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花

出自专栏《向阳而生,做自己的光》

七岁时爸爸开车撞死了我。

原因是他想要个男孩儿,而我是女孩儿。

可女孩儿也一样爱他,一样爱我们家,所以我一直守着他们,不肯离开。

直到他们跟我一起走。

1

我七岁那年,爸妈商量再要一个孩子。

「已经三个了,再要会罚很多钱。」我妈快速抠着手里的棉花籽,头都没抬。

我爸喷出一口烟圈,咂吧着干裂的嘴唇:「咱家户口上只有老大的名儿,我跟大哥商量了,把老二上到他家户口上。」

「大哥家也有两个孩子,他们会同意?」

「他们家是两个儿子,咱给他们一个女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短暂的沉默以后,我妈点头:「也行,反正就是户口上到他们家,孩子还是咱们家养着,不吃他家一口饭。」

「说的就是这样,到时候再要一个就可以上我们自己的户口上。」

我和姐姐趴在小桌上写作业。

她听到这里,拿铅笔尖在我本子上钻洞,小声又得意地说:「要把你送走了,以后看你还给我抢东西。」

我心里很难受,也不服,扒拉掉她的铅笔:「妈说我还是在家里。」

「你的名字写到大伯家的本上,你就是他们家的人,爸妈就是讨厌你。」

「不是,他们不讨厌我。」

「讨厌,你最讨厌。」

「你才最讨厌!」

我的声音瞬间拔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体也极力往上拉,扯起脖子,想跟姐姐站得一样高,最好压倒她。

告诉她,爸妈只是挪走我的名字,还是很喜欢我的。

可我的腿上很快就挨了一脚,是我爸踹的。

我没站稳,身体往一侧倒去,撞倒椅子,椅子又砸到旁边抓棉花籽玩的小妹。

小妹「哇哇」大哭着往妈妈怀里扑。

妈妈霍地一下从小凳上站起来,每根头发丝都是颤动的,眼里像装着两个魔鬼:

「吵啥吵,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回来就吵架,不让大人清静一会儿,是想挨打是吧。」

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下来,嘴巴包了好几下,才把话说明白:「大姐说,你们、你们讨厌我。」

「你还不够讨厌呀,你姐说得对,一天天的,就你嗓门最大,吵死人。」

我爸也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不大,慢慢走到我面前。

我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会把我拉起来,转头再教训大姐一顿。

我满怀欣喜,巴巴地看着他。

等着他伸出手来。

但是,没有。

他只是抬脚,把我撑着的椅子腿踢走。

我失去支撑,后脑勺「咚」地磕在地上。

太疼了,我「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妈恨极:「诶你还来劲了,给我憋住,再哭一声,看我不打死你。」

她转头去找打我的东西。

我不敢哭了,一边努力憋住哭声, 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

2

外面很黑,也很冷。

风不知道从哪儿吹过来的,吹得我脸像被小刀刮一样疼。

屋里的灯光从门口照出来,在外面照出一小片光。

我从门口看到姐姐已经没写作业,去逗小妹玩了,她们不时发出笑声。

妈妈还在抠棉花籽,爸爸仍抽烟。

烟雾蒙了他的脸,看不到那种厌恶和锐利的眼神,他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

我想进屋。

可是我又倔强地不想进去。

我没有错,他们为什么打我?

我也是他们孩子,他们为什么把我送人?为什么不喊我进屋?

我等了半夜,等到姐姐和小妹都去睡觉了。

爸妈也出来过,但是他们连看都不看我,好像我已经在院子里站成透明的。

我听到他们说:「让她站,看她能站多久,人不大脾气还不小。」

我没站多久,真的太冷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冻成村口小卖部的冰糕。

我开始往门口挪动。

一点一点,最后终于挪进了屋里。

我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床边,钻进被窝里,又难过又委屈还不知道怎么办。

户口是怎么迁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星期后,大伯母笑着跟我说:「小二妮儿,你以后可是俺闺女了啊。」

