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 40 路公交车,一路向西,半路倒了几趟车,花了将近 4 个小时,抵达了目的地。
我依稀记得,那天风特别大。也许是我运气好吧,海边几乎没有游人,只有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在父亲的陪同下放风筝。断线风筝一头栽落,被一排排的涌浪吞没。
那座栩栩如生的鲸鱼雕像「搁浅」在金黄色沙滩上,庞大的头部和尾部奋力地探出不存在的海面。鲸鱼离大海如此之近,却又无法触及,难怪人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
海风一阵阵地吹,小女孩的哭声和海涛声由远及近。骄阳炙烤着沙滩和海面,细沙和浪花上闪烁着虚幻耀眼的粼粼光斑。我倚着巨大的鲸头,吹着咸湿的凉风,躲在雕像的阴影下小憩。
他们说,有灵性的生物能够预知自己的死,鲸正是其中一员。
当一头鲸死去后,庞大的身躯会缓慢地沉入大海。鲸的体量非常大,坠落过程长达数月。最终,鲸尸会沉落在漆黑荒芜的海底,围绕尸体,形成一个独特的深海生态系统。
当我看到,并且亲手触摸到这座雕像后,我忍不住把鲸落与自己获得的,这种不可控的能力联系在一起。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鲸尸,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必然地闪烁着落入黑暗虚无中。从更大的角度看,个人意志在这个过程中无关紧要。我阻止不了什么,只能被动地参与并记录异常现象的发生,一次次解体再被重构,直到生命能量被耗尽。
正是在这一天,我把自己的能力命名为「闪落」。
每一次闪落,硕大无朋的鲸尸都会滑向更深、更黑、更冷的深海,离头顶那片波光闪烁的海面愈发遥远。我已有预感,前方是一条不归之路,最终会有人因此而死。我只希望,自己能像鲸鱼死后那样给世界留下点什么。
当我以一名过来人的身份,回头审视一路走来的轨迹,连我自己都会被震惊到。原来曾经有一个阶段,我是那样缺乏自我,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她口口声声「为我好」,将我一步步地推向深渊,而我心知肚明,居然还欢迎她这样做。
在我从小到大这十来年里,母亲反复地向我灌输同一个故事。我出生那天,也是她的鬼门关,是她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个故事讲了太多遍,以至于我能熟背每个细节。
我诞生于 50 年一遇的最热夏天,临产前一天母亲被送进了县城医院。医生说我头太大了,建议做剖腹产。母亲坚决不同意,她把我的大头视为高智商、不平凡的象征,坚持要顺产,免得毁了我的天赋,也毁了这个家的希望。
她疼了一天一夜,宫口反复在三指徘徊,等到终于能看到胎头时,医院里停电了。她向我描述产房里的滚滚热浪和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儿。我降生于世,她因为大出血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没有家属能来签字,她爬起来自己替自己签了字。她的情况急需输血,县医院血库血源紧张,必须要有熟人主动献血,血库那边才肯给她放血。骂人是没用的,要么在转院路上耗死,要么躺着等死。她选择转院。
一位来县城体育用品批发市场进货的中年男子,在面馆用餐时,被老板散养的流浪猫在胳膊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他来县医院打狂犬疫苗,在大门口撞上了这档子事儿。中年男子针也不打了,献出自己的血,救了母亲一命。后来他和家里的老婆离婚,成了我的第一任后爸。
你可以说,在某种层面上,我欠母亲一条命。
她一辈子吃了别人三辈子的苦。人到中年,想要的无非是一点儿钱,过上所谓好日子。而你问她什么样算是好日子,她也讲不出来,只说反正不该是眼前这样。
她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从不会停下去想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不是这样做,从不自我反思,只遵循身体的本能,追逐无意识中涌现出的躁动。很多时候,她给我感觉就像是捉摸不透、变幻无穷、令人畏惧的大自然本身。在一些方面,我是遗传她的。她越走越远,越错越多。以至于到了最后,我三任继父为求自保都远远地躲开她,视她为害人的瘟疫。没有人能叫她停下,就连她自己也不行。
我没能把她拉回来,她眼中早已看不见我这个女儿,只剩下无止境的贪欲和癫狂。当一个人渴求一件东西太久而不得,渴求本身就会成为活着的意义。你强行要她停下,等同于要她的命。就算我想让她清醒过来,仅凭我一人的力量也办不到。
所以在最后,我任凭她把我卖掉,卖掉了第一次之后又卖了第二次。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是我母亲,我爱她。她也着实伤透了我的心,毁了我的前半段人生。
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
10
伊斯坦布尔亚洲区一家地下酒吧,当地著名的爵士乐队正准备登台表演。满天花板的「蓝眼睛」挂链闪闪发光,令我想到某位老友。
我坐在灯光昏暗的台下,不担心会暴露身份,学着周围人的动作,举起半杯柠檬水,向鱼贯上场的艺术家致敬。女歌手扶起麦克风,她可真是位希腊女神长相的古典美人。欢快流畅的即兴乱弹充盈整个地下空间,人人都面带微笑、风度翩翩。
一只友好的成年金毛犬与我同桌,蹲在我正对面那把橡木椅子上,毛茸茸的狗尾巴紧跟着吉他手的节奏打拍子。
「瞧瞧,多好的气氛啊。我,这帮叽里咕噜的老哥,外加上一条狗。」我对狗说,没指望能有回应。狗冲我轻轻地「汪」了一声表示赞同。
