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不高兴了。
我不想触他霉头,乖顺坐了,拿起饭盒,夹拍黄瓜来吃。
他吃得腮帮子鼓鼓,随手拿起桌上粗糙的餐巾纸抹嘴,看我吃着黄瓜,笑了:「吃肉啊,你属兔子的?放心,都新鲜的。」
我笑得尴尬,看着那红彤彤一片油里浸着的辣子鸡和蚂蚁上树:「我吃不了辣。」
靳子言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一下,摇着头笑了:「还是你以前吃得好。大饭店的食材新鲜又高档,做清淡原味,给四体不勤的贵人吃。这农民工的菜色就是重油重辣,量大管饱,能给做体力活的提供足够的热量。」
我张了半天嘴,也没接上话。
「我跟着你们吃了一堆什么和牛什么刺身什么海参帝王蟹,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就想吃这一口。前十八年,白馒头拌老干妈把我味蕾吃坏了,那些所谓的清淡甜味,极致鲜味,我吃不出来。」
我没说话,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辣子鸡,抖了抖上面的辣椒片和红油,一口咬了下去,辣味直冲大脑,眼泪都差点飚出来。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不用勉强自己。」
我将将将鸡肉咽下去,惊讶地发现它虽然又咸又辣又油腻,但味道出奇的好,肉质也很 Q 弹。
只是我实在不耐辣,嘶嘶哈哈地呵着气猛灌矿泉水,灌完了抬头看了靳子言一眼,笑着说:「不能吃辣,错过太多美食了,我慢慢练。」
靳子言笑了,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摸摸我的头,又把手收了回去,没多话,回身又去盛了一份红烧肉,往我面前一推:「这个不辣。」
辣是不辣,就是肥,工地盒饭的红烧肉,肥瘦三七分,肥七瘦三。
看着我对着这碗红烧肉直接哽住,靳子言想了半天,终于猜到了原因,无奈笑了笑:「挑着吃,肥的给我。」
我去试图用筷子把肥瘦分开夹断,结果那块肉上好像连着点筋,还夹不开。靳子言又看不下去了:「直接咬。」
我夹起肉,把瘦的一半放在嘴里,刚要咬断,靳子言突然凑了上来,把肥的那一半一口衔进了嘴里。
他的唇从我唇边擦过,带走了半块肉,徒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心跳如鼓。
工地大哥们看见我们这样,笑着互相挤眉弄眼。
我的脸烫了起来,艰难地将那半块炖得酥烂的肉咽了,只听他若无其事说:「就这肥的好吃,你可真是没口福。」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俩早就做过超友谊的事情了。
靳家别墅四层他那张 kingsize 的大床上留下了我们太多回忆。
靳叔有七个情妇,近五十的人了,依然精力无穷。
靳子言是他的儿子,显然继承了他超高的雄激素水平和蓬勃欲望。
而且年方十八,血气方刚。
结果我们一拍即合——缺爱的童年让我患上了严重的肌肤饥渴症,而靳子言是我的药。
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人前……我们一直是边界分明的。
我不知道对他来说我是什么,但……我不想自作多情地当自己是他的女友、真爱,诸如此类。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我随时在准备着离开。
其实我好奇过一件事。
据靳子言自己表态,在我之前,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
但他熟练速度未免太快。
我一直以为是某些动作片的功劳,但他说,我天真了。
然后他反问我了一句:「你不会以为,杨小军每次赌输了钱回家被你妈骂急眼了,就只会打人吧?」
不然呢?
还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
我好像从他复杂的笑容里猜到了答案,但我不想去面对,刚刚别过头,靳子言就在我耳边魔鬼般低语:「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觉得自己丢了做男人的面子,就想方设法从床上往回找。当着我的面。」
我浑身僵硬,几乎石化,他则支着头斜倚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我。
「我真的不想学他。我一点都不想用他对待你妈的那一套对待你。但是往往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的行为和他好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给自己划了一条底线,用以和杨小军区别。这条底线是——我永远不会强迫你。」
「所以你是在补偿谁呢?我妈?你是不是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是你处在杨小军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对她?她死了,所以……这些留给了我?」
这次,僵住的是靳子言。
可能很多人都难以想象,在意识到靳子言变心的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有多复杂。
痛到不能自抑,却又有几分释然。
那个女孩是个混血儿,一身蜜色皮肤,五官立体,笑起来的时候能露出十六颗牙齿,丰满又性感,活力四射,一身旺盛的生命力。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露营营地,她穿着工字背心,冲锋衣系在腰间,轻松扛起两箱啤酒的时候阳光照在她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线条,细腻肌肤反射金光,栗色长发随风飘摇。
靳子言看愣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被闪电击中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着她的身影,一直到有人想从他面前借道而不得不拍了他一下。