我梗着脖子回:「不是。」

然后在她笑嘻嘻的目光下,快速回了自己家。

我妈正在做饭,看到我就黑了脸:「你声儿能不能小点,跟你大伯母也吵,再厉害直接把你送外面,不要你了。」

我不敢再说话,撇着嘴回屋。

姐姐一看到我就挤眉弄眼:「说了要把你送走吧,天天就你最厉害。」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抻起脖子正要跟她吵,后领子却被揪起老高。

我爸的声音响在我脑袋顶:「你是真不想回家了是吧,回来就跟只斗鸡一样,跟这个斗完跟那个斗,要不我把你丢到山里喂狼算了。」

我努力辩驳:「是她先说我的。」

「她说你啥了,她回来就带三妮玩儿,你进家就吵架,你还有理了?」

我说不出话,也不敢掉泪。

我怕他真的把我丢到山里,或者丢到黑漆漆的夜里。

可是我最终还是不被喜欢的。

做大伯家的女儿半年后,我爸妈突然跟大伯家发生了争吵。

我放学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两家之间的小路上差点打起来。

大伯母说我爸妈贪得无厌,我爸妈骂他们尖酸刻薄。

大伯母发出冷笑:「我们刻薄,我们要是刻薄,就不会让你闺女上我们家户口上。」

「上你们家户口怎么了,又没吃你们家一口饭。」

「那你还迁回去呀!」

大伯也说:「迁的时候就不让你们迁,说了一车好话,现在倒好,事儿办成了,你们翻脸不认人。」

我爸气结,眼里凶光毕现,「迁就迁,现在就迁。」

他转头往回走。

我那时正站在自家大门口,被场面震得一句话都不敢吭。

看到他过来,就急着往后退。

可他还是一把拽过我,推在地上,又踢了一脚。

我并不敢哭,甚至没感觉到疼,我想爬起来,躲到我爸看不到的地方。

可他已经从屋里出来,拿了一个塑料包,里面是红色的本子。

他跳上院子里的农用三轮,「轰轰」地往外倒车。

车子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大门,冲到我面前。

3

我连滚带爬想躲开,但车后斗一下就把我撞翻在地。

等我再想爬起来时,车轮子已经碾到我胸口。

我的头和腿同时翘起来,胸口和肚子却快速瘪下去。

疼痛一瞬间袭上全身。

但很快就不痛了,除了心口揪得难受,我变得轻飘飘的。

从车轮下钻出来时,还有些好玩,因为我一下子长高了,可以不用抬头就能看到大人的脸。

周围发出惊呼,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像看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爸妈脸色发木,眼睛瞪得特别大,盯住我家的农用三轮车底。

我很好奇,挤在人缝里,跟他们一起往下看。

哦,车轮底下躺着一个小姑娘。

跟我差不多大,乱糟糟的头发盖住半边脸,身上的衣服也跟我一样。

她身下缓缓往外流出红色的血,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不断往外漫延。

我心口更加难受,之前的痛感好像又回来了。

但不影响我看热闹。

我听到我妈哆嗦着埋怨:「你怎么开车的,都不看后头?」

我爸抿了抿嘴,突然咬牙恨声:「是她自己不长眼,非要站在车后面。」

大伯母也不吵了,变得十分热心:「快送去医院吧,看看还行不行……」

大伯则起身去轰看热闹的邻居:「都别看了,回家回家。」

他第一次没轰我,由着我站在我妈身后,把热闹看个够。

我妈蹲下去,手在快触到小姑娘时,又缩了回来,有眼泪从她脸上掉下,砸到地上的血摊里。

我爸很不耐烦,一把将她推开:「我瞅瞅。」

他把手指伸到小姑娘鼻子下。

「不用送医院,已经没气了。」

他站起,拿了三轮车上的破麻袋,盖到小姑娘身上,「先弄回家。」

我有些着急,这是什么人呀,就要弄回我家,她身上流那么多血,不是该先弄到池塘里洗洗吗?

