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闪落女孩

21

在最后,说一下我和季灵雨是怎样结束的吧,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们在一起总共 126 天,4 个多月,中间经历了 9 次闪落循环。凡事有开始,也会有结束。

第 24 次闪落,那是我最后一次为她返回武汉。当我在几百公里外寻找途经武汉的长途汽车时,季灵雨的奶奶在 ICU 里过世了。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亲情的牵绊将她困在原地,不能远游。正因为她被困住了,所以才会需要我。我们两个因不同原因被困住的人,产生了联结,一种在朋友、恋人、家人之间游移转化的紧密依存关系。她重获自由之日,我仍是原样,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这种微妙易碎、惺惺相惜、不能点明的联结走到了尽头。

我回去时,她捧着今年第三季度最新的安卓旗舰机,躺在那张售价 8000 元的极简主义布艺沙发上,被一堆昂贵、舒适的懒人家居用品包围。她在看 B 站的鬼畜视频,边看边吃韩式炸鸡。满屏幕弹幕飞过,她哈哈大笑。

她已经把行李差不多打包好了,等明天一早,参加完老人的葬礼,下午就直飞塞尔维亚。我这趟回来,本意是要当面祝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等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远在英国当交换生的高中闺蜜要跟她视频。她们聊起国外的生活,当地的天气和食物,当然少不了还有男孩子们。闺蜜跟她吐槽英国水质差,来那边半年时间,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坐在边上,听她们笑个不停。

「小雨,趁现在时机正好,作为朋友,我支持你多走出去看看。真的,你要搞艺术,就得具有全球视野。我在伦敦加入了一家 NGO,今年寒假不回国了,准备跟他们去非洲,资助当地的饥饿儿童。这帮老外太有爱心和责任感了,跟他们在一块,我真心地幸运,学到了好多东西呢。」对方说。

我听着她们在电话里一个多小时高谈阔论,聊艺术、时尚、哲学、慈善、环保、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很抱歉这么说,但是一听到她们对中东难民、非洲儿童,还有亚马孙雨林里野生动物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我就只想吐。玩就说玩,非要拿别人的生活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想起丁仲礼院士的那句名言:地球用不着你拯救,你要救的是你自己。

诚然,一个人在 20 岁、30 岁、40 岁时,对同一件事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这和那些没关系。

我心底里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面对。我和她其实是两个陌生人,不是一路人,说到底不一样,无法相互理解。就算我能理解她,她也不会理解我。

她谦逊、节俭、有礼貌、勤奋好学、自力更生。我从没见她浪费过粮食,每天晚上的剩米饭都要放在冰箱里,留到第二天做炒饭吃;每次在盒马上买菜都舍不得花超过 30 块钱,每次都要对骑手小哥微笑并说声「谢谢」。在她所处的环境中,她做得相当好。可是在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连外卖小哥见都没见过。

没有什么因爱生恨、反目成仇之类的戏剧性冲突。我认清了自己、他人还有现实。就这样,足够了。

等她挂断电话后,我真诚地祝愿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然后等她睡去,我放下临时钥匙,拿上自己的腰包离开了她的 Loft 公寓。没有必要留字条,我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离开武汉的高速路上,我用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竟然是我离开家后,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去留,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闪落。

在一个纯白刺眼到病态的立方体空间里,我看到了小七剩下的部分。

他没了四肢,一只眼球蒙上了浑浊的云翳,只剩下右眼能用,空瘪的小腹上布满多次手术缝合的伤疤,躺在一张婴儿床大小的病床上,半截身子盖着白床单,胸口微弱地起伏,床头安放着一堆看似先进复杂的生命维持装置。他从上到下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管子,气管、鼻食管、导尿管、输液管。他们几乎把他瘦小发育不良的身体从内部掏空了。他为何能撑到现在?让他这样活着,得多残忍?

