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子言转头瞥了我一眼,跟着王婶走了。
我正准备回我的地下室,突然发现玄关门厅堆着一堆被褥和衣服,还有几个旧的不能再旧的毛绒玩具,是……我的东西。
我只觉心咯噔一声往无边的黑暗中坠了下去,顿住了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迈步走进去。
「先生回来了,在二楼书房等你呢,快过去吧。」
王婶对我说。
「我吗?」我难以置信地和她确认了一下。
靳叔很少和我说话。他对我来说,比林姨还陌生。
「就是你,快去吧,别让先生等久了。少爷咱们注意头顶……少爷真高啊,像先生。」
满心忐忑的我上了二楼,来到了靳叔的书房。
他的书房里有两面墙的书柜,看起来简直像个图书馆,还有一张巨大的老板台,靳叔就坐在老板台后面的老板椅上,看我开门进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示意我在他对面的客人座上坐。
我紧张地坐了,他又漫不经心地开口:「回王村看了?」
我点了点头:「嗯,去了。」
「想回去吗?」
我摇头。
他点头表示了解,然后话锋一转:
「可是你现在这个情况吧,住在家里,挺尴尬的,你说是吧。」
果然。
我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感谢您和林姨这十几年来的照顾,我赖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如果愿意的话,您……您……」
我想请他资助我住校,读完高中,至少支撑到参加高考。然后我可以打工,我成绩还可以,top2 有点难度,但 C9 可以冲一冲,这类学校贫困生补助很高,还有各种奖学金。
可我张不开嘴。
「成年了吧?」他突然问我,「我记得你好像是……三月份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像是三月份。」
反正我没过过生日。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张门禁卡递到了我面前:「给你在你们学校旁边买了一套小公寓,走路过去五分钟,搬过去吧,上学也方便。」
我怔住了,没有去接:「这怎么好意思……」
他笑了笑,向后靠住了椅背,二郎腿高高翘起,一手轻轻放在桌上,另一手抚摸着老板台上摆着的一瓶茅台。
看我还是一脸懵懂,他终于开了口:「没说是白给你的,我不做善事。」
我还是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茅台端了起来拧开,端到面前轻嗅了一下,深深吸了吸,然后目光转到了我身上:「窖藏十八年的茅台,有点女儿红的意思,现在我想尝尝味道。那个公寓,是我出的价钱。你同意的话,可以改成你的名字,等你高考完,选个金融类的专业,我会带你,你会成功,日子会过得像某红书上的名媛。考虑考虑。」
这是……我睡了十几年茅台。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寒冷从指尖一路爬上来,爬到了我的心上。
五岁以前,我跟陈姨住在别墅一层的佣人房。
新来的保姆李婶不喜欢我,我就搬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也挺好的,有个半人高的窗户,里面堆得满满的都是人参鹿茸、名烟名酒。
李婶用几箱茅台给我拼了一张床,这张「床」我住到了十八岁,那里面的茅台一直没人喝。
我一直以为它们被遗忘了,可其实有人惦记着它们,就像惦记我。
等我成熟,等我可以入口的那一天。
我抬起头,去看靳叔。
他非常英俊,属于小女生看了会尖叫的那种帅大叔。常年健身,绝不油腻,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只给他添了成熟的男人味。
他还非常成功,是资本市场上一条金融大鳄,百亿千亿的资金在他手里翻覆。
在他眼里,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生活对他来说像是一场游戏。
可这个游戏,我玩不起。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如果我答应了,是不是……排行第八?」
他扬了扬眉,然后嗤笑了一下:「第七。刚开了一个,那女孩……不太懂事。」
原来他的情妇是有编制的,得开掉一个旧的才能换上一个新的,好有规矩。
然后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林姨是不是比她们都有钱?」
靳叔一怔,然后就笑了,身子向前倾,两个手肘都拄在了台面上,一脸玩味地看着我说:「看不出来啊。你林姨虽然对你算不上宠爱,但也没亏待你吧?你居然觊觎你林姨的位置?」
我很平静地说:「看来林姨是真的比她们都成功,都有钱,都更配过某红书里的名媛的生活。可是我看林姨,好像也不快乐。」
靳叔的脸在那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我冲他艰难地抿嘴笑了笑:「谢谢您的赏识,我感觉很荣幸,但我要请您原谅我的不识抬举,因为我发现,我好像也没那么喜欢钱。」
「那你是想被抓回王村,嫁给化肥厂厂长家的傻儿子吗?你以为今天警察能顺利把你带回来,是谁的授意呢?」
我僵住了,好半晌都没有动弹。
这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切。
能让化肥厂王老板点头哈腰的对他来说是个大人物,而这个「大人物」对靳叔来说,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薄少阳没跟上来,也只会是靳叔的原因。
靳叔想让我回王村看看,我就一定会回王村看看,没有任何其他因素可以干扰。