但他们不理我。

把麻袋卷巴卷巴,就将小姑娘从车轮底下薅出来。

血跟着他们的动作,洒了满地点点。

大伯拿了块木板子,几人把她放到木板上,往我家院子里抬。

我跑前跑后跟着,看到小女孩儿的手垂到木板下,还帮她扶了一下。

走在后面的大伯,立刻「哦哟」了一声。

「二斗,她手刚动了,是不是还活着呢?」

我爸头也不回:「活着也得先抬回家。」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我几乎要跟不上。

幸好拉了我妈的衣服,才随他们一起回到院子里。

木板被扔到院中的水台边,力气太大,小姑娘的手又掉下来了,头也歪到一边,躲开了麻袋的遮盖。

风吹开她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吓得发出惊叫,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正好我妈端着一盆凉水过来,我一把上去抱了她的腿。

没想到她比我还胆小,发出更大声的尖叫,连手里的盆也扔了。

我当时害怕极了,赶紧爬起来,把盆捡起。

一抬头,我妈却不见了。

4

他们开始关起门,秘密说一个我从小到大,特别喜欢听又害怕听的话题——鬼魂。

嘴里时不时会提起「小二妮儿」,可再也不看我一眼,每次都是看着木板上躺的小姑娘。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

我想,我大概像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狗,已经死了。很快会被扔到村西头的臭水沟里,烂到只剩骨头,沉到泥底。

可我不想去臭水沟,那里真的太臭了,沟里的水都是黑的。

而且我只有这一个家,只有一个爸爸妈妈。

尽管姐姐和小妹有时候很讨厌,但我还是喜欢她们的。

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他们。

所以当爸妈请来神婆,在院子里贴上黄色的符纸,挂上铃铛,还剪了很多桃木枝时,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大门。

那些东西会发出一种会刺痛我的光,让我很害怕,我只能先躲开。

神婆在我家里待了一整天,太阳落山时,她终于走了。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往家里挪,像无数次被爸妈赶出门外,再一点点挪回去那样。

但是这次,我的脚刚跨进门,就被一团火「轰」一下烧到。

一个倒栽出去,我摔了老远,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

但是她穿了一身很好看的红棉袄,头上的小辫子上也扎了红色的花朵。

我从地上爬起来,给她说对不起。

她滚着大眼珠看我,「你做什么,想进别人家的门呀?」

「不是,这是我家。」

她上下打量我,之后「哈」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一定被他们当成恶鬼了,所以才不让你进去。」

我顿时恼火:「我不是恶鬼,我是他们的小孩儿。」

她「哼」了一声:「那你还活着吗?」

我说不出话。

她为自己的料事如神得意:「这种事儿,我见多了。」

她的眼珠突然一转,靠近我问:「你想不想回家?」

「想。」

非常想,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睡觉,对了,我饭也没有吃呢。

女孩儿拢着手,趴在我耳朵上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回去。」

我立刻抱住她的胳膊:「快说快说,只要能回去,怎么都行。」

她老模老样地跺了两步,停到我面前:「你得恨他们,恨你家里的人,你想想他们平时打你骂你,想得越多越好,然后恨不得找个东西也把他们打死,就可以进去了。」

我皱起脸,开始搓自己的衣角。

她说的话,我根本做不来。

爸妈平时打我,都是为我好,就算不是,他们是父母呀,打孩子很正常的。

村里的小孩儿哪个没挨过打。

最主要的是,我现在非常想回家,我想闻到灯光下妈妈剥的棉花籽的味道,想看爸爸走路带风,帅帅的样子,像电视里的大侠。

还有姐姐和妹妹,她们肯定也想我了。

我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跟女孩儿说:「我真的恨不起来,还有别的办法吗?」

5

并没有。

所以我回不了家,只能跟女孩儿一起蹲在我家大门口。

她跟我说,她在这里已经飘了很久很久,见过许多像我一样的小孩儿。

有的走了,有的被困在某个地方,像坐牢一样,到现在也没出来。

我问她为什么没走也没被关,她朝我「嘿嘿」笑,露出尖尖的牙齿。

我有点害怕,往后挪了挪。

她没挪过来,隔着一点距离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

我老实回她:「小二妮儿,是被车撞死的。」

她:「你真幸运。」

「啊?」我不解。

她跟我解释:「我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也忘了怎么死的,你还能记得,你说幸不幸运?」

被她一说,我立刻也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像上学时,老师提问问题,别的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一样。