女孩长着一张折叠度很高的欧美脸,一张嘴却京片子乱飞,身高和我差不多,气场却那么强,像花朵盛放,一群蜂蝶围着她飞舞。
靳子言低头弄着我们俩面前的酒精炉,但明显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飞到了女孩那边,耳朵侧着往人家那边伸。
没过多久女孩居然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帅哥,那边那揽胜是你的不,能挪一下吗?他这露营地停车场设计的有问题,我朋友车开不进来了……」
「能挪,我这就去。」靳子言蹭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积极得有些过分,稍微顿了顿,浑身摸遍了,也没摸到车钥匙。
我看不下去,从他登山包口袋里把车钥匙拿出来,塞进他手里。他尴尬了一瞬,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也为我的举动显示出的和他不寻常的关系。
混血女孩倒是大方,看我脸色难看,冲我调皮一笑:「美女,借你男朋友两分钟,马上还你。」
靳子言下意识想张口反驳,话到嘴边,硬咽了回去。
他一定想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我说了。
我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助理。」
管暖床那种。
靳子言一愣,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转头对混血女孩说:「她开玩笑的。」
然后拉着我跟女孩一起往前走:「走,陪我过去。」
我其实并不想跟着去,挣扎了一下,他却死死牵着我,不容拒绝。
女孩的目光在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扫而过,表情微妙了一瞬,下一瞬又阳光灿烂、大大方方起来,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
而我被靳子言连拖带拽来到他那辆揽胜旁边,看着他挪好了车,然后看到那辆被我们的车挡了路的兰博基尼上面,下来了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
钟恩俊的名字像韩国人,其实还真有点韩国血统,甚至有一个嫁了财阀的姑姑。
这货是个双,当年一场活动上认识,一眼就看上了靳子言,穷追而不舍之。
靳子言是直男,烦得不行,那段时间越发粘我,公共场合举止亲密,很多人都觉得我们等于变相公布了关系。
钟恩俊气得牙痒,却碍于靳子言背景硬不敢对他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但我没有背景。
没过多久我就被 P 在了「包小姐」的小卡片和裸照上,传了几百个群。
这还没完。
还有一堆五大三粗的纹身男尾随我至暗巷,非要和我「做交易」。
只是这帮人没想到,我在差点被拐回王村的那次之后,特意去练长跑、学自由搏击,打他们几个,不易,可凭自己本事跑路,不难。
事后我收集证据把钟恩俊告了,但他事情做得干净,线索查不到他自己身上,随便找了个替罪羊,就应付过去了。
从那以后,靳子言彻底跟他翻了脸,人前见面,黑着脸不说话已经是最好的情况,时不时故意给他点难堪。
「怎么,认识?」混血女孩一看他们俩这表现,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靳子言挪完车抬腿就走,女孩急了,照着钟恩俊后背就是一拳:「你丫又惹什么事了?」
钟恩俊翻了个白眼:「我哪敢惹靳少啊,是人家靳少看不上我。」
我们没有搭理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却不想,没多久,他们那边的局喝好了,混血女孩就押着钟恩俊来道歉了。
「这孙子我知道,忒不是东西,帅哥你大人有大量,看他不顺眼,就揍他一顿,从此以后,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怎么样?给个面子?」
靳子言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仍然黑着脸冷冷看着钟恩俊。
但他这次,放开了我的手。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都是混一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靳子言从前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又或者是为他自己那点恶心,给钟恩俊不痛快已经给得够多了。
没有谁会为了从前那点不痛快和谁别扭一辈子。
更没有谁会为了哪个人和谁别扭一辈子。
看他这态度有门,混血女孩一拍钟恩俊的后背:「快!自罚三杯表示一下!」
钟恩俊二话不说仰脖就干。
我轻轻向角落里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着头玩手机,刷来刷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刷些什么。
靳子言表情微动,还是没说话。
女孩又给钟恩俊满上了一杯,示意他再喝。
钟恩俊又是仰脖就干。
连干了三杯之后,靳子言也举起了酒杯:「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希望你安分守己,别再起什么幺蛾子了,被我逮住,照样会对你不客气。」
钟恩俊的下巴紧了紧,有点不服,被混血女孩瞪了一眼,怂了,冲靳子言笑得谄媚:「好好好,靳少教训的对,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惹我们靳少不高兴。」
女孩又开始活跃气氛,她脑子活、梗多,俏皮得很,没多久场面就热络起来了。
几个人热热闹闹,独我是个尴尬的局外人。
我从没在靳子言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光彩,当他看向混血女孩的时候爆发出来的那种光彩。她就像阳光,让他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从她身上获得温暖。
她真幸运。
