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闻珵所言,他进入卫所十余天,敌军只围不攻,静得出奇。
倒是卫所之中,怪事频发。
乡兵们白日酣睡,毫无动静,夜晚却大摆宴席,热闹非凡。
他将此事禀报给指挥使俞从虎,对方视若无睹,反倒责怪闻珵多管闲事。
指挥使,是这座城的掌兵之人。
既然是战时,看来有必要去拜访一下。
我们沿着地道,一路向东。
出口,竟然连通着卫所大院。
爬出下水道,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如织的人流立刻冲散了我们。
「闻珵?」
我的喊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乡兵们围在桌旁,划拳喝酒,狼吞虎咽。
地上也躺着不计其数的醉汉,衣冠不整,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翻身睡去。
我愤怒地发出一声低吼,很快淹没在嘈杂中。
这哪像守城士兵该有的样子?
百姓们忍饥挨饿,将粮与肉供养给他们,他们却在此饮酒作乐?
我愤怒地喊道:「俞从虎,滚出来见我!」
刹那间,场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正在宴饮的人们,像被施了定身术,身子忽然僵住不动。
「咔、咔、咔、咔——」
所有人整齐划一,像牵丝傀儡似的,脖子一寸一寸,朝我扭转过来。
宛如颈骨折断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数十张面孔,就这么死死瞪着我。
那凝固的表情,像木偶,像纸人,唯独不像活物。
他们的瞳孔,也变成了一条竖线,和闻珵那晚如出一辙。
满庭烟火气,一瞬间寒彻骨髓。
难道,是灰仙又降临了?
呆滞的乡兵们,站起身,朝我逼近。
步伐一停一动,僵硬至极。
我退无可退,不得不与他们对视。
惨白的眼底中,映出无数个惊慌失措的我。
「喵——」
柔弱的声音,此刻却如平地惊雷。
又是那只夜猫子!
它是来救我的吗?
乡兵们忽然停下动作,嘴巴翕动,一齐发出干瘪的喊声:
「俞老仙来了!俞老仙来了!」
接着,他们好像失了方向般,原地打起转来。
「祁秀才,快来帮我!」
一个魁伟的人影,从主厅中飞掠而出。
他左手拎着袋子,右手不断从里面掏出药丸,塞到每个癫狂的乡兵口中。
服药者「咕噜」两声,双眼翻白,随后倒在地上,鼾声大起。
「俞……指挥使?」
我有些发懵。
这位掌管全城乡兵的官,竟然穿了一身道袍,简直不伦不类。
俞从虎的横直眉微微抖动,神情凝重道:「来!我需要一个识字的帮手!」
他根本不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愠怒。
「没时间解释,灰仙要来了!」
果然是这邪物!
我坚持道:「不行,你必须解释清楚!」
他捋着两绺胡须,叹道:「我联系到援军了。」
我喜出望外:「此话当真?」
「但瘟疫爆发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他们那里。
「他们怕被传染,要求我们清除邪祟,否则宁可作壁上观!」
一阵凄厉寒风扫遍了整个院落。
事到如今,别无选择。
盛夏之夜,忽然凉如三秋。
「来了!」
俞从虎递给我一沓符咒:「我不识得这字,你帮我念出来!」
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鼠群,从草丛里、水道中、树根下、墙洞上涌出。
支流逐渐汇聚成一股大潮,淹没了那些酣睡的乡兵,直奔正厅。
「念咒!」
展开符箓,上面是大篆文字,怪不得俞从龙要我帮忙。
这根本难不倒我。
我深吸一口气,念道:「始青符命,洞渊正刑!」
俞从龙的道袍猎猎而舞,桃木剑舞得虽然生疏,但仍算有板有眼。
他重复着咒文,鼠群宛如停滞的巨浪,悬而不前,离他不过三尺之遥。
窸窣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哀嚎。
难道是我幻听了吗?
我继续译读,俞从虎加快了语速:「金钺前导,雷鼓后轰!」
鼠群不再尝试逼近,原地堆叠升高,开始汇聚成人形。
老邬的脸部轮廓,出现在了头部位置。
他的眼耳口鼻,都是小鼠扭动身躯、模拟而成的。
我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感觉:「老邬,为什么害人!为什么播散瘟疫!」
老邬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高亢又混沌。
细密的震动,经由地面传入身体,五脏六腑,像被揉搓碾压。
果然,他根本说不出人话了。
他能对亲女儿痛下杀手,我本不该对他抱有幻想。
我紧咬牙关喊道:「老邬,放下执念,早入轮回!」
人形鼠堆,凄厉地嚎啕,却还在艰难地维持不散。
「呜——呜呜——」
它在哭?