她再次给我出主意:「你既然知道自己是被车撞死的,你就恨那个撞你的人,你只要恨他,就能回家了。」

我的目光扫向大门口,爸爸气哼哼开着农用三轮往后倒的情形,重新回到眼前。

他那时的样子很吓人,肯定是气坏了。

都怪我,要是当时躲开就好了,躲到他看不到我的地方,就不会被撞死。

仍然没有恨起来,可大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我妈出现在门口。

我心里一阵欣喜,以为她是来找我的,麻利地站起来,「妈妈,我在这儿!」

可她并没看我,只是往大门外快速扫了一眼,回头说:「街上没人,走吧。」

旁边的小女孩儿声音冷冷的:「他们看不到你的。」

我不相信,我过去拽我妈的衣服。

手刚碰到她衣服边,她身上竟然也闪起光,一下就把我手烫伤了。

我痛得滚到一边,被女孩儿扶起来,却听到她说:「他们要把你的身体埋到土里去了。」

打开的大门处,我爸和大伯正抬着一个黑色的大木盒子。

大伯母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小筐纸钱,边走边念:

「刘二妮儿,走了,走喽!」

我不由自主跟着她的声音走。

我们很快到了地里,那里早挖好一个大坑。

我爸和大伯把木盒放进坑里。

大伯母还在念我名字。

我妈则拿出一个红色的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撮头发。

她问大伯母:「用这个真行吗?」

「肯定行,只要生辰八字和头发没问题,肯定能把她锁在这儿。」

跟着我来的女孩儿,立刻拉住我:「快走,他们要把你关起来了。」

我甩开她的手,眼睛看着我妈。

一定不是的,我妈就算平时老教训我,但她打我的时候都没用很大力,又怎么会把我一个人关在这儿。

女孩儿还想来拉我,被我推开。

我向我妈走去,想重新拉住她的衣角。

可她却点燃了手里的头发团和纸。

烧着的头发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住我往火盆里去。

火苗烤上我的脸,我的衣服也要点着了。

我努力往后退,大声喊我爸喊我妈,喊他们救我。

他们却只是盯着烧纸钱的盆子。

「这么点小东西,怨气还挺大的,你看那头发,烧着了都是黑的。」大伯母说。

我爸捡起地上的树枝去翻头发,「屁的怨气,埋到土里没几天就烂了,看她还作怪,就是打得太轻,她要站在我面站,我抽死她。」

火盆里的吸力越来越大,我的身体努力往后仰,也挡不住脚一步步往前。

先前拉我的女孩儿重新拉住我。

可就算我们两个人的力气,也挡不住火盆里的吸力。

我真的害怕了。

我哭我喊,我跟爸妈说我错了,求他们放过我。

可他们只是商量,怎么把我顺利埋到地里,不再回家。

我绝望了。

他们凭什么不让我回家,那明明也是我的家。

他们凭什么把我烧到火盆里,还要埋在地里,我又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隔着火盆,我看到他们的脸一点也不可爱了,像电视里做坏事的妖怪。

