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短短数日,天气已这般萧索了啊。

「老邬,你……是鬼吗?」

我仰面躺着,痴痴问道。

「我不是老邬……也不是鬼,这世上,没有鬼,只有害人的邪祟。」

它的形态凝而不散,俯瞰着我,沉闷地吐出一句人言。

难以想象,那瓮声瓮气的语调,究竟是怎么发出来的。

「那么,你就是……灰仙?」

它默然无言。

我带着哭腔,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告诉我吧,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唔——」

沉重又混沌的嗡鸣声,一停一顿地灌进了我的双耳:

「我们……本可以是任何形态,只因猫妖作乱,才被迫沦为鼠形。其实,我们是死难者纠缠而成的执念,早已分不清彼此。」

我怔怔道:「执念……」

「屠夫老邬,杀孽深重,是为阴煞之体。我们失去了人形,只有附身其上,才能口吐人言,与你交谈。

「不知何时起,我们神智丧乱,开始崇拜老鼠,待到真的皮开肉绽、变成这腌臜之物后,又清醒过来,悔之晚矣……」

我听得汗毛倒竖。

真相,似乎只剩一步之遥。

「你神通广大,救救城里其他人,好吗?」

我再度哀求。

人形鼠堆,缓缓垂首,五官轮廓,剧烈地抽动起来。

「你们相信猫妖,却把我们的好心当做邪祟,救不了,救不了!」

它的情绪,忽然有些异样,鼠群游动得越来越快,千万只三角眼,已成猩红之色。

回想前尘往事,它的确没有说错。

俞从虎,是背叛全城的细作。

「东墙有细」本就是字面意思,我却强行附会,错失良机。

我把人家的庇护,当成狼心狗肺,还用黑猫血和符箓,助纣为虐……

「好恨呐……好恨!」

「太迟了,太迟了——」

「报仇……找他报仇……」

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叠加在一起,此起彼伏。

千号万泣虽喑哑,堪比黄泉鬼哭声。

8.

它飞速解体,化为空前汹涌的黑潮,向城中心涌去。

压下心中的懊悔与愧疚,我强撑着起身,一步一踉跄,向西而去。

俞从虎派人在水缸中投放了药丸,事已至此,得阻止百姓们喝水。

然而,旧时景象,早已不复存在。

放眼望去,各家各户门前,大小不一的肉团彼此堆叠,腥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满城水道,血流漂橹,屋檐楼宇,挂满了蛛网似的黏稠结缔。天穹像被血染过,红色彤云形状狰狞,游荡在长空彼侧。

有些百姓,尚能保持人形,却跪伏在地,大口分食那些裹着草席的殉难士兵,溃烂的腮帮子里,塞得鼓鼓囊囊。

我挨家挨户地查看水缸,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还是来晚了。

死者不得安寝,生者沦为邪祟。

望着末世般的残酷景象,我欲哭无泪。

「围城是假的,炮击是假的!

「跑出去还来得及!

「还有……人吗?」

我的喊声,最终变成了喃喃自语。

「有……有啊!」

有个苍老的声音回应我。

我怀着一丝希望抬起头,对上了一张遍布瘤子的脸。

他的眼球被挤出了眼眶,悬挂在外,摇来晃去。

「灰仙啊,你来接老夫了吗?

「你不是说,走下水道,就能逃出这无间炼狱?

「老夫准备好了,快带我走……」

我攥住他激动狂舞的双手:「老先生,这世上没有什么灰仙……」

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挣脱我,戟指骂道:「口出狂言,不敬圣贤,该死!」

说罢,便朝我扑了过来。

我拾起一块方砖,狠狠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只有……一群可怜人啊!」

回到了医署,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鲜红的庞然大物。

它不知吞噬了多少肉团,躯体已撑破主屋,开始向门口蔓延。

晏亭跪坐在门前,一动不动。

「晏亭,晏亭,你怎样了!」

我疯了似的将她拥入怀中。

她抬起头,眨了眨遍布血丝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晏亭?」

她拼命推开我:「你的脸……」

我伸手摸了摸脸颊,一种黏腻圆滑的感觉,传到了指尖上。

「呵……」

到头来,我也难逃一劫。

为免传染给她,我向后撤了几步:「岳丈和家禄呢?」

晏亭失魂落魄地指向那个巨型肉团。

我定睛看去,肉团正中有个裂口,岳丈大半个身子深陷其中,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女婿啊,我……悔不该受那妖道赠药,海外仙方,全是虚妄……」

我颤声问道:「你一生行医,怎会信那无稽之谈?」

他奄奄一息地扭着脖子,涕泪横流:

「遍地伤残救不得,你不懂,我心里苦哇。

「此番难逃死劫,全是咎由自取。

「杀不了他,就快些跑!」

又一个叫我逃跑的。

还能跑到哪里去?

