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闪落女孩

闪落女孩

暗宇识微光:深空、梦境和时间之外的科幻故事

这是我第 57 次「闪落」,又或许是第 58 次。我从第 10 次起就放弃在心中计数了。至第 30 次时,我对这些事彻底地失去了概念。

这感觉很糟,我整个人都很糟。两年来浪迹江湖,未在一处地点停留超过半月。并且情况只会持续恶化下去,绝无好转的可能。

我决心等到第 60 次时结束这一切,不管用什么办法。

闪落教给我的第一堂课是,一个人如果从物理意义上来说无处不在,那她在普通人眼中大致等同于不存在。

我从 18 岁往后的人生,用一个「无」字就能概括。我是那个你盯着看了太久的「无」字,久到你大脑都已经认不出来在你眼前转圈的是「无」字了;我是语义饱和 100 倍的「无」,无所不在同时也不存在。

在我面前是一大片被无休止的风沙吹出一条条干涸波浪的金色沙漠。我沿着新月形沙丘蜿蜒、骨感的脊线,登上深处一座相对较平缓的沙山顶端。凡目之所及,人烟断绝,皆为沙海。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尽管一分钟前我还在繁华喧嚣的城市,享用一份我其实付不起钱的豪华鸭腿套餐。像这种事近来时有发生,突发闪落,越漂越远,越发艰难。

前方这片黄沙实在过于辽阔,四面八方都无边无垠,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国内。

第 40 次时,我有 70% 的把握认为自己当时拜访了西奈半岛靠近苏伊士湾的南端。当地一位头戴红色菲斯帽、语速飞快的大叔,拽着我手舞足蹈地吧啦了一大通我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他反复地叫我「阿新」「马克图布」,拿出手机非要对我拍照,热情得令我感到尴尬。后来我了解到,「阿新」是阿拉伯语里中国的发音;「马克图布」翻译过来,意思是命中注定。

我希望自己人在河西走廊的某处,这样我还有机会去朝拜心仪已久的敦煌古城,顺道看看那座与滚滚风沙对望千年的玉门关城垣遗址。若是在罗布泊那也无妨,楼兰同样是我心中的圣地。我一直有这个小小的计划,在探险家余纯顺的墓前停留半日,放下一瓶矿泉水以示祭奠。也许带一瓶啤酒过去更合适些?我可以倚靠着用红色砖块垒起的墓碑坐下,以酒为歌,哪儿也不急着去。小酌微醺时,远望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浮现出糖果色的曙暮光,静候神秘莫测的阴影滋长地降下。

因为我这种特殊体质,我永远会随身斜挎一个腰包,包里塞满了应急物品。无论是洗澡、睡觉还是上厕所,我都不会把腰包肩带解开。一旦闪落突然发作,包不在身上,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小包本身还有包里装的东西,是我与这个世界之间仅剩的一点联系。至少眼下我还不打算把它割断。

热风一阵阵地吹,太阳的高度很偏,天穹青得发黑,没有云彩,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法避免暴晒。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干脆就在平丘间的影子里抱膝坐下。应急腰包里有两块完整的 13 式压缩干粮,一块是椒盐味,一块是柠檬味,咬一小口就够我撑好久;还有饮用水,全是便宜的临期食品。我想找的不是食物,而是那本没看完的小书。之前等他们上餐时,我把卡夫卡的《失踪者》读到了结局前一章。趁黄昏将至未至,把它读完算了。

我的手指抚过平装书光滑的封面,感到冰凉、刺痛。一枚类似玻璃纽扣的小玩意儿径自掉了出来,我可不记得包里有这种东西。

我把那枚纽扣从脚边拾起,擦掉表面的沙粒和尘土。准确地说,是一枚圆形徽章,直径 3 厘米,厚度不到 1 厘米。正面蚀刻着精致、细腻的花纹图案,蓝、白、黑、红四色,是佛教的曼陀罗花,背面用清秀的宋体字刻着一个名字:徐渊。

我知道这东西。

最近经常见那些穿梭于玻璃幕墙写字楼之间的哥哥姐姐们,用这东西装饰自己的手机和包包,要不就干脆把它别在胸前当胸针。我不清楚它具体的工作原理,总之和低轨宽带卫星以及 5G 有关。这是一枚外形自定义的远程防丢器。

有人——我希望这位人物不至于真就叫徐渊,跟踪狂做事总不能这么糊涂吧——趁我刚才啃鸭腿没留神之际,将这小玩意儿吸附在我腰包上,想对我定位跟踪。他会失望的,我不晓得他是谁,但不管对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都不在乎、无所谓、没兴趣。

再有三次,或是两次,对我来说一切就永远结束了。

【沙漠海】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卡瓦菲斯《城市》

01

抱歉搞得这么唐突,请理解,我自 18 岁起人生就是这样子的。

说点儿好玩的。

有一次,我跟我一位「临时饭票」,对角坐在一家挂名「阿吞牛排」的西餐厅里,等着谁来给我们上菜。我把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对我抱有明确想法的男人统称为「临时饭票」。

西餐厅起这么个名,真有点儿怪,不过我和饭票小哥无意深究此名背后的故事。他一心想着拿这顿饭把我哄上床,急赤白脸地,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而我则在寻觅一处告别演出的舞台,没能找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场地和演员。