不像我,更不像我妈。
可以做个公主,光芒万丈,不用老妈子似地跟在后面伺候人,更不用做谁的替代品。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糊味,原来是我和靳子言烤的串儿焦了。我手忙脚乱地去翻面,却被铁签子烫了手。
此刻交谈正欢的几个人倒是都转过脸来看我了,可我宁愿没有任何人在注意我。
「这没法要了吧?」混血女孩凑上来,看见我手里这些串已经有半边成了焦炭,「走吧小姐姐,我们那边有现成的,这就别收拾了,让老板来打扫一下。」
我摇了摇头,但她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拉着我就走,不容拒绝:「来吧,相逢即是有缘,我叫 Ines,你呢?」
我根本不想去和 P 我裸照、造我黄谣、雇人来轮奸我的人一起吃烧烤,但 Ines 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让人稀里糊涂就跟着她走,压根想不出来怎样拒绝。
我不知道从前的事情她知道多少,或许她真的不知道,钟恩俊跟她讲过去的时候一定会有意略过这一段,但有提及我们的恩怨,一定会浓墨重彩把我黑上一顿,再把他自己说得清清白白。
又或者她根本就知道全部的真相,但即便如此也愿意帮钟恩俊牵线搭桥和靳子言握手言和,而我,作为这个故事里的小小背景板,在她这样的天之骄女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都不重要了。
本来也是陌路人。
我被拉着往他们那边去了,坐着也尴尬,就给薄少阳发微信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北京口音的混血女孩,非常漂亮。
薄少阳说那太多了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我就偷拍了一张 Ines 和靳子言聊天的照片。
拍完的瞬间,我看着手里的照片怔怔出神。
真般配啊。
随手发给薄少阳,对面当时就炸了:「我草怎么回事,靳子言在干嘛?这特么的都快亲上了吧?他眼睛里还有没有你这个正牌女友?」
我叹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好半晌才回复他:「你就帮我看看,她是谁。」
薄少阳也顿了几秒,才说:「有怀疑对象了,不能确定,给张正脸。」
我举手又拍,在她笑得花枝乱颤地转向我的方向的瞬间按下了快门,而靳子言下意识用肩膀挡着她夸张的大衣领,似乎怕她走光被前面的人看见似的。
我又把照片给薄少阳发了过去,对方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见过她,一直用的是化名,家里背景深不可测,就这么说吧,她妈妈的姓氏是……巴菲特。」
「他爸呢?」
「……不能说。」
「知道了,谢谢你啊。」
「小茹,要不咱们算了吧,干嘛在靳子言一棵树上吊死呢你说对不对,她今天出现在这儿,保不齐是谁的安排,谁的授意,你……你多为自己想想。」
我回了个好,放下了手机。
走的时候很多人喝多了,Ines 说她开车来的,不想叫代驾,问能不能蹭我们的车。
车又不是我的,我看靳子言很乐意,自然不会多嘴。
然后她上了后座,还表示坚决不会抢我的副驾驶之位。
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靳子言也喝了酒。
他还能开车是怎么的?
靳家有给他配司机。
很好,所以现在我坐副驾驶,他们都坐后座。
司机王叔在靳家工作好多年了,看见后座那对小鸳鸯,没多话,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送混血姑娘回了酒店,我们就进了靳家的门。
我如往常应酬后一样,给靳子言泡蜂蜜水,放在他床头。
然后我想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迷离地看着我喃喃道:「今天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我被他气得笑了:「你还要我怎么给你面子?」
「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点醋都不吃,我真的很没面子。」
我又笑了:「你和别人相谈甚欢、耳鬓厮磨,我却一点反应也不能有,一点醋都不能吃,这究竟是你没面子,还是我没面子?哦,对,我没有过面子这种东西。所以,还真是我下了少爷面子。下次您想让我哭还是闹还是一步到位直接上吊?我听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行不行?那女孩背景很硬,连我爸都不敢得罪,我不好直接怼她,可是你刚才但凡是表现出一点不乐意,我刚才就能顺坡下驴离她远点,说句我女朋友生气了,就把事儿混过去了。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和我是有默契的。」
「什么叫默契?我只看出你很乐意。承认自己就是对她很心动很难吗?你就算是喜欢她,又能怎么样?我又能把你怎么样?」
「你误会了,我没有。」靳子言猛地坐了起来,看起来酒都醒了不少。
「我自己有眼睛。」
「小茹,」他一把把我拉到了怀里,因为喝过酒,力气奇大,满身酒气就压着我亲,「我是喜欢你的,小茹,我是喜欢你的。别乱想,别乱想……」
那是我第一次和靳子言死命挣扎,也是他第一次死命压制我。
牛仔裤扣子被他解开的一瞬间,我哭着问他:「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会强迫我吗?」
他像被雷击中一样停在了当场。
我推开了他,起身系好扣子,提起了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下楼跑了出去。
我又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
不过这一次,走出别墅区之后,我慢慢找到了方向。
我要去地铁站。
我会坐上地铁去市区,找个地方住。
我包里常备 3-5 万的现金,都是打零工攒的。靳叔的存在让我对银行系统没有任何安全感,总觉得他能随随便便冻结我任何一张卡,甚至把钱放在微信和支付宝我都觉得不放心。
我的一切证件,身份证、护照、社保卡,我都随身拿着,总觉得有不时之需。
