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闪落女孩

我蜷在一堆瓦砾下不停地颤抖,咬着拳头憋住无声的尖叫,一动也不敢动,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尿在裤裆里,直到交火声彻底地停歇,那常常是数日后的事了。

回想当初,从第 1 次闪落起,命运就注定了。曾经拯救过我的能力,最终会害死我。

我没有那么勇敢,那么乐观,能一个人坦然地面对必将落下却不知究竟何时才会落下的破灭之锤。没有什么比整日活在恐惧的绝望中更大的折磨了。

我想结束这一切,当第 60 次闪落到来时。

其实无所谓具体数字,只要是能被 5 整除的数我觉得都行。60 大限更多是一种仪式感,用来确立期限,加强决心。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趁着自己年轻,才 20 岁,几乎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短暂而灿烂,总好过「无期徒刑」似的一生。非要选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不能再把责任推给未来的自己,等到四五十岁时仍然过着这种生活。踽踽独行,无人知晓。

我不敢想,20 年后,那个年老体衰的我,被无情的时间夺去了容颜和健康,只剩下心碎、寂寞、遗恨。连自我了断的勇气和力气也没有了,倒在异乡荒漠里守望漫漫长夜,苟延残喘,乞求东方破晓,好再多活一天。生命重要的是质量而不只是长度,活那么久有何用?不行,我不愿意也做不到。

我要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最佳的状态,以自己的意志替自己的故事画上句号。

就第 60 次。

06

铺展在我前方的是一场永无尽头、不能回头的旅程。

关于旅行,有这么一种说法。当你在路上走得足够久、足够远之后,从概率学和旅游心理学的角度看,你总会遇见一个对你而言特别的人。问题在于,没有人事先警告过我,在旅途中遇到相互喜欢的人,是一件残酷的事。到了最后,你们总得挥手告别。

在经历了过山车般大起大落、不叫人片刻喘息的前 14 次闪落之后,我终于以一种相对得体的形象,出现在一座相对适合自己的城市。就像 2 岁大的小宝宝,总算学会了独立走路。闪落依旧每时每刻地困扰着我,但我也逐渐地总结出了应对之法,至少不再像早期那样,动不动就被突发事件吓傻了。

那时我心理上正处于分水岭阶段,在西安南门 SKP 遇见的那个奇怪且爱多管闲事的男店员和他对我讲的话,仍在影响我的心情。我意识到,浑浑噩噩、随遇而安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一些念头开始在夜深人静时缠上我,外面还有没有像我这种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从概率学角度看,我不可能是近 80 亿人类中唯一的异类,我远没有那么重要和独特。我该不该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寻找同类?

同类,这个词令我如婴儿般蜷缩在天桥下的身躯一激灵,害怕起来。

我看过不少小说、漫画和电影,知道像自己这种怪胎,精神病院、特殊监狱、研究机构还有公益墓地,是最有可能的几大归宿。我可不想沦落到被邪恶组织捉住活体解剖,只留下缸中的大脑,供穿着白大褂的科学怪人研究的地步。

退一万步说,就算外边真的有像我这类无法控制自己能力的家伙,与他们接触就一定是好事儿?我看不见得。比起普通人,和同类打交道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性,更危险。同类相食的案例从未真正地淡出我的日常生活,我怎么知道对方就一定懂得比我多,品行比我好?

人总是犯同样的错,把希望寄托在素昧平生之人身上,指望陌生人能发现并赏识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的优点和价值。我们这一家人,被骗得难道还不够惨?够了,我要提防的,恰恰是所谓同类。

在那些无眠之夜里,我定下了规矩,大部分沿用至今。

我编了几个不同版本的背景故事,持有多张从他人身上盗来的身份证,用于在不同场合下掩护自己的真名和出身。在法律层面上我一直都活着,我甚至抽空用真名办了本护照。我发誓绝对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闪落。在国内时,一抵达新地方就立即融入人群,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和生活习惯,不做引人注目的事。