我倦了、烦了,最主要是累了。

整整一周前,我被突然扔到了此地,闪落点位于北戴河至山海关中间,面朝渤海湾的一条大马路上,没被疾驰而过的大货车撞飞算我走运。

在这之前,我第 41 次闪落,远在直线距离 3000 公里外菲律宾支离破碎的群岛上,语言不通,辗转漂泊到当地的华裔社区。一户热心肠的华侨家庭接下了我带去的麻烦,没有一句抱怨。某种层面上,他们误会了我的境遇,把我从大陆沦落到南洋的整个过程想象得过于黑暗、凄惨了。

沟通不畅是我的责任,不过我也乐见这种误解。他们把我的经历想得越惨越好,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反复地追问,我也不必一直睁眼扯谎了。

说谎令人心累,你得有超凡的记忆力和体力,把信手拈来的虚构人设牢记在脑海中,那么多细节,不能有前后矛盾之处。在一些情况下,当你面对善良、正直的一家人,初为人父母者想要在自己一张白纸的儿女面前展现出榜样力量,沉默以对则是种省心省力的策略。你越是含糊其词、讳莫如深,他们越容易从你刻意流露出的缝隙里,自行地脑补出你耻于开口的悲惨往事。

那家人操着一口地道的闽南话,每句话里都带着一串「虾米」。我只会讲普通话和高中生水平的英语,在我听来,闽南话几乎就跟菲律宾语一样难懂。分别那天,我从他们家七岁的小女儿那里学来了「萨拉马特」,他加禄语的「谢谢」。

为人正派的男主人替我买了张船票,把我从班乃岛北部海岸送上轮船,途经民都洛岛去往马尼拉。等到了马尼拉,我可以从阿基诺国际机场飞回北京,或者随便国内哪座大城市。

好心地帮助我的那家人姓卫,他们卖给岛上当地人从华强北搞来的水货手机。小日子起初过得挺不错,近几年有点儿走下坡路。心中思变,却还未找到下一步方向。

开船后我发现,富有同情心的女主人偷偷地塞给我一卷用橡皮筋捆起来的菲律宾比索,用来买机票。还细心地附上了一张中文字条,提醒我不要在当地人面前露财。菲国族群撕裂、贫富分化严重,底层百姓积怨已深,时而会把富有的华人视作劫掠对象。我数了数,4 万元,按汇率兑换成人民币得 5000 多元。

问题是我不需要坐飞机飞去任何地方,时间一到,自会消失,想留也留不住。那家人真诚待人,毫不怀疑我编的故事,尽己所能地施予援手。我不能拿他们的钱,拿了也用不上,但我不知道怎样把钱寄回原处。语言不通,缺少证件。这件事折磨了我好一阵子。

下船后,我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中国驻菲大使馆工作人员,尽可能地编了个合理的经过,提供了那家人姓名和大致住址,希望能物归原主。随后不给工作人员问话机会,我借口上厕所跳窗逃跑,沿公路北上,想赶在夏季台风或下一轮闪落到来前抵达吕宋岛西南部的港口小城奥隆阿波,再看一眼美丽碧蓝的南海、破碎群岛和绿树白沙。

饭票小哥年纪比我稍大,一米七的个头比我稍高,全身黝黑、精瘦,一看就是那种精力过剩、有注意力缺陷的运动系猛男。他留着像是被镰刀割过一茬的莫西干油头,脑门上那一撮小黄毛散发出浓烈的免洗啫喱味儿,自比「小城 C 罗」,足球是他生命中的激情。

他不是我遇见的「临时饭票」里最粗鲁、直白的那类,但他确实浑身上下充满了骚动不安的男性荷尔蒙,好像三天两头不找个姑娘滚床单,就会把他下面憋爆炸似的。这样倒也好,至少不像那些拐歪抹角、有贼心没贼胆的中年男人暗地里对你使坏。

我第 3 次闪落时,对自己突然间获得的能力和自己的处境尚且一无所知。我从睡梦中惊醒,穿着长款开衫睡裙,赤着脚,瑟瑟发抖地站在 G212 四川段,左手是山林,右手是河流。天快黑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好鼓足勇气,竖起大拇指拦住了看到的第一辆车。

那是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车门打开后,迎面飘来一股浓郁的狐臭味儿。司机是一位鼻音很重的络腮胡大叔,在路上开了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我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卑微女孩。

「我可以顺路载你一程,可有条件。」他说话不看我的脸,只低头盯着我冻红的脚趾。

「什么条件?」

「你得开开尊口。」他盯着我的光脚,粗大的喉结猛地吞咽了一下,「像你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早就和小男朋友做过好多次了吧,你懂我意思。」