他想让我看看那是怎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要告诉我,他可以让我拥有一切,同样也可以在瞬间把它们都夺走。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可我反而觉得解脱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走到一楼玄关处,我脱掉了自己身上的鞋,光着脚继续往出走。
那是妹妹穿小了的旧鞋。
妹妹比我小两岁,但我一直都跟在后面捡她的东西。
小时候有一次靳叔和林姨吵架,她气呼呼躲到了地下室,正撞见我正在和她的旧玩具娃娃过家家。
我尴尬极了,触电一样扔了娃娃,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贼。
可妹妹没说什么,只是返身上了楼,没多一会儿,抱来一大堆毛绒玩具,扔在了我的「床」上:「都给你,我不要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跑了。
妹妹 10 岁,我 12 岁那年,她的身高超过了我。
于是我有她淘汰下来的衣服和鞋子可以穿了。
她的衣服和鞋子一般都只穿过一两次,有的干脆没穿过,看起来都是新的。我至今穿在脚上的还是她 12 岁那年穿的鞋子,香奈儿的,不是太舒服,但……那是香奈儿啊。
我穿过了,妹妹不会再要,尤其是这鞋对她来说已经小了。
但王婶会把它们拿去挂闲鱼,卖给不知晦气的倒霉买家。
香奈儿呢。
门一打开,冷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魔都的初春,下着冷雨,我穿着棉袜的脚踩在湿漉漉的地上,刺骨冰凉。
我恍若未觉,只这样一步步地走着,走出了大门,走在别墅区的小路上。
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人工湖,里面养着几只天鹅。
天鹅很凶,经常追着人咬,远不像它们看起来那么优雅随和。不过今天,天鹅都去躲雨了,阴沉沉的天空下,湖面上只有一片白惨惨的波光,映着天色,也映着鬼似的我。
靳叔一定不想让我死在这里,会影响房价的。
但是……
他们已经拥有那么多了。
房子晦气,就搬走吧。
赔点钱,就赔点吧。
没死在家里,我已经尽力了。
你说人活一世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亲妈不快乐,就靠恨活着。她是穷啊,她是没有娘家撑腰啊,她是只能用这种不堪的方式报复啊。
可为什么林姨也不快乐呢?为什么靳叔也不快乐呢?为什么妹妹也不快乐呢?他们拥有的还不够多吗?
原来人不管拥有多少都永远不会满足的。
比起在山村里长大的靳子言,其实我拥有的也不少。
但是我这十八年,更是不快乐。
我好像也没得到什么,就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
我的亲生父亲杨小军,是一个无耻混蛋烂赌鬼。
我的亲生母亲赵红霞,是一个偷人孩子的贼。
这样的基因不该传下去。
传下去也只能产生罪恶。
我走下了木质的栈道,踩上了湿滑泥泞的水草,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
刺骨的冷水漫了上来,从脚背到小腿,再到膝盖,再到大腿。
我学过游泳,虽然学的不怎么样。
所以我斟酌再三,还是在岸边选了一块石头抱着。
石头真沉啊。
不过很快就结束了。
我也许该留一封遗书,不然警察还要尸检才能确定是自杀。
可是又留给谁呢?
想卖了我的人?
我亏欠的人?
想拿我当玩物的人?
没必要吧。
我喜欢林姨,虽然她不喜欢我。
我不想做对不起她的事。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选择了我认为对的方向,并勇敢了一次。
也够了。
水渐渐漫过了我的胸口,我觉得闷,呼吸一点一点变得困难,但还是坚持向前走着。
快到湖中心了。
就快结束了。
水一点一点灌入我的口鼻,呛得我开始咳嗽。
气管火辣辣地疼,让我几乎抱不住这石头,但我用最后的意志力抱紧了它。
它就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
救我的是靳子言。
他在家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我,倒是在家门口找到了我穿过的鞋,当时就觉得不妙,顺着保姆指的方向一路找到了人工湖,看见湖心在冒泡泡,想也没想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靳子言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是大江大河大浪淘沙练出来的,那河年年淹死人,他全凭水性好独善其身,救人很有一套。
后来他告诉我,农村妇女自杀的多了,喝农药的,像我一样沉塘的,但是像我一样明明会水还抱着石头往里沉的,是他见过的第一个。
彼时的我不知道是他。
我只知道自己耳边传来了扑通一声。
与此同时,水不断涌进喉咙,甚至呼吸道,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彻底昏迷过去之前,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拼命掰我的手,想让我扔掉那块石头。
然后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鼻端萦绕着医院的消毒水味。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转过脸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我的床边,满脸关切的神情,我就更恍惚了。
林姨?