「有缘同坐一桌,告诉你好了。我以前来过这家酒吧,第 36 次闪落,在这儿打了六天黑工,包吃包住。老板是个只会讲英语的韩国基督徒,一个人跑到小亚细亚传教,挺奇怪一人。我们也没机会深入接触,我跟谁都这样,没有时间。最后那天我闪落了,一里拉没挣着。」
狗咧开嘴巴笑了。
「你也是只奇怪的、有故事的狗狗,对不对?」
音乐声很吵,我非得用吼的,才能确保对方没有听漏我的句子。「相遇就是缘分,咱俩交交心啊。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狗,你们狗子普遍太自来熟了,每时每刻都在看人眼色,琢磨人家跟自己地位谁高谁低。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猫。猫咪在心理上是独立的,甭管是不是真的,人家坚持自己跟两脚兽地位平等,这份精神难能可贵。」
狗听懂了,「汪汪」地低吼了两嗓子表示受到了冒犯。
「蹲着别激动,你是一只懂音乐、有礼貌的大狗,别坏了气氛,你跟其他狗狗不一样。」我让步道。
狗用微妙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下巴趴在光溜溜的实木桌面上,哼哼唧唧地拿舌头舔我平放在桌上的手指。
「都说了我不喜欢狗了,行啦行啦,甭安慰我。我知道我死了,在沙漠里睡过去了,早就被沙子埋得找不到了,一万年后得变成石油让人挖出来,这些只不过是一场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跑进我梦里,你也死了?」
狗子冲我翻了个大白眼,张嘴说话了:「给我清醒点儿,没有人死!」
天空湛蓝如洗,平静得像一场大灾难的前兆。我痛苦至极地睁开双眼,看见了半蹲在我面前的他——我梦中那只大狗。
「江小岛。」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整得好像我跟他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似的,「我飞了 7400 公里,一天一夜。6000 多机票,屁股都快坐烂了,就为了把一个自暴自弃、闹情绪的小女生从沙子里挖出来,我可真是个大善人。」他举起双手,让我看他脏兮兮的手掌心。
我想问他是谁,只挤出些「你……你……」的哼哼声。口干舌燥到发不出声音的地步,这辈子还是头一次。
他摸到了我永远挂在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愣了半秒,替我拍掉包上的灰,拉开拉链从包里取出一瓶过期快半月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后递给我。
「给,快喝。」
我把整瓶矿泉水举过头顶,从头向下狂浇。一瓶水浇光了,再拧开一瓶接着浇。
「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我救了你一命,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我用水漱了两遍口,吐出一滩黏糊糊的沙尘和口水混合物后,总算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成段句子了:「你他大爷的是谁?谁叫你多管闲事了?」
「只有出门在外的游子才能切身地体会到,汉语是多么优雅。」他哈哈大笑。
「我们认识吗?」我瞪着他,说不出理由,一看到他,就让我有种莫名的起床气。
「要说认识也认识,介于认识和不认识之间吧。」他倒游刃有余地打起哑谜来,「我就算了,起码对它说声『谢谢』吧。多亏有这个小玩意儿,我才找到你。」他微笑着,用手敲了敲我别在 T 恤圆领上的曼陀罗防丢器。
「你就是徐渊?往我包里塞跟踪器,还在上面刻名字的变态跟踪狂?」
「惭愧。这是我给自家笔电买的,事发突然,想着就拿来当名片用了。」
他后退两步,给我让出空间。我这会儿头脑清晰多了,挺起胸膛,打量起他。
他穿着一件红色连帽冲锋衣,拉开帽檐是乱糟糟的泡面头,戴着傻里傻气的黑色大圆框眼镜,厚重的近视镜外面夹着一层大号墨绿色偏光镜片。
他把沾了薄灰的偏光夹片往上翻,露出底下笑吟吟的眼睛。
我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但我还偏偏就对他这张脸有印象,简直惊掉了下巴。
第 13 次闪落,西安南门 SKP 奢侈品店里。
他就是当时那名男店员。
11
据优秀的变态跟踪狂先生自己说,他是于前天下午 3 时许,收到的第一波警告。据他解释,那枚防丢器里有他亲自改写的程序。一旦防丢器出现在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区域,并且 30 分钟内坐标点没有移动,就会自动地向物主——也就是他——发送警报。
他有 87% 的把握,我要么是在沙漠里遇上了麻烦,要么是在自找麻烦。总之我需要有人拉我一把,而他,基于暂未明说的动机,需要我活着。他判断是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向我解释这一切了,就当机立断地买了最近的机票飞了过来。
变态跟踪狂先生现居西安,他于前天下午 6 点在西咸机场登机,飞行 2 小时 25 分,抵达上海浦东。原地中转 2 小时 50 分,飞向阿联酋,飞行 9 小时 30 分。在阿布扎比国际机场中转 5 小时 20 分,再上飞机,飞行 3 小时 25 分,于昨天下午 5 点 30 分,抵达以色列本古里安国际机场。
他一从机场出来,就在特拉维夫当地租了一辆车,定的是现代 i20。反正是淡季,租车行免费给他升级成一辆红色三菱 SUV。他判断我缺乏求生意志,在沙漠里坚持不了三天,马不停蹄地驶出城市,自驾穿越内盖夫沙漠来找我。
现在,花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后,变态跟踪狂先生站在我面前,左手是一把瑞士军刀,右手空空如也。他在模仿《黑客帝国》的墨菲斯,要我自己选,是要左手还是要右手。
「我知道你有自我毁灭倾向,自从你跟那位小外卖员分手之后,有一年时间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想扑上去揍烂他的眼镜。