「别——念——」
还是在说话?
「祁秀才,别被迷惑心神!」俞从虎的嘴角也在渗血。
「凝阴合阳,理禁邪原!妖魔厉鬼,束送穷泉!」
剑似飞虹,逝如流星。
「呜——」
人形鼠堆,像老旧的泥菩萨遇了水,层层向下剥离。
一声闷响,弥散瓦解。
那些躺着酣睡的乡兵,从鼠堆的掩埋下重见天日,身上完好无损,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它们是冲你来的吗?」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俞从虎。
「谁不流连世间,谁不向往长生……」
俞从虎扶着墙,摇摇欲倾。
「我要驱它,它自然恨我……」
虽然俞从虎很疲惫,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讲出医署封门之事。
俞从虎来到正厅,掀开一尊丹鼎。
里面堆满了药丸,成千上万。
「明天我会派人,把药溶在各家各户的水缸里。
「只要服用,就能遏制疫病蔓延。
「但是祁秀才,你不急走。」
他的口吻,简直就是在发号施令。
我愕然:「为何?」
「那玩意,也许还会卷土重来……」
我虽然归心似箭,却不得不从。
毕竟人家手里有兵权。
「还有,千万,要小心闻珵。」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6.
我忧心晏亭和岳丈的安危,躺在卫所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
这些兵,为什么一个打呼噜的都没有?
寒星窈窕,北斗孤悬。
鼠堆聚成的那张人脸,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挥之不散。
身侧忽然有些动静。
好像有人在翻身。
我眼睛眯成一条缝,暗中观察。
士兵们的嘴巴,不约而同发出细碎的声音,像在嚼食。
宴饮结束,才一个多时辰,怎么又在吃东西?
嚼了一阵,吞咽声此起彼伏。
随后,他们纷纷起身,排成一列,朝门外走去。
我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跟在队伍最后。
他们行进的方向,是灯火通明的主厅。
一串闷响,突如其来。
士兵们变了姿势,匍匐在地,改为用手肘和膝盖爬行,面向主厅,鱼贯而入。
借着灯光,我看到了令人震悚的一幕。
他们双手食指的位置,空空如也,鲜血直淌。
那么,方才他们嚼食的东西,莫非是……手指吗?
邪祟还在害人!
「指挥使,快救人——」
我哆嗦着站在门口,无力地喊着。
穿堂风掠过耳畔,俞从虎并未回答。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进了大厅。
爬行的士兵们,消失了。
道袍挂在屏风上,指挥使也不知去向。
风飕飕地从耳边过,卷起地上的灰尘纸屑,一股脑往屏风后灌去。
地上有些黏液,蜿蜒成线,指向同一个方向。
我小心翼翼地翻转屏风。
深邃的洞口,暴露在眼前。
像是想把我也吸进去。
也罢,有什么恩怨,奉陪到底就是。
我随手抓起半叠符纸,咬咬牙,一跃而下。
摸黑走了几步,便有月光漏下。
是一处下水道。
这里湿滑黏腻,墙壁上挂满腐朽的絮状物,骚臭扑鼻,令人作呕,就像是进了某种动物的巢穴。
地上有些新鲜掌印,看来那些兵,刚刚途经这里。
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感觉,我继续深入。
事已至此,定要看看这邪祟的真面目。
地穴里到处是三岔口,我循着风流动的方向,缓缓走着。
直觉告诉我,这样才能到达最深处。
「噗——」
脚底忽然踩到了某种软塌塌的东西。
借着微光看去,这玩意大得瘆人,长盈七尺,宽达三尺,像极了一团形状怪异的「肉」。
它的表面,血丝密布,挂满粘稠的结缔,纵横黏连在附近的墙壁上。
这一脚,似乎让它从休眠中惊醒过来。
就像人的胸膛,它开始呼吸起伏,膨胀收缩。
我拼尽全力,迈出最大的步伐,想从它身上跨过去。
它起伏的节奏,却戛然中断,整个肉团,一发不可收拾地膨胀起来。
那表面越撑越大,变得几乎透明。
里面有血流在涌动,有酷似血管的脉络,还有……
一双圆鼓鼓眼球。
眼球在血流中浮沉,眼瞳却始终朝向我。
难道,这里面藏了个人?