心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忽」一下便长了起来。

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变长,指甲变长,眼前的火盆一脚被我踢翻。

6

身后拉我的女孩儿松了手,喃喃后退:「你开始恨他们了。」

没有,我只是不想去地里。

我踢掉火盆,又去土坑里掀木盒的盖子。

听到大伯母急急地喊:「怕是没困住,快封土。」

他们在木盒上缠了红线,一下子很难拽开,我还没找到更好的办法,我爸一锹土砸了下来。

他们用了很大的劲,动作也没快,没一会儿就把木盒埋在土里。

连那个烧头发和纸钱的火盆,也埋了下去,同样又用红线缠起来。

小女孩儿跟我说,这样是防止我出来。

我一声不响,看着他们把地铲平,收拾东西回家,就也跟着他们走。

当他们进家门时,我跟在他们身后。

这次竟然很顺利地也进去了。

我听到大伯母悄悄跟我妈说:「这事看着不对,我担心没把人送走,明儿还是再找人看看吧。」

我妈愣怔住:「这不是头发八字都烧了,怎么还不行?」

大伯母咂着舌,唾沫在嘴角发白:「反正我看着玄乎,还是再找人看看比较放心。」

我妈低下头:「上次请东村那人花了不少钱,也没什么用,这回……」

大伯母的眼珠转了转:「你要真不想花钱,又想把人送走,倒是还有一种办法。」

她趴在我妈的耳朵上说话。

我踮起脚尖想听得更仔细一点,跟我一起进来的女孩儿却直接往大伯母的身上撞去。

「这老妖婆,净出坏主意。」

她撞得没什么力度,大伯母也就是衣角动了动,话还是说完了。

我看到我妈犹豫着点头:「也、行,那有好的口吗?」

「这事儿也得慢慢打听,明儿我托人去问问。」

夜很深了,大伯、大伯母他们回了自己家。

我爸妈则把我的书包,衣服,还有平时玩的小玩意儿,全部装到一个大塑料袋,扔进外面的垃圾桶里。

这回我不难过了,我冷冷看着他们。

心里终于确定一件事,他们是不想要我的。

从一开始就不想要。

7

我问站在我旁边的女孩儿:「你说的坏主意是啥?」

她瞥我一眼,声音低下去:「会把装你身体的木盒子挖出来,埋到别人家的地里。」

「为什么?」

「这样就能把你送走了呀,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就不能再来他们家了。」

我不懂这里面复杂的关系,但我不能去别人家。

我问她:「那我怎么办?」

她更长时间地看我,「你真想反抗了?他们是你爸妈,你不爱他们,不听他们的话了?」

我一下子难过起来,蹲到地上,抱住头。

我爱他们的,我也想一直听他们的话。

女孩儿蹲在我旁边。

她明明跟我一样大,却像一个大姐姐,帮我顺头发,拍后背。

她的手很凉,可拍到我身上却暖乎乎的,我一下子抱住她,大哭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你爱他们,想跟他们在一起,就很难不听他们的话,那他们安排你的事,你就躲不掉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别的我都可以听呀,可我不想去别人家。」

「我知道,」她顺着我后背,「可你不去别人家的办法,只能是恨他们,恨他们你才会有力量反抗的,就像刚刚在坟里一样。」

我抬起头看她,原来恨才会有力量反抗。

我不想去别人家,只能先恨自己的爸妈,才能继续跟他们在一起。

可我要跟他们在一起,不是因为恨,是我舍不得他们,是因为爱他们呀!

我在院子里琢磨了一夜,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大伯母的速度却很快,这天下午,就又来我家了。

她把我妈拉到一边,「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

我妈就不停地点头。

我努力在心里憋恨,想像昨晚那样,能霸气地推开大伯母。

她平时就总欺负我妈,最会说长道短,让我们家里吵架。

可我努力半天,也没憋出恨来。

眼睁睁看着她阴谋得逞,笑眯眯地走了。

而我妈回屋去跟我爸商量。

「给钱的,有三千块,之前给她买衣服、棺材板,还有请东村看事的人,你不是嫌亏,这会儿刚好还回来。」

我爸将手里的烟头狠狠丢在地上:「说了什么时候吗?」

「看咱们,商量好,给他们说日子,到时候他们那边来人挖。」

「给他们说,越快越好。」

8

我开始生气。

非常地生气。

他们就那么急着把我赶出去吗?连家里的一小片地方都不给我。

我明明埋在土上,连坟头都没起,根本不影响他们种庄稼,为什么一定要挖出来,埋到别人家的地里去?

我只是想好好待在家里,继续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不让,为什么一定要把我赶走?

胸口有一口气,憋得我很难受。

所以这天晚上我决定跟我爸谈谈。

看到他我还是很怕,特别是他手里夹着烟,斜斜往一边看时,我老觉得他下一刻就会踢我一脚,把我推攘倒地,然后再骑着农用三轮辗过来。

不过这次有小姐姐给我撑腰,我还是站在了他面前。

他当时在跟人打电话。

一手拿着手机扣在耳朵上,另一只手夹着烟。

看到我,他好像有点不敢相信,用手把面前的烟扇了扇。

身子也往前倾了一点。

然后,我看到他的瞳孔,一下子扩大。

他的烟头掉了,手机也差点掉到地上,他慌慌张张往屋里跑,叫着我妈的名字:「快拿桃树枝。」

他像疯了一样,跟我妈一人拿一把桃树枝,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不停地抽打。

一边抽一边骂。

骂我是讨债鬼,是早该死的,骂我是个畜生,死了就赶紧去地狱,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

