个骗子。或者委婉点儿说,后现代行为艺术家。」
「重点在于,他是真货,绝非说说而已。」
「我不信世上有这种人。」
「你是没见过他的能耐才会这样说。曾经有一回,花月医生将 100 辆主战坦克一夜之间运过莫桑比克海峡,帮落难王子从首相手里夺回了政权。直到今天,仍然没人能说清他是怎么办到的。他三度登上《时代周刊》封面,被誉为本世纪最知名的无国籍黑客。人们都说他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没人知道他现实中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甚至他是不是人类。他盘踞在全球最大的深网市场——沙之塔,开设了一家数字万事屋,接收全世界的来信,只挑极少数的幸运儿回复。人人皆知,只要花月医生肯承接你的委托,便能实现一切愿望,无论多么违背常理,多么不可思议。」
在吉大港人头攒动的海滩,几百双眼睛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们跑赢了暴风雨,下船后,我立即意识到当地不常有中国游客,我们的长相和打扮在孟加拉国非常显眼。
这可不好,距离我上次闪落正好过去一个半礼拜,身体和心理累积的压力即将转化成一颗成熟果实。在这种节骨眼上,我又敏感又脆弱,很不想面对陌生人的视线。一点点的外部刺激都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使我当众发作。而我们又偏偏得在天气最炎热的七月,沿铁路穿过这个拥有 2 亿人口的南亚国家,一路上不管走到哪儿都少不了被人围观。说实话,我看这趟成功希望渺茫。
徐渊从他包里取出一副男士太阳镜,不问我意见,直接撩开我的刘海就替我戴上。
「相信我,」他说,「我上初中时有一段时间皮肤不好,特别在意别人的视线。经验之谈,你把眼镜当成是遮挡物,戴上去感觉会舒服些。」
「你以前是个痘痘脸?」
「那不是重点。」
「谢了。」
「我知道你受不得刺激,我也不想再飞几千公里,从头再来一遍。」
「不要紧,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墨绿色的偏光镜片,默默地夹在自己的圆框眼镜上,「我看那边有个摊子,我去给你买杯奶茶压压惊。你站着别走动,放轻松,找点事儿做,检查一下防丢器在不在腰包里,转移下注意力。」
我来不及叫他别玩《背影》的梗,他一溜小跑就走远了。
「你好!」
一个皮肤黑得发亮的当地小伙子和徐渊擦肩而过,朝我挥手示意。
我一愣,也下意识地向他回了句「你好」。
「太好了,你们果然是中国人。」
他穿着一件蓝色花 T 恤,衣领上挂着墨镜,背着双肩包,手里捧着单反相机,向我靠近:「请原谅我的冒昧,我跟着中国老板在工厂里干了十年,刚才听见你们说话觉得很亲切。怎么样,你听我中文发音还标准吧?」
我夸他中文非常流利、地道,不是恭维,是真心话。他看出来了,笑得露出了粉红色牙龈。
「摄影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他捧起手里的单反让我看,「我最近辞了工作,来海边给游客拍照挣钱。挣得不多,不过每天都很快乐、充实。」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表现出失礼的样子,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望向远方,心中期盼徐渊快点儿回来。
小伙子表示他愿意免费为我拍照,因为我很漂亮,这是他的荣幸。
「你人真好,我没那么漂亮,不用了,谢谢。」
「别担心,我拍照技术非常好。让我试试,不会把你拍丑的。」
「真不用了,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当地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用目光打量着我们——主要是我。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徐渊隔着老远发现有人绕着我转圈儿,端着一小茶杯奶茶,加速地跑了回来:「有什么问题吗?」他用身体帮我挡住镜头。
「没事儿。」一看到他的脸,我立马就安心了。
「这一带看样子像是景区,一杯奶茶要 30 元,也不晓得是贵还是便宜。」他说,「喝完了杯子不能扔,得还回去。」