「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我不想戳破你自我陶醉的小情绪,可惜你所在的阿拉瓦沙漠,往南再走 34 公里,就是红海的滨埃拉特,一座美丽的海滨小城。有机会的话,你真该去那边转转,听说当地有全红海最棒的海边咖啡馆。」
他喘了一口气,淡化本来想要打出的哈欠:「如果你真一心求死,你还在等什么?干吗不用这把刀割开自己血管,结束这一切?我的判断是,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是在拿危险刺激自己,寻找活着的真实感。如果你折腾够了的话,过够了这种日子,想要有所改变。请你冷静、认真、严肃地,以成年人的态度,听我接下来给你的提议。」
我根本不用选。
「去你大爷的。」我给他比了根中指。
「你拥有能力。」他说,「强大、独特,无限可能性。没有人,包括你本人在内真正地理解。想想看,你可以用你的能力做伟大的事,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种机会。让我问你,尽管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比起那些无法得救的普通人而言是不幸的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尽管我从中后期开始多有留意,我的 57 次闪落仍然在世界各地留下了太多不自然的痕迹。迟早会有神秘、阴险的势力注意到我的存在,找上门来。
失去自由,闪落为它们所用,是我最不愿发生的事。
这位跟踪狂提醒了我,我这短暂的一生过得稀里糊涂,对自己、对他人都不负责任。但至少在最后我能做件有骨气的事,自我了断,以免危害到无辜之人。
他看穿了我想法,说道:「停,别急着做傻事,你的秘密很安全。我那番话,还有我的行动仅代表我个人。我不隶属于任何一家情报部门或者秘密组织。我就只是个普通人,出于个人目的来找你。」
「我脑袋里有坑才会信你。你往我身上塞跟踪器,监视我、追踪我,了解我背景和能力,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你拥有的资源和行动力,怎么看,都不是等闲之辈。」
「我把你这番话当成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他微微一笑,「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如果你愿意跟我来的话,我可以在回特拉维夫的路上解释给你听,我明早 12 点之前得把车还回去。」
我身子向后缩,忍不住一声冷笑:「谢谢,不必了。每个人都有理由,我这辈子听够了别人的理由。」
「所以,这就是你在沙漠里躺平等死的原因?对人生心灰意冷了?」
「少跟我玩心理侧写那一套,跟踪狂老哥。听着,不管你真名是不是叫徐渊——」
「我真叫徐渊。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
「别打断我好吗?我不管你叫什么,我不在乎。咱们俩之前只见过一次面,就一次,还是在两年前。我早就忘了有你这么号人物了,不要装得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也不要觉得你花了 6000 块钱从西安飞到特……特什么——」
「特拉维夫本古里安国际机场。」
「老天爷呀!不要觉得你坐个长途航班飞过来,把我从沙子里刨出来,吧啦吧啦地胡扯一通,我就会被你给唬住。你指望看到什么?我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听你现编的故事,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对你这个人感兴趣?不好意思,不会的。抱歉,但我们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给你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就是这种人。」
「我理解。」他说,「你拥有的这种能力,和你的个人经历,让你对外界有信任问题,也不会和别人打交道。」
我让他气得咳嗽起来:「都,都说了……不要搞得我们很熟一样。」
「我们不是朋友。」
「一点没错。」
「但我们可以成为合作伙伴。」
「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拜托你,看在我飞了一天一夜又通宵开车来找你的份上,让我把话说完。」这是他第三次打断我了,但我没办法发火。因为他突然涌现出的悲伤表情,看得我心中一凛。
「有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她病得很重,快没有时间了。而你拥有的能力,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拯救她的办法。我恳求你,我们合伙做一件事。我有目标,你有技能,你我联手。我不会骗你,这件事风险高、收益大,在道德上站得住脚。失败的话无非一死。成功的话,你能挽救不止一条人命,而我能给你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作为回报。」
「是什么?」
「一个使用能力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你在路上流浪,自我放逐,寻找的正是这个机会,难不成我说错了?」
我用力地瞪着他,瞪得松果体部位仿佛要睁开第三只眼似的。他坦然面对我的目光,对我真诚且严肃地点点头,眼中充满对我的期待。
他大爷的,我在心中默默地骂道。这一幕不就和两年前一模一样了吗?这人是咋回事?带着他的怜悯和施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打乱我的步调,毁了我的心情和计划。