肉团终于撑爆了。
像被人一脚踩烂的水果,内容物倾泻而出,几乎淹到了我的膝盖位置。
血肉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团黏糊糊的东西里,有艰难跳动的脏腑,有粪便和未消化的食物。
还有……一只断手。
没有食指的断手。
黏稠物的中心位置,忽然冒出一连串的气泡。
一个尖尖的脑袋,探了出来。
它宛如胎毛上粘着血渍的新生儿,浑身湿滑黏腻。
但一点也不可爱。
因为,它是一只老鼠。
老鼠刨开面前的泥沼,前肢腾空,直起身子,用人一样的眼光打量着我。
肉团爆裂时,我尚能忍耐。
这只老鼠,却令我再也无法压制呕吐的欲望。
它脑袋一斜,冲我龇起了牙。
「啊——」
我感觉理智被彻底剥夺,撕心裂肺地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埋头狂奔。
前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拥挤。
是「肉团」长满了墙壁。
无数怨怼的眼神,藏在膨胀的表皮后。
我从它们的缝隙中拼命挤过。
它们也感受到了我的存在,涌动得更加剧烈,争先恐后,想要突破藩篱。
我只知道,如果不跑得快一点,自己也会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在滑腻触感的包围中,我不知煎熬了多久。
前方豁然开朗,月华灿灿。
地上有个模糊的人形,瘫着一动不动。
疫病几乎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他的骨头,也许是融化了,四肢成了一摊塌陷变形的血肉,将他残破的躯干,粘连在地面上。
「俞指挥使?」
我试探着叫了一句。
他颤巍巍地仰起脖子。
不是俞从虎。
是闻珵。
尽管他的五官已被瘤子挤压移位,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祁秀才,是……是指挥使在传播疫病。
「他要把我们都变成……
「咳咳咳咳——」
我惊恐地望着他:「为什么……」
闻珵每说一句,身上的瘤子就膨胀三分。
蠕动、蔓延、缠绕、包裹,彼此融为一体。
最后,只剩下五官没被淹没。
他的嘴巴,艰难地翕动着:
「别……别问了,你没吃那避疫的药丸吧?」
我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那么,那么……
「快!逃!啊——」
他的声音拖得好长。
从沙哑,变得越来越尖锐。
从男人的吼叫,变得越来越像婴孩的啼哭。
看得出,他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肉瘤继续融合包裹,掩埋了他最后的气息。
哭喊,戛然而止。
他终究也化为了肉团。
一起一伏,就像孵化前的倒计时。
7.
鼠群攒动的声音,从身后涌现。
我只能朝着微弱的光亮,漫无目的地狂奔。
前方,已被破裂的肉团占据。
我深一脚浅一脚,在血肉烂泥中跋涉。
一把枯藤,垂在面前,我疯了似的刨开。
满手划伤,血流如注,但已无关紧要。
「别挡我的路,别挡我的路!」
藤蔓越来越坚硬,已非人力所能破坏。
我终究精疲力尽。
鼠群们簇拥在十尺开外,停止了前进。
我喘着粗气,对峙良久。
它们仍然没有追击的意图,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我。
我感觉行将崩溃。
「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回答。
头顶上无遮无挡,月光直直地照射在身上,只要再向上爬十来尺,就能回到地面。
但我无能为力。
暗月换成骄阳,昼夜几回更替。
这些天来,没有干粮入肚,我饿得头昏眼花,只能依靠下水道的渗漏,滋润干裂的嘴唇。
多亏这些肮脏的水滴,才能勉强吊着一口气。
幢幢鼠群,依旧在彼,不急不躁,不进不退。
「是这里吗……」
有个人声响起,但一字一顿,语速迟缓。
「饿得太久,又幻听了。」
我心中苦笑。
「没错,动手吧……」
另一个同样迟缓的声音回答道。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
有救了,有救了!