「你们是情侣对吗?出国旅游?」小伙子放下相机,笑着问我们。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去看徐渊。他倒不假思索,点头说「是」。
「很高兴你们来我们国家,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谢谢。」
「不,我是认真的。」小伙子收起笑容,「我们国家人虽多,但大部分人都很善良。当你们在路上遇到困难,不用怕,只管去问,会有人伸出援手。」
「我明白了,感谢你这么热情好客。」
徐渊郑重地与他握手,脸色一变。
「怎么了?」我凑上来问。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和对方相握的那只手掌,一枚 0.45 口径的空弹壳滚了出来,弹壳里倒出一小撮成分不明的灰。他用食指拨弄,灰里有一小截没烧干净的骨头。
「这是个警告,我们被盯上了。」他把填满骨灰的空弹壳攥在手心里,四处张望。
小伙子早消失在人海中。
16
差一刻钟零点。到站了,我从长途客车跳下来。
昨天我还在距离武汉 600 公里外的太湖,那是我第 20 次闪落。我感觉自己正在坚持一场奇怪的异地恋。之前第 16 次至第 19 次闪落都是同样,我前脚刚离开武汉,后脚就急忙地寻找返回武汉的交通工具。那几个月来,我总是在重返武汉的途中,做梦屁股都在颠簸。
我抵达季灵雨的 loft 公寓门前,夜已深,防盗门没有反锁。她知道我今晚会回来。
我能看出来,有好几次,她很想质问我突然消失不见去了哪里,为何几天后又满身狼藉、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也许是害怕自己一旦开口,就不得不触及问题实质:我和她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她不在一楼,那就是在卧室了。
按照老惯例,我拉开冰箱门,拎出一提易拉罐冰啤,爬上阁楼去找她。卧室深藏在走廊尽头,门半掩着。吸顶灯烧坏了,没人会修理。
她两腿并拢地蜷坐在窄长的大理石窗台上,微微抬高的脚趾尖指向一排空罐子搭建的金字塔。窗外有无人机飞过,横向飞移的彩光从左到右勾亮她朦胧的线条,随后归于沉寂。
她微醉了,见我回家,挪动屁股从窗台上滑下来,头枕在我的大腿上说:「小岛,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凝视着她,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坚持一次次地回来。也许是因为我除了姓名以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不能就这样放弃抵抗,任由那股力量把我们拆散,搞得像是我不辞而别一样。这正是我渴求已久的正常生活,找个理由,在某地扎根,做一份长期工作,停止流浪;拥有一个家,一个等待我回家的人。
她又拉开一罐酒,小酌两口,趴在我腿上睡着了。
她这段时间也很难熬。一向理解、支持她的奶奶,被诊断出小细胞肺癌晚期。医生判断病人只剩下 3 到 5 个月的生存期,前南地区的自由行因此而搁浅。她不得不大幅度地变更一连串早已拟定好的计划,打工之余回归家庭,与父母有限地和解,全家人陪在病床前照顾奶奶。
每天三点一线,往返于公寓——螺蛳粉小店——医院。在路上、在工作中、在医院里所见无一地不让她感到窒息。灵感、想象力和激情全都弃她而去。她没有时间和力气作画,那件心心念念的里程碑作品被丢弃在书房角落里,防尘布上落满灰尘。
她和我都在忍耐与坚持,祈祷一切好转的那天尽早地到来。时间是我们共同的大敌。
时间。我的人生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根根断线,每根断线平均只有 14 天长度。
人活在世上,不管做什么事,想要做好都需要不间断地投入大把的时间。时间是成功的基础。哪怕是抱养一只流浪猫,要让天性警惕的猫咪信任你、依恋你,也得花 6 个月甚至 1 年之久。