我以为他两年前就死了,那种状况下死了倒好。就因为花月医生一句话,我失去了连贯的记忆,遗忘并背弃了他。两年来,我有大把的时间,却白白地浪费,从未试着去寻找拯救他。

我跪在小七的病床前,无地自容,一心想以死抵罪。他睁开了右眼,眼珠子还是那么蓝,只是不再像星辰或海洋,更像是漂浮在玻璃水中的玻璃弹球。「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两年了,恍如隔日。他眨了眨眼,舔了一下灰白、干裂的嘴唇。

「坚持住,小七。我要带你回家,带你回去见你姐姐。」他闻起来像一块浸泡在药酒里的臭肉,我努力地维持住动摇的喜悦表情。

他看上去累极了,气若游丝,嘴角缓缓地漾开一抹笑意:「你还记得啊……」

「对不起,我知道太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应该早点儿来找你。」

「别说傻话了……你是你,我是我,你不用为我负责。」他含着笑闭上眼,摇了摇头,一滴泪划过眼角,「我其实没有姐姐,我许愿有一个姐姐。」

事情不对劲,床头那些生命维持装置的屏幕变暗了。机器罢工,他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呼吸困难。

「小七?是谁干的?混蛋,明明有电,告诉我,按哪个开关,我怎么帮你?」

「就像这样,什么都别碰。」

「别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让我想想,我有办法。」

「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我答应过恶魔,和他做了笔交易。他实现了我的愿望,现在轮到我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再见啦,小岛……」

「不不不,不要!」

「记住……我曾经来过一趟……」

「别说这种话,我求你了,别放弃!」

「姐……姐……」

在此起彼伏的机器报警声中,小七全身一阵剧烈地抽搐。抽搐过后,心电监护仪上出现了三条长长的平线。他静悄悄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22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冷笑声响起,丹尼·穆恩-西克来了,「一百多年前,马克思说过,人是一种经济动物,何等的真知灼见。像杀鱼掏内脏那样,他们掏空了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部分。我警告过你,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他会来,只是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我恨这家伙,他不肯给我片刻喘息,甚至不肯给我哀悼的时间。他双手背后,兀立在我们身后。我起身面对他,他从头到脚,活像一尊超现实主义的石膏雕塑。

「你确实是个怪物。我早该想到,是你在维持小七的生命。」

「我实现愿望,收割代价,维持平衡。这位少年希望能在死前见你一面,愿望实现了,他得偿还维持他无意义的生命所消耗的巨量资源。」

他一句「无意义的生命」激怒了我,我吼道:「你害死了他!」

「不,恰恰相反。我帮了他,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延长了他的寿命,提供了一个原本不可能存在的选项。待他再无牵挂后,也是我,结束了他的痛苦。」

「放屁!杀人犯!」

「这是一颗孤独、荒芜的星球,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没有神,没有高于人类的存在。人不管想要什么,都必须亲力亲为、克服万难、流血流汗。」他摊手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发过誓,不想再看到年轻无罪之人死前白费力气地祈求上苍,却没人听到,得不到回应。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就像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我许下了第一个愿望。为实现愿望,我成了我。接下来,有了你们。」

我是真的受够了。如果我手里有把枪的话,我发誓,我会毫不犹豫轰掉他那颗尸白、油亮的光头,让他闭嘴,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有呀。」他笑了。

突然间,我手里凭空地多出了一把手枪。这「铁疙瘩」沉得我心里一惊,拽着我的手臂直往下坠。

「开枪吧,轰烂我的头。你受够了我这张丑脸,受够了这种飘在太空中、搞不清楚前后左右的失重感。你通过决定自己何时去死,掌握自己的命运。枪在你手里,你不用听我胡说八道。你心里这么想,不是吗?」