「你讲得很好,我相信你是认真的。确实有那么个人,你在乎她,愿意为她做任何蠢事,哪怕去死。可我帮不了你,只能祝你好运。」
「等一下,你不明白——」
「抱歉。」我一个飞扑,从他左手夺下那把瑞士军刀,用刀子对准自己心脏。
我说:「不明白的人是你,你能找上门来,证明了我想死的心是对的。有些东西本不该存在,我不该活着。考虑了一下,还是我提前去死好了。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至少 87% 不是你的责任。」
他一脸痴呆地瞪着我,我们的立场反转了过来,让我有种成功地报复到他的暗爽。
「你是认真的?等等,别冲动,我们先谈谈——」
「屁,才不等你咧。」
刀尖没入皮肤的一刹那间,白光一闪,我闪落了。
12
在被那辆命中注定的外卖小电驴撞倒之前,我从来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真名,更不会讲自己拥有的所谓能力。
我讨厌那些侥幸出生在大城市、通过无病呻吟扮酷耍帅的青少年,他们只懂得挥霍和抱怨,不晓得一天到晚该干什么。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抛开闪落,我不过是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女孩,背后有一位心理失常的母亲。围绕着我们一家人的是贫穷、焦虑、贪婪、愚昧、区位不佳、时运不济、信息不对称。没人想听太过现实且意义不明的故事。
当我特别闲的时候,我会去想,那些在现场目睹我消失不见的人,会不会觉得自己看到了超能力,从而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相信,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会把我的瞬间消失视为一种类似于障眼法的魔术把戏,就像动画片里的怪盗。白色闪光是白磷氧化反应,消失不见则是利用了人眼视错觉、空间设计上的漏洞。假设有人报警,警方一定会这么跟大家解释,把我贬低成是个精通变戏法的小骗子。没办法,我们活在现代科学统治下。碰上超现实的孤例,人们本能的反应是首先排除正确答案。
至于我的第二次被卖,我能回忆起的只有碎片。
母亲早有准备,从接头的人贩子那里弄到了一种药,专门对付像我这种倔脾气的目标。她把药掺在凉白开里哄我喝下去,很快地我就在她的注视下昏昏欲睡。
那种感觉很像鬼压床,表面上看我闭着眼睛,其实我是有意识的,只是发不出声音,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我能感到有人在搬运我的身体,我躺在一辆闻起来混合着皮革和汽油味儿的面包车后排,在路上颠簸。车上除了我和司机外还有别人,我看不到脸,但气味和声音告诉我有男有女,不止一人。
那段时间可以说过得飞快也可以说度日如年,我丧失了时间感和空间感,时而感觉自己在车上,时而在船上,时而在马背上,时而飘在空气中。
在漆黑无光的深渊中,我的四肢落地生根蔓延开来,七零八落的意识像蒲公英的种子走一路随风飘散,覆盖陆地和海洋,逐渐无处不在。我说不清离开家之后过去了多久,一周?一个月?好像都有可能。有一点是明确的,运送我的这伙人,带着我中转了多个国家。
等我真正苏醒过来,已身在天气炎热的异域,和十来个语言不通、肤色各异的孩子被关在一起。乍一看,我反倒是这间「人种博物馆」里年纪最大、营养最好的女孩。
一个小脸乌黑、浑身脏臭的小男孩瞪圆了惊恐失魂的大眼睛,用带着印度口音的英语对我说:「别躺下。它们见你睡着了,会从脚开始吃你。」
「它们是谁?」
「肚子很饿很饿的大老鼠!」
长这么大,总算让我遇见了一个可以当面练习英语口语的对象。其他孩子都不愿接近我们。我看到小男孩扁平的小脚丫缺失了三根脚趾,一处豁口刚长出粉嫩嫩的肉芽,白色骨头隐约可见,不由得一激灵。
任凭母亲把我卖掉,不去反抗,把这视作对她的报答和与她断绝关系的代价,是我这辈子最愚不可及的决定。没有什么大恩大德值得用自残的方式回报,爱人先爱己。年少轻狂之人,非得付出惨痛代价才懂得这些道理。
我环顾这间拥挤不堪的肮脏牢狱,摇头暗自发笑。相比之下,在人市被卖掉那次,连热身运动都谈不上。第一次就像是游乐场里的鬼屋,尽管把你吓得一哆嗦,但不会真正伤害到你。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13
泰国有这种集市文化。
在曼谷待了三天,我见识了各种地点奇怪的占道经营市场。从城区到近郊,商贩们占据马路、山路、河滩、河道,甚至是铁道。规模有大有小,形式复杂多样。乌泱乌泱的游客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商品摊位之间淘货,陌生的气味复杂且层次分明。到处都有华人身影,每走几步就能听见几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我在新曼谷一个二手的跳蚤市场里找了份零工,工资聊胜于无,胜在日结与不问问题。
老板姓李,祖籍江苏盐城,家在老曼谷唐人街,经营与中国相关的生意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不忘初心,走起了文艺范儿,在跳蚤市场小花园里开了家绿意盎然的室内咖啡馆。
来店里打工的全是大陆留学生,客人多是慕名前来拍照打卡的国内女游客。那几个面相贵气、白得发光的女大学生正在给李老板手机下载国内最新流行的应用,她们问我老家是哪儿的,我说重庆巫溪县,没有人生疑。
我和大家交流起来毫。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
第三天早上刚一开门,他就来了。
「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真敢拿刀捅自己,当着我的面!怎么能这样!」风尘仆仆的变态跟踪狂先生一见到我张口就来。
我用凌厉的眼神威胁他闭嘴,随后不动声色地向李老板请了半天假。
「老家来同学了?欢迎欢迎,带你同学随便找地方坐,店里请他一杯咖啡,反正这个点儿也没有人。」