我紧紧抓着这些属于我的一切,脑子里闪过这几年和靳子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闪现过我前十八年的点点滴滴。
他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对一切都很陌生,什么都是我带。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是靳子言最好用的拐棍,最好用的装饰挂件,最好用的百科大全。
我会告诉他甜红配巧克力和甜点,干红配牛排,干白配海鲜;我会提醒他酒会上哪个是 X 集团的公子,哪个是某某企业家的小三。
我陪他学马术,陪他打高尔夫,漂漂亮亮地站在他身边,帮他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明枪与暗箭。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弥补他那本该浸泡在上流社会的十八年。
那被我妈妈偷走的十八年。
而今呢,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圈子渐渐认可了他这个少爷,靳叔也渐渐认可了他这个继承人。虽然他显然不像靳叔和林姨从小带大的妹妹一样受宠,总归是能分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一份足够几代人坐吃山空的家业。
所以我没有用了。
瘸子复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拐棍。
他甚至不想再看见拐棍,因为拐棍提醒着他自己从前的不便和不堪,让他联想起自己被排挤、被鄙夷的难过的岁月。
当初林姨留下我,让我在靳家长大,何尝不是在给儿子培养一个合格的通房丫头。
丫头年纪大了,就放出去配人,而少爷是要娶别家小姐的。
资本的世界里没有感情,有的只是阶级和利益。
我其实早就料到了这天。
我早料到了。
我一直在给自己准备后路。
我申请了一所欧洲大学,那边没有全奖,生活费要自己赚,但是我打听好了,那边人工贵,我可以网上接单做美甲,一单就能赚大几十甚至上百欧元。我干过几年宿舍美甲,还特意上过培训班,俄式前置、极致单色、ins 爆款都会做。
得知我在学校里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当时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挤兑我。
那个时候靳子言冷冷一笑:「她就是给人美甲美着玩玩,不像你们,丑得这么认真。」
现在的靳子言不会说这么失礼的话了。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人们会给他面子,不会再让他有发脾气的机会。
现在的他,就算想给我出气,也有一千一万种杀人不见血的方法。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会怀念那时那个一身棱角的少年。
原来那个时候,他对我,也许真的有过爱。
想到这里的瞬间,我一脚踏空,直接从楼梯上一路摔了下去。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地铁站里设施如此齐全,还有常备的轮椅。
摔倒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丢脸,还想着别给人添麻烦。
我爬起来,捡回自己飞出去的鞋,穿上,跟着人流上了地铁,虽然脚痛得不正常,但也没当一回事。
坐出两站地,我的脚已经肿成了馒头,人也站不稳了。
没办法,我下了车,茫然四顾,拖着跛脚,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地铁站下车的人流水一样地流走了,下一波人还没来。
工作人员发现了我,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指了指自己的脚。
他们很快推来轮椅,把我从直梯运到了地面,让我快点找个朋友来接我。
我打开微信,置顶聊天靳子言。
好几条未读消息。
我的手在上面晃了几晃,还是没点开。
这个时候突然弹出了一个视频通话邀请,是薄少阳。
我接通了,他就立刻看到了我坐着的轮椅,眉头一皱:「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消息?」
地铁站工作人员主动接话:「小哥哥,你女朋友脚骨折了,在 XX 地铁站,方不方便来接她一趟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薄少阳已经跳了起来:「骨折?我这就来!等我!」
等靳子言用手机定位找到我的时候,我脚上已经打好了石膏,正被薄少阳用轮椅推着出医院。
我不想让薄少阳看出我的失魂落魄,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从那楼梯上一脚踩空摔下来的,就拼命没话找话插科打诨:「所以说,下楼梯真的不能玩手机,别头铁,我就是教训。」
薄少阳一翻白眼:「你说你没事坐什么地铁,不想让司机送你让我去接你也行啊,有我在还能让你没地方去?我妈都在家念叨多长时间了,小茹怎么最近一直没来。」
他不提他妈还好,一提他妈我就头疼。
这位阿姨一直对我非常欣赏,三番四次鼓动她儿子撬墙角,每次我见到她,她就分外热情。
薄少阳这个人,资质十分有限,玩心大,不是极限运动就是蹦迪,女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快。
在他妈眼里,我这样的,懂上流社会玩法,却又没有娘家撑腰,能力也够,性格也软,做她儿媳妇再合适不过。
靳家的门庭我配不上,但靳家给了我一个在次一等门户看来相当不错的出身。
我和靳子言的事他妈都知道,但是谁在乎呢,她找儿媳妇和招总助差不多,有工作经验不是坏事。
就在薄少阳把我推到了他的车旁边,正准备抱我上车的时候,我一抬头,看见了靳子言。
靳子言叉着腰,黑着一张脸,在对上我目光的瞬间说:「靳茹,你要是不想过了,直说行不行,这么闹,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还没说话,薄少阳先急了:「什么叫闹?小茹早就在你们家呆够了!」
靳子言甚至懒得和他接话,只盯着我:「看微信。」