「闭、闭嘴……」

「你有枪,子弹上膛,保险也打开了,还等什么?开枪,替小七和徐渊报仇。我利用了他们,骗了他们。他们都死了,死得那么惨,又只剩下你一个。可怜卑微的小女孩,满世界流浪,没有人记住你。你在人们眼中没有名字,不可接触,只会带来厄运。连乞丐都不如,乞丐都有家,有朋友。唯一想要你的,是那些下半身带把儿的色情自大狂。直到今天,你只要一闭上眼,仍能回忆起男人们用下流视线舔舐你身体的触感,就像蜗牛爬过肌肤留下的透明黏液。早已风干,却仍腥臭发痒。你总是做同一个噩梦,在梦里,你赤身裸体地面对一排排黑色浪潮放声尖叫,随即惊醒。亲爱的江小岛,请你回答,我哪里讲错了?」

「闭嘴!」

我手抖了一下,扣动扳机,后坐力之巨大、枪声之炸裂震得自己往后几个踉跄。他还在笑。我心一横,模仿着沙之塔雇佣兵的持枪姿势,换成双手持枪,对准他那张丑陋的笑脸连开三枪。头两枪落空,第三枪正中眉心,他那张脸顿时炸得稀巴烂。

「好枪法,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

「你……究竟……」

他被子弹击倒了,腹腔里依旧发出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个时代把人变成了机器,把机器变成了人。你出生、长大在远离文明中心的边缘地带,这是种幸运,在你身上保留着 20 世纪人类的特质。你对 20 世纪的战争有了解吗?那些抢滩登陆的娃娃脸士兵,很多人刚刚成年。机枪扫射过他们稚嫩的身体,他们断成两截,没有立刻死去,躺在血泊中用最后的力气哭喊着妈妈,想要回家。你看,这是人性中共通的部分。无论你属于哪边阵营,说哪种母语,大多数人死前都是哭喊着自己的妈妈,要回家。换成你们这代人呢?你们冷漠、纵欲、解离,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说不清自己是谁,无家可归,对外界甚至对自身都漠不关心,从生活中感受不到意义。你们会默默地承受伤害,默默地忍耐,默默地死去,像一堆从流水线走下来的工业机器人,头一歪就那么坏掉了。这是在进化还是在特化退化?好在你保留了点儿血性,我喜欢有血性的人。人没了血性,谈不上是人,连动物都不算。」

「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利,尽管你满嘴放屁。」我握枪的手在颤抖,「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你跟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些色情自大狂没什么两样。要说区别,无非是你长得比他们更丑。」

他瘫躺着发出响亮的笑声,给我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在笑。

笑声从他的腹腔里转移到小七病床前的那堆机器上,接着转移到小七的遗体上,转移到一墙之隔的走廊。门从外面被推开了,一只长着阴阳脸的玳瑁猫迈着猫步跳了进来。

玳瑁猫体内响起花月医生的声音:「很多年以前,我就像这位少年,被仇家分尸杀害。在死前,我复制了自己的大脑,上传了意识。我有无数具化身,出现在多个地点。看你的反应,你多少猜到了?」

「这是?」

「南非钻石大亨独生女弃养的电子猫宠物。」

「你到底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我忍不住叫道。

猫抬起一只前爪,指向我胸口:「你要问你自己这个问题,是你向我许愿的。」

「我没有……」我低下头,忽然想到了什么。

枪已经不需要了,反正也杀不死他。我扔掉枪,用发抖的手指拉开被鲜血染红的衣领,看到在自己左胸口心脏位置上有一处子弹造成的贯穿伤。在亮黄色猫眼的注视下,我忍着头皮发麻,把一根手指插进伤口,往身体内部摸索。几乎是一阵释然感席卷我全身上下,仿佛我早就知道答案。只有在皮肤表层才有一点点血,我的体内没有血和肉。

「你那位小朋友想错了,不存在什么自我保护机制。当时你们在沙漠里,触发瞬间移动,是因为我不能让你过早地发现真相。」

「真相?」

「使用高能粒子束将非生命物体分解成亚原子粒子,发送到随机或指定坐标点,这就是你所谓的闪落。到达目的地后,这些粒子会由能量重新组装成物质。原型机你们国家的科学家做出来了,本意是为探索瞬间传送生物体的可行性,可惜动物实验是一场灾难。以人类现有对生物学、量子物理学的理解,做不到将组成生物的所有粒子完美重组,实验白鼠无一例外地混沌化了。研究人员得出结论,现阶段传送生命体不可行。传送物质理论上可以做到,受限于体积和材料,条件苛刻,缺乏实用性。」