在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情况下,我会做些不查验证件的日结兼职,赚取生活费。真到山穷水尽,非得靠闪落抢劫的时候,原则上我只劫富,专挑那些藏在高端商场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品牌下手,绝不惊扰街边的小门面。

我从来没有在物理层面直接伤害过任何人,从不盗取超出自己合理需求的金额,钱只要够我短期活下去就好。

某种程度上,我把自己视为一个艺高胆大的孤胆侠客,对自己的能力和自制力颇为自傲。要知道,短短几个月前,我还是个被人连续卖了两次,任他们玩弄摆布的小女孩。而此刻,无论是好是坏,这个小女孩都要牢牢地掌握她自己的命运。

直至死亡。

07

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永生难忘。

准确地说,我们是在车水马龙的武汉光谷大转盘下撞见彼此的。那是我第 15 次闪落,恰逢 6 月中旬,武汉三镇进入缠绵悱恻的梅雨季节。晚空飘着点儿小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积水舞池中漫溢跳动。

她骑着黑色外卖小电驴,以 7 米每秒速度从背后撞上我,给我左大腿内侧划出一道 10 厘米长伤口。在之后的两年里,那道疤痕始终肉眼可见,每逢连阴雨便隐隐作痛。

我记得她撞上我的那天,穿着一身宽大、飒爽的红色工装,浅蓝色萝卜裤,束着长发。摘下头盔那一瞬间,一双急切的、闪着泪花的杏眼,绺绺湿发勾勒出熠熠弧光在风中流淌,活像是女扮男装的小花木兰。

她从民族大道出发,绕过环岛北行去送螺蛳粉外卖。老板是她大学的学长,毕业后借了老丈人的钱创业,在小巷里开了家小店。为节约成本,用了便宜的劣质包装。

当她去华中科技大学送最后一餐时,塑料饭盒裂开了,滚烫的螺蛳粉汤汁浸湿了她那身红色工装。客人在电话里用难听的话反复地催促她,雨渐渐地变大。等她手忙脚乱地换完餐回来,在校门口停车时碾死了一只慌张避雨的橘色小奶猫。人们从她身边匆匆地走过,欲哭无泪的她怀里搂着小小的猫尸,蹲在湿淋淋的青石板台阶上,冷雨在足底汇聚成湖,原路返回时再次因刹车失灵撞上了我。

据她说,那是她长这么大最狼狈不堪的一天。对我而言,抛开肉体上的痛苦,那是美好、难忘的一天。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我也快死了,因为我左大腿上那道被金属片划开的口子血流得止不住。我不想坐在马路旁被人围观,坚持要走,这点儿小伤拿口水黏一下就好。她问我回哪儿去,我说天桥下。她着实让吓惨了,非要送我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问了她名字。她已经被眼前汩汩流动的鲜血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脑海中一片空白,基本上我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把个人信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她不明白为什么我表现得如此冷静、从容,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情况有多糟。肉体上的疼痛是我的老伙计,一部分我长期抽离在外,飘浮在空气中,冷眼旁观下方的我;一部分我随时随地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叫季灵雨,20 岁,武汉大学保险学专业,今年读大二。不过她决定休学一年,到处走走看看,用一生中最好的状态体验人生百态,为此不惜威胁要与思想古板的父母断绝关系。她从初中就自学画画,讨厌自己当初被迫选择的保险专业,未来理想是做一名知行合一的艺术家,一辈子至少办一次个人画展。

她有一整套雄心勃勃的环游世界计划:到各个国家、不同文明去实地采风,充实自己;拾遗 20 世纪碎片,预测下一个 10 年大趋势,成为我国文化复兴历史大潮中的小小一分子,让下一代孩子不必再把心灵和梦想寄托到远方;并在一年休学期内完成那件筹备已久的里程碑作品。

上上个月她去了埃及 7 日游,从开罗狮身人面像下出发,到遍地遗迹的卢克索,再到黄沙碧水、房屋颜色艳丽的阿斯旺,再到历史和现代建筑交融的亚历山大港。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地中海那洁白漫长的海滨、海边那些自由自在的猫咪,当地年轻人坐在防洪堤上谈着恋爱,一天就那么结束。最后她回到开罗,登机返程。