透过缝隙,我看到两名乡兵,正在藤蔓的另一侧放火。
刚想大喊救命,但燃起的火光,瞬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疯长的瘤子,已经把他们的皮肤侵蚀得不成样子,五官尤甚,扭曲变形。
怪不得讲话如此吃力。
火焰蹿起数丈,藤蔓渐成飞灰。
我不能被他们发现,不能落入俞从虎之手。
可藤蔓烧完了,还能躲到哪里呢?
我四下张望,只见鼠堆加快了移动,形成一个明显的凹陷。
「来……」
那若有若无的幻听,又出现了。
就算被老鼠啃食殆尽,也比变成肉团好。
我手脚并用,进入了鼠群的簇拥中。
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只将我掩盖,没有啮咬,没有啃食,一切宛如静止。
透过鼠群的缝隙,我看到藤蔓已燃烧殆尽,露出了掩盖的东西。
那是一尊口径巨大的炮车,炮口斜指天空。
「俞大人说,太久没有进攻,就瞒不住了……」
「对准城里,再开两炮吧……」
两人话毕,开始点火。
寒彻骨髓的感觉,刹那间遍布全身。
炮击,竟是俞从虎的命令。
他并非城池的守护者,而是从一开始,就把屠刀指向了我们。
空前的绝望涌上心头,我攥着拳头,指甲扎进肉里,一点都不觉得疼痛。
这城困粮尽的局面,竟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等来援军了……
这时,原本冷静的鼠群,忽然有些异样。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怨念和愤怒,正在汇聚成滔天浪潮。
他们从黑暗中一涌而出,扑在两名乡兵身上。
但为时已晚,炮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一团炽烈的火球,划过弧线,不知坠到了城中何处。
晏亭,岳丈,你们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随着一声炮响,炮膛锵然,裂成两半。
其中滚出个焦黑的人体,身上还贴着俞从虎的符箓。
那是……老邬吗?
鼠群围着老邬的尸身,畏葸不前。
我忽有所悟,大步上前,揭掉了尸身上的符箓。
像是打碎了什么屏障似的,鼠群们疯狂聚拢,盘旋高升。
老邬残破的身躯,被层层包裹,逐渐壮大,转眼间,化身为高达丈余的巨人鼠堆。
看上去,它的结构,密集如织,坚不可摧,远远胜过从前。
它低下了头,迟缓地伸出手,轻轻将我举起。
我撑着地洞边缘,一条腿先蹬上来,随后用尽全力,身体侧翻半周,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地面。
风卷尘生,席地而过,枯枝败叶有些尖锐,割得人脸颊生疼。
短短数日,天气已这般萧索了啊。
「老邬,你……是鬼吗?」
我仰面躺着,痴痴问道。
「我不是老邬……也不是鬼,这世上,没有鬼,只有害人的邪祟。」
它的形态凝而不散,俯瞰着我,沉闷地吐出一句人言。
难以想象,那瓮声瓮气的语调,究竟是怎么发出来的。
「那么,你就是……灰仙?」
它默然无言。
我带着哭腔,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告诉我吧,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唔——」
沉重又混沌的嗡鸣声,一停一顿地灌进了我的双耳:
「我们……本可以是任何形态,只因猫妖作乱,才被迫沦为鼠形。其实,我们是死难者纠缠而成的执念,早已分不清彼此。」
我怔怔道:「执念……」
「屠夫老邬,杀孽深重,是为阴煞之体。我们失去了人形,只有附身其上,才能口吐人言,与你交谈。
「不知何时起,我们神智丧乱,开始崇拜老鼠,待到真的皮开肉绽、变成这腌臜之物后,又清醒过来,悔之晚矣……」
我听得汗毛倒竖。
真相,似乎只剩一步之遥。
「你神通广大,救救城里其他人,好吗?」
我再度哀求。
人形鼠堆,缓缓垂首,五官轮廓,剧烈地抽动起来。
「你们相信猫妖,却把我们的好心当做邪祟,救不了,救不了!」
它的情绪,忽然有些异样,鼠群游动得越来越快,千万只三角眼,已成猩红之色。
回想前尘往事,它的确没有说错。
俞从虎,是背叛全城的细作。
「东墙有细」本就是字面意思,我却强行附会,错失良机。
我把人家的庇护,当成狼心狗肺,还用黑猫血和符箓,助纣为虐……
「好恨呐……好恨!」
「太迟了,太迟了——」
「报仇……找他报仇……」
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叠加在一起,此起彼伏。
千号万泣虽喑哑,堪比黄泉鬼哭声。
8.