我本来不懂,不过我看到他脏得发黑的蓝牛仔裤,裤裆部位有一小团鼓包,在一跳一跳地变大,浑身一激灵,秒懂了。

他浑浊的双眼和一阵阵抽搐的油鼻头告诉我,话已经说出口了,如果我敢拒绝,四周没人,他当场就会伤害我。

「好……好吧……」

「说定了?」

「嗯……」

「在这儿不能久停,先等我开到服务区。丑话说在前头,你情我愿的事情,别想着中途跳车做傻事。这荒山野岭的,你跳下去,害死的人是你自己,我才不会管你。」

大叔把车开到服务区后,天已经全黑了。

他要我坐在副驾驶位上,用安全带牢牢地绑住我的双手,要我看着他一点点地拉开裤子拉链,说这样最让他兴奋。

当他把拉链拉到最后一格时,我放声尖叫,当着他的面闪落了。

02

我和小城 C 罗是在山海关老龙头景区黄金沙滩上认识的。准确地说,我当时独自坐在沙滩上看日出,思考着自己接下来的去向。

我时常感觉自己像是在逃亡,逃避一股如影随形的不可抗拒力。我需要离开,去别地,随便哪儿都好,只要是在路上、是之前没去过的地方就行。我沿着海边徒步闲逛了一周,秦皇岛已经玩腻味了。和南洋碎了一海的千岛遗珠相比,北方工业港口太过于严肃、繁忙。暴雨将至前阴郁闷热的天气、相对局促的人造沙滩和被钢筋水泥环抱的内海非我所爱。

我走在街上,难以融入环境,尽管我和当地人长年累月经受风吹日晒的肤色一般黑。

待我神游归来,太阳升起后,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狼崽子般的小眼睛。

我确信他名字里带着一个「飞」字,全名叫什么早忘了。在清晨五点,只有我跟他的沙滩上,他问我是不是离家出走。我说是也不是,他露出那种自己很懂的坏笑。

「我打小就对小流浪猫一样瘦兮兮的小女生没辙,看见了就想抱回家养起来。」他大言不惭道。

他一句话里有三个「小」字,我不想当面点破他的恋童癖倾向。是啊,我附和道:「换我是男人,我也喜欢挑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小女孩下手。又嫩又好欺负,抱起来玩个爽,满足了变态的心理、生理需求,还不用担心事后会有麻烦。」

「你算是小孩子吗?」他不满道。

「和你一比,肯定算。」

他摸着自己新长出胡碴的下巴哈哈大笑:「你这人真有趣,叫什么名字?做我女朋友吧,我包养你。」

「去你的。」

「我认真的,没开玩笑。」

「我也是。」

小城 C 罗不是那种会用暴力胁迫女性就范的人,他才 20 岁出头,在读学费昂贵的民办大二,对未来充满幻想。远没到像经历过两次离异、整年没有一次性生活、做过三次痔疮手术还迟迟未能痊愈的中年卡车司机那样自暴自弃的地步。

部分原因在于,他对自己那具充分锻炼过全身肌肉的五尺之躯太骄傲、自恋了,坚信妞儿们总会被他在球场上或床笫之间释放出的雄性激素征服。在迄今为止的「临时饭票」里,他算有一定魅力。我不讨厌他,单纯对他不来电罢了。

他说我一副饿死鬼的穷酸样,主动要请我吃饭。我们在「阿吞牛排」里对角坐下。

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牛排,只在电视上看别人吃过。上次菲律宾之行过后,我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剩下。

牛排端上来了,我不知道怎么用刀叉。他坐在我对面,露出自命不凡、意料之中的坏笑,好像聪明如他,透过这些小细节看穿了我的虚张声势,好像他占据了这段关系的上风,今晚把我压在身下肆意撕开我的内裤十拿九稳。

他问我怎么不吃牛排,不喜欢吃?我学着他的动作,费了老鼻子劲,总算切下一小块带血的牛肉。他全程盯着我看,小眼睛瞪得老大:「不会吧?你不会是第一次吃牛排吧?都什么年代了?哈哈哈哈!」周围人全被他的傻笑声吸引着向我们看来。

我顶着视线吞下那块半生不熟的牛肉,脸涨红到了极点,白光一闪,消失了。

讲了这么多,也该做个自我介绍了。

我叫江小岛,今年 20 岁。

我母亲叫江采采,在我成长过程中,有过三位父亲,他们来了又走,都不是我生父。

我不知道亲生父亲的姓名,不知道他为何从母亲还有我的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知道他今天是否还活在人世。我生下来随了母姓,还以为小孩子随妈妈的姓很常见。就像生女孩还是生男孩那样,一半对一半的概率。等上了小学一问同桌,才发现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儿。

在我 17 岁那年,母亲在一位现实中从未见过面的台湾腔男网友的怂恿下,抵押了房产,向银行贷款 50 万去炒外汇,坚信自己离实现财富自由仅一步之遥。事后证明,那是一场从头到尾、针对她设计好的精准诈骗。她被对方在半小时内骗走了全部 50 万,光速地破产,只剩下无法偿还的巨债。

为了不被银行收走房子,母亲以 15 万彩礼把我卖掉。第一次我傻乎乎地跑回了家。第二天清早,大脑开窍的她转手把我卖去更远的地方,卖了 30 万。

我能有现如今的一切要多谢她。

03

闪落在发作前,总是有预兆的。多数时候,它就像一个很痒却打不出来的喷嚏。你无法控制自己何时想打喷嚏,当鼻子里开始发痒,你能做的只是憋住呼吸引而不发,或干脆抬头去寻找太阳。

我最初的 10 次闪落等同于瞬发的自然灾害,具有被动性、频繁性和不确定性,以及一定的周期性。

现在回想,最开始那 10 次无疑是最难熬,可能也是最凶险的。困惑、惊恐、纯粹的混乱无序,对现状一无所知。光是逼迫自己正视现实就花了很长时间。我十分庆幸那时候没有因为惊慌失措、痛苦和绝望做出傻事,伤害他人,顺道把自己害死。