她声音很好听,甜丝丝的,有安神镇痛的效果。我鼓励她说下去,好让我转移注意力。急诊室医生的手很稳,10 厘米伤口只缝了 7 针。

她下一步要去前南地区,塞尔维亚、波黑、黑山,来一场 9 日的自由行。她认识一位才华横溢的学长,毕业后去了中铁,目前人在塞尔维亚做项目。学长通过当地旅行社,帮她预订了入境黑山的邀请函。她在螺蛳粉小店定点地送外卖,攒够了旅费,没出我这个意外的话,下周就走。

「那你是该庆幸,撞上的是我不是别人。别人没我这么耐撞,也没我这么好说话。」我打趣道。

自我们到医院后,她就一直在颤抖,抖得比我还凶。她脸色煞白,不断地咬着大拇指指甲忍耐着什么,大概是晕血。即便如此仍然全程替我挂号、陪我缝针。看她跑前跑后、态度诚恳、一心弥补过错的样子,我也不太想跟她计较了。

「你别怕,我这人好打发,不会讹你的。去替我把医药费结了,再请我吃顿饭,咱就算两清。下周你照样出国,不妨碍你。不过你得答应我,那辆小电驴该报废了,别再骑它上路。」从急诊室出来后我对她说。

她满怀歉意与羞愧地看着一瘸一拐的我:「责任全在我,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儿。我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失控那一瞬间,我整个人直接傻掉了,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幸好你没慌。都是我的错,我差点儿就害死你了。」

「雨天骑车,谁还没个脚底打滑的时候?流年不利,别多想了。你带路,我都快饿死啦。」

说来也怪,当她侧身贴上来搀扶我的那一刻,我们的身体有种一见如故的默契感。她湿发上有股杏子口味的泡泡糖味儿,外套上则是酸爽的螺蛳粉余味儿。

我们踩着雨点节拍,沿步行街从东往西走走停停、吃吃逛逛,拐进犄角旮旯的小巷,找了家其貌不扬的「苍蝇」馆子坐下。

老板认得她,点头打声招呼,两份红油抄手端上桌。红汤满溢,激人食欲,馅里包着货真价实的大白虾。

我吞吞口水,她也一样,两只饥不择食的手够向同一双筷子。巷外雨又变大,盛开的全息花灯在矮树下温柔地闪熠。两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指尖交缠在一起,触电又畏缩。

她邀请我去她的单身公寓暂住几日,作为对我的补偿,说我可以一直住到下周她出行为止,反正她室友搬出去跟男朋友同居了。就只有我和她,再没有外人。她发誓绝对不问东问西,尊重我的隐私。看这架势,她也把我当成离家出走的傻瓜了。

「你腿上有伤,得好好地静养,睡在天桥下是什么鬼?武汉梅雨季可要命了,你听我的,我照顾你,不然伤口肯定会感染的。」

「你人真好,可是我不喜欢去谁家里打扰。」

「求你了,我心里好难受,你就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吧!」

「嗯。」我沉默地注视着她,想从她身上揪出点儿阴谋诡计的影子,完全是在白费力气。她跟我真就是两类人,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在某些方面似乎相互吸引,又很相像。

「惜字如金的小妹妹,光是我在尬聊,你话太少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名字?」我眨巴眼睛望着她,三个假名连同三段配套的背景故事同时出现在我脑海中。但那些人不是我,是堆砌出来的虚构角色,不是真实存在一路走到这里的我。

「我叫江小岛。」我心血来潮道。

一个名字而已,可这始料不及的解脱感是怎么回事?几乎要将我的心肺撑裂了。

「你好呀,江小岛,你名字和你人一样可爱。真希望我们能换个时间、场合认识彼此。」

「成,借你吉言,下回换我撞你。」

她笑了。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跳加速,看着她也傻笑起来。

离开家之后已经有很久,也许是太久太久,都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08

运气糟透了。夜间,风越刮越大,空气中逐渐全是沙尘,很快地连夜空中的星辰也看不见了。

我用外套裹住头部,面向沙丘背面,蜷起身体在沙丘迎风坡上构成一道人体防沙墙,等待沙尘暴过去,或者自己先撑不住坠入梦乡。如果我睡着了,天亮后还醒得过来,没被头顶几米高的沙尘活埋,那就算我赢了。不过像这种惨胜还能再有几次?