「我不明白……」

「你现如今使用的身体是一具空壳。」玳瑁猫说,「源头是美方一项秘密军事研究的遗产,高性能渗透型人形无人机。用于在战术核武器打击过后,替代普通士兵,投放到敌国沿海地区,由操作员远程操纵,开展大规模入侵作战。在这场一厢情愿的新冷战中,这还不算是最疯狂的脑洞。该项目开始没多久就被冻结了,它们大量引入的印度裔软件工程师水平不行,解决不了简单的控制系统错误。我在它们的基础上完成了剩余工作,原本打算用作自己的备份。」

「也就是说……」

「你的瞬间移动之所以可行,因为传送的是一具人形空壳,外表覆盖着薄薄一层的人体组织。不是活物,难度小多了。待壳体重组之后,意识通过无处不在的网络下载同步。有几分钟延迟,只不过你一直在进行跨时区瞬移,主观上很难察觉到。」

「可是……我并不觉得……」

「并不觉得自己是机器?感觉自己仍然是血肉之躯?在大多数情况下,主观感觉很容易被操纵。我动了点儿手脚,屏蔽和篡改了一些你没必要看到的技术性瑕疵。你只要相信自己是江小岛,你当然就是江小岛。」

从头顶很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破声。洁白无瑕的天花板在震颤,一缕缕灰尘飘落,电力不稳定,灯光狂闪。

我下意识地去看小七:「所以你那时候说我没有心跳……」

「我专门给你整了一套简易的消化系统,你不吃东西也行。进食排泄既是伪装,也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

我转过头面对玳瑁猫:「两年前,在那间混凝土牢笼里,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早说过不是了。」

「我还忘掉了什么?」

「只有你自己选择遗忘的痛苦回忆而已。」猫说,「你从一开始就死了。麻醉药物导致你严重地过敏性休克,在巴生港外的走私船上,你心跳骤停了一次。船上的庸医设法恢复了你的心跳,但对你心血管功能严重紊乱、支气管痉挛束手无策。放着不管你活不到下船,你已经由经济动物变成了负资产。人贩们决定及时止损,趁你还没凉透,抢救下那些还有价值的部分。」

无悲无喜也无愤怒,只有接受事实后的释放感。跟随着他的声音,我眼前浮现出画面:在幽深无光的海面上,他们将失去意识的我切割成一块一块。小船在公海上颠簸航行,船员随手将血水和肢体抛入大海。难怪我的身体在梦中变成了蒲公英的种子,随风七零八落,覆盖陆地和海洋……

那些人贩在伤害我的同时,举起手机,拍下了全过程,发布在暗网黑市,供他人付费观看。他们在我周围蒙着脸摆出「V」形手势拍照,哄堂大笑。就是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他,丹尼·穆恩-西克,花月医生。手机摄像头和麦克风变成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只要有电子设备联网,就有他存在。他来了,他乘着星辰和月光盘旋而下,俯瞰着支离破碎将死的我。我不需要开口说话,他能读出我的思维。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他扫描了我的大脑,备份了我的意识之后说,「你会死,另一个你会活下去,享受你本该享有的自然寿命,做你所有之前想做没有机会去做的事,到处走走看看,见证美丽丑恶的世界,付出代价。」

「代价?」我用被血黏住的双眼询问他。

「你得到了和你同样处境的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而你并不比他们更高尚、更值得。作为平衡,你必须代替他们走下去,不能停下,直至走遍整个世界。通过你,不存在的人将变得无处不在。」

梦醒了。纷争离我远去,全通彻了。亲生母亲卖掉了我,世界以痛吻我,没有一个人向我伸出援手,除了他。在我奄奄一息之际,只有他听到了我无法发出的哭声,为了我而来。我再也无法对面前这个人产生敌意了。