从小受到母亲的反向作用,我是无神论到骨子里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某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对我施加了诅咒,这是什么上天对我的考验,我必须完成使命才能获得解脱。世界之大,有时候就是会发生看似不可想象的事情,比方说龙卷风从 200 公里外卷起成千上万条活鱼掉下来,而我碰巧是被一条鱼砸中脑袋的倒霉蛋。

一旦挨过了最艰难无助的起步阶段,接下来的事就稍微简明些了。为了活下去,我开始记录数据,尝试整理和分析自己一夜间拥有的古怪能力。

我把自己每回闪落的时间地点,以及干了哪些好事儿全部记在一本亮黄色、防水的小册子上,美其名曰「不存在手册」。

闪落永远是被动发作,与我个人意志无关,平均每隔 14 天发作一次。对此,我摸索出一套理论,这可能和我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累积的压力有关。14 天,两周之久,是一个临界点。超过这个点,任何内外部因素变化,都有可能扣动扳机,触发闪落。

我最初的 10 次闪落,是在半径 600 千米方圆里随机游走、布朗运动。从海拔 500 米以下的丘陵或平原到海拔 1000 米以上的盆地或高原,闪落点之间全无规律可循。

白天黑夜,任意时间地点,不管上一秒我在做什么,下一秒都有可能突然凭空地消失。乡间、田野、水库、山路、城镇,不管有人没人、室内室外;凌晨三点的地下超市、等待定向爆破的烂尾楼,甚至是某人家里。理论上,任意空间场所皆有可能,凭空地出现在数百公里外的某地。

这种不可言状的时空错乱感从内到外地撕裂了我。如果闪落停不下来也控制不了,那么最起码我得为自己提供能力范围内最低限度的保障。不然我没办法活下去,失控感会把我逼疯。

试想如果我在睡梦中跑到深埋于地底的废弃防空洞里,手边一点光都没有,而锈迹斑斑的防爆门紧锁怎么办?或者卡到两堵墙壁中间?掉进通红的铁水里?这种活法没有半点儿安全感可言,我怎么知道下一次闪落是不是我的死期?

终有一日,好运气用光后,我会像被大暴雨冲进下水道的小流浪猫那样,溺死在人们的脚下,变成蛆虫的盛宴。没有人知道我死了,直到十几年以后,或者等到尸体飘出腐臭味。

当我第 13 次闪落时,我几乎是抱着自我毁灭的心情,走进西安南门 SKP 一家奢侈品店里。只想找个不长眼的有钱人跟他同归于尽,让他感受感受我满心的愤怒和绝望。

那会儿我是一个从头到脚都一团糟的 18 岁女孩,连续 12 次闪落了,头发半个月没洗,发辫脏得打结,身上穿的 T 恤、工装裤比头发还要脏上两倍,保安能放我进来已经算是奇迹。我不敢抬头看人,更怕路人向我投来视线。跟任何人对上眼,我都会立刻从脸颊羞红到耳根。

向我走来的店员是个 20 岁出头的小男生。

我不擅长判断异性的年龄,大概率把他说老了。他长了张和我相比粉嫩的娃娃脸,整张脸白净无瑕得让人心烦。下巴一丁点儿胡碴都没有,搔着乱蓬蓬的泡面头,戴着副黑色的大圆框眼镜,四肢瘦长却与优雅无缘,唯唯诺诺的举止,只给人笨手笨脚的感觉。我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平时宅在家里打了太多游戏,身体孱弱,性格内向腼腆、人畜无害,没交过女朋友,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是我讨厌的那种类型。

不远处那位颧骨高耸、神情高傲的女店长给他使个嫌弃的眼色,叫他处理我这个麻烦,自己则转身变脸亮出「三米六齿」的职业假笑去接待顾客。他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又拿手搔头发。

「请问我能帮你点儿什么吗?」他终于肯说句话了,声音没我想象的那么幼稚。

「你站着别动,就算是帮我了。」我说。

趁他为难地左顾右盼之际,我捏起自己一只袖管嗅了嗅。我身上铁定有股我本人闻不到的味道,没准是股火药味儿。我最近用五毛钱一块的上海硫磺皂洗脸洗上瘾了。

我不晓得他是临时工还是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他看上去实在不具备当店员的应变能力。我当着他的面,抢来一个标价上千元的彩色印花腰包,把小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决定拿它当应急小包用。

女店长反应很快,打手势叫人守住店门,喊保安快过来。他倒好,离我最近,全程却一副掉线的状态,真听话,乖乖地站着,瞪圆了双眼打量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肯定是在温室里待了太久,已经忘记了人本质上是野兽,被生活逼急了是什么模样。

这件不属于我的奢侈品把我全身上下烫得通红。

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客人、衣着光鲜亮丽的中产阶级、事不关己的大学生情侣、牵着孩子的父母们,都在对着我指指戳戳、品头论足。他们的视线对准我,说笑声此起彼伏。

「好丑一女孩,二院跑出来的吧?