我脸上全都是灰,鼻子和嘴巴里满是粉尘,每一小口呼吸肺叶都隐隐地作痛。如果这次能活下来,我一定去医院给自己洗个肺,花多少钱都乐意,一定能洗出来几十罐墨水。

永不停息的风沙声让人想起老收音机「滋滋啦啦」的静电噪音。半睡半醒中,我的思绪飘来飘去。我梦见自己赤裸着身躯蜷缩在一个白色纸盒子里,左右是两盏投下白色强光的舞台灯,由近及远分别是萋萋荒草和雾气蒙蒙的树林。

我晕乎乎地想着,寻死的话也不是非得第 60 次,随便哪次都差不多,这次都可以。要做的只是睡去然后在梦中放手而已。有什么必要再强撑下去?有何意义?没有人在远方等我回家。这混账沙尘暴,把仅有的一点儿风景给破坏了。

我睡着了,梦回那年夏天的长江江边。在一棵奇形怪状的花椒树下,我吻了她戴着银耳环的小耳垂。她回吻了我,一股忽幽的铁腥味儿在我们炽热颤抖的唇齿间融化开来。

一切早都结束了。

【一颗心换一颗心】

09

「世界上最孤独的鲸」——他们是这么称烟台金沙滩上那座雕像的。

我第 7 次闪落,是在威海广福寺山门前。

一对来胶东半岛度蜜月的河南小夫妻,从我面前相互依偎着经过。我刚好听到,丈夫在用家乡话向妻子列举周边不用花钱就能打卡的网红景点。等小两口走远后,我看着寺庙左右萧瑟的山景心想,来都来了,反正也没更好的去处。

我乘坐 40 路公交车,一路向西,半路倒了几趟车,花了将近 4 个小时,抵达了目的地。

我依稀记得,那天风特别大。也许是我运气好吧,海边几乎没有游人,只有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在父亲的陪同下放风筝。断线风筝一头栽落,被一排排的涌浪吞没。

那座栩栩如生的鲸鱼雕像「搁浅」在金黄色沙滩上,庞大的头部和尾部奋力地探出不存在的海面。鲸鱼离大海如此之近,却又无法触及,难怪人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

海风一阵阵地吹,小女孩的哭声和海涛声由远及近。骄阳炙烤着沙滩和海面,细沙和浪花上闪烁着虚幻耀眼的粼粼光斑。我倚着巨大的鲸头,吹着咸湿的凉风,躲在雕像的阴影下小憩。

他们说,有灵性的生物能够预知自己的死,鲸正是其中一员。

当一头鲸死去后,庞大的身躯会缓慢地沉入大海。鲸的体量非常大,坠落过程长达数月。最终,鲸尸会沉落在漆黑荒芜的海底,围绕尸体,形成一个独特的深海生态系统。

当我看到,并且亲手触摸到这座雕像后,我忍不住把鲸落与自己获得的,这种不可控的能力联系在一起。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鲸尸,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必然地闪烁着落入黑暗虚无中。从更大的角度看,个人意志在这个过程中无关紧要。我阻止不了什么,只能被动地参与并记录异常现象的发生,一次次解体再被重构,直到生命能量被耗尽。

正是在这一天,我把自己的能力命名为「闪落」。

每一次闪落,硕大无朋的鲸尸都会滑向更深、更黑、更冷的深海,离头顶那片波光闪烁的海面愈发遥远。我已有预感,前方是一条不归之路,最终会有人因此而死。我只希望,自己能像鲸鱼死后那样给世界留下点什么。