我打开微信,看见的是——靳子珊打人视频。
被打的是 Ines。
我竟然以为他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是想找回我,我竟然以为他跑到我面前来兴师问罪是因为我擅自离开,还和薄少阳走得太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对这事不知情。我管不了子珊的事……」
「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她打人的时候让 Ines 离我远点,还说什么只认你这一个嫂子?」
我心冷如冰,淡淡道:「我不相信她会说这样的话,你最好确认一下。」
靳子言讥嘲地笑了:「真行。她十六岁那年为了你孤身闯王村,差点把把化肥厂家的傻子切成八瓣,换来一个你不信。」
我的脚很痛,人也实在很累了。
我对薄少阳说:「走吧。」
薄少阳弯下身把我抱了起来,正要上车,身后传来靳子言冷冷的声音:「你这是早就找好下家了?」
我冷笑了一声,按了按薄少阳的肩膀,示意他别接话。
我转过头,看着靳子言,淡淡说:「你喜欢的人,撒谎是调皮,打人是真性情,茶气是有魅力。横竖怎么看都好,怎么想都可爱。你不喜欢的人,低调是耍心机,高调是没廉耻,争宠是没分寸,不争宠是不给你面子。横竖怎么看都不对。你现在是真烦我了,所以就这样吧,我不和你解释了,在你心里,早就给我定罪了。」
「你等一下,」靳子言拉住了我,沉吟了一下,再张口时软了语调,「我刚才的语气是有问题,我也不该预设是你让靳子珊去打人的。你可以解释,我信。」
「靳子言,你他妈有病吧,」薄少阳一直维持着公主抱我的姿势,两条胳膊已经抖了,「还解释,还你信……小茹脚上打着这么大石膏你他妈瞎了眼看不见,还在这儿逼逼赖赖兴师问罪,就冲这个她跟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快让开让她跟我走吧,在你们靳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靳子言真的才注意到我脚上的石膏。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上了薄少阳的车。
即将关上门的一瞬间,靳子言猛地拉住了车门,低下了声音,哀哀求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子珊打了人,我第一次见到我爸发那么大的火。妈也出事了,确诊了乳癌,现在人在医院,还不知道这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别走,跟我回去。」
我怔住了。
最后靳子言把我抱下了车,一路抱到了他的车。
他远比薄少阳要高,要有力量,抱着我的动作轻轻松松,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几乎只用了手臂的力量,全身仪态都没有太大变形。
可是他有多久没有抱过我了呢?
几年了吧。
原来不管多么畸形多么强烈多么冲天蔽日、焚尽一切的爱恋,终会在时光中消散。我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新娘」,可是他烦了就是烦了,腻了就是腻了,不在意了就是不在意了。
他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而这种习惯本身,未必是一种好事。
他或许有过一些畸形的情愫,但如果一切没有真相大白,如果我妈没有死,他也会守住底线。
如果他没有轻易地得到我——这个「旧娘」的替代品,一个「新娘」,他永远无法发泄的欲望会在他心底凝成一片白月光,也许他会永远遥望我,永远惦念我。
但他轻易地得到了我,得到了一无所有的我。
人性有多坏呢?
大概就坏到,在得知对方无力反抗之后,会对对方越来越得寸进尺,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放肆吧。
我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的小心翼翼和好奇。
想起大学校园里,他任凭自己被打得透湿,也要为我挡雨。
想到我被人尾随过一次之后,他雷打不动接送我两年,直到最近。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不爱我,只是想要我的身体。
但是再去回想,原来人是不可能把爱从情欲里摘干净的,如果情欲都没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我本可以习惯黑暗,如果不曾见过光明。
「你哭了?」靳子言一愣。
斟酌半天之后,他笨拙地给我抽了一张纸巾。
我接过了,还说了谢谢。
「对不起,我大概真的错怪你了……」
他还在纠结这个事情。这就是他脑子里真正关心的问题:是谁指使靳子珊打了 Ines。
他的注意力在 Ines 出现的那一瞬间已经转移到她身上了,这甚至不以他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他自己都注意不到,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都不想为她着迷,但他就是陷进去了。就像闪电划过夜空,就像命运从天而降,天时地利,一见钟情。
「靳子珊这个疯丫头真是够了。当初那个事情就没让她长半点教训。」
他念叨着。
哈哈。
靳子珊,也许真的比他爱我呢。
当初化肥厂王老板家的傻儿子去学校里找过我。
那个时候我正和靳子言在家接受单独辅导,没在学校里。
也不知道哪个支招说靳家大小姐不在那个学校,在 XX 国际学校念书。
傻子信了。
傻子没意识到,靳家没把我当大小姐养过,这个「靳大小姐」,怎么可能是说我。
傻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 XX 国际学校,差点让保安赶出去,但不知怎么的,他们奇迹般顺利带走了靳家大小姐靳子珊,还把靳子珊关在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虽然这个大小姐脸有点臭,人还有点太高了,高他半个头。
但是漂亮啊。
这么高,改善基因也是真的。
傻子听了他妈的话,进屋锁了门,脱了裤子。
然后被袖里藏刀的靳大小姐赋予了练葵花宝典的资格。