你用 4 周时间掌握一项新技能,用 3 个月和一位陌生人交上朋友,用 2 年让一段感情开花结果,用 7 年经营夫妻生活,用 10 年打拼个人事业。而我只有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14 天的碎片。14 天够干什么?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更熟悉因时间不够用,结果一事无成的绝望感。到头来,也许只有爱情开始时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毕竟,我们爱上一个人只用一瞬间。
第 38 次闪落,在印度北方邦,我亲眼看到那些横躺在马路边的无家可归者,基本上都是男性。他们中有人躺着向我们伸手乞讨,有人仅有一只独眼,另一只眼眶里是可怕的空洞。
「是毛霉菌、曲霉属感染留下的后遗症。」与我同行的小姐姐一脸不忍,小声地解释道,「十年前,大流行期间,患者们使用的制氧机加入了不洁的自来水,数万人在治疗中被感染。开始是鼻窦,三天内霉菌就会蔓延到眼部,再下来是脑部。一旦到那个阶段,没有治疗手段,只能摘除眼球保命。」
小姐姐是医学生,我们是在阿格拉旧城区遇到的。她一看见我,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纠缠着我不放。
「你也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对吧?」她使劲地摇晃着我的手说,「求你了,咱们两个女生一块走更安全,我怀疑有人在跟踪我!」
事实证明她说对了。
我替她拦住一辆 TUTU,用我家乡话说这玩意儿叫「蹦蹦车」,在当地算是出租车。小姐姐叫大胡子司机往泰姬陵开,她在提瑞迪特酒店订了间豪华客房。我们刚一坐上去,那几个行为诡秘的当地男子便从阴影里跑了出来,眼瞅着到手的猎物飞走,抓耳挠腮,懊悔不已。
「恶魔!」小七瞪圆了他那双蓝色大眼睛。
如果说恶魔长着一张人类脸孔的话,那一定就是此时此刻,出现在我和小七面前的这张脸了。
人贩们对这位深夜来访的贵客毕恭毕敬,称他为「doctor」,也不知道是指博士还是医生。他们从外面打开铁门,请客人踏进关押我们的牢笼,近距离检查我们这些「货物」品质。
他来了。
小七发出一声悲切、短促的呜咽,从旁边抱紧了我。
那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庞。来者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一具巨人观阶段的肿胀尸体。一颗惨白浑圆的光头,皮肤底色像是被倒吊着放光血液的死猪,胖脸上涂抹着浓厚的白粉,额头左侧有一张一跳一跳的污绿色腐败的静脉网。仅有的一点眉梢犹如下垂的冰锥,长而尖锐。只有一只左眼,眼球突出,右眼眶里空洞洞的。我们紧盯着他的嘴巴看,两片又厚又翘的嘴唇,涂着小丑般的黑紫色口红。我不敢移开视线,生怕下一秒钟就会有毒蛇从那张嘴里蹿出来吐信。
他面向我们,挤出乌漆墨黑的笑。有孩子被吓哭了,也有人尖叫。
「我要这个。」他指着我和小七说,我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液都结冰了。
两名人贩拿着钥匙蹲下,解开我和小七脚踝上的锁。
「只要男孩,不要女孩。」他又说。
我和小七相视一眼,什么都来不及讲,我们知道这就是永别了。
「不……不要……」
「小七!」
两个人贩一人捉住小七一条腿,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声音之大令我心中一颤。接着再拖起失去知觉的他,像拖一头待宰的猪崽子,把他从我眼前抓走了。
17
在孟加拉国的首都达卡,我们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人山人海。
当地人总体较为保守,街上独自出行的女性不多。不管天气多热,也没见有哪个小姑娘把四肢晾在外面。在这里,作为一名只是站着不动,就足够惹眼的外国女游客,我决定入乡随俗,全程套着长袖长裤,避免引人注目。
徐渊这家伙,明知我满脸是汗,还专门跑去给我买了条当地少女戴的黄色花头巾,劝我裹上。
他捏着兰花指说:「戴头巾防晒,我怕你中暑,而且你看这条颜色多好看啊。」要不是见周围挤满了人,站都没地方站,我早给他翻白眼了。
这是一个热情、拥挤、混乱的国家。某些街道建筑,令我想起 20 世纪 90 年代的中国。
我们在富人区一家汉堡王找位子坐下。店里开着空调,冷冷清清,和店外被三轮车堵死的马路形成鲜明的对比。等到我们点餐时,答案揭晓了,这家店人均消费是路边餐馆的 10 倍,难怪无人问津。