它飞速解体,化为空前汹涌的黑潮,向城中心涌去。
压下心中的懊悔与愧疚,我强撑着起身,一步一踉跄,向西而去。
俞从虎派人在水缸中投放了药丸,事已至此,得阻止百姓们喝水。
然而,旧时景象,早已不复存在。
放眼望去,各家各户门前,大小不一的肉团彼此堆叠,腥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满城水道,血流漂橹,屋檐楼宇,挂满了蛛网似的黏稠结缔。天穹像被血染过,红色彤云形状狰狞,游荡在长空彼侧。
有些百姓,尚能保持人形,却跪伏在地,大口分食那些裹着草席的殉难士兵,溃烂的腮帮子里,塞得鼓鼓囊囊。
我挨家挨户地查看水缸,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还是来晚了。
死者不得安寝,生者沦为邪祟。
望着末世般的残酷景象,我欲哭无泪。
「围城是假的,炮击是假的!
「跑出去还来得及!
「还有……人吗?」
我的喊声,最终变成了喃喃自语。
「有……有啊!」
有个苍老的声音回应我。
我怀着一丝希望抬起头,对上了一张遍布瘤子的脸。
他的眼球被挤出了眼眶,悬挂在外,摇来晃去。
「灰仙啊,你来接老夫了吗?
「你不是说,走下水道,就能逃出这无间炼狱?
「老夫准备好了,快带我走……」
我攥住他激动狂舞的双手:「老先生,这世上没有什么灰仙……」
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挣脱我,戟指骂道:「口出狂言,不敬圣贤,该死!」
说罢,便朝我扑了过来。
我拾起一块方砖,狠狠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只有……一群可怜人啊!」
回到了医署,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鲜红的庞然大物。
它不知吞噬了多少肉团,躯体已撑破主屋,开始向门口蔓延。
晏亭跪坐在门前,一动不动。
「晏亭,晏亭,你怎样了!」
我疯了似的将她拥入怀中。
她抬起头,眨了眨遍布血丝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晏亭?」
她拼命推开我:「你的脸……」
我伸手摸了摸脸颊,一种黏腻圆滑的感觉,传到了指尖上。
「呵……」
到头来,我也难逃一劫。
为免传染给她,我向后撤了几步:「岳丈和家禄呢?」
晏亭失魂落魄地指向那个巨型肉团。
我定睛看去,肉团正中有个裂口,岳丈大半个身子深陷其中,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女婿啊,我……悔不该受那妖道赠药,海外仙方,全是虚妄……」
我颤声问道:「你一生行医,怎会信那无稽之谈?」
他奄奄一息地扭着脖子,涕泪横流:
「遍地伤残救不得,你不懂,我心里苦哇。
「此番难逃死劫,全是咎由自取。
「杀不了他,就快些跑!」
又一个叫我逃跑的。
还能跑到哪里去?
裂口像一张大嘴,发出沉闷的吞咽声。
岳丈,终究也消失得了无痕迹。
肉团,隐约又变大了几分。
一个粗粝的吼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先生——我饿——」
脚下大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喷薄而出。
「晏亭,后退啊!」我大叫着。
裂口扩张到了最大,像一道狰狞伤口,横亘在整个肉团中央。
一头肥硕黑鼠,从外翻的伤口里缓缓爬出,口中还衔着另一只枯瘦的白鼠。
它迟钝地滚落下来,茫然望了我一眼。
在它之后,肉团开始了剧烈的喷发。
裂口翕动,轰鸣声震耳欲聋。
但是,并没有洪水倾泻般的血肉,只有些碎木、布片、断裂的牌匾……
家禄啊,你到底饿成什么样了?