「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欠你一声谢谢。」我对玳瑁猫说。

「你什么也不欠我,代价已经付清了。」

又是一阵巨响,天花板剧烈地晃动。

「我们还在岛上?」

「在 WPON41 地堡最深层。」他说,「你还没认出来吗?往上几十米,就是当年关押你们的牢房。」

「原来是这样。」

「美军离开后,人贩组织占据了岛上设施,把该岛当作它们罪恶贸易的秘密中转站。此处是它们的水泥花园,每堵墙里都砌着白骨。海平面上升,它们也撤离后,邪恶的遗迹保留了下来。」

「花月医生,你散播假消息,骗外面那些人来抓你,目的是什么?」

「以毒攻毒吧。」玳瑁猫咧嘴笑了,「我是那种喜欢跑一趟,办成好几件事的人。我现身于此,是为了借用它们的物理力量实现愿望。」

「谁的愿望?」

「看看你四周,自从人贩组织占据这座岛后,共有 1215 名儿童死在此地,每根白骨都有同样的愿望。」

「是什么?」

「你也是他们当中一员,你说呢?公平正义,重见天日,被人记住。」

「我不明白,你既然有这种能力,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行动?」

「我只是寄存于网络中的一声哀叹、一只鬼魂,不具有物理力量,不会改变。再说,消灭了多大的邪恶,就要有多大的善良来填补空缺,不然就只是在制造混乱了。」

地表上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爆炸冲击波,能感受到地堡结构遭到破坏,墙壁被震塌。我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趁乱投下了钻地弹。猜猜看为什么?为了毁灭证据。」

爆炸、火焰、浓烟、坍塌。一层层的天花板成片成片地垮了下来,露出混凝土空洞里的嶙峋白骨,一声哭号,将小七的病床轰然掩埋。

「我告诉过你,早在一切开始之前。马克图布,天命所在。」

「那人……是你?」

「再见了,江小岛。缘已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花月医生!」

我还有太多事想要问他,但花月医生说话算话。钢筋水泥垮下来的那一刻,一切就结束了。

23

天亮后,我回到了海滩上。

趁着夜色围攻 WPON41 的多方势力均已撤退,持续一整夜的混战结束了,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

20 名沙之塔雇佣兵有 4 人活着看到了太阳升起,红发文身姐姐是其中之一。

海边堆积着多具焦黑不全的尸体,里面有一张熟悉的脸。我们在吉大港遇见的那个单反小伙子,他穿着深灰色作战服,背着突击步枪,拉着枪带,坐在椰子树下失血而死。

「比起武器,你更适合举起相机拍照。」我对他说,死者不会作答。

我来到沙滩上,活下来的人围绕着徐渊四仰八叉,吹着海风休憩。花月医生和我在地堡里交谈的同时,和他们在战场上建立了联系,下达了指令。

那名医疗兵被队友保护得很好。他双手递给我一个形状古怪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颗刚摘取下来的活体心脏,徐渊的心脏。

他们用一块破烂帆布盖住了徐渊。

「一颗心换一颗心。」医疗兵说。

「这是花月医生的意思?」我问,「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安排的?」

他耸耸肩,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颗心换一颗心。你朋友,他需要一颗各方面条件完美的心脏,来救另一个人。我检查过了,就是这颗心脏,没有比他胸膛里这颗心脏条件更完美的心脏。」