「小岛,又见你一个人发呆,想啥呢?」徐渊问。
「没什么。」
他端着塑料餐盘回来了,坐在我对面,把一堆快餐往我这边推:「吃点东西吧。」
我不喜欢他这张分明很忧虑,却要假装从容淡定的脸。尤其是当他叫到我名字时,那感觉,好像我名字是声控炸弹的引爆口令。
「你吃吧,我没胃口,反正都是你点的。」
他伸长脖子看了看餐盘里的薯条、番茄酱、巧克力圣代,擅自理解了什么,「我去给你买个汉堡,你想吃哪种汉堡?真想来一个芝士汉堡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卖的。」
「你老实坐会儿吧,别乱花钱了。」
「机会难得,来都来了,咋说也得买一个尝尝味道,达卡汉堡王看着怪高档的。」
待他走后,我一声叹气。这家伙,就会叫别人吃吃喝喝,好像这是他关心人的方式。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孩,人不坏就是了。
15 分钟后,大小孩回来了。带回来两个死贵死贵的芝士汉堡,和一个大白天在室内戴飞行员太阳镜的臭脸大叔。
臭脸大叔一副吊儿郎当样,左手挥动着一只油得发黄的白色劳保手套,像拍苍蝇似的把徐渊往卡座里赶。
「坐进去,别盯着我看,动作自然点!」大叔用英语命令道。
徐渊像个听话的受气小媳妇,抱着两个汉堡,一句话不敢说,身子一斜滑入沙发卡座,用目光向我求援。
大叔在他身旁若无其事地坐下。
「就你们俩?」大叔审视着我们,切换到一口流利的英式中文。
我和徐渊交换视线,带着觉悟点头。
「包不错,挺有品味。」大叔盯着我挂在胸前的彩色腰包说。
「呃,谢谢。」
「成吧,也轮不到我挑肥拣瘦。自我介绍一下,我替花月医生做事,是你们的引路人。你们想见他,就得听我的。听说过规矩吧?等行动开始,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我没说话,你们就屁都别放。懂?」
「完全明白。」徐渊抢答道。
大叔转过身瞪了他一眼,脱下右手那只劳保手套。徐渊一看,以为对方要和自己握手,急着把手掌递了出去。大叔皱着眉头,避开他的手,从他怀里迅速地取走一个汉堡,用广东话说了声「多谢」,撕开包装纸「吧唧」就是一大口。
某人的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尴尬地回旋搔起头皮来。我硬是强忍着没笑出声。
那群人贩把小七拖走了,但他醒了过来。
隔着那扇从外反锁的铁门,我听见小七在求救,在用母语诅咒,在用脚踢蹬反抗。他那把近乎赤裸的小骨头,磕碰在坚硬冰凉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可怕的闷响声。他那么瘦小、憔悴,长期饿着肚子,体内却保存着惊人的力量。声声哀号,不断挣扎,令我莫名地想到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恶魔就站在 10 平方米牢笼的中央,挡住我的路。其他人贩都走了,只留下他。没有人费心地重新锁住我脚踝。我一激灵站了起来,直面恶魔,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小七越叫越惊恐绝望,我不敢想他看到了什么。
他每一次拼命尖叫,声音都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惨叫声在半开放的混凝土迷宫里层层回荡,犹如一波波由远及近的浪涌电流,将我全身淹没。激得我疯狂地发抖,咬破了舌头,血腥味儿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混凝土牢笼里,这帮心智退化成猴子的孩子们抽打着自己的一条腿,拉扯着铁链,配合着小七的惨叫声又哭又笑又闹。他从下层很远的地方喊起我的名字:「小岛,小岛!」每一声都像是在用钝木锯纵向地锯开我搅成一团的五脏六腑。接着是一声金属巨响,小七的声音消失了。
我满怀炽热恨意,脉搏「怦怦」地跳动,肾上腺素飙升,不再感到恐惧,不再保有理性。我怒视着始作俑者,准备扑上去杀死他;用牙齿咬开他颈动脉,用手指戳瞎他仅剩的左眼,用我能想到、能做到的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他。同归于尽吧!我不在乎后果。