她为什么会坐在我床边?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胳膊却猛然被抓住。
回过头去看,面前是少年放大了无数倍的安静睡颜,骨相绝美,浓眉长睫,薄薄唇瓣倔强地抿紧着。
我这才意识到我此刻正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在……病床上。
再回过头去看林姨,只见她对这一切反应十分平淡,毫不意外,脸上优雅温柔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变化。
「可怜的孩子,」她抚了抚我的头顶,「这十几年,是林姨亏待你了。」
我摇头:「没有没有……」
「有的。说起来,这件事也怪你妈妈。她哪怕把你送给我们做养女呢?我一定把你宠成小公主。可惜她偏要偷,偏要换,偏要带走子言……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一看到你,总想到你妈妈做的事情,总觉得在你身上花费感情,就是如了你妈妈的意。我这个人呐,心高气傲,一想到被你妈妈骗的团团转,就受不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应该的,林姨。」
可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抓住了我的手:「但你真的很好。我都没怎么教过你,你自己就长得很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断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怎么就走到那一步了呢?子言说他找到你的时候,你紧紧抱着石头,他掰了好半天才掰开。你才十八岁,就这么铁了心要死吗?」
我没有说话,艰难地冲她笑了笑。
她凑近了我的耳边,揽过我的肩膀:「你靳叔在我怀妹妹的时候就开始出轨。夜总会、学生妹……没完没了。我们也好过。金童玉女,海誓山盟。结果他背叛我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我那个时候也想过死。可是我还是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总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别再做傻事了。」
我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所幸这个时候靳子言终于醒了,迷迷糊糊爬了起来,看见他妈妈,又低头看了看我们俩抱在一起的暧昧姿势,也有些尴尬,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叫出一声妈。
林姨笑得宠辱不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好休息」,优雅起身,淡定离去,还体贴地带上了病房门。
病房是双人的,旁边还有一张病床,但靳子言和我挤在一起。见林姨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他下了床,挠了挠头,坐在了另一张床上,好半天才解释道:「我不敢让别人守着你,怕你出事。」
我静默了半晌,欠身说:「给你添麻烦了。」
靳子言的眼睛慢慢眯起,好半晌才反问我:「怎么,不愿意说声谢谢吗?」
我又静默了半晌,才说:「我不该活下来的。」
「你不该活下来?」靳子言的声音猛然拔高,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她唯一的女儿,难道我能看着你去死吗?」
我愣住了。
我看得出他对我妈有感情,但我以为,是恨多过爱的。
「她是个贼。她偷走了你,换了我。我是她的女儿,又怎么样?我死了就死了,你也不欠她什么。」
靳子言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如疯似癫,笑得全身上下都在震动,好半晌才停下,指尖轻抚过我的面庞,然后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慢慢凑近了,说:「我不欠她什么。是她欠我的。所以,她欠我的十八年,你替不替她还?」
我怔住了。
那天他冷着一张脸爬上了我隔壁的床,钻进被子里就不说话了,态度极其恶劣却极其自然,以至于我都没办法追究他和我共处一室和抱着我睡觉的事情。
医生来给我检查,他都不露面,还顺便蒙上了头。
那个时候他还别扭呢。