靳叔的人赶到救女儿的时候,女儿是真的毫发无伤,但傻子已经废了,接不回去了。
化肥厂王老板拿钱摆平别人摆了一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很容易被摆平,对方甚至不用花什么钱。
始作俑者靳大小姐甚至能板着一张臭脸到他面前挑衅:「你那儿子管不住他自己,我帮你管管,不谢。以后记得教育他,别什么人都惦记,他不配。」
王老板的脸都扭曲了,还是要硬撑着点头哈腰说是是是。
靳子珊回家的时候我僵着一张脸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想说给你添麻烦了,又怕这句话显得自作多情。
结果她皱起眉,冷冷冲我说:「行了,不三不四的人我已经处理了,放心去上大学吧。看你吓的那副样子。」
我那个时候才终于确定她是为了我。
她小的时候,靳叔和林姨吵架,花瓶乱飞,两个人拿着刀互相指着,一副要杀了对方的模样。
她躲到地下室的时候,是我抱着她,一遍一遍说不怕不怕。
原来她都是记得的。
原来她都是在乎的。
这次她打人的事被证明为真,但只承认我是她嫂子的话为假。
她和 Ines 有自己的矛盾,一切不过是凑巧而已。
当然,靳子言不太信。
信不信,他倒也没再冲我发火,只是安静地带我去找林姨。
林姨早就在体检中确诊乳癌了,本打算悄悄做好手术,不通知任何人。
结果这次靳子珊打人,一联系她,发现她在医院,就快要进手术室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完成了,林姨躺在病床上,靳叔也在,面色黑得吓人。
我最开始以为他生气是因为靳子珊打人的事。
直到看见了林姨病床前一身西装戴着胸花的——呃,「孝子」。
是她包养多年,后来分手了的那个区域经理。
男方家贫,得了林姨扶持,那段时间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确实是以身相报了。后来功成名就也有了些家底,家里就压着他跳槽离开林姨,好好娶妻生子。
他被人戳脊梁骨多年,大约也是想给自己挣些脸面,真的和林姨提了分手。
林姨没有挽留。
她不能许给他任何未来。
男方在家里安排下相亲,订婚。
结果就是这么狗血。
结婚当天,他得知了林姨乳癌做手术的消息。
迎亲没有去,千里走单骑,奔赴林姨而来。
病床前给她喂羹汤,说经别人的手,他不放心。
靳叔这些年风流成性,一直在给林姨心口插刀子,后来林姨也玩起来了,但也都远远地,不会直撄其锋。
此刻病床前这幅景象,却实实在在刺痛了他的神经。
他看着对方给林姨擦嘴角的时候那温柔熟稔的样子,很想把人呵斥走,但看着林姨插着的那一身管子,硬咽了回去,脸色之黑确是我生平仅见。
要么说这位千里走单骑的,呃,哥哥?叔叔?
也确实是主打一个勇字。
他直接去撵靳叔:「病人需要安静。」
林姨却叫住了他,表示要和靳叔说句话。
靳叔黑着脸,面容几乎抽搐着走了过去,听见她说:「离婚吧。」
当时要是没人拦着,我都怀疑他要把病房砸个稀碎。
这边这狗血大戏精彩纷呈,我怕被波及退了几步,却看见了走廊里失魂落魄的新娘子。
她的新郎为爱冲锋,终于打动了死神面前走过一遭的富婆情人。
那她又算什么。
她的婚姻,她的一切,又算什么。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什么都没说。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舞台不属于我们,我们就该给别人让路。
大病一场的林姨的大彻大悟不仅体现在对她的小情人的态度转变。
甚至体现在了对我的态度转变。
突然又一次相信爱情的她不想让儿子听从靳叔安排和巴菲特家小姐联姻,反而旗帜鲜明地表示就要我当儿媳。
靳叔已经疯了一次,得知此事,再次发疯。
「人生很短的,」她一边享受着情人无微不至的服侍,一边拉住了我的手,「你是个好女孩,你们会幸福。」
你说人这东西可笑不可笑。
她老公流动性包七个情人。
她自己出轨 6 到飞起。
却相信自己「纯白无辜」的儿子能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杨小军和李红霞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她就不怀疑一下吗?她就对自己的基因那么自信吗?
杨小军和李红霞能生出个什么孩子来,她也不怀疑一下吗?她就对自己的教育那么自信吗?
「孩子,我知道你当初跳湖是为了我。你那时候多难呐。从了你靳叔,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你没有。我对你的好只有那么一点点,但你宁愿死,也不想插足我们本已经拥挤不堪的婚姻。你是个有底线的孩子。」
我沉默了半晌,还是说了实话:「也不能说完全是为了您……」
「够了,孩子,够了,」林姨眉目温柔,「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我心里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要什么了。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那些好像能带来巨大利益的,都是虚的,都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子言最近犯了傻,冷落你,听他爸的去接触 Ines。你别灰心啊!他只是一时糊涂,他会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这就是林姨傲慢的地方了。
她没考虑过一个问题,就是……
也许我并不想要嫁给靳子言。
我也不想去和任何人抢老公。
亿万家财人人爱,但这豪门我不想多待,只让我觉得疲惫又恐怖。
我刚摇摇头,林姨就又握紧了我的手。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小茹。子言那边我已经教训过了,他会明白利弊的。下个月十五号,慈善之夜,我会对外宣布你们订婚的消息。你不是一直喜欢 Marchesa 的高定吗?我特意给你定了一条流苏裙,成衣都出了,你试试微调一下就可以上身。你一直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圈子,这次,我会让你成为全场最靓丽的公主。」
听到林姨这论调,我在心里又想笑了。
名媛们聚会到底是个什么路子,我难道还真能不知道吗?