头顶那扇高不可攀的小天窗投下苍白无力的月光。他的头,飘浮在满是尘埃和颗粒物的虚空中,像一颗得了绝症的月球。
他朝我走来,不疾不徐,咧嘴而笑,抬起那颗惨白、油亮的光头,扬起那张痴肥、残缺的丑脸,如同一颗在星辰注视下庄严上升的白色肿瘤。
他站定,摊开手,对我说……
「小岛?」我听见徐渊在叫我,「你越飘越远了。」他一脸担心。
我一哆嗦从幻梦中掉了出来,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湿漉漉的双眼。
他端着一个银餐盘,盘中是四块切得四四方方的鸡蛋饼,问我吃不吃,我摇头。
一股不可言状的失落感慑住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被我忘了。我一定要提醒他,就现在,不然为时已晚。可是话到嘴边,我打了一个冷战,清醒了,梦里残留的触感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本来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可突然想不起来了。」我说。
「是不是迷上我了,要跟我告白?」
「滚蛋。」
他以为我在一语双关,把餐盘放回桌子上,笑了笑:「趁还有时间,你应该休息。」
「我不困,习惯熬夜了。倒是你,最好去睡一会儿。」
闷热、潮湿的午夜,我和他相隔半米,并排地站在酒店阳台上俯瞰达卡夜景。我想起白天在街上看到的那群荷枪实弹的军人,想起那些流离失所的气候难民,街头巷尾暗潮涌动。他回头看室内,房间里空调是坏的,墙纸和床单上爬满霉点。关上窗户,光是想象空气中充满了霉菌孢子就能把人逼疯。
「多谢关心,我这样挺好的,吹吹风就不困了。」他压住下意识地抬起捂嘴打哈欠的那只手,逞强道。
今夜无星也无月,重度污染的夜空黯淡无光。风倒很大,酒店旁边是一个附近居民约定俗成的露天垃圾场。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被狂风刮上高空,恶臭味儿让人不敢放开来大口呼吸。
「你确定趴在这儿吹风是好主意?」
一只绿色塑料袋紧贴着我们的脸飞上天,我侧过身挑眉问他。他张嘴刚想说点儿什么,又一只红色垃圾袋飞了过去,这下他皱着鼻子不吭声了。下一秒,我们面对彼此的脸,忍不住相继哈哈大笑。他笑得背靠阳台护栏弯下了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中泪花闪熠。
一场风暴要来了。剧变将至,征兆随处可见。
「这层楼是沙之塔的安全屋,专业团队在隔壁房间收拾装备,做最后准备。引路人去检查飞机了。等他发话,我们就开始行动。」他说。
「感觉像开战前的倒数阶段。」
「这就是一场战争。」他严肃道,「一个与全球大资本为敌的黑客,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有可能被卷入冲突,承受附带伤害。」
「徐渊?」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用正常语气叫他的名字。他肩膀微微地一抖动,也许是猜到了我要说的话。
「她知道你跑这么远,为她做这些事吗?」
「她?」
「你那位唐久女神。」
他沉默了几秒钟:「她以为我还在超市打工,太忙,没时间去看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这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她会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最后一刻,通过系统匹配到了合适的心源。」
「为什么?」
「她没有求着我做这些,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做得太过火了。只有一个人能对这种行为负责,那就是我自己。」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摇头:「我必须带着心脏一块回去。」
「可是,这样公平吗?对你自己?假如你出了事,不会有人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有你在啊,你会记住我。」