裂口像一张大嘴,发出沉闷的吞咽声。

岳丈,终究也消失得了无痕迹。

肉团,隐约又变大了几分。

一个粗粝的吼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先生——我饿——」

脚下大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喷薄而出。

「晏亭,后退啊!」我大叫着。

裂口扩张到了最大,像一道狰狞伤口,横亘在整个肉团中央。

一头肥硕黑鼠,从外翻的伤口里缓缓爬出,口中还衔着另一只枯瘦的白鼠。

它迟钝地滚落下来,茫然望了我一眼。

在它之后,肉团开始了剧烈的喷发。

裂口翕动,轰鸣声震耳欲聋。

但是,并没有洪水倾泻般的血肉,只有些碎木、布片、断裂的牌匾……

家禄啊,你到底饿成什么样了?

最后,一个湿乎乎的油布包裹,掉到了脚边。

我伏身拆开,里面是我的手铳,还有那本老旧的《西游释厄传》。

「好秀才啊,你怎么跑出来了?」

俞从虎慢条斯理,悠悠走来。

一群行尸走肉般的乡兵,摇摇晃晃,尾随在他身后。

我拾起手铳,将它塞进晏亭手里。

「拿来防身,自己小心。」

晏亭神情呆滞,大概已经吓傻了。

俞从虎继续道:「我不认识篆文,还要你帮忙驱邪呐——」

我攥紧拳头望向他:「闭嘴吧……猫妖!」

「我才不是猫,我才不是那种寄人篱下的弱小生物!」

他死死盯着我,笑得越来越瘆人。

「我是猞猁,我是大仙!」

他的嘴角逐渐向两侧裂开,露出两颗黄渍斑斑的犬齿,紧接着,双耳生出簇毛,眼瞳成了一道竖线。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双眼睛。

老鼠没有那样的眼瞳。

闻珵也好,乡兵也罢,可怜的人们啊,一直都在受猫妖驱使。

迟钝如我,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

俞从虎掏出一颗所谓的「避疫药丸」,放在手中碾碎。

「这些小家伙,能钻进人的脑子里,让他们相信一些奇怪的东西。」

说着,他打开双掌。

那些细碎药末,如飞蚊般涌上半空,盘旋一阵,朝可怜的乡兵们掠去。

药丸,竟是由小虫凝聚而成。

「然后,再结束他们的痛苦。」

虫群吸附在人体上,逐渐渗入皮肤。不多时,乡兵们血瘤疯长,骨肉融合,身体蜷缩折叠,转眼化作一堆肉团。

「腐蚀、分解、重塑,多么美妙的过程!」

俞从虎两眼放光。

「你,不想试一试?」

我情难自抑地惨笑一声:「朗朗乾坤,怎会有你这样的邪物……」

他笑着看向我:「比起鼠,人的情感更丰富,看你们在弱小的躯壳里挣扎,就像在戏耍猎物,多有趣啊。」

说罢,他抓起刚孵化的老鼠,一口将脑袋咬下,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

「简直……妙不可言。」

这怪物,竟然欣喜得泪流满面。

「你说得对,我本不属于这朗朗乾坤。我,来自那里……」

他指向了我的脚下。

「你……从地狱来?」

他笑得胡须乱颤:「不,不……我说的,是书。」

一阵腥风刮过,掀开了那本《西游释厄传》的书页。

9.

「我的故乡,叫做狮驼岭,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这本书伴我十年,倒背如流。

狮驼岭,就是人间炼狱的代名词。

在那里,人皮做毡片,人肉化泥尘,人筋缠树上,人头挂灯笼,骷髅骸骨横行,小妖泼魔称霸。

「为什么……要来祸害人间?」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因为那里等级森严,大魔享乐千年万年,小妖永无出头之日。

「因为那里弱肉强食,我们也会随时成为别人的食物。

「因为故乡贫瘠,人间富饶,这里才是真正的乐土。」

他环顾着血流漂橹的大地,一脸痴相。

「吃够万人,得道成仙,还做什么小妖……可惜人肉太柴,只好先把你们变成肥美的老鼠,再行享用。」

「秀才,还得感谢你,给书开了光!你们啊,不妨也来做一回鼠辈,把这人间,轮给我们,坐上三十年!」

开光?

感谢我?

我绝望地坐倒在地。

这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悠悠苍天,为什么只见豺狼,不见圣贤!空有妖魔,难觅行者?

这时,一声哀鸣,响彻天地,仿佛山雨欲来时的闷雷。

巨大的人形鼠堆,在俞从虎背后现身。

它伫立在街道尽头,双足缓慢地交替轮换,一步一顿地向我们走来。

大地,也在用战栗回应着。

沦为鼠身的千万百姓,响应了它的召唤。

它们化作黑潮,突破藩篱,碎裂墙壁,冲塌房屋楼宇,从城中各地汇集而来,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助长鼠堆的威势。

现在,它高过十丈,已成庞然大物。

「秀才,你怎把它放出来了!」

俞从虎连连跺脚,猖狂的脸色,终于生出几分惧意。

「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我望着鼠堆,心在滴血。

就在两个多月前,他们还是衣冠磊落的大活人。

到如今,屋舍俨然,都成颓圮,男女老少,化为腌臜。

放眼望去,鼠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狰狞的人脸。

幽怨的「呜呜」声,此起彼伏。

百千张脸,百千鬼哭,它们相互融合,五官移位,再也分不清彼此。

不过,还分那么清做甚?