「瞧她那身衣服、那鞋。啧啧,又脏又臭、没教养、恶心。

「父母上哪儿去了,孩子疯成这样了也不来管管?这要是我家孩子,信不信早给她一大嘴巴子了呀?」

我逼自己仰起脸,骄傲地承受他们的羞辱、谩骂。

那些杀不死你的东西,只会让你变得更强大。我能感受到,一根看不见的手指已经勾住扳机,被滚滚恨意驱动的闪落随时会到来。他们才不会懂,我一个人都走过哪些地方,看到过什么。就这一次,我要用我的能力伤害这帮安逸自满的井底之蛙,吓得他们当着我的面尖叫抱头逃窜,而我将带着战利品跑到几千公里外的某处,得意地仰天狂笑。

「抱歉。」那名店员,他走过来用身体替我挡住周围人,一脸忍不下去的义愤,仿佛是在替那些人向我道歉一样。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对我莫名其妙的怜悯和施舍害得我一下子没了心情,毁了我的计划。我真是搞不懂这家伙。

「不用听他们,他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没吃过苦的人,站在人群中人云亦云,不是因为那样做有道理,只是因为那样做最容易了。」他冲我紧张且坦率地点点头,嘴角哆嗦,尽力地挤出笑容,「没关系的,你喜欢这款包对吧?我去跟店长说,我拿这个月工资买下来送给你。你小小年纪,一时遇到困难不要紧,往后还长着呢,不能为这点儿事留下案底。」

往后?这点儿事?留下案底?他不明白我是抱着怎样的觉悟站在这里准备跟全世界所有人一刀两断的。

我狠狠地瞪着他不吭声。

他微笑着点点头。

够了!

他努力地向我伸出手,就快要碰到我的那一瞬间,众目睽睽之下,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04

我第一次是在乡镇集市上被人卖掉的,整个过程可以说老套且平淡无奇。

那段日子我莫名地耳根发烫,动不动就耳鸣打喷嚏,整天疑神疑鬼,总感觉一场暴风雨就快来了。事后真相大白,我的第六感居然是对的。母亲差媒人把我的信息放到了人市上,偷偷地替我找对象!

以防有人不知道人市是什么,我解释一下。在男多女少、光棍成群的小地方,当地乡镇集市通常会有一个特殊角落,那里聚集着手持待嫁女青年信息的媒人,和想来讨老婆的单身小伙子们。

通过人市嫁女儿,是典型的卖方市场。说白了,女方家庭就是奔着彩礼钱来的,坐地起价,这叫「卖」;男方出礼金讨老婆,这叫「买」。也不是只要出钱就能娶到老婆,狼多肉少,没那么简单。首先你得过媒人关,接着是女方关。前面都过关了,你才有资格跟你未来丈母娘谈彩礼的金额等条件。

当然,我属于特殊情况。我当时还差几天才满 18 岁,还不够上人市找对象的年纪,就算是再法盲的媒人也知道不能这么瞎搞,要出大事的。针对像我这类不能见光的特例,专门有一个「里市」,仅对知根知底的老乡开放,把它想象成人市的黑暗角落就对了。

母亲急着要卖了我换钱,拿得出彩礼钱就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才不管对方是阿猫阿狗。至于行为是否违法,我只能说,像母亲这种被短视频瀑布流洗脑的小镇中年妇女,坚信吃一碗泡面要花 32 天解毒、Wifi 辐射会导致男性不育,脑袋里装有非常朴素的法律观念。聊起违法乱纪的事儿?她是真心地觉得,只要不被警察抓到现行就没事儿。

就这样,我被送去了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子,被交给了一个 40 来岁的泥瓦匠师傅,彩礼要了 15 万。对方不知道我还没到 18 岁,搭桥牵线的媒人替我谎报了年龄。

泥瓦匠师傅人很腼腆,起码当着我面是这样的。他脸皮糙得像一卷磨光了颗粒的红砂纸,我不忍细看,说他 60 岁我都信。

他主动地跟我唠起家常,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说,我光静静地听着。

他在家中排行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前年得胃癌死了,二哥在城里买了套房搬走了,姐姐远嫁在外多年前断了音信。他们这边的习俗是,要等哥哥们都结完婚,才能轮到他这个家里最小的结婚。他第一次相亲是在 26 岁,一晃 20 年过去了。这些年打工攒下了点儿钱,也落下了一身病。

他早就麻木了,觉得未来一片灰暗,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就算倾家荡产从外头讨来个媳妇,心也不是自己的。可能人家收下彩礼结完婚,没过几天就又跑了。

我看他也像是受害者,被母亲和媒人合伙骗了钱财和感情。人不是坏人,还能交流沟通,没有一上来就强迫我做什么事儿。可我也不能因为同情他,就搭上自己的一生。

我已经逐渐了解到,世界上大概有 20% 的好人、20% 的坏人;剩下那 60%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随波逐流,遵循本能的行动。哪边嗓门大,他们就听哪边的。

天黑了,老师傅拿出一捆他们家过年杀猪时用来捆猪嘴的烂麻绳,拴住我的手脚,说害怕一不留神我跑了。我跟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的,心里想的全是怎么挣脱束缚然后逃跑。在我看来,他限制我人身自由的各种措施如同儿戏,大概自己心底里也清楚我太小了,这么做太错了,并且不可能长久。