「这样对我不公平吧?」
「拿钱办事的人,就别抱怨了。」
「你!」
「开个玩笑啦。」
赶在我发火之前,他冲我挤了挤含笑的眼睛。
「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什么为什么。」
「我不信没有理由。」
「好吧,如果一定要说,和你有关。」
「我?」
「对啊,因为两年前我遇见了你。遇见你让我认识到,我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并不一定真的不可能发生。」
「听着像是绕口令。」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城市里的人都很冷漠吗?」
「当然。」
「我自己也是那种冷漠的人,所以我才喜欢戴眼镜,避免和别人眼对眼。真是这样,我一直都很自私,活在小小的天地里。我不是我父母那种人,从来都不理解他们的那种格局。」他摇头自嘲道,稍后露出怀念的笑容,「不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初在店里,你在我眼前白光一闪消失的那一幕。你让我感觉当头一棒。一个声音对我说,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机会,机会来了!要么一辈子就这么一事无成地混下去,要么鼓起勇气去做一件大胆的事,看看能不能有所改变。我听从了那个声音,于是才有了我们现在,站在这里。」
「徐渊……」
「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这些,我害怕话说出口,让人误解。小岛,我很感激你。你身上有一种力量,我不是在说你会闪落,而是在说你这个人的本质。你能够改变别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把我从梦中惊醒,让我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才能变得勇敢,鼓起勇气去帮助那些得不到帮助的人。你让我变得更好,为此我感谢你。所以你说,我怎么能不去沙漠里,用这双手把你挖出来呢?」
18
我、徐渊、20 名武装到牙齿的沙之塔雇佣兵,以及我们的引路人,登上一架停在城郊的深灰色涂装大型两栖飞机。
「退伍军人、职业杀手、江湖骗子、前特工、黑客、逃犯,所有你能在深网市场网罗到的顶尖高手全在这儿了。」徐渊拉着我衣角耳语。
两栖飞机大开的舱门正对着市区方向,一枚枚处于上升段的火箭弹划破污浊、暗红色的夜空。数秒钟后,与一大群张牙舞爪的拦截弹在高空中相撞爆炸。
「开战了。」那些穿着战术背心、挎着突击步枪的雇佣兵经过我们身边,抬头行注目礼。
「江小岛,江采采之女,又见面了。」恶魔摊开手。
「你、你是……」
「在不同国度、不同语言中,他们送给我不同名字。对你,我永远是丹尼·穆恩-西克。对你,吾乃圆梦之人。」
他说话时双唇微张、嘴形不动,通过腹腔发声,不像是在说任何一种已知语言,可是我却能听懂。
「丹……」
「你也可以叫我花月医生,我更喜欢这个发音。」
他声音像一条滑溜溜的电鳗,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后颈,紧贴着我的脊柱钻游,滑入我脑内。我感到一阵阵微电流,寒毛直竖,颅内发麻。在他面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秘密,如野兽般赤裸裸。
「走开,别挡道。」我鼓足勇气反抗。
「你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
「是你把小七……」
「选中那个少年的人不是我。」
「闭嘴!」
「事实如此。」他说,「有人基于自身需求,买下了那个少年。那帮罪犯以为我是买家使者,其实我来此本意是跟进一笔私人交易,并非为他而来。不过我承认,由于你,我对他产生了兴趣。」
「他们要把小七怎么样?」
他用问题代替回答:「你听说过『人猪』吗?」
「我……」
「从前他们在洁白无菌的实验室里,用单价高昂、费时费力、精心培育的迷你猪作为生物载体,生产人体器官。最近则跑到无法无天的失败国家,换用人猪。」
「人猪……」
「循着我的声音,你能看到,对吗?」