我的姐姐和小妹,站在门口处,看着他们骂我,悄悄捂着嘴笑。

我早就躲到另一边,也看着他们上蹿下跳。

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

我攥紧拳头,新长出来的长指甲掐到肉里,头发已经拖到地上那么长。

既然他们那么想让我死,我就带他们一起去死好了。

9

我往前走,重新回到院中。

手刚抬起来,就听到小妹「嗷」一声嚎了起来:「二姐,二姐回来了。」

她指着我的位置,一边哭一边往大姐的身后躲。

我妈手里的桃木条「唰」一下就抽到我身上。

桃木条抽在我后背和腿上,火辣辣的,特别疼,身上却又很冷。

小姐姐从墙边走过来,拉起我就往外面跑。

我们俩狼狈地逃出院子,还能听到我爸妈的咒骂声。

骂得特别难听,难听到我又不争气地哭了。

可哭解决不了问题,第二天天刚亮,我妈就去找了大伯母。

她又马不停蹄地去找邻村一户人家。

这天晚上,那户人家就来了四五个人,还带着铁锹。

小姐姐看我的眼神有些可怜:「你要是被他们挖走,以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了。」

「我不要,我才不要跟他们走。」

所以在他们拿着铁锹开始挖土时,我再次长长了指甲和头发。

小姐姐说,只要我对他们有恨,他们就困不住我。

就算是把装我的木盒子挖走,我也一样会留在村里,留在家里。

现在,我恨他们。

我搓着自己的长指甲,看着他们点了香火纸钱,还在上面贴上红色的「喜」字。

像村子里别人家娶新媳妇一样,恨意就越来越浓。

正要动手,旁边的小姐姐却突然大叫一声,并且抱住自己的头,蹲到地上。

我收了手,跑到她身边:「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她捂着自己的脑门摇:「我、我好像想起来了。」

「啊?想起什么了?」

她又不说,只是抱住自己的头。

先开始是叫,后来是哭。

再后来整个脸都变了颜色,白过之后又绿。

手也变了,指甲比我还长,连牙齿都凸了出来。

我被她的样子吓到,「姐姐,你怎么了?你也开始恨了?」

「闭嘴!」

她突然转向我,眼珠像要杀人一样。

我往后退。

她却朝着我爸妈他们走去。

10

小姐姐还是很厉害的。

掀了香烛和火盆,把土扬得到处都是,吓得那些挖我的人,挖了一半就跑掉了,连铁锹都丢了。

我爸妈和大伯母也匆匆回家。

但小姐姐并未放过他们,一路跟着进了家门。

她竟然可以进大伯母家的门。

进去以后开始到处乱翻。

我跟在她身后,很有点害怕,一直小心地观察大伯母。

我以为她会像我爸妈那样,拿桃木枝,或者纸符。

但她没有,她拿出一把香,还有一大捆的纸钱,哆哆嗦嗦跪到院子里。

「小二妮儿,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呀,都是你爸妈做的主,你有什么事,回去找他们去。」

她装神弄鬼地在院子里烧了一些纸钱,又跑到大门外烧了一些,再去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烧。

念叨着把我送出去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千万不要来他们家。

笑死,我压根没出他们家门好不?