想起他后来适应了真少爷的身份之后那副自矜自得自洽的样子,我就想笑。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早有迹象。
但我真正意识到他的变化,是在一个简陋的塑料棚子里。
那年我们俩大一,他带我到大学城旁边的工地上吃了一顿盒饭。
那个时候,工地盒饭还没成为大学生最爱的网红餐,我们俩每个人一身万把块的行头,坐在一群满身泥灰的建筑工人中间,鹤立鸡群。
靳子言非常自在,熟门熟路张罗了几大碗,拿了一大盒米饭,呼噜呼噜开干。
我被众人围观得不自在,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咱们回去吃?」
靳子言笑了:「怎么,一顿饭还能把我吃掉价了?吃个工地盒饭,我就不是靳家少爷,变回老杨家那个穷小子了?」
他这是不高兴了。
我不想触他霉头,乖顺坐了,拿起饭盒,夹拍黄瓜来吃。
他吃得腮帮子鼓鼓,随手拿起桌上粗糙的餐巾纸抹嘴,看我吃着黄瓜,笑了:「吃肉啊,你属兔子的?放心,都新鲜的。」
我笑得尴尬,看着那红彤彤一片油里浸着的辣子鸡和蚂蚁上树:「我吃不了辣。」
靳子言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一下,摇着头笑了:「还是你以前吃得好。大饭店的食材新鲜又高档,做清淡原味,给四体不勤的贵人吃。这农民工的菜色就是重油重辣,量大管饱,能给做体力活的提供足够的热量。」
我张了半天嘴,也没接上话。
「我跟着你们吃了一堆什么和牛什么刺身什么海参帝王蟹,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就想吃这一口。前十八年,白馒头拌老干妈把我味蕾吃坏了,那些所谓的清淡甜味,极致鲜味,我吃不出来。」
我没说话,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辣子鸡,抖了抖上面的辣椒片和红油,一口咬了下去,辣味直冲大脑,眼泪都差点飚出来。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不用勉强自己。」
我将将将鸡肉咽下去,惊讶地发现它虽然又咸又辣又油腻,但味道出奇的好,肉质也很 Q 弹。
只是我实在不耐辣,嘶嘶哈哈地呵着气猛灌矿泉水,灌完了抬头看了靳子言一眼,笑着说:「不能吃辣,错过太多美食了,我慢慢练。」
靳子言笑了,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摸摸我的头,又把手收了回去,没多话,回身又去盛了一份红烧肉,往我面前一推:「这个不辣。」
辣是不辣,就是肥,工地盒饭的红烧肉,肥瘦三七分,肥七瘦三。
看着我对着这碗红烧肉直接哽住,靳子言想了半天,终于猜到了原因,无奈笑了笑:「挑着吃,肥的给我。」
我去试图用筷子把肥瘦分开夹断,结果那块肉上好像连着点筋,还夹不开。靳子言又看不下去了:「直接咬。」
我夹起肉,把瘦的一半放在嘴里,刚要咬断,靳子言突然凑了上来,把肥的那一半一口衔进了嘴里。
他的唇从我唇边擦过,带走了半块肉,徒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心跳如鼓。
工地大哥们看见我们这样,笑着互相挤眉弄眼。
我的脸烫了起来,艰难地将那半块炖得酥烂的肉咽了,只听他若无其事说:「就这肥的好吃,你可真是没口福。」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俩早就做过超友谊的事情了。
靳家别墅四层他那张 kingsize 的大床上留下了我们太多回忆。
靳叔有七个情妇,近五十的人了,依然精力无穷。
靳子言是他的儿子,显然继承了他超高的雄激素水平和蓬勃欲望。
而且年方十八,血气方刚。
结果我们一拍即合——缺爱的童年让我患上了严重的肌肤饥渴症,而靳子言是我的药。
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人前……我们一直是边界分明的。
我不知道对他来说我是什么,但……我不想自作多情地当自己是他的女友、真爱,诸如此类。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我随时在准备着离开。
其实我好奇过一件事。
据靳子言自己表态,在我之前,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
但他熟练速度未免太快。
我一直以为是某些动作片的功劳,但他说,我天真了。
然后他反问我了一句:「你不会以为,杨小军每次赌输了钱回家被你妈骂急眼了,就只会打人吧?」
不然呢?