最后,一个湿乎乎的油布包裹,掉到了脚边。
我伏身拆开,里面是我的手铳,还有那本老旧的《西游释厄传》。
「好秀才啊,你怎么跑出来了?」
俞从虎慢条斯理,悠悠走来。
一群行尸走肉般的乡兵,摇摇晃晃,尾随在他身后。
我拾起手铳,将它塞进晏亭手里。
「拿来防身,自己小心。」
晏亭神情呆滞,大概已经吓傻了。
俞从虎继续道:「我不认识篆文,还要你帮忙驱邪呐——」
我攥紧拳头望向他:「闭嘴吧……猫妖!」
「我才不是猫,我才不是那种寄人篱下的弱小生物!」
他死死盯着我,笑得越来越瘆人。
「我是猞猁,我是大仙!」
他的嘴角逐渐向两侧裂开,露出两颗黄渍斑斑的犬齿,紧接着,双耳生出簇毛,眼瞳成了一道竖线。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双眼睛。
老鼠没有那样的眼瞳。
闻珵也好,乡兵也罢,可怜的人们啊,一直都在受猫妖驱使。
迟钝如我,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
俞从虎掏出一颗所谓的「避疫药丸」,放在手中碾碎。
「这些小家伙,能钻进人的脑子里,让他们相信一些奇怪的东西。」
说着,他打开双掌。
那些细碎药末,如飞蚊般涌上半空,盘旋一阵,朝可怜的乡兵们掠去。
药丸,竟是由小虫凝聚而成。
「然后,再结束他们的痛苦。」
虫群吸附在人体上,逐渐渗入皮肤。不多时,乡兵们血瘤疯长,骨肉融合,身体蜷缩折叠,转眼化作一堆肉团。
「腐蚀、分解、重塑,多么美妙的过程!」
俞从虎两眼放光。
「你,不想试一试?」
我情难自抑地惨笑一声:「朗朗乾坤,怎会有你这样的邪物……」
他笑着看向我:「比起鼠,人的情感更丰富,看你们在弱小的躯壳里挣扎,就像在戏耍猎物,多有趣啊。」
说罢,他抓起刚孵化的老鼠,一口将脑袋咬下,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
「简直……妙不可言。」
这怪物,竟然欣喜得泪流满面。
「你说得对,我本不属于这朗朗乾坤。我,来自那里……」
他指向了我的脚下。
「你……从地狱来?」
他笑得胡须乱颤:「不,不……我说的,是书。」
一阵腥风刮过,掀开了那本《西游释厄传》的书页。
9.
「我的故乡,叫做狮驼岭,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这本书伴我十年,倒背如流。
狮驼岭,就是人间炼狱的代名词。
在那里,人皮做毡片,人肉化泥尘,人筋缠树上,人头挂灯笼,骷髅骸骨横行,小妖泼魔称霸。
「为什么……要来祸害人间?」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因为那里等级森严,大魔享乐千年万年,小妖永无出头之日。
「因为那里弱肉强食,我们也会随时成为别人的食物。
「因为故乡贫瘠,人间富饶,这里才是真正的乐土。」
他环顾着血流漂橹的大地,一脸痴相。
「吃够万人,得道成仙,还做什么小妖……可惜人肉太柴,只好先把你们变成肥美的老鼠,再行享用。」
「秀才,还得感谢你,给书开了光!你们啊,不妨也来做一回鼠辈,把这人间,轮给我们,坐上三十年!」
开光?
感谢我?
我绝望地坐倒在地。
这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悠悠苍天,为什么只见豺狼,不见圣贤!空有妖魔,难觅行者?
这时,一声哀鸣,响彻天地,仿佛山雨欲来时的闷雷。
巨大的人形鼠堆,在俞从虎背后现身。
它伫立在街道尽头,双足缓慢地交替轮换,一步一顿地向我们走来。
大地,也在用战栗回应着。
沦为鼠身的千万百姓,响应了它的召唤。
它们化作黑潮,突破藩篱,碎裂墙壁,冲塌房屋楼宇,从城中各地汇集而来,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助长鼠堆的威势。
现在,它高过十丈,已成庞然大物。
「秀才,你怎把它放出来了!」
俞从虎连连跺脚,猖狂的脸色,终于生出几分惧意。
「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我望着鼠堆,心在滴血。
就在两个多月前,他们还是衣冠磊落的大活人。
到如今,屋舍俨然,都成颓圮,男女老少,化为腌臜。
放眼望去,鼠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狰狞的人脸。
幽怨的「呜呜」声,此起彼伏。
百千张脸,百千鬼哭,它们相互融合,五官移位,再也分不清彼此。
不过,还分那么清做甚?