我拽着他在树影斑驳的小花园里找了个死角坐下,把一大杯招牌冷萃重重地砸在桌上。我动作粗暴,脱脂奶的冷泡沫以三倍速度加速地坍塌。
「一大早就喝冰的,没有热的吗?」他歪头道。
自从我遇见他之后,我动不动就喜欢瞪人。我瞪视着他,双手抱臂,在他正对面坐下:「店长的礼物,少抱怨,你就喝吧。」
「让我问你,你夺刀刺向自己的时候,事先知道那么做会刺激能力发作吗?」
我光瞪着他不说话,让他自己猜。
「你绝对不知道,我想也是。算我服了,你真命大。」
翻开偏光夹片,我看到他浓浓的黑眼圈儿。他看上去正需要一杯咖啡提神醒脑。
「好羡慕那些不用坐飞机过关就能满世界到处跑的人啊。」他看了我一眼,端起玻璃杯闷了一大口,胡子拉碴的嘴巴留下一圈儿奶白色泡沫,「世界还没有从后疫情状态彻底地走出来,不管到哪里都要填表盖章,填表盖章。再让我填一次表单我就要吐了,国际官僚主义的噩梦。」
「如果你没有更有营养的话要说,那我就走了。」
「等一下。」他把喝见底的玻璃杯放回原处,用湿手按压略微浮肿的双眼,「这么多天时间,你本可以把防丢器扔了,随便怎么样处理掉,让我再也找不到你,可你没有。」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挑眉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你在试探我会不会来找你,这是一场测试。」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其实对我的提案是有兴趣的。你不了解我,不清楚我的话是真是假。所以你把防丢器留在身边,看我会不会再找过来。你想试试看我有多认真,能够走多远。」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谁先眨眼谁就输。
「之前是我没说好,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我这人嘴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是在怜悯或施舍你,我是真的需要你。你拥有了不起的能力,帮帮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后悔的。」他又亮出了他那双天真无辜的狗狗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哼,哪里嘴笨了,你这不是挺会说的嘛。」
让他猜中了,我确实怀有某种期待。既然扮黑脸没能唬住他,是时候软化态度了。
我把曼陀罗防丢器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放在玻璃杯旁边:「鉴于我终于鼓起勇气自尽,结果却惨败。死都不行,我也算无路可走了。我想,如果那变态跟踪狂再出现一次,可以给他个机会,听听他能说些什么。」
「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说在西安那次,我肯定是给你留下了很糟的第一印象。」他搔着油乎乎的泡面头自嘲道。
「少自作多情,我压根不记得你了。还有,把嘴巴擦擦。」
他眯着眼睛,露出轻松些许的笑容,左手一抹嘴,隔着桌子向我伸出右手:「别再叫我变态跟踪狂了,我有名字,叫徐渊。」
我以嫌弃的表情和他握了握手:「我叫江小岛。现在讲吧,你找我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在新曼谷鱼龙混杂的二手跳蚤市场,我挽起他的胳膊,感到他手臂上本来也不多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连路都不会走了。
「放轻松。」我给他眨了眨眼,挽着他混入色彩斑斓的人潮。
「你真叫人捉摸不透。」他左顾右盼道。
「我猜你长这么大一直是单身,没谈过恋爱,没牵过女孩子的小手,对吧?」
「哈——哈。」他干笑两声,以退为进,「一眼就让你看透了,我可真失策。」
「没关系,谁不喜欢单纯的大男孩呢?比起你戴墨镜扮酷,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在小吃摊儿前我走不动了,拍拍他肩膀,「亲爱的,交给你了。」
我拿起一份平日流连忘返、舍不得买的烤猪肉。他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举起手机扫了二维码。
泰国湾方向闷雷滚滚,乌云密布的天空阴郁暴戾,一场风暴近在咫尺。
「这边常有骤雨,不碍事儿。」我说,「看他们,一群没经验的游客,像不像掉进油锅的鹌鹑?急着撅屁股飞回酒店,把身家所在全暴露了。你跟我往里走,避雨的地方有很多,聊起来没人打扰。」
我们钻进一股鱼腥味儿的水族市场,站在养殖蓝色小龙虾的脸盆前假装看价牌。
「所以这两年你一个人走了很远,见识了世界。」他没话找话道。
我用软趴趴的牙签挑起还热乎的猪肉条咬了一口,问他吃不吃,他摇头。
「好吃吗?」
「又干又柴。」
「蘸上旁边的辣椒酱大概会好吃些。」
「多谢你请客,不要见怪,我得趁能吃的时候多吃几口,补充能量,以备不测。天知道过会儿还有没有吃饭的条件。」我把烤猪肉咽下去,然后说,「我是被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力量驱赶着走马观花、到处流窜,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环球旅行。」
「不管怎样,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出来。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一辈子都是在几个大城市打转,生老病死,始终走不出半径 50 公里圆圈。你跟我们这些普通人太不一样了。」
他话里有东西刺痛了我。我拉住他,踮起脚尖强迫他和我四目相对:「普通自来熟先生,我很有兴趣,你从我眼睛里看出来了什么?」