我眼前应声浮现出画面:海平面上升,洲际大火蔓延,冰川分裂,永久冻土层消融,瘟疫卷土重来,战乱无休无止……
「难民。」他说,「环境难民、气候难民、疫情难民、战争难民。无论是从经济,还是从生物适用性的角度来看,难民儿童都是完美的生物载体。在发达国家默许与推波助澜下,他们如蜉蝣般一茬又一茬地生出来,给钱权结合者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替换零部件,助其永生。肆意切割,用完即弃,无人关注、无人保护,利润巨大,成本为零。你的小朋友,不幸沦为庞大产业链中的原材料。你已经猜到了,他们会怎样对待他,对吗?」
「你是个怪物。」我发抖,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还来得及,滚开,我去救他。」
「一个人一生只能许一次愿,可惜了。」
恶魔嘲弄着一行礼,背后那扇铁门随之悄然洞开。我躲过他,撞开铁门,拔腿就跑。
冷笑声在混凝土迷宫中回荡。
「去吧,做你该做的事,付出代价。吾乃丹尼·穆恩-西克,圆梦之人、索债之人。你将忘记这番对话,直到我们再次相遇那天。」
凌晨 1 点 13 分,大型两栖飞机颠簸飞行在浩瀚无垠的西太平洋上空。
起飞 30 分钟后,引路人大叔摘下太阳镜,站在白板前,向机舱内全体人员做任务简报。
「姑娘们、宝贝们,都不是初次合作了,废话少说。各位对历史想必有了解,二战结束后,美军从战败的日本人手里接管了西太平洋众多岛屿,没有归还给原属国。第一次冷战期间,美军在其中几座岛上修建秘密军事设施,将这些岛列为高度机密,从民用地图上抹去。历史文献和日常信息遭到系统性地篡改,普通人不知道这些岛屿存在,卫星地图上也找不到。我们飞行的目的地,正是其中一座不存在之岛,代码 WPON41。」
「主岛陆地面积 6 平方千米,人口最多时 200 人。20 世纪 50 年代,美军围绕 WPON41 开展了数次核试验,永久地污染了当地的生态环境。随着我们东方朋友回归历史地位,美方逐步后撤,WPON41 遭到废弃。理论上,现如今是一座无人岛。考虑到海平面上升速度之快,该岛将于 5 年内沉入海底。基本信息介绍完毕,问题?」
一名刀疤脸男雇佣兵举起手:「敌人?」
「23 分钟前,花月医生藏身于西太平洋某座不存在之岛的消息引爆了全网。诸位与医生孽缘不浅,都亲身领教过他的人格魅力。有花月医生这种朋友,谁还需要敌人?开个玩笑。除我们以外,多方多支应急反应部队正杀向
WPON41。跨国公司战略联盟、多国情报机构、极端组织、恐怖分子、赏金猎人。扳指头数,只有迟到的,没有缺席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方登岛,我们领先于所有人,算是万幸。」
「我方任务?」
「护送两名游客登岛后,占据此处美军旧地堡,在这里和这里建立防线,击退进犯之敌,坚守到花月医生跟我说可以撤退为止。问题?」
一双双杀气腾腾且不耐烦的眼睛,向我和徐渊瞪过来。我无所谓,徐渊吓得一激灵,手捂裆部,摆出了内八字造型。
「花月医生那边怎么办?」
「会有友军从其他方向支援,不管他,我们专注于完成眼前的任务。」
一名红发文身的姐姐举起手:「敌方装备?」
「轻武器、夜视仪、无人机。可能配有少量重武器、舰载和空中火力支援。」
「可能?要命哈!」
众人听了直咂嘴。
「刚才提到核试验,当地辐射水平?」
「不高于 500 微西弗。快进快出,相对安全。不过我警告你们,别手贱去吃岛上土生土长的椰子。」
徐渊弱声弱气地举起手:「我们来得似乎不是时候,真对不住。飞机还能掉头吗?我看要不然改天算了。」
雇佣兵们相视大笑:「小老弟,净瞎胡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如果花月医生死了,这就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没有改天一说,一人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我挡在徐渊前面,举起手:「我想知道为什么。」
所有人齐唰唰地看向我。
「为什么是指?」
「多方势力都想抓他,花月医生干了什么坏事?」
「坏事?在无数人眼中,他是天才、英雄、大圣人!」
「在一方看来是圣人,在另一方看来就可能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