当我以一名过来人的身份,回头审视一路走来的轨迹,连我自己都会被震惊到。原来曾经有一个阶段,我是那样缺乏自我,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她口口声声「为我好」,将我一步步地推向深渊,而我心知肚明,居然还欢迎她这样做。

在我从小到大这十来年里,母亲反复地向我灌输同一个故事。我出生那天,也是她的鬼门关,是她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个故事讲了太多遍,以至于我能熟背每个细节。

我诞生于 50 年一遇的最热夏天,临产前一天母亲被送进了县城医院。医生说我头太大了,建议做剖腹产。母亲坚决不同意,她把我的大头视为高智商、不平凡的象征,坚持要顺产,免得毁了我的天赋,也毁了这个家的希望。

她疼了一天一夜,宫口反复在三指徘徊,等到终于能看到胎头时,医院里停电了。她向我描述产房里的滚滚热浪和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儿。我降生于世,她因为大出血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没有家属能来签字,她爬起来自己替自己签了字。她的情况急需输血,县医院血库血源紧张,必须要有熟人主动献血,血库那边才肯给她放血。骂人是没用的,要么在转院路上耗死,要么躺着等死。她选择转院。

一位来县城体育用品批发市场进货的中年男子,在面馆用餐时,被老板散养的流浪猫在胳膊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他来县医院打狂犬疫苗,在大门口撞上了这档子事儿。中年男子针也不打了,献出自己的血,救了母亲一命。后来他和家里的老婆离婚,成了我的第一任后爸。

你可以说,在某种层面上,我欠母亲一条命。

她一辈子吃了别人三辈子的苦。人到中年,想要的无非是一点儿钱,过上所谓好日子。而你问她什么样算是好日子,她也讲不出来,只说反正不该是眼前这样。

她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从不会停下去想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不是这样做,从不自我反思,只遵循身体的本能,追逐无意识中涌现出的躁动。很多时候,她给我感觉就像是捉摸不透、变幻无穷、令人畏惧的大自然本身。在一些方面,我是遗传她的。她越走越远,越错越多。以至于到了最后,我三任继父为求自保都远远地躲开她,视她为害人的瘟疫。没有人能叫她停下,就连她自己也不行。

我没能把她拉回来,她眼中早已看不见我这个女儿,只剩下无止境的贪欲和癫狂。当一个人渴求一件东西太久而不得,渴求本身就会成为活着的意义。你强行要她停下,等同于要她的命。就算我想让她清醒过来,仅凭我一人的力量也办不到。

所以在最后,我任凭她把我卖掉,卖掉了第一次之后又卖了第二次。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是我母亲,我爱她。她也着实伤透了我的心,毁了我的前半段人生。

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

10

伊斯坦布尔亚洲区一家地下酒吧,当地著名的爵士乐队正准备登台表演。满天花板的「蓝眼睛」挂链闪闪发光,令我想到某位老友。

我坐在灯光昏暗的台下,不担心会暴露身份,学着周围人的动作,举起半杯柠檬水,向鱼贯上场的艺术家致敬。女歌手扶起麦克风,她可真是位希腊女神长相的古典美人。欢快流畅的即兴乱弹充盈整个地下空间,人人都面带微笑、风度翩翩。

一只友好的成年金毛犬与我同桌,蹲在我正对面那把橡木椅子上,毛茸茸的狗尾巴紧跟着吉他手的节奏打拍子。

「瞧瞧,多好的气氛啊。我,这帮叽里咕噜的老哥,外加上一条狗。」我对狗说,没指望能有回应。狗冲我轻轻地「汪」了一声表示赞同。

「有缘同坐一桌,告诉你好了。我以前来过这家酒吧,第 36 次闪落,在这儿打了六天黑工,包吃包住。老板是个只会讲英语的韩国基督徒,一个人跑到小亚细亚传教,挺奇怪一人。我们也没机会深入接触,我跟谁都这样,没有时间。最后那天我闪落了,一里拉没挣着。」