雅诗兰黛集团的继承人,LVMH 集团的小姐,才是真 C 位。她捧我,我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吗?
「准备一下吧,展示一下你自己,世界会知道,你是配得上子言的。」林姨拍了拍我,「你不是一直想叫我『妈妈』吗?」
我瞬间被定在了当场,好半晌都无法动弹。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那件高定。
确实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基本合身,微调的地方很少。
林姨的眼光绝佳,那条裙子是香槟金色,美不胜收,带点盖茨比的风格,但又性感华丽十倍百倍,网纱薄如蝉翼透出大片肌肤,层层叠叠精致繁复的刺绣遮住关键部位,缀连其中的流苏随动作跃动,流光溢彩。
我会跳舞。
子珊学跳舞的时候请的家教捎带着带过我一段时间。
后来子珊因为身高窜得太快,渐渐变得不适合跳了,主要是靠舞蹈调整仪态,老师倒表示我的根骨很好。
林姨给我定制这样一条裙子,未尝没有让我展示身段的意思。
但我不想跳舞。
我想唱歌。
要去班门弄个斧,关公面前耍一次刀。
慈善之夜上,林姨拖着病体、戴着假发,仍然盛装出席,虽然脸色苍白,但整个人状态并不算差。
她的小情人一直扶着她,眼里柔得能溢出水来,甜蜜得光明正大。
可林姨还记得今天到场的目的,要展示她的佳儿佳妇。
靳子言笑容勉强,但也非常配合。
靳叔私生子女无数,能分给他多少要打个问号。林姨虽然也有情人在侧,好歹子女数量稳定,跟着林姨,好处更多。
不出意料,有人起哄架秧子给我难堪了。
何德何能、怎堪匹配。
林姨淡淡冷下脸,仍然拉着我的手往靳子言手里放。
我却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缩:「我给大家唱首法语歌助助兴吧。」
百万麦克风,早已架好。
下面不少人都笑坏了。
一个个都在用眼神说,会点法语就能充贵族了吗?真贵族 Ines 可就在台下坐着呢。
我们俩今天好巧不巧衣服有点撞,我是香槟金,她是卡其裸,她一身镶嵌水钻,我一身刺绣钉珠,她是浓颜欧美范儿,我是复古中国妆,孰优孰劣,各花各眼。
可靳子言看我的眼神很平静,看她的时候,已经平静不起来。
此刻,我居然在一个有法国血统的混血情敌面前卖弄法语,这败犬之吠可太难听了,让人想笑。
我没有意外,依然大大方方上了台,对准了麦克风。
后台乐队接到了我的曲谱,还派人来和我确定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要唱这一首。
我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肯定。
乐队表示这首歌一般都唱节选版,我是不是真的要唱全部。
我再次表示了肯定。
灯光亮起,台下群星璀璨,Ines 坐在很显眼的位置淡淡看着我,多少人在等着我装逼出洋相的丑态。
但我不在乎。
能唱出这首歌已经是成功,演唱水平,都在其次。
那是法语原版的《悲惨世界》主题曲。
伴奏响起的时候已经有人轻轻挑眉。
这伴奏太过慷慨激昂了一些,实在不符合大众对于轻柔呢喃的法国香颂的印象。待我开了口唱出第一句,这种违和感加深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为了人民的意愿)
Etàla santédu progrès,
(为了社会的进步)
Remplis ton cœur d’un vin rebelle,
(让反抗的烈酒充满你的心)
Etàdemain,ami fidèle.
(明天再见吧,忠实的朋友)
Nous voulons faire la lumière,
(我们要创造光明)
Malgréle masque de la nuit,
(尽管黑夜围绕着我们)
Pour illuminer notre terre,
(照亮我们的大地)
Et changer la vie.
(改变我们的人生)」
很多版本的这首歌都到此为止,后面就是一遍遍的重复。
但我唱了下去。
「Il faut gagneràla guerre,
(只有赢得战争)
Notre sillonàlabourer,
(才能夺回我们的田地)
Déblayer la misère,
(只有清除世间悲惨)
Pour les blondsépis de la paix,
(才能让和平的金色麦穗)
Qui danseront de joie,
(欢乐地舞动)
Au grand vent de la liberté.
(伴随着自由的风)
(重复*部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为了人民的意愿
Je fais don de ma volonté.
我奉献出我的一切
S’il faut mourir pour elle,
如果需要我为之而死
Moi je veuxêtre le premier,
我愿意成为第一个
Le premier nom gravé,
第一个名字
Au marbre du monument d’espoir.