一周后,我逃出了那座小村落,这辈子再没有见过那位泥瓦匠师傅。

05

距离我 10 米外的沙丘上有一抹嫣红。

我走过去,拿脚踩踩,是一只破了洞的红色医疗垃圾袋,半掩在颗粒细腻的沙子里。透过破洞,我看到袋子里是白骨化的鸟类遗骸。

袋子上赫然印着黑色的生物危险的标志,标志下方是我看不懂的异国文字。仅从字符上辨认,像阿拉伯语,但又肯定不是阿拉伯语。应该是阿语亲戚,闪含语系之一。希伯来语?倘若这真是希伯来语,那我人早就不在国内了。

这大概是从附近哪座生物实验室流出的污染废弃物,被带到沙漠中央就地掩埋。真搞笑,我差点儿以为自己发现了一种生长在干旱地带的大型真菌。

天还未黑,沙丘的脊线是一道高对比度的明与暗分界线,一侧对接无边无垠的暗红色沙漠海,另一侧正加速地沉入广袤寂然的月之暗面。

沙漠里昼夜温差很大。我抱膝坐在尚且明亮的这侧,一手把玩着那枚来历不明的曼陀罗防丢器。书已经读完了,结局只能说令我心情更加低落。略带寒意的风沙替我吹乱我自己拿剪刀乱剪的碎刘海,面对将落潮的沙海,无言以对。

我知道像这种情况早晚会发生。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老天爷是公平的,那些成就了你的东西,有一天也会反过来残害你。

这是我第 57 次闪落,两年来,范围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远。从几个基本数字出发,地球表面积 71% 是汪洋大海,陆地仅占 29%,其中约 20% 陆地是沙漠,25% 是多年冻土。一旦把时间拉到足够长,我跑到人类无法生存的地带,于 14 天内死去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就算残酷的大自然母亲没有杀死我,我死于人类同胞之手的概率也在急升。最近我不断地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多次卷入天知道什么国家地区武装势力之间的战斗,最近一次还是巷战。我亲眼看到那些经人改装的消费级微型无人机,携带自制炸弹突入敌阵,正在营业的面包店顷刻间变成了地狱火海,活人在我眼前被爆炸产生的强风瞬间吹成了一团亮莹莹的血雾。

我蜷在一堆瓦砾下不停地颤抖,咬着拳头憋住无声的尖叫,一动也不敢动,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尿在裤裆里,直到交火声彻底地停歇,那常常是数日后的事了。

回想当初,从第 1 次闪落起,命运就注定了。曾经拯救过我的能力,最终会害死我。

我没有那么勇敢,那么乐观,能一个人坦然地面对必将落下却不知究竟何时才会落下的破灭之锤。没有什么比整日活在恐惧的绝望中更大的折磨了。

我想结束这一切,当第 60 次闪落到来时。

其实无所谓具体数字,只要是能被 5 整除的数我觉得都行。60 大限更多是一种仪式感,用来确立期限,加强决心。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趁着自己年轻,才 20 岁,几乎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短暂而灿烂,总好过「无期徒刑」似的一生。非要选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不能再把责任推给未来的自己,等到四五十岁时仍然过着这种生活。踽踽独行,无人知晓。

我不敢想,20 年后,那个年老体衰的我,被无情的时间夺去了容颜和健康,只剩下心碎、寂寞、遗恨。连自我了断的勇气和力气也没有了,倒在异乡荒漠里守望漫漫长夜,苟延残喘,乞求东方破晓,好再多活一天。生命重要的是质量而不只是长度,活那么久有何用?不行,我不愿意也做不到。

我要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最佳的状态,以自己的意志替自己的故事画上句号。

就第 60 次。

06

铺展在我前方的是一场永无尽头、不能回头的旅程。

关于旅行,有这么一种说法。当你在路上走得足够久、足够远之后,从概率学和旅游心理学的角度看,你总会遇见一个对你而言特别的人。问题在于,没有人事先警告过我,在旅途中遇到相互喜欢的人,是一件残酷的事。到了最后,你们总得挥手告别。

在经历了过山车般大起大落、不叫人片刻喘息的前 14 次闪落之后,我终于以一种相对得体的形象,出现在一座相对适合自己的城市。就像 2 岁大的小宝宝,总算学会了独立走路。闪落依旧每时每刻地困扰着我,但我也逐渐地总结出了应对之法,至少不再像早期那样,动不动就被突发事件吓傻了。

那时我心理上正处于分水岭阶段,在西安南门 SKP 遇见的那个奇怪且爱多管闲事的男店员和他对我讲的话,仍在影响我的心情。我意识到,浑浑噩噩、随遇而安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一些念头开始在夜深人静时缠上我,外面还有没有像我这种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从概率学角度看,我不可能是近 80 亿人类中唯一的异类,我远没有那么重要和独特。我该不该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寻找同类?

同类,这个词令我如婴儿般蜷缩在天桥下的身躯一激灵,害怕起来。

我看过不少小说、漫画和电影,知道像自己这种怪胎,精神病院、特殊监狱、研究机构还有公益墓地,是最有可能的几大归宿。我可不想沦落到被邪恶组织捉住活体解剖,只留下缸中的大脑,供穿着白大褂的科学怪人研究的地步。

退一万步说,就算外边真的有像我这类无法控制自己能力的家伙,与他们接触就一定是好事儿?我看不见得。比起普通人,和同类打交道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性,更危险。同类相食的案例从未真正地淡出我的日常生活,我怎么知道对方就一定懂得比我多,品行比我好?