狗咧开嘴巴笑了。

「你也是只奇怪的、有故事的狗狗,对不对?」

音乐声很吵,我非得用吼的,才能确保对方没有听漏我的句子。「相遇就是缘分,咱俩交交心啊。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狗,你们狗子普遍太自来熟了,每时每刻都在看人眼色,琢磨人家跟自己地位谁高谁低。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猫。猫咪在心理上是独立的,甭管是不是真的,人家坚持自己跟两脚兽地位平等,这份精神难能可贵。」

狗听懂了,「汪汪」地低吼了两嗓子表示受到了冒犯。

「蹲着别激动,你是一只懂音乐、有礼貌的大狗,别坏了气氛,你跟其他狗狗不一样。」我让步道。

狗用微妙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下巴趴在光溜溜的实木桌面上,哼哼唧唧地拿舌头舔我平放在桌上的手指。

「都说了我不喜欢狗了,行啦行啦,甭安慰我。我知道我死了,在沙漠里睡过去了,早就被沙子埋得找不到了,一万年后得变成石油让人挖出来,这些只不过是一场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跑进我梦里,你也死了?」

狗子冲我翻了个大白眼,张嘴说话了:「给我清醒点儿,没有人死!」

天空湛蓝如洗,平静得像一场大灾难的前兆。我痛苦至极地睁开双眼,看见了半蹲在我面前的他——我梦中那只大狗。

「江小岛。」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整得好像我跟他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似的,「我飞了 7400 公里,一天一夜。6000 多机票,屁股都快坐烂了,就为了把一个自暴自弃、闹情绪的小女生从沙子里挖出来,我可真是个大善人。」他举起双手,让我看他脏兮兮的手掌心。

我想问他是谁,只挤出些「你……你……」的哼哼声。口干舌燥到发不出声音的地步,这辈子还是头一次。

他摸到了我永远挂在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愣了半秒,替我拍掉包上的灰,拉开拉链从包里取出一瓶过期快半月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后递给我。

「给,快喝。」

我把整瓶矿泉水举过头顶,从头向下狂浇。一瓶水浇光了,再拧开一瓶接着浇。

「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我救了你一命,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我用水漱了两遍口,吐出一滩黏糊糊的沙尘和口水混合物后,总算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成段句子了:「你他大爷的是谁?谁叫你多管闲事了?」

「只有出门在外的游子才能切身地体会到,汉语是多么优雅。」他哈哈大笑。

「我们认识吗?」我瞪着他,说不出理由,一看到他,就让我有种莫名的起床气。

「要说认识也认识,介于认识和不认识之间吧。」他倒游刃有余地打起哑谜来,「我就算了,起码对它说声『谢谢』吧。多亏有这个小玩意儿,我才找到你。」他微笑着,用手敲了敲我别在 T 恤圆领上的曼陀罗防丢器。

「你就是徐渊?往我包里塞跟踪器,还在上面刻名字的变态跟踪狂?」

「惭愧。这是我给自家笔电买的,事发突然,想着就拿来当名片用了。」

他后退两步,给我让出空间。我这会儿头脑清晰多了,挺起胸膛,打量起他。

他穿着一件红色连帽冲锋衣,拉开帽檐是乱糟糟的泡面头,戴着傻里傻气的黑色大圆框眼镜,厚重的近视镜外面夹着一层大号墨绿色偏光镜片。

他把沾了薄灰的偏光夹片往上翻,露出底下笑吟吟的眼睛。

我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但我还偏偏就对他这张脸有印象,简直惊掉了下巴。

第 13 次闪落,西安南门 SKP 奢侈品店里。

他就是当时那名男店员。

11

据优秀的变态跟踪狂先生自己说,他是于前天下午 3 时许,收到的第一波警告。据他解释,那枚防丢器里有他亲自改写的程序。一旦防丢器出现在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区域,并且 30 分钟内坐标点没有移动,就会自动地向物主——也就是他——发送警报。