刻在希望的大理石纪念碑上。」
听到一半的时候,真的懂法语的 Ines 的脸色先变了。
渐渐开始有人意识到我到底唱了些什么。
渐渐有人意识到我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好多人只记得《la vie en rose》,却忘了《马赛曲》和《国际歌》都是法语写就。
好多人只知道 LV 和爱马仕,却忘了产出它们的国家,原是孕育了法国大革命的热土。
一曲唱毕,满场表情各异,不懂的人还想点评我这首歌唱得不怎么样,懂的人却已经开始面容扭曲。
我拿起了话筒。
「大家应该都知道,我是被我亲生母亲偷换到靳家的。当初她生下我之后,发现是个女孩,怕回了婆家被看不起被欺负,就拿我换走了靳子言,告诉婆家靳子言就是她生的儿子。
「这当然是很不光彩的,我在靳家的生活一直是很不光彩的。
「所有人都说我是杜鹃鸟的后代,是鸠占鹊巢的贼子贼孙,如今还恬不知耻要和靳子言这个受害者凑成一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得有理。
「我是个农民工的女儿,一无所有,一贫如洗。靳家所拥有的物质条件,哪怕只是一些残渣剩饭,也是我本该拥有的百倍千倍万倍。我就是在偷窃,就是在抢占,就像一只嗡嗡乱飞的蚊子,趴在这个庞然大物上吸血。如果我的生母不把我换到靳家,我会被老家重男轻女的奶奶溺死。甚至可以说,我的生命都是靳家给的。
「可我只想问在座的诸位。我的妈妈固然是个罪无可恕的窃贼,深深伤害了靳子言的美好人生。但这个逼得她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让女儿有一条活路的社会,就没有一点错吗?这个觉得我这个穷人的女儿跟靳子言在一起简直是玷污了他美好基因的社会,就没有一点错吗?
「我的妈妈当年也有机会考出农村上大学的。她在当地高中一直是第一名,即便进不了重点大学,只是考上随便一所大学,也会改变她的命运。结果高二那年她被我生父骗到野地里强奸,怀上了我,然后嚷嚷得人尽皆知。
「那个地方的人没有法治观念,也没人想着送我生父进局子,我外祖父母反而责怪我妈妈不检点。我妈自此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被迫草草嫁给了我生父。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但世界留给她的只有绝望。
「而在座的各位 new money,有多少是在赶上那个年代的东风发家起家的呢?成功之后,你们的幸运就被包装成实力了。先富带后富?凭什么。你们说那些被扔在后面的人本来就不配,愚蠢又懒惰,机会就在眼前也抓不住,绝不是因为命运无常又残酷,绝不是因为他们身上无形的枷锁太沉重。
「我不该是个人,我该是你们的工具,红利。但我偏偏想做个人,不好意思。靳家少奶奶是个迷人的 title,它代表着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它意味着我可以按照爽文逻辑成为雌竟赢家,打脸所有曾经看不起我的人。
「但是我不想要。我想追求做一个人的尊严,想要一个真心爱自己、平等对待自己的爱人。
「所以,靳子言,咱们俩从今往后,各走各路吧。自由地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吧。过往恩怨,一刀两断。你可以觉得我仍然对你有所亏欠,我偷走了你的十八年,你还救过我的命。但我现在就是这么光棍,我觉得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也不打算偿还了。未来山长水远,你……自己珍重吧。」
靳子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我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伸出手,好像要揽住我,好像要抓紧我。
但我轻轻地推开了他,就从他身边轻飘飘地路过了。
林姨也变了脸色,嘴唇颤抖,想要说我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冲她鞠了一躬,说:「我仍感谢过去二十几年中您对我的照顾。」
但是仅此而已了。
我下了台,到更衣室脱下了这身价值八十万的高定礼服裙,换上了拼多多 19.9 的 t 恤衫和 39.9 的牛仔裤,卸净了妆容,出门打车直奔机场。
我会在巴黎读一年语言学校,然后去索邦大学,看看能不能给自己对于人类社会种种的不公和苦难无尽的困惑找到答案。
如果找不到,我就继续找。
再找不到,就再换个地方找。
哪怕穷尽我此生。
我研二的时候靳子言来巴黎看过我一次,结果扑了个空。
夏天我在南法摘葡萄,摘一个月的收入,省吃俭用够花一年。这活是我很努力才从别人手里抢到的。
我的黝黑粗壮让从巴黎赶过来的靳子言震惊不已。
但是当时我的男朋友很喜欢,他觉得我怎么晒也只是变黑,没起一脸雀斑,实在是皮肤绝好。我 168,125 斤,对于小红书来说是个无可救药的胖子,但我男朋友觉得我苗条极了,身材火辣,他爱到欲罢不能。
离开靳子言之后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关系,短期的,长期的。
我也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亚洲的,欧洲的。
我很快意识到男人就那么回事。
但是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还是很有趣的,开阔了我的眼界,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体验。
靳子言来了,我耽误了一些宝贵的工作时间,陪他到不远处的田垄上去溜达了一下。
他一身冲锋衣,山地鞋,这是最新的流行趋势,倒是和这场景非常搭配,他这些年的时尚眼光确实是不错。