他注视着我,目光下移想了想,随后不自在地移开脸:「江小岛,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生命和死亡的掠影。走这一路,你见识了许多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止一人死在了你面前。」
「很好,至少你不是在瞎说,看人还是有一套的。」
「从你眼中,我也看到了美好的事物。有很多,美好和丑恶参半。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这么分裂?自相矛盾?」
「不对,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丽破碎。往前或往后再多走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你站在唯一可见的平衡点上,在巨变洪流中维持着相对静止的状态。」他随后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光是看着你,我都能感受到你的迷茫。」
突然之间,我不想再继续试探他了。
「和我说说她吧,那个你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孩。」
「非说不可吗?」他有些抗拒,倒不是想要隐瞒,而是在我面前感到难为情。
「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帮你,只答应先听听看。我还不够了解你为人和你的目的。」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叫周舟,今年本来准备考研,在我家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打工,有时候我会去店里和她聊上几句。」
「711?全家?还是罗森?我喜欢用扮叫花子赚来的钢镚儿去便利店买串串吃。」
他一脸蒙圈儿的表情很搞笑:「呃,诶,是唐久。」
我吹了声口哨:「这位神秘的『她』,原来是个唐久姐姐。」
「你非得给每个人都起个外号?」他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我冒犯到了他仰慕的姑娘。
「所以呢,你也往唐久姐姐内衣里塞窃听器了?还是在她窗户正对面安了个摄像头,替她监视夜里有没有采花大盗翻窗偷溜进去?」
「我是真没给你留下好印象,是不是?」他被我掐住七寸,一下子没了脾气,「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是正经人,以前从来没干过那种事。说出来怕你不信,我光是来找你就下了很大决心。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在这之前我连护照都没有,飞机都没坐过。」
「嗯,绝对的。」
「我获得了技术指导,才追踪到你。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必须要有你加入,交易才算成立。」
「我没听懂你意思。」
「事情很复杂,让我们一步一步地来。我发誓,绝对不会有所隐瞒,本来我也要说的。」
「行吧,从基本信息说起。你和唐久姐姐是什么关系?你暗恋她?」
「我们只是叫得上名字的陌生人。便利店就在家门口,有时候我会进去买快餐。一来二去地就熟了,但也谈不上是朋友。」
「然后有一个转折点?」
他深吸一口气:「差不多在半年前,我这辈子最痛苦绝望的时候,家庭原因,请不要问发生了什么。她见我一个人坐在雨里,一边抽烟一边哭,就从店里跑出来,拿了一把五颜六色的什锦软糖塞到我手里。她说她不能假装没看见,就给我糖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吃糖心情就变好了。」
「收下糖,紧接着你们俩就上床了?」
「什么?!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就这?」
「这就足够了。」他正色道,「我没有家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所谓朋友,在你跌落谷底那一刻弃你而去,她是当时唯一对我表现出关心的人。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善意,也足够把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孤独者从深渊前拉回来了。你懂我说的这种感觉,对不对?」
「姑且算是吧,继续。」
「她给我的那把糖,说矫情点儿,救了我一命。我理解那只是陌生人的善意,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大城市里,人们冷漠、疏离,对他人缺乏兴趣,越是熟人之间越怕麻烦。当我得知她心力衰竭已经到了晚期,家里人把她视为累赘时,我想着,自己一定能做点什么。」
「没准她早看出来你是个二傻子,故意用小恩小惠来感动你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就该如此。而且,你讲错了。」
「哪儿错了?」
「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一生碌碌无为,堪称精彩的时刻也就那么几秒钟。唯有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展现和证明自身的品格,这种期待是错的。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中,流露出来的善与恶一样真实。不,应该说更真实。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下意识选择的措辞,脱口而出的话语。正因为是小事,更值得好好珍重。」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等会儿,跟我讲实话,你是不是事先排练过这段话?」