人总是犯同样的错,把希望寄托在素昧平生之人身上,指望陌生人能发现并赏识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的优点和价值。我们这一家人,被骗得难道还不够惨?够了,我要提防的,恰恰是所谓同类。

在那些无眠之夜里,我定下了规矩,大部分沿用至今。

我编了几个不同版本的背景故事,持有多张从他人身上盗来的身份证,用于在不同场合下掩护自己的真名和出身。在法律层面上我一直都活着,我甚至抽空用真名办了本护照。我发誓绝对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闪落。在国内时,一抵达新地方就立即融入人群,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和生活习惯,不做引人注目的事。

在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情况下,我会做些不查验证件的日结兼职,赚取生活费。真到山穷水尽,非得靠闪落抢劫的时候,原则上我只劫富,专挑那些藏在高端商场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品牌下手,绝不惊扰街边的小门面。

我从来没有在物理层面直接伤害过任何人,从不盗取超出自己合理需求的金额,钱只要够我短期活下去就好。

某种程度上,我把自己视为一个艺高胆大的孤胆侠客,对自己的能力和自制力颇为自傲。要知道,短短几个月前,我还是个被人连续卖了两次,任他们玩弄摆布的小女孩。而此刻,无论是好是坏,这个小女孩都要牢牢地掌握她自己的命运。

直至死亡。

07

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永生难忘。

准确地说,我们是在车水马龙的武汉光谷大转盘下撞见彼此的。那是我第 15 次闪落,恰逢 6 月中旬,武汉三镇进入缠绵悱恻的梅雨季节。晚空飘着点儿小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积水舞池中漫溢跳动。

她骑着黑色外卖小电驴,以 7 米每秒速度从背后撞上我,给我左大腿内侧划出一道 10 厘米长伤口。在之后的两年里,那道疤痕始终肉眼可见,每逢连阴雨便隐隐作痛。

我记得她撞上我的那天,穿着一身宽大、飒爽的红色工装,浅蓝色萝卜裤,束着长发。摘下头盔那一瞬间,一双急切的、闪着泪花的杏眼,绺绺湿发勾勒出熠熠弧光在风中流淌,活像是女扮男装的小花木兰。

她从民族大道出发,绕过环岛北行去送螺蛳粉外卖。老板是她大学的学长,毕业后借了老丈人的钱创业,在小巷里开了家小店。为节约成本,用了便宜的劣质包装。

当她去华中科技大学送最后一餐时,塑料饭盒裂开了,滚烫的螺蛳粉汤汁浸湿了她那身红色工装。客人在电话里用难听的话反复地催促她,雨渐渐地变大。等她手忙脚乱地换完餐回来,在校门口停车时碾死了一只慌张避雨的橘色小奶猫。人们从她身边匆匆地走过,欲哭无泪的她怀里搂着小小的猫尸,蹲在湿淋淋的青石板台阶上,冷雨在足底汇聚成湖,原路返回时再次因刹车失灵撞上了我。

据她说,那是她长这么大最狼狈不堪的一天。对我而言,抛开肉体上的痛苦,那是美好、难忘的一天。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我也快死了,因为我左大腿上那道被金属片划开的口子血流得止不住。我不想坐在马路旁被人围观,坚持要走,这点儿小伤拿口水黏一下就好。她问我回哪儿去,我说天桥下。她着实让吓惨了,非要送我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问了她名字。她已经被眼前汩汩流动的鲜血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脑海中一片空白,基本上我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把个人信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她不明白为什么我表现得如此冷静、从容,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情况有多糟。肉体上的疼痛是我的老伙计,一部分我长期抽离在外,飘浮在空气中,冷眼旁观下方的我;一部分我随时随地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叫季灵雨,20 岁,武汉大学保险学专业,今年读大二。不过她决定休学一年,到处走走看看,用一生中最好的状态体验人生百态,为此不惜威胁要与思想古板的父母断绝关系。她从初中就自学画画,讨厌自己当初被迫选择的保险专业,未来理想是做一名知行合一的艺术家,一辈子至少办一次个人画展。

她有一整套雄心勃勃的环游世界计划:到各个国家、不同文明去实地采风,充实自己;拾遗 20 世纪碎片,预测下一个 10 年大趋势,成为我国文化复兴历史大潮中的小小一分子,让下一代孩子不必再把心灵和梦想寄托到远方;并在一年休学期内完成那件筹备已久的里程碑作品。

上上个月她去了埃及 7 日游,从开罗狮身人面像下出发,到遍地遗迹的卢克索,再到黄沙碧水、房屋颜色艳丽的阿斯旺,再到历史和现代建筑交融的亚历山大港。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地中海那洁白漫长的海滨、海边那些自由自在的猫咪,当地年轻人坐在防洪堤上谈着恋爱,一天就那么结束。最后她回到开罗,登机返程。

她声音很好听,甜丝丝的,有安神镇痛的效果。我鼓励她说下去,好让我转移注意力。急诊室医生的手很稳,10 厘米伤口只缝了 7 针。

她下一步要去前南地区,塞尔维亚、波黑、黑山,来一场 9 日的自由行。她认识一位才华横溢的学长,毕业后去了中铁,目前人在塞尔维亚做项目。学长通过当地旅行社,帮她预订了入境黑山的邀请函。她在螺蛳粉小店定点地送外卖,攒够了旅费,没出我这个意外的话,下周就走。