就如它之前所言,纠缠而成的执念,需要倾泻。
「可恨呐!」
俞从虎并不肯坐以待毙,他四肢着地,一声咆哮,身体在怒风环绕中,逐渐膨胀。
既然他敢现形,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记得,你不认识篆文。」
我挥着手中的半沓符咒。
困在下水道的日子里,我早已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
「但是,我认得。」
手中符箓,一张张扬入半空。
「始青符命,洞渊正刑,金钺前导,雷鼓后轰!」
「啊啊啊啊——」俞从虎如遭雷殛,颤抖着捂紧双耳。
「凝阴合阳,理禁邪原,妖魔厉鬼,束送穷泉!」
「别——念——」他威风尽丧,宛如被镇在五行山下,只剩挣扎抽搐的份。
我冲那鼠群高喊:
「满城生灵,来吧——」
鼠群逼近,百千张口,百千种声,汇聚成洪钟般的咆哮:
「俞从虎!啖汝血肉——」
长空之上,赤色惊雷狂闪不停,映照着千万红瞳,也一并泛起忽明忽暗的光。
黑潮铺天盖地,恰似月引潮汐,自俞从虎的头顶,覆压而下。
妖孽,我教你个人间的道理。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我颤巍巍地转过身,看向晏亭。
「你,还好吗?」
晏亭惊恐地喊道:
「平安哥,小心背后!」
鼠群重新组成巨人,无数红眼投射在我身上。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
莫非,他们已没有人性了?
「你们啊,该走了——」
我迎风喊道。
巨人心口处,鼠群变得稀疏了些,露出老邬干瘪的身躯。
他灰白的双眼盯着我,茫然道:「走……往哪去……」
我一时语塞。
非人非鬼,难道叫他们像老鼠一样活着?
这种话,谁能说得出口啊……
「砰——」
手铳忽然响起,打破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大惑不解地望向晏亭:「你……」
晏亭带着哭腔道:「不这样做,他们永不解脱……」
回头望去,老邬的心口,被打了个对穿。
他眼神完全黯淡下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哀嚎,只留下一声低沉的哀叹:
「往哪……去啊……」
巨人从下向上,逐渐崩塌,像顶天立地的神佛,忽然失去了光彩,金身迸裂,层层剥离,碎成亿兆尘埃。
这次,他们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尘归尘,土归土,也许,晏亭没有做错。
我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用手擦了一把脸,全是脓血。
差点忘记,我也被传染了。
八十一难,大概是熬不出头的。
晏亭小心翼翼地问道:「平安哥,俞从虎死透了吗……」
我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当然,你快逃出城吧,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
「大概,会和他们,融为一体吧。」
我望着一地血肉,心中怆然。
她忽然跪了下来,紧紧将我拥入怀中。
「晏亭,别碰我……」
「不,我要陪着你……」
我拼命想推开她,却无济于事。
她温柔地看向我,笑着眨了眨眼,瞳孔忽然变成一道竖线。
「我们以捕鼠为生,不会被传染的。」
我骇然向后退去。
她凑上前来,双手按住我颤动的双肩:「俞从虎已死,再没人能管我,要不要……陪我再玩一次?」
我心口一阵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晏亭,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与我朝夕相处多年的女人,容颜依旧。
我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
她朱唇轻启,凑到我耳边,幽幽道:
「我,是猫啊。」
10.
我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这场大梦中,穿插着许多光怪陆离的小梦。
在梦中,我化身为人,甚至娶了妻子,考了功名。
但一场灾变,又将我打回原形。
梦的回忆很模糊,只记得,罪魁祸首,名叫俞从虎。
我探出前爪,小心翼翼地刨开碎石,从地洞中探出头。
沁人心脾的腥气扑鼻而来。
看来,今天又能饱餐一顿了。
「当——」
「当——」
凭着极佳的夜视能力,我轻而易举地锁定了响声的源头。
屠夫熟悉的身影,正在案板前挥刀猛砍。
我早已见怪不怪。
「老邬——」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吓得我缩回了洞穴。
原来是两个人进了肉铺。
一人是捕快,另一人作书生打扮。
他们的脸,很熟悉,我似乎在梦中见过。
不,不是梦。
我终日浑浑噩噩,早就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界限了。
这两人,不是第一次来,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因为每隔一段时日,他们就会进入这间腥臭的肉铺,来找屠夫的麻烦。
「你他妈有病!」
听,他们又陷入了叫骂与冲突。
真搞不懂人类的想法,竟然不厌其烦,一次次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
吵着吵着,书生模样的人,掏出火器,瞄准了屠夫。
与此同时,我打了个寒颤。
关于梦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