就如它之前所言,纠缠而成的执念,需要倾泻。

「可恨呐!」

俞从虎并不肯坐以待毙,他四肢着地,一声咆哮,身体在怒风环绕中,逐渐膨胀。

既然他敢现形,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记得,你不认识篆文。」

我挥着手中的半沓符咒。

困在下水道的日子里,我早已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

「但是,我认得。」

手中符箓,一张张扬入半空。

「始青符命,洞渊正刑,金钺前导,雷鼓后轰!」

「啊啊啊啊——」俞从虎如遭雷殛,颤抖着捂紧双耳。

「凝阴合阳,理禁邪原,妖魔厉鬼,束送穷泉!」

「别——念——」他威风尽丧,宛如被镇在五行山下,只剩挣扎抽搐的份。

我冲那鼠群高喊:

「满城生灵,来吧——」

鼠群逼近,百千张口,百千种声,汇聚成洪钟般的咆哮:

「俞从虎!啖汝血肉——」

长空之上,赤色惊雷狂闪不停,映照着千万红瞳,也一并泛起忽明忽暗的光。

黑潮铺天盖地,恰似月引潮汐,自俞从虎的头顶,覆压而下。

妖孽,我教你个人间的道理。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我颤巍巍地转过身,看向晏亭。

「你,还好吗?」

晏亭惊恐地喊道:

「平安哥,小心背后!」

鼠群重新组成巨人,无数红眼投射在我身上。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

莫非,他们已没有人性了?

「你们啊,该走了——」

我迎风喊道。

巨人心口处,鼠群变得稀疏了些,露出老邬干瘪的身躯。

他灰白的双眼盯着我,茫然道:「走……往哪去……」

我一时语塞。

非人非鬼,难道叫他们像老鼠一样活着?

这种话,谁能说得出口啊……

「砰——」

手铳忽然响起,打破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大惑不解地望向晏亭:「你……」

晏亭带着哭腔道:「不这样做,他们永不解脱……」

回头望去,老邬的心口,被打了个对穿。

他眼神完全黯淡下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哀嚎,只留下一声低沉的哀叹:

「往哪……去啊……」

巨人从下向上,逐渐崩塌,像顶天立地的神佛,忽然失去了光彩,金身迸裂,层层剥离,碎成亿兆尘埃。

这次,他们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尘归尘,土归土,也许,晏亭没有做错。

我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用手擦了一把脸,全是脓血。

差点忘记,我也被传染了。

八十一难,大概是熬不出头的。

晏亭小心翼翼地问道:「平安哥,俞从虎死透了吗……」

我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当然,你快逃出城吧,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

「大概,会和他们,融为一体吧。」

我望着一地血肉,心中怆然。

她忽然跪了下来,紧紧将我拥入怀中。

「晏亭,别碰我……」

「不,我要陪着你……」

我拼命想推开她,却无济于事。

她温柔地看向我,笑着眨了眨眼,瞳孔忽然变成一道竖线。

「我们以捕鼠为生,不会被传染的。」

我骇然向后退去。

她凑上前来,双手按住我颤动的双肩:「俞从虎已死,再没人能管我,要不要……陪我再玩一次?」

我心口一阵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晏亭,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与我朝夕相处多年的女人,容颜依旧。

我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

她朱唇轻启,凑到我耳边,幽幽道:

「我,是猫啊。」

10.

我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这场大梦中,穿插着许多光怪陆离的小梦。

在梦中,我化身为人,甚至娶了妻子,考了功名。

但一场灾变,又将我打回原形。

梦的回忆很模糊,只记得,罪魁祸首,名叫俞从虎。

我探出前爪,小心翼翼地刨开碎石,从地洞中探出头。

沁人心脾的腥气扑鼻而来。

看来,今天又能饱餐一顿了。

「当——」

「当——」

凭着极佳的夜视能力,我轻而易举地锁定了响声的源头。

屠夫熟悉的身影,正在案板前挥刀猛砍。

我早已见怪不怪。

「老邬——」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吓得我缩回了洞穴。

原来是两个人进了肉铺。

一人是捕快,另一人作书生打扮。

他们的脸,很熟悉,我似乎在梦中见过。

不,不是梦。

我终日浑浑噩噩,早就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界限了。

这两人,不是第一次来,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因为每隔一段时日,他们就会进入这间腥臭的肉铺,来找屠夫的麻烦。

「你他妈有病!」

听,他们又陷入了叫骂与冲突。

真搞不懂人类的想法,竟然不厌其烦,一次次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

吵着吵着,书生模样的人,掏出火器,瞄准了屠夫。

与此同时,我打了个寒颤。

关于梦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了些。

我想起来一件事,这个屠夫,是俞从虎的克星。

绝不能让书生伤害他!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后肢一蹬,凌空跃起,对准书生的手腕,拼命咬了下去。

牙齿嵌入皮肉,书生疼得冷汗直流。

不许……伤他!

- 完 -

□ 王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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