还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
我好像从他复杂的笑容里猜到了答案,但我不想去面对,刚刚别过头,靳子言就在我耳边魔鬼般低语:「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觉得自己丢了做男人的面子,就想方设法从床上往回找。当着我的面。」
我浑身僵硬,几乎石化,他则支着头斜倚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我。
「我真的不想学他。我一点都不想用他对待你妈的那一套对待你。但是往往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的行为和他好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给自己划了一条底线,用以和杨小军区别。这条底线是——我永远不会强迫你。」
「所以你是在补偿谁呢?我妈?你是不是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是你处在杨小军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对她?她死了,所以……这些留给了我?」
这次,僵住的是靳子言。
可能很多人都难以想象,在意识到靳子言变心的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有多复杂。
痛到不能自抑,却又有几分释然。
那个女孩是个混血儿,一身蜜色皮肤,五官立体,笑起来的时候能露出十六颗牙齿,丰满又性感,活力四射,一身旺盛的生命力。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露营营地,她穿着工字背心,冲锋衣系在腰间,轻松扛起两箱啤酒的时候阳光照在她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线条,细腻肌肤反射金光,栗色长发随风飘摇。
靳子言看愣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被闪电击中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着她的身影,一直到有人想从他面前借道而不得不拍了他一下。
女孩长着一张折叠度很高的欧美脸,一张嘴却京片子乱飞,身高和我差不多,气场却那么强,像花朵盛放,一群蜂蝶围着她飞舞。
靳子言低头弄着我们俩面前的酒精炉,但明显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飞到了女孩那边,耳朵侧着往人家那边伸。
没过多久女孩居然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帅哥,那边那揽胜是你的不,能挪一下吗?他这露营地停车场设计的有问题,我朋友车开不进来了……」
「能挪,我这就去。」靳子言蹭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积极得有些过分,稍微顿了顿,浑身摸遍了,也没摸到车钥匙。
我看不下去,从他登山包口袋里把车钥匙拿出来,塞进他手里。他尴尬了一瞬,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也为我的举动显示出的和他不寻常的关系。
混血女孩倒是大方,看我脸色难看,冲我调皮一笑:「美女,借你男朋友两分钟,马上还你。」
靳子言下意识想张口反驳,话到嘴边,硬咽了回去。
他一定想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我说了。
我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助理。」
管暖床那种。
靳子言一愣,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转头对混血女孩说:「她开玩笑的。」
然后拉着我跟女孩一起往前走:「走,陪我过去。」
我其实并不想跟着去,挣扎了一下,他却死死牵着我,不容拒绝。
女孩的目光在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扫而过,表情微妙了一瞬,下一瞬又阳光灿烂、大大方方起来,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
而我被靳子言连拖带拽来到他那辆揽胜旁边,看着他挪好了车,然后看到那辆被我们的车挡了路的兰博基尼上面,下来了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
钟恩俊的名字像韩国人,其实还真有点韩国血统,甚至有一个嫁了财阀的姑姑。
这货是个双,当年一场活动上认识,一眼就看上了靳子言,穷追而不舍之。
靳子言是直男,烦得不行,那段时间越发粘我,公共场合举止亲密,很多人都觉得我们等于变相公布了关系。
钟恩俊气得牙痒,却碍于靳子言背景硬不敢对他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但我没有背景。
没过多久我就被 P 在了「包小姐」的小卡片和裸照上,传了几百个群。
这还没完。
还有一堆五大三粗的纹身男尾随我至暗巷,非要和我「做交易」。
只是这帮人没想到,我在差点被拐回王村的那次之后,特意去练长跑、学自由搏击,打他们几个,不易,可凭自己本事跑路,不难。
事后我收集证据把钟恩俊告了,但他事情做得干净,线索查不到他自己身上,随便找了个替罪羊,就应付过去了。
从那以后,靳子言彻底跟他翻了脸,人前见面,黑着脸不说话已经是最好的情况,时不时故意给他点难堪。
「怎么,认识?」混血女孩一看他们俩这表现,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靳子言挪完车抬腿就走,女孩急了,照着钟恩俊后背就是一拳:「你丫又惹什么事了?」
钟恩俊翻了个白眼:「我哪敢惹靳少啊,是人家靳少看不上我。」
我们没有搭理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却不想,没多久,他们那边的局喝好了,混血女孩就押着钟恩俊来道歉了。
「这孙子我知道,忒不是东西,帅哥你大人有大量,看他不顺眼,就揍他一顿,从此以后,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怎么样?给个面子?」
靳子言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仍然黑着脸冷冷看着钟恩俊。