小姐姐正在找东西,她帮我那么多,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这儿,所以帮她一起找。

终于,她的眼睛盯住了大伯母家的一个柜子。

柜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爷爷奶奶的。

小姐姐手一动,相框就从桌上掉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大伯从里屋跑出来。

看到地上的相框,皱了皱眉:「又干什么去了,连屋门也不关。」

他去捡照片,手指却被碎掉的玻璃划到,血一下子就出来了。

这时大伯母也从外面回来:「咋整的,还把手给划了。」

她忙着去抽屉里找包扎的东西,不忘唠叨大伯:「你爹妈也是没良心的,天天敬着他们,他们还来扎你的手,要我说,这照片也不用放这儿了,人都死了多少年了。」

大伯捏着流血的手指头不出声。

等大伯母给他包扎好,他才说话:「你晚上跟老二家去干那事,顺利不?」

大伯母嘴角一耷拉:「活该他们拿不到这些钱,挖一半起风了,把东西吹得乱七八糟的,人就给吓跑了。」

大伯沉着脸:「以后这种事你还是别掺和了。」

大伯母「啪」就把手里的创可贴和剪刀摔了,「你以为我爱管,还不是看在是你弟的份上。再说了,小二妮儿不是还在咱们家的户口上,我不得给她找个好归宿。」

大伯没再说话。

大伯母吵闹骂了几句后,也回里屋去睡觉了。

我看向旁边的小姐姐,她眼很红,长指甲几乎要戳到近处的桌子。

目光长久地盯着大伯和大伯母的房门,好像能把门看出两个洞似的。

我小心扯了扯她的衣服:「你认识他们呀?」

她「呵」了一声,露出更加尖利的牙齿,「不但认识,还跟他们很熟。」

11

小姐姐不让我喊她姐,让我以后叫她姑。

我不肯:「你跟我一样大,为什么要叫你姑。」

她用自己的长指甲给我理头发,还扎起了羊角辫:「因为我辈分比你大,我是你爸的亲妹妹,你说你要不要叫我姑?」

我理了一会儿关系,不太情愿地喊了她一声小姑。

她便把我搂进怀里,样子像个大人。

声音也很悲伤:「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这样。」

我问她「他们」是谁。

她便又看向大伯他们的房门。

我从没听大伯和爸妈说过,有这么一个小姑,所以对她很好奇。

然而她却告诉我,她是被我爸和大伯打死的。

「不可能,我爸不会干这种事。」

她白我一眼,「那你是怎么死的?」

我无话可说了。

小姑说,在他们那个年代,大家都争着抢着要生男孩儿,因为男孩儿能传宗接代,是劳动力,能帮家里干活,将来还能分到宅基地。

女孩却只有嫁出去的份。

就算长得再好看、再聪明,也就是嫁出去的时候,多要些彩礼,最不划算。

所以她一出生,爷奶就不喜欢她。

他们是想再要个男孩儿的。

小姑的眼睛变湿了,「所以他们看着两个哥哥打我,有时候还会教他们怎么打,然后在一边助威,说『打死她,打死这个没用的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吃,一点用都没有』。」

「我是被他俩推到一口枯井里,活活饿死的。」小姑说。

我想到她一个人,在又深又黑的井里,害怕又饥饿,胸口顿时揪紧了。

仿佛那天我爸用车,刚刚压上去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比她幸运多了。

至少我没一个人待过枯井。

可是小姑的话并未说完,她问我:「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出来的吗?」

12

小姑是因为大伯母,才被人从井里捞出来。

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十几年,大伯都长大娶了亲。

不知道大伯母从哪儿听说,死人也能赚到钱,便怂恿大伯把埋掉的枯井挖开,将里面的小姑捞上来。

之后,他们在她的骨头上,套上新的大红色衣服,再把她装到木盒子里,送去别人家。

我靠在她身上,想到晚上发生的事。

突然更加难过,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同样不被爸妈喜欢,同样受兄弟姐妹的欺负,同样被自家人弄死,同样要在死后,为他们赚最后一笔钱。

我挽住小姑的胳膊:「咱们跑吧,以后都不要回到这里了。」

她笑得比我还难过:「能跑到哪儿去?我们死在这里,就会永远在这里,就像我们生在这里,也会死在这里一样。」

我摇头:「不是的,我看到村里好女孩儿都出去打工了,去很远的地方,我们跟她们一起走。」

小姑的手圈住我的脸,嘴角明明带笑,眼里却流出眼泪:「傻姑娘,她们最后还不是要回来,还是要在父母的安排下,嫁到跟自己差不多的家里。」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你知道村外的地里,埋了多少女孩儿的眼泪,又有多少她们的骨头。」

我说不出话来。

我还很小,知道的只有我们家的事,可小姑已经在这里飘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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