「这是代价,对吗?」

「不知道,我只是个士兵。」

我从他手里接过温热的心脏:「别让我再看见你,再见到你,我就杀了你。」

「习惯了。」对方无惧我的威胁,摇摇头走开了。

红发纹身姐姐抱膝坐在海边,装备全脱下丢在脚边。背后是一阵叹息声,有人帮阵亡的战友合上双眼。我用外套遮住胸前枪伤,在她身边坐下。

「花月医生和跨国巨头之间,打这一仗是为了什么?」我问。

她嘴里叼着一根薄荷味的女士香烟,面无表情、目光高远:「在我老家,高速公路上时不时地会撞到鹿。鹿这种动物看似有灵性,实则笨拙,真跑起来了就顾不上思考,运动和思考同时只能做一件事。人类对动物有种误解,总以为它们聪明,天生就会蹦呀、跳呀的。其实动物和人一样,会犯大量错误,一生都要不断地学习。我老家的动物保护组织,在荒地和城镇中间划出一片缓冲地带,供人和动物有限地接触,为两者提供犯错和学习的机会。」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花月医生,不清楚他在搞什么。假如我是他,也许会想要打破不同世界之间孤岛般的现状,未雨绸缪吧。」

「未雨绸缪?」

「全球范围内,迟早会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或许,我们早已经身处在巨变进程中了。不同国家、文明、种族、民族、宗教、地理环境、发展水平,新一轮冲突迟早会到来。有人想在冲突中寻找到包容共存之道,有人想加快冲突的到来并牟取暴利。」

「花月医生是前者?」

「呵。」她笑了一声,「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在复制自己大脑时,没有先例可循,在执行过程中漏掉了不少内容,没准也包括他的人性在内。」

「你知道?我以为这是个秘密呢。」

「是秘密不假,跟花月医生合作过多次的人都听过他意识数字化的故事。他追求机械式的平衡远胜于追求公义。哪方更强势,他就会站到相对弱势的一方。他那样已经不算是人了,说他是机器也不对。他没有遗忘初心,他的初心变质后长出了新东西。祈祷有一天,他不会突然变脸,跑去其他阵营吧!」

「真要命。」

「是啊,可不是嘛。」

我们都笑了,笑得心情各不相同。

【睡在他人做好的梦里】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卡瓦菲斯《城市》

三个月后,在成都冻青树街一家快倒闭的旧书店里,我拾起一卷无人问津的科技杂志,把纸张摊开。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视线。

博士夫妻深山中双亡「食物网平衡项目」前景不明

2014 年,出生在西安的徐杰博士,放弃去加拿大工作的优厚条件,与妻子王灼博士来到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的阳光生物制药集团。作为国内食物网平衡研究的发起人和团队带头人,徐杰与王灼带领团队攻克了多项技术难题,填补了多个空白领域。

15 年来,夫妻二人致力于食物网平衡项目实用化。集团投入大量资金资源,支持二人开发早期生态预警系统。该系统部署后,可用来揭示生态巨变的发生时间,后期甚至可精准地预测到什么地区的哪些物种将导致生态巨变。人类通过控制食物网顶端的捕食者数量,积极干预、改造局部食物网,重塑整体食物网。徐杰和王灼相信,在生态环境脆弱的后疫情时代,该项目可帮助人与自然之间达成一种新的、更大规模的实时动态平衡。

然而无人能预料到,就在系统上线的前夜,徐杰和王灼深入秦岭考察,遭遇极端天气,不幸遇难。痛失带头人的食物网团队士气低落,系统上线日期一拖再拖。据知情人士透露,失去夫妻俩后,团队陷入瘫痪,已无能力完成收尾工作。

据悉,徐杰和王灼有一个儿子,和父母一起生活在西安,最近下落不明……

这是我第 84 次闪落。你能相信吗?距离徐渊跑到阿拉瓦沙漠,说服我和他一起踏上那场奇幻的旅程,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

人生如白驹过隙,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真叫人感到害怕。自那之后,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孤独一人,孑然一身,被一股力量驱赶着,到处走走瞧瞧,停不下脚步。

一年来,无论我身在多远的地方,我始终在密切关注着某个人的近况。

周舟,徐渊的唐久姐姐,用一把什锦软糖拯救了他的那个女孩。对我而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徐渊用自己一颗心脏换来了她的新生。沙之塔的人告诉我,花月医生早向徐渊讲明了代价,登上那架飞向西太平洋不存在之岛的飞机,就表示他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