但他这次,放开了我的手。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都是混一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靳子言从前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又或者是为他自己那点恶心,给钟恩俊不痛快已经给得够多了。
没有谁会为了从前那点不痛快和谁别扭一辈子。
更没有谁会为了哪个人和谁别扭一辈子。
看他这态度有门,混血女孩一拍钟恩俊的后背:「快!自罚三杯表示一下!」
钟恩俊二话不说仰脖就干。
我轻轻向角落里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着头玩手机,刷来刷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刷些什么。
靳子言表情微动,还是没说话。
女孩又给钟恩俊满上了一杯,示意他再喝。
钟恩俊又是仰脖就干。
连干了三杯之后,靳子言也举起了酒杯:「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希望你安分守己,别再起什么幺蛾子了,被我逮住,照样会对你不客气。」
钟恩俊的下巴紧了紧,有点不服,被混血女孩瞪了一眼,怂了,冲靳子言笑得谄媚:「好好好,靳少教训的对,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惹我们靳少不高兴。」
女孩又开始活跃气氛,她脑子活、梗多,俏皮得很,没多久场面就热络起来了。
几个人热热闹闹,独我是个尴尬的局外人。
我从没在靳子言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光彩,当他看向混血女孩的时候爆发出来的那种光彩。她就像阳光,让他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从她身上获得温暖。
她真幸运。
不像我,更不像我妈。
可以做个公主,光芒万丈,不用老妈子似地跟在后面伺候人,更不用做谁的替代品。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糊味,原来是我和靳子言烤的串儿焦了。我手忙脚乱地去翻面,却被铁签子烫了手。
此刻交谈正欢的几个人倒是都转过脸来看我了,可我宁愿没有任何人在注意我。
「这没法要了吧?」混血女孩凑上来,看见我手里这些串已经有半边成了焦炭,「走吧小姐姐,我们那边有现成的,这就别收拾了,让老板来打扫一下。」
我摇了摇头,但她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拉着我就走,不容拒绝:「来吧,相逢即是有缘,我叫 Ines,你呢?」
我根本不想去和 P 我裸照、造我黄谣、雇人来轮奸我的人一起吃烧烤,但 Ines 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让人稀里糊涂就跟着她走,压根想不出来怎样拒绝。
我不知道从前的事情她知道多少,或许她真的不知道,钟恩俊跟她讲过去的时候一定会有意略过这一段,但有提及我们的恩怨,一定会浓墨重彩把我黑上一顿,再把他自己说得清清白白。
又或者她根本就知道全部的真相,但即便如此也愿意帮钟恩俊牵线搭桥和靳子言握手言和,而我,作为这个故事里的小小背景板,在她这样的天之骄女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都不重要了。
本来也是陌路人。
我被拉着往他们那边去了,坐着也尴尬,就给薄少阳发微信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北京口音的混血女孩,非常漂亮。
薄少阳说那太多了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我就偷拍了一张 Ines 和靳子言聊天的照片。
拍完的瞬间,我看着手里的照片怔怔出神。
真般配啊。
随手发给薄少阳,对面当时就炸了:「我草怎么回事,靳子言在干嘛?这特么的都快亲上了吧?他眼睛里还有没有你这个正牌女友?」
我叹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好半晌才回复他:「你就帮我看看,她是谁。」
薄少阳也顿了几秒,才说:「有怀疑对象了,不能确定,给张正脸。」
我举手又拍,在她笑得花枝乱颤地转向我的方向的瞬间按下了快门,而靳子言下意识用肩膀挡着她夸张的大衣领,似乎怕她走光被前面的人看见似的。
我又把照片给薄少阳发了过去,对方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见过她,一直用的是化名,家里背景深不可测,就这么说吧,她妈妈的姓氏是……巴菲特。」
「他爸呢?」
「……不能说。」
「知道了,谢谢你啊。」
「小茹,要不咱们算了吧,干嘛在靳子言一棵树上吊死呢你说对不对,她今天出现在这儿,保不齐是谁的安排,谁的授意,你……你多为自己想想。」
我回了个好,放下了手机。
走的时候很多人喝多了,Ines 说她开车来的,不想叫代驾,问能不能蹭我们的车。
车又不是我的,我看靳子言很乐意,自然不会多嘴。
然后她上了后座,还表示坚决不会抢我的副驾驶之位。
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靳子言也喝了酒。
他还能开车是怎么的?
靳家有给他配司机。
很好,所以现在我坐副驾驶,他们都坐后座。
司机王叔在靳家工作好多年了,看见后座那对小鸳鸯,没多话,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送混血姑娘回了酒店,我们就进了靳家的门。
我如往常应酬后一样,给靳子言泡蜂蜜水,放在他床头。
然后我想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迷离地看着我喃喃道:「今天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我被他气得笑了:「你还要我怎么给你面子?」
「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点醋都不吃,我真的很没面子。」
我又笑了:「你和别人相谈甚欢、耳鬓厮磨,我却一点反应也不能有,一点醋都不能吃,这究竟是你没面子,还是我没面子?哦,对,我没有过面子这种东西。所以,还真是我下了少爷面子。下次您想让我哭还是闹还是一步到位直接上吊?我听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行不行?那女孩背景很硬,连我爸都不敢得罪,我不好直接怼她,可是你刚才但凡是表现出一点不乐意,我刚才就能顺坡下驴离她远点,说句我女朋友生气了,就把事儿混过去了。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和我是有默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