「是。」
「让我把事情捋清楚,你想让我相信,你是为了回报一个陌生人,她在你心碎时给了你一把糖,飞了 1 万多公里,跑到陌生国家寻找另一个陌生人——也就是我——来帮忙?」
「是这样。」他不卑不亢地点头。
「我帮你的话,我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立刻打给你 10 万元,作为预付款。等行动成功后,我会把尾款打给你。如果失败了,后续一分钱没有,不过预付款你留着。机会就只有这一次,怎么样,你意下如何?我觉得条件对你很有利。」
「我承认听上去是挺诱人的。」我犹豫了,「不是,我不明白。你家里是有矿还是怎样?你满世界跑,钱从哪儿来?看你年龄,不用去上班或上学吗?抱歉,你多大?」
「20 岁出头。」他说,「咱们俩差不多大,就是我从小眼镜一戴上,人人都说我长相老成。钱的来源你不用担心,绰绰有余,我卖了一套房。」
「你,你……」我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你不屑一顾的东西有人却愿意拿命来换。你知道像我这种小地方出身的人,得付出一代人的一生才能在大城市扎根吗?」
他头一歪,反问起我来:「西安算大城市?」
「相比之下算吧!」
「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一辈子辛苦工作,才把家安在城里的。然后才有我爸妈,才有我。」
「你意思是,我家里人太懒,进城太晚了?」
「不是,我是说行动要用到现金,我需要钱。你干吗老是气鼓鼓的?」
「我没有气鼓鼓!」
「你瞧你脸都气肿了。」
「你!」
「好了好了,」他用手势安抚我,「反正我父母也不在了。老房子长期空着,看着难受不说,浪费也是犯罪。小心别噎着了,我去给你买杯果汁。」
「你可真是个……」我想骂他白痴、败家子儿来着,不过我一低头,看见了挂在自己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嘴一歪道,「你可真是个正直的人呀。」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有多蠢,蠢人做蠢事儿。我是这么看的,世界这么大、这么复杂,不能全是聪明人吧?也得有几个像我这种蠢人,做别人不愿意做、不屑于去做的蠢事。我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不会后悔。」
「罢了,随你喜欢,与我无关。」
一阵沉默之后,我想起了一件困扰我多年的事,别过脸,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那啥,当年我消失之后,事情是怎么收场的?」
「当年?」
「就,两年前在西安啊。」
「你不是早忘了吗?」
「少啰唆,人家问你话,你回答就是了。」
「当年啊,容我想想。」他一副颇有感慨的样子,又开始用手搔头发,「你消失后,店长当场叫我抱着东西滚蛋。不仅没拿到当月工资,还得倒贴钱赔偿你偷走的腰包。」
「好吧。」我尬笑两声,结果和我想的一个样,「不用再说了,我加入。」
「当真?」他眼睛刹那间变亮了。
「我不喜欢欠白痴人情。」
14
我说我们被那帮「dog shit」关在「sea view five-star hotel」里,我知道自己的中式英语口音很重,可小七听懂了笑点,一把小骨头笑得咯吱咯吱,扭来扭去。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上这个乐观、坚强的小男孩了。
我叫他小七,因为他只有七根脚趾。他不介意,说自己在睡觉时被老鼠啃掉三根脚趾是事实。他是我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和他这几天下来成了朋友,朋友之间互起昵称拉近距离再正常不过。
我叫他「xiǎo qī」,并教他叫我「xiǎo dǎo」。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外国朋友。
小七笑劲儿过去了,平静下来面向我。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蓝眼睛,在阳光下,我光是盯着他的大眼珠子看,就担心自己会陷进去。他皮肤光滑、黑亮,一头柔软的卷发,头大身子小,五官超可爱。我夸他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大眼睛,仿佛是在给他挠痒痒似的,他又「咯咯咯」地笑了。
「眼睛。」他用英语纠正道,「不是屁眼。」
我不知道我们具体在热带何处,哪个半球、哪个大洲、哪个国家,只知道关押我们的是某个国际人贩组织。问小七,他脑袋里装着令人费解的地理概念。他说自己和爷爷生活在海上,他记得最后那场大风暴,爷爷给他套上唯一的救生圈,自己则陪着「堪德鲁」沉入海底。我问他堪德鲁是不是渔船名字,他支支吾吾,又说是海岛。
「是水。」有一次他说,「水里有药,你喝下去,会说东忘西。」我们交流了老半天,我总算搞懂他来自斯里兰卡,不是印度人。
我们之间的交流受限于彼此掌握的词汇量,更多时候,我们得通过眼神、表情和手势来补充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微妙意思。
我问他从哪儿学来的英语,他噼里啪啦地用我跟不上也听不懂的土话讲了一大通,对他而言这才是母语。他见我呆若木鸡,不开心地换回了英语,告诉我是爷爷教他的。我问他今年多大,我看他一把小骨头,猜他撑死八九岁。他说自己就快 14 岁了。好吧,严重营养不良,算把我惊到了。
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是这间 10 平方米混凝土牢笼里的另类。
正方形小房间里只有一扇向外开的铁门,一直反锁,和一扇又高又圆的小天窗。角落里藏着其他小孩,男孩女孩都有,最多时有十来号人。
一条很长很长的铁链沿墙角走了一圈,钉在水泥地上,从空中往下看呈「口」字形,把我们所有人的一只脚踝铐在铁链上,仅留出几厘米的活动空间。孩子们都拼命地蜷缩在油腻死黑的角落里,两只手抱紧自己,生怕见光,只从阴影里伸出脏兮兮的赤脚左右摇晃。