我相信沙之塔的人没有说谎。如今这也不重要了。

花月医生从里到外安排好了每个环节,他暗中操纵人类和电脑的手法就像是一场流畅、纯熟的魔术表演。没有人质疑心脏的来源,没有遇到任何程序或技术上的阻碍,徐渊的心脏被顺利地移植到周舟体内。

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

接受心脏的人活了下来。

我利用自己宝贵的自由时间,重返西安,回到徐渊出生长大的城市。我不是一个喜欢走回头路的人,但为他,我愿意破次例。

那天,站在不存在之岛的沙滩上,手里捧着他温热的心脏,我随后闪落。我不知道他们把他残缺的遗体带去了哪里,还是说就地埋葬了。我相信花月医生备份了他的大脑,那个人一定会这么做的。

数月后,我收到了短信和邮件,通知我获得了徐渊一大堆账号的数字遗产权。他没有跟我商量过,就擅自把我指定成他唯一的家庭成员。当他去世后,权利会自动地移交给我。

我稀里糊涂地继承了他留给我的全部数字财产,包括一小笔尾款,包括他的笔记本电脑,按下我的大拇指就能直接开机登录。

现在,我刚从他空荡荡的家里回来,带走了除了我以外谁也打不开的电子设备。我从印花腰包里掏出那枚曼陀罗防丢器,亲吻了一下,放在他的书桌上,与之告别。

我在他们家小区对面的连锁酒店开了间房,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开始打字。

致亲爱的陌生人: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一定正睡在自家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你大概正美美地做着梦。

你不认识我,但你和我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通过这位共同的朋友,我认识了你。

不知道你是否和我有同感,第一印象有时候会骗人。一个你第一眼怎么看都看不惯的家伙,居然会成为你生命中重要的人。

也许你这么认为,去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场奇迹。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如此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所以老天爷格外关照你,给了你和你同样处境的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一颗各方面条件都完美的心脏。

又或许,你很聪明敏感,隐隐地察觉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为了你负重前行。你能活下来,拥有一颗新的心脏,并不是运气好,而是他人不求回报地奉献给你的必然结果。

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是把这当成奇迹,还是某个人对你的偏爱与恩赐,都没关系。

也许你恢复健康后,急切于拥抱新生,享受每一天的小美好,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个人从你身边消失了。也许你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真相就和你自己暗自猜想却不敢相信的一样。聆听你此刻的心跳声吧,这颗心不会说谎。

这颗心的主人曾对我说过,我拥有改变他人的力量,我改变了他。但其实,他也改变了我。是他的善良和勇气,让一只客死他乡的鬼魂重新找回了她的人性。是他让我相信,也许,一个人的生命真能以这种形式延续下去。

亲爱的陌生人,请听我一句,你并不只是你自己。白天,你活在他人的生命中;夜里,你睡在他人做好的梦里。

有人相信小善终会积为大善,小恶终会积为大恶,并为贯彻信念付出了代价,那个信念所生出的奇迹就是当下的你。我相信他对你的描述,我相信当你得知真相后,你会为他做同样的奉献。

他还活着的话,不会让你知道这些。至少他会给你几个选择,但我不会。他死了,我不想背负起他的记忆独活。你被爱你的人保护得很好,这是你亏欠我们的。

我在末尾附上了一段链接,你要按照我教你的方式点进去,真心地为他许一个愿。

不管对方提什么要求,你都要答应。倘若遇到困难,我会帮你。

你要为了我和你自己,付出代价,许愿把他带回来。

等你偿还了亏欠之物后,一切才会平衡。你会安心地活下去,享受这个美丽、破碎的世界,享受你本不配得到的每一天时间。

祝好运!

一个陌生人

  • 完 -

□ 唐新渊

备案号:YX01MVomQG2lg5WB6

发布于 2022-03-17 15:37 · 禁止转载

深空恐惧

暗宇识微光:深空、梦境和时间之外的科幻故事

唐新渊 等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