他有 87% 的把握,我要么是在沙漠里遇上了麻烦,要么是在自找麻烦。总之我需要有人拉我一把,而他,基于暂未明说的动机,需要我活着。他判断是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向我解释这一切了,就当机立断地买了最近的机票飞了过来。

变态跟踪狂先生现居西安,他于前天下午 6 点在西咸机场登机,飞行 2 小时 25 分,抵达上海浦东。原地中转 2 小时 50 分,飞向阿联酋,飞行 9 小时 30 分。在阿布扎比国际机场中转 5 小时 20 分,再上飞机,飞行 3 小时 25 分,于昨天下午 5 点 30 分,抵达以色列本古里安国际机场。

他一从机场出来,就在特拉维夫当地租了一辆车,定的是现代 i20。反正是淡季,租车行免费给他升级成一辆红色三菱 SUV。他判断我缺乏求生意志,在沙漠里坚持不了三天,马不停蹄地驶出城市,自驾穿越内盖夫沙漠来找我。

现在,花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后,变态跟踪狂先生站在我面前,左手是一把瑞士军刀,右手空空如也。他在模仿《黑客帝国》的墨菲斯,要我自己选,是要左手还是要右手。

「我知道你有自我毁灭倾向,自从你跟那位小外卖员分手之后,有一年时间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想扑上去揍烂他的眼镜。

「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我不想戳破你自我陶醉的小情绪,可惜你所在的阿拉瓦沙漠,往南再走 34 公里,就是红海的滨埃拉特,一座美丽的海滨小城。有机会的话,你真该去那边转转,听说当地有全红海最棒的海边咖啡馆。」

他喘了一口气,淡化本来想要打出的哈欠:「如果你真一心求死,你还在等什么?干吗不用这把刀割开自己血管,结束这一切?我的判断是,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是在拿危险刺激自己,寻找活着的真实感。如果你折腾够了的话,过够了这种日子,想要有所改变。请你冷静、认真、严肃地,以成年人的态度,听我接下来给你的提议。」

我根本不用选。

「去你大爷的。」我给他比了根中指。

「你拥有能力。」他说,「强大、独特,无限可能性。没有人,包括你本人在内真正地理解。想想看,你可以用你的能力做伟大的事,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种机会。让我问你,尽管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比起那些无法得救的普通人而言是不幸的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尽管我从中后期开始多有留意,我的 57 次闪落仍然在世界各地留下了太多不自然的痕迹。迟早会有神秘、阴险的势力注意到我的存在,找上门来。

失去自由,闪落为它们所用,是我最不愿发生的事。

这位跟踪狂提醒了我,我这短暂的一生过得稀里糊涂,对自己、对他人都不负责任。但至少在最后我能做件有骨气的事,自我了断,以免危害到无辜之人。

他看穿了我想法,说道:「停,别急着做傻事,你的秘密很安全。我那番话,还有我的行动仅代表我个人。我不隶属于任何一家情报部门或者秘密组织。我就只是个普通人,出于个人目的来找你。」

「我脑袋里有坑才会信你。你往我身上塞跟踪器,监视我、追踪我,了解我背景和能力,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你拥有的资源和行动力,怎么看,都不是等闲之辈。」

「我把你这番话当成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他微微一笑,「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如果你愿意跟我来的话,我可以在回特拉维夫的路上解释给你听,我明早 12 点之前得把车还回去。」

我身子向后缩,忍不住一声冷笑:「谢谢,不必了。每个人都有理由,我这辈子听够了别人的理由。」

「所以,这就是你在沙漠里躺平等死的原因?对人生心灰意冷了?」

「少跟我玩心理侧写那一套,跟踪狂老哥。听着,不管你真名是不是叫徐渊——」

「我真叫徐渊。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

「别打断我好吗?我不管你叫什么,我不在乎。咱们俩之前只见过一次面,就一次,还是在两年前。我早就忘了有你这么号人物了,不要装得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也不要觉得你花了 6000 块钱从西安飞到特……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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