号召全员团结一心、奋起反抗是没用的,孩子们的模样不对劲。先不说人种不同、语言不通,多数孩子像是刚做完绝育手术、蔫不唧儿的小宠物,打了太多麻药,脑子里一团糨糊。
「坏水。」小七拉着我说悄悄话,「有些人来得比我们早,喝了太多坏水。」
有时候一夜过去,房间里会莫名地减少或增加几人,不知道那些消失不见的孩子被带去了哪里。我推测人贩是通过管道口输送麻醉气体让我们失去意识的。以铁门为 12 点钟方向,他们按顺时针方向增员减员,再过几天就要轮到位于 10 点钟方向的我和小七了。
除了小七以外,我没能跟其他人搭上话。不是因为就小七一个人会说英语,是再没有人想和我说话。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排斥小七,嫌弃小七肢体残疾或怎样。过了一晚上我发现,被排斥的人不是小七而是我。
「大家怕你。」天亮后小七偷偷地告诉我,「你刚来时没有心跳。」
没有心跳?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有心跳?我问他为什么不怕我,他听后害羞地笑了。
「你很像一个人,像我姐姐。」他依偎着我合上了双眼。
15
海鸥漫天飞舞,像一场碎纸屑构成的大暴雨,堵住我们的去路和退路。
在横渡孟加拉湾的客轮「地平线」号上,我倚靠左舷栏杆,做了个白日梦。一个形同赤裸的小男孩光脚走在满是废弃针头的河边,弯腰挑挑拣拣,寻找能卖钱的垃圾。一轮深红色满月探出头来,污秽的月光打亮了男孩的花脸,他长了一张小七的脸,对我说:「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徐渊从旁边拍拍我肩膀。
「抱歉,你说什么来着?我走神了。」
「小岛,你没事儿吧?感觉自咱们离开曼谷后,你就魂不守舍。」
「别管我了,你接着讲。」
他点点头:「异种移植。」
他边说边用余光戒备周围环境:「科学家用迷你猪作为生物载体,植入人类干细胞,培育出人类器官。」
「这就是来源?从猪身上长出来一颗人类活体心脏?就像人参树结下人参果?」
「对,我跟你讲过,这套流程绕过了伦理委员会干涉,在道德上站得住脚,不伤害任何人。最妙之处在于,这将会是一颗各方面条件都完美的心脏。」
「『将会』。」我听了只想摇头。
「你要了解,周舟她心力衰竭已到晚期,心脏移植是最后希望了。我们没有时间等系统匹配心源,合适的心脏供体不是随随便便地就能等到的。心脏移植对匹配度要求很高,年龄、体重、血型、性别,供体和受体之间越相近,成功概率才越高,术后受体存活时间才越长。」
「一颗心换一颗心。」
「可以这么说。」
「你为了让她术后活得更久更好,需要一颗量身定做的心脏,一颗和受体心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健康心脏。」
「正是!接受心脏移植的人,很难活到正常寿命,主要还是终生排异反应,存活时间最长的纪录是 38 年。所以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不断地强调这颗心脏是完美的。」
「你发誓这个过程不会伤害任何人?可怜的猪猪除外。」
「我用性命发誓。」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此刻是一副真诚、专注的表情,活像一只等待主人拍头挠下巴的大狗狗。
我十指交握,两只手肘搭在栏杆上,一声叹气:「不是说我在怀疑你,跟你相处这几天下来,我已经充分地了解你是个白痴了,但我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是你想太多啦。花钱办事,钱花到位了,就不会太复杂。」他一脸乐观的傻样。
「也许吧,希望如此。以防有个万一,我在场,也算是个保险。」
「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你的能力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一旦见势不妙,我就抱上你,拿带尖头的东西戳你一下,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转身背靠栏杆,瞪着他:「呦,学会说相声了?趁船还没靠岸,再跟我讲讲那个提供心源的家伙。」
「丹尼·穆恩-西克。」
「怎么会有人起这种怪名字?」
「这十有八九是个化名。」他耸肩。
「你对这位丹尼老哥有多少了解?」
「就跟普通人对奥黛丽·赫本的了解一样多。」他说,「百科上都有写,如果你玩深网,你肯定多少会听到这个名字,他太有名了。」
「我就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存在,直到你跟我提起他。」
「但是他早就知道你!他提供给我坐标点,叫我去那儿找你,拉上你入伙。你不点头,交易就不算成立。」
「前提是你没说谎的话。」
「我没说谎!」
「那么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他说,「不过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只要有人在网上提及你和你的那些事,哪怕就一次,还是加密信息,他也一定会捕捉到的。对他而言,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俗话说,互联网有记忆。而你,江小岛同学,令人一眼万年。他对你很有兴趣,这是我们的优势。」
「我还是没搞懂,他是何方神圣?」
「丹尼·穆恩-西克,又称『花月医生』。最早出自极客小组一篇深度报道,翻译机器人错把『Moon-Thick』这个罕见的双姓译成『花月』。有时候就会闹出这种笑话,错误的译名反倒朗朗上口,花月医生自己都说好,别人也就将错就错,一直这么叫下去了。总之,他是能替你搞来任何东西的人,前提是你要能引起他兴趣,支付他向你索要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