「那你是该庆幸,撞上的是我不是别人。别人没我这么耐撞,也没我这么好说话。」我打趣道。

自我们到医院后,她就一直在颤抖,抖得比我还凶。她脸色煞白,不断地咬着大拇指指甲忍耐着什么,大概是晕血。即便如此仍然全程替我挂号、陪我缝针。看她跑前跑后、态度诚恳、一心弥补过错的样子,我也不太想跟她计较了。

「你别怕,我这人好打发,不会讹你的。去替我把医药费结了,再请我吃顿饭,咱就算两清。下周你照样出国,不妨碍你。不过你得答应我,那辆小电驴该报废了,别再骑它上路。」从急诊室出来后我对她说。

她满怀歉意与羞愧地看着一瘸一拐的我:「责任全在我,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儿。我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失控那一瞬间,我整个人直接傻掉了,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幸好你没慌。都是我的错,我差点儿就害死你了。」

「雨天骑车,谁还没个脚底打滑的时候?流年不利,别多想了。你带路,我都快饿死啦。」

说来也怪,当她侧身贴上来搀扶我的那一刻,我们的身体有种一见如故的默契感。她湿发上有股杏子口味的泡泡糖味儿,外套上则是酸爽的螺蛳粉余味儿。

我们踩着雨点节拍,沿步行街从东往西走走停停、吃吃逛逛,拐进犄角旮旯的小巷,找了家其貌不扬的「苍蝇」馆子坐下。

老板认得她,点头打声招呼,两份红油抄手端上桌。红汤满溢,激人食欲,馅里包着货真价实的大白虾。

我吞吞口水,她也一样,两只饥不择食的手够向同一双筷子。巷外雨又变大,盛开的全息花灯在矮树下温柔地闪熠。两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指尖交缠在一起,触电又畏缩。

她邀请我去她的单身公寓暂住几日,作为对我的补偿,说我可以一直住到下周她出行为止,反正她室友搬出去跟男朋友同居了。就只有我和她,再没有外人。她发誓绝对不问东问西,尊重我的隐私。看这架势,她也把我当成离家出走的傻瓜了。

「你腿上有伤,得好好地静养,睡在天桥下是什么鬼?武汉梅雨季可要命了,你听我的,我照顾你,不然伤口肯定会感染的。」

「你人真好,可是我不喜欢去谁家里打扰。」

「求你了,我心里好难受,你就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吧!」

「嗯。」我沉默地注视着她,想从她身上揪出点儿阴谋诡计的影子,完全是在白费力气。她跟我真就是两类人,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在某些方面似乎相互吸引,又很相像。

「惜字如金的小妹妹,光是我在尬聊,你话太少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名字?」我眨巴眼睛望着她,三个假名连同三段配套的背景故事同时出现在我脑海中。但那些人不是我,是堆砌出来的虚构角色,不是真实存在一路走到这里的我。

「我叫江小岛。」我心血来潮道。

一个名字而已,可这始料不及的解脱感是怎么回事?几乎要将我的心肺撑裂了。

「你好呀,江小岛,你名字和你人一样可爱。真希望我们能换个时间、场合认识彼此。」

「成,借你吉言,下回换我撞你。」

她笑了。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跳加速,看着她也傻笑起来。

离开家之后已经有很久,也许是太久太久,都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08

运气糟透了。夜间,风越刮越大,空气中逐渐全是沙尘,很快地连夜空中的星辰也看不见了。

我用外套裹住头部,面向沙丘背面,蜷起身体在沙丘迎风坡上构成一道人体防沙墙,等待沙尘暴过去,或者自己先撑不住坠入梦乡。如果我睡着了,天亮后还醒得过来,没被头顶几米高的沙尘活埋,那就算我赢了。不过像这种惨胜还能再有几次?

我脸上全都是灰,鼻子和嘴巴里满是粉尘,每一小口呼吸肺叶都隐隐地作痛。如果这次能活下来,我一定去医院给自己洗个肺,花多少钱都乐意,一定能洗出来几十罐墨水。

永不停息的风沙声让人想起老收音机「滋滋啦啦」的静电噪音。半睡半醒中,我的思绪飘来飘去。我梦见自己赤裸着身躯蜷缩在一个白色纸盒子里,左右是两盏投下白色强光的舞台灯,由近及远分别是萋萋荒草和雾气蒙蒙的树林。

我晕乎乎地想着,寻死的话也不是非得第 60 次,随便哪次都差不多,这次都可以。要做的只是睡去然后在梦中放手而已。有什么必要再强撑下去?有何意义?没有人在远方等我回家。这混账沙尘暴,把仅有的一点儿风景给破坏了。

我睡着了,梦回那年夏天的长江江边。在一棵奇形怪状的花椒树下,我吻了她戴着银耳环的小耳垂。她回吻了我,一股忽幽的铁腥味儿在我们炽热颤抖的唇齿间融化开来。

一切早都结束了。

【一颗心换一颗心】

09

「世界上最孤独的鲸」——他们是这么称烟台金沙滩上那座雕像的。

我第 7 次闪落,是在威海广福寺山门前。

一对来胶东半岛度蜜月的河南小夫妻,从我面前相互依偎着经过。我刚好听到,丈夫在用家乡话向妻子列举周边不用花钱就能打卡的网红景点。等小两口走远后,我看着寺庙左右萧瑟的山景心想,来都来